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魁
巫峡口北岸文峰观外镇水塔下的峭壁上有一棵树。
时间在它的体内奔突,它被迫着向高处生长,横向突围。大风从它的面颊直捋到脑后,枝叶似头发一骨脑儿齐齐梳篦向后。恍惚披发仗剑行走江湖,值守峡谷大门。抚摸它皲裂粗砺的皮肤,虬螭倔强的身姿,就知道它多么艰难而坚毅地送走一个个日子。
它是有爱的。像夕阳送走朝阳,让草木一日日成长。
只是遗落在悬崖的一粒种子,在雨水的浸泡中,在春风的鼓励下,在晨光夕光的交替照抚里,才推开心门,撑持着身边的岩缝壁,一点点萌蘖、生长起来。它小心翼翼,从孱弱幼苗,成长为并不参天甚至有些侏儒,让你可以审丑的矮矬矬岩柏。但它真正茁壮,膀粗腰圆,删繁就简去掉一切不必要枝叶,像笔力遒劲的雄文发表在崖壁册页的卷首。
或可以说,它是大自然顺意为之,安置在江河之上、群山之间的中提琴——自然乐队中不可或缺的演奏者。在由天籁、地籁、人籁组成的专业演奏团体中,它是天籁声部圆润醇厚极具穿透力的部分,比任何乐器趋近于人声。如果需要表现人类情感最辛酸最忧伤最接近人性底色的部分,那么莫过于它。你听,峡谷风来,它常常重复三个音:“呜——”,“嘶——”,“呼——”……连篇累牍。说不清楚,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听它的音色。或许是一种感觉,低沉深厚的沙哑苍凉之音,比风和日丽般清新婉转,更直抵肺腑。像吹糠见米,刺刀见红,直击痛感。或许带有偏见,但那是偏于心灵的真见,不装逼假打。
大地跫跫,江河汤汤,它独立峭岩,迎迓风霜,送别雨雪。凌晨暮晚,峡风袭来,凝神谛听,可以听见它在山岚中洇染开来的演奏之音。春夏草木尽透葱蔚洇润之气,秋冬山石皆显颓废衰败之象,惟它,不群不党守护住执念,不问东西南北风。见过太多从生到死的草木之躯,趴在脚下,因此从死出发,更理解对生的挚爱。
它把自己融于山体。山石草木本是一体,自己只是一木,紧紧抱持巨壁的根须盘曲在岩石表面,如人因风湿而手背脚踝虬结如蚯蚓的静脉曲张,青筋暴凸。累月经年,夏曝冬寒,日晒雨淋,风餐露宿,需要一副上好的身子骨挺过来。有言:君子知命,不立岩墙之下。既然不能更改立乎岩墙的命运,那就顺受其正。我想这是不是它的哲学。于是你看到,它抓缚命运,深深楔入石缝直达山体内部的部分,远远超出出露的部分,此所谓根深,否则随时可能遭飓风揪住枝干拖拽拔起,自由落体葬身大裂谷的结局。它是知命者,孟子的“莫非命也”。努力尽其天道,生命在此仍可绽开璀璨夺目之花。
它拎着自己的头发飞翔。站在江中小舟上仰望,它已从悬崖腾起身子,瘦劲苍莽的枝叶是它的翅膀,凌空拍击。它应和着心灵节拍的旋律,奋翮飞翔。飞翔是什么?是自由,心的去梏桎。这么说吧,身不离地而心向往之,翅膀可以卸去而心已达至境,也是一种飞翔。如果目不转睛地久久凝视,数秒或有那么片刻,恍惚中它举翼离地,只是你一眨眼它又回归原处。它日复一日地练习飞翔,你看到它的飞翔,别人能不能看到那是别人的问题。关键是没有谁敢从这里起飞,哪怕自许的滑翔爱好者。即使戴着梏桎的舞者,也不能在这倾斜面超过90度的峭壁练习翩翩起舞。
翻过峭壁是台地,矗立着镇水塔。我曾登上塔顶,透窗而观,只看到崖边岩柏探出的半截身子。悬乎?悬。要我,是天生怯意的。从上帝视角看,它仍然是渺小的,它的五短身材匍匐于大地。岩柏,为什么要飞翔呢?“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是云雨的故乡。它在云雾雨露里沐浴,草们濯洗得碧绿亮眼,四季捧献出花朵,热烈而浪漫。和风一遍遍凑到耳根,细语那么多秘密,天地的秘密。文峰山这只空果篮,用百花百草的灯芯绒垫底,一到春秋,就变戏法般盛满野山楂野葡萄野猕猴桃酸枣果红火棘……山猫和麂子从不争抢这些食物。经秋入冬,黄栌乌桕枫香石楠等20多类红叶树种将漫山遍野妆扮一红,怎么看都是一袭浆洗好的红地毯,铺展过来,等它着青枝绿叶的正装出场。它们偏爱于岩柏。鸟倦飞而知返,返卧于它粗砺结实枝杈间的安乐窝里。可是岩柏,你为什么要飞翔呢?难道它们偏爱于你的举翮欲飞?
青青云出岫,霭霭岚烟起。云海翻覆于脚下,隐山蔽川,岩柏就真遨翔于半空了。我从塔身下来,走在横过的梯道,仿佛提着这只果篮行走,我要把满篮的果子送给谁呢?上帝不需要,他只欣赏应该享用者好好地享用。我也不能提回家,没有什么家能放得下它。好吧,就搁在这里,需要者各取所需。我分享了果篮里装着的鸟鸣,不时地冒出来几滴,浸润着久为城市噪音壅塞的耳廓,神清气爽,那是真正的天籁之音。“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潜不潜,此语不虚。我恍惚置身于虚空,挣脱了尘网,与岩柏一起驾云腾雾。倘你还在小舟上,倘你在仰望,我是不是做了一回仙中人?此刻我是否理解了岩柏安泰式扎根峭岩,与不苟且的飞翔姿态之间的平衡,不敢妄言。生命之艰,与精神光辉,从不乖忤。毕竟,偌大的蓝天,有日月,有星星,有银河,是我们头顶的世界。有目光穿透不了的无极。
蓝天,白云,山川,花草,包括在荆棘丛里穿行的禽兽,合谋把岩柏珍藏在胸怀里。文峰山下的长江,一汪碧水,把岩柏共峭壁的倒影叠进影册,每天日出打开,日落合闭,只给有机缘的人珍赏。鸟不是在它身上寄宿,而是为日夜守护它不被掳走,只要它在,鸟就可以安心地睡觉。文峰山在高出它的地方安置了一条防线——山脊线,如果有什么从天空坠落,山脊先顶着;如果北风肆掠,山脊先挡着;如果大雪覆压,山脊先经受凛冽。大家拥着它,护着它,爱着它,爱着它的爱。如果某天它由于别的原因不辞而别,大家是悲伤的,我是悲伤的。它飞翔了吗?去了想去的地方?我会怀念鸟的鸣声,怀念它中提琴般的演奏,最接近人声的苍凉之音。声音是一种遗址,发出它的主体已经远去,时间总是在始与终之间制造距离,每时每刻都是下一刻的故乡。
我又怎么舍得岩柏飞走呢?回到文峰山下,一个曾经叫箜篌滩的地方,《世说新语》记载发生肝肠寸断典故的地方。东晋恒温水军过三峡,有士兵掳得猿子,母猿缘岸哀号,行百余里,肠皆寸断。坦率说,我无如此悲伤。因为以我的理解,上有飞鹰盘旋守护,下有众草木擎臂献花,岩柏是不会飞走的。
落日的余光照彻树盖,像王冠。没有什么能掳走我的岩柏。
(首发于2022年11月4日《重庆法治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