文/熊魁
饮食男女,行色匆匆。抬眼,可见街衢里巷,乡村阡陌,拎包挎肩者,荷锄耕牧者,来往反复不止。低眉随处,不乏影只形单,或类聚,或群分。更有行者,行脚乞食,永远在路上。而我,喜欢奔跑,在奔流不息的长江边,一个人按我所愿的状态自在地奔跑,像一叶以本我的状态漂浮在江水碧波上。叶的静躺是存在,随遇而安,我的奔跑是呼吸,生命的需要。天籁、地籁、人籁涌来,力量、速度、时间齐至,奔跑到哪里,都只需要空气虚与委蛇腾出一个口袋,装得下我这肉身。
我在长江边奔跑。
黄昏,也可能是戌亥之交忙完昼间遗留之事后,来到江边塑胶跑道,把自己置于空气、花香、江水的味道、由嘈杂渐至淡薄的市声的包裹中,甩开双腿奔跑起来。开始是小跑热身,逐步增大步伐,加快节奏,持续数十分钟至一小时左右不等。趋于结束时,放慢步幅,间以跑间操,让全身关节有规律地活动一遍,终于放松运动。浸融花香的空气、渐升的水汽山岚、淡下去的人声、浮起来的虫鸣、浓起来的夜色,在身后追赶奔跑的我。我的身体快速地位移,会持续引发它们大面积滑坡、塌陷,形成糖葫芦似的一串一串看不见的漩涡儿,形成风。我为我的奔跑引发这系列联动和身外之物的连锁事变而惭愧,我是始作俑者。我是将军,些许之物皆为我役。我深吸一口气,无形无色里溶融恰到好处的清馨,直灌肺腑和心脾。
无意望天,却读到天书。密集的文字组合排列成星空,其间有意韵流动的银河,承载亘古人们的梦想。回视身后,看不见的漩涡仿佛黑洞,吞噬人们的嘀咕——你看,这个人跑了好多个来回——人之一生,若真有来回,多好;吞噬过去现在未来时光的相续和流转,人世也在这流转中更迭换代;吞噬草枯木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极佛陀转世和轮回。有时我想,所谓道法自然,是不是浑沌天地间有隐形的巨佛:云翳为眉,日月为睛,雾岚为天地之唇吐纳的气息,山川是打坐的蒲团或莲台。只是你我凡人,未见其化身,显形。奔跑吧!你我芸芸众生茶余饭后的散步、专业业余的锻炼奔跑不过其指掌中的游戏,都在他敦厚有容乃大的笑意祝福里。我有幸入世,奔跑一段路程后出世,我用奔跑在终始之间画出的线路,是我的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两个世界在这里有了短暂相逢。奔跑吧!用奔跑把日子和年月串起来,每个人就奔跑成一条生命长河,天空下如此众多的河流,要么静水深流,要么浪涛排天,流程相续,安宁和喧嚣相间,后浪把前浪推挤到沙滩上。偶有粼粼波光,是生命的回吻。
把自己奔跑成河。与我并排奔跑的,是另一条河——长江。孔子在河边说:奔流而去的河水是这样匆忙啊,白天黑夜不停留。是的,长江不是用来消逝的,长江也不是流动的,长江如此匆忙——
长江,在奔跑。
长江的奔跑,沿途落下数不过来的村落,有的藏在四面大山凹下的兜子里,有的藏在山与山的夹缝里,有的藏在山屁股边上的边角地,有的蹲在山腰子台地上打望,或者干脆站在山河击掌激起的滩涂上——那是掌上最见肉质的地方,最富营养的地方,所以是很多文明发祥的地方,所谓两河文明尼罗河文明恒河文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等等,家喻户晓。回到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四川广汉鸭子河南岸的三星堆,重庆巫山的龙骨坡和大溪,浙江钱塘流域的良渚和河姆渡,无不是令人振聋发聩的文明类型地名词。它们是江河淹留的步伐,先人们足迹迭累、摩肩接踵的聚集地和出发地。这些步伐叠加进考古学的层位学说里,每一步都笃地有声,那么沉稳和厚重。长江终归是奔跑的,步伐连贯如流水,哦,这流水的步伐。它劈开巫山山脉东去,千米的落差下藏着个青石村,我在村边江水中看到透明身子的小鱼,谷粒向日葵籽绿豆荚大小,温婉自如地游动,是现时状态下长江一泻千里之外静下来,另一种弧度的步伐。游动嵌在流动里,一种透明之玉嵌在另一种碧玉里,一种姿态摇曳玲珑绰约的风韵美。
长江伸出手臂,就是一条条大小不等的支流。它累了,用手臂环山,或给山们以抚摸,或与金石相叩,弹琴啸歌。有时,环抱一小洲在胸前,悠悠地走,悠悠地流,悠悠地打盹,让阳光镀在面颊上,让雨水梳理草木的头发,让虫鸟安家和自由往来,让万物在风和日丽中成长在风雨如晦中反思灾燹福害,洒向天地都是爱。长江是有爱的,白云倒映在江水里是爱的证据的影印件,水草沉浸在暗流中是爱的摩挲的具象说明。清晨,你若看见草叶举过指尖的露珠,那是昨夜遗落的星星。如果万千草木同时举着晶莹如珠的星星,那是长江为醒来的人们挽留着另一座星空。不可以想象,长江若缺失爱,何以奔跑千万里而不至于枯槁形瘦,却是越来越健壮如汉,紧紧抓握住大半个中国亲她不够。春天来了,蝴蝶翻飞,给它爱过的山川草木戴上奖赏的花冠,蜜蜂把这些爱储存起来酿成醉人的蜜。
我不知道,花朵是不是从春天开始约好了,齐齐地向着山上跑去。海拔一两千米的大山,她们穿着彩色裙子,舞着手帕,红的、蓝的、白的、绛紫的、靛青的、粉的、黄的……不一乐乎,跟着四季的节拍,从山脚起步,给山的身子围上杂花纷纭的环带。山,成了上帝提着的花篮,如果用无人机甚至卫星拍摄,在同一时间里俯瞰拍摄广袤地域的景致,你将见到一场多么浩大的花篮博览盛会。更不可想象,如果有一架足够时长的延时相机,把全年每个季节花朵的开颜和奔跑收纳进作品中,将是一幅上帝视角、不知用什么语言描述其震撼美的作品。我想远比你腕上佩戴的一溜各色手串,漂亮极了,美极了。那是无与伦比的美,是向上的、彩色的生命奔跑。
最是苍松翠柏,它们的奔跑那么凌空,高蹈。无所倚凭,身子一点一点从泥里拔出来,直奔天空而去。它们为何如此执着?头顶是不是真有另一番世界——天堂,抑或我们不知名未能命名的世界?青天,一碧万里。雨洗,澄澈透明。起码也会云层压顶,电闪雷鸣让你震撼一阵子。这样的世界,值得向往,值得试图拥有。回首这样那样的塔,像斑竹一节一节向上奔跑,总有超凡脱俗的意愿,是不是每往高处一点、离地远一点,境界就高远一点?与此类似的是城市的奔跑,从低矮草房瓦房跑成钢筋水泥楼房,成为摩天大厦。尘世低矮下去,黑夜的灯火浮起来,以至站在大厦之上,伸手可摘星辰,高声恐惊天上人。庄园天井院子土墙城郭的背影远去了,超大特大大型中型小型城市拔地而起,像一群从地平线上起跑的运动员,在解放生产力的发令枪响之后,从古代跑进现代后现代。甚至有了一线二线三线四五线区别,仿佛运动员分级分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春华秋实,夏阳冬阴,当一切繁华落尽,枯叶销融仅余叶脉,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世界皆可见生命奔跑过后的足迹。
在小小县城工作,家住长江边。这些年,除去雨天,除去公私杂务,忙不迭地,非必要不耽误跑步。一俟机会,我就换装,登鞋出门。这些年我仿佛与江边塑胶跑道磨合出了默契,它温顺地接纳我的奔跑,柔韧地托举和弹送我的足底,彼此在无言中把捉分寸,静默中完成心灵的对谈。我的奔跑即是它的奔跑。它奔跑着拍击我的鞋脚,护送我来回往复。大地是共鸣箱,长江是单弦,我们合作着弹奏出了和声。它奔跑着送走日月。它是有故事的,它的日记本上记载着这里曾经是一爿怎样的荒地,怎样变成人流如织的打卡地,哪只宠物犬差点吓坏一个孩子,哪一对情侣把初吻和情话遗落下来,春天的落红成了它夹在封皮勒口——花坛内侧的标本。我借奔跑的过程整理大脑中的乱麻,过滤混浊的世事,理头绪,接断片,沉淀泥沙,澄清水质。卸去疲惫的躯体,葆获精气神,虽汗流浃背却畅快淋漓,骨胳共肌肉欢声笑语。
悠悠白云从天上奔跑下来,在江水中照它的靓影。它低调,从天上来到地上,还那么谦卑温柔,放下身段融入水中,摩挲水草礁石大小船只的足踝。你休息时,寻一块石墩坐下,把脚探进江水,它早已为足下备好一幅水晕墨章,此时你坐也是行,行走在默然天成的画屏里。自然是奇妙的,跑道旁边的那些小叶榕行道树,排成了“一”字队,风雨兼程地奔跑,风来它们拉响手风琴一边奔跑一边唱歌,雨来它们吐出肺腑之气氤氲出烟雨诗意。这是一群随遇而安的奔跑者,累了可以把根须伸进半空安营扎寨,渴了伸出手掌望天接雨而饮,从没有停止过奔跑。它们身上,散发出沧桑的味道和坚韧的品质。置身万器人只是一器,居之万物我只是一物,有幸我与这江这水这树这花这云这跑道这天下万物同跑,同汇于庞大的奔跑者队伍。一群鸟举着翅膀,忽闪忽闪地撑开空气,沿着空中无影跑道快速飞奔而去,我停下来,踟蹰着仰望,它们共写着“人”字,那是镂刻工艺名副其实的天书。
一个“人”无所依托地凌空奔跑,一群生灵执守心中的秩序和想望日夜兼程着奔跑……
(首发于《绿叶》2023年第3期 总第28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