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军人的忠诚

一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锅，弥漫着一片浓重的黑暗，沉沉的黑色压得人都要窒息，难以喘息了。此时，那片黑暗缔造的静穆，丝毫不变，充斥着整个战前的区域。只有猫头鹰凄厉地叫声不时在夜空如泣如哭地悲鸣，渲染着恐怖的气氛，也表明夜还是活着的。

黄罡勇带领着一个班的战士按照连长的命令开拔到指定位置。他们的任务是在攻打越南老街的战斗中打前锋，扫除冲锋前的一切障碍。也就是说，他们的任务就是啃硬骨头，要像尖刀一样插入敌人的胸膛。

上面下达的作战计划是凌晨五点准时发动攻击，天亮前结束战斗。黄罡勇于凌晨三时带着陈有德、付岩生、谌新财、吉鑫生、李招才、杨志强、廖元生、李大凯、张洪伟九个精神抖擞的战士，预先到达指定地点，潜伏下来，作战前准备。由于部队在下午为晚上打仗按排了休息，因此，即使是深夜，战士们仍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毫无睡意。他们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着渴望和必胜的信心。

但作为带领着一班战士的班长，黄罡勇要冷静得多，想得更多更远。他知道他们班面对的将是一场血战，牺牲毋庸置疑就在眼前。面对捍卫祖国尊严，作为军人的他早已抱定为国捐躯的念头，将一切已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也许战斗一经打响，几个小时之内，他与父母就要幽明两隔，永远也看不到生养自己的双亲了，这是摆在眼前的极大可能与人生悲前。但他知道作为军人就得坚定不移地面对。想到这里，他问了一下这些同他年纪相仿的战友此时此刻的感想。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战友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们除了与他一样想早点投入战斗，歼灭忘恩负义的越寇，取得灭此朝食的速战速决外，心中牵挂的也都是父亲母亲。想到一场战斗下来，也许同父母永诀，个个都怀有一种可能对父母不能尽孝的遗憾。黄罡勇想，古往今来忠孝不能两全，战争的横祸到来更是如此。但如何才能作些弥补呢？唯有让战后活下来的战友为牺牲的战友父母尽点孝，方可将每个人的一份孝心传续下去，让牺牲的战友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想到此，黄罡勇将战友们招集在一起，推心置腹地说：“战友们，战斗即将打响，我们是尖刀班，面对的是攻坚战，就是流血牺牲。作为铁血军人，为了祖国的和平与尊严，我和大家一样对即将打响的战斗心里是热血沸腾，斗志冲天，无半点胆怯。但面对可能的牺牲，说心里话此时不可能不牵挂父母。为了延续我们对父母的孝心，我有个提议，不知大家是否赞成。”战友们异口同声压着噪音坚定地说：“班长你说吧！”

“战斗结束，不论是谁生还，哪怕是一个人，这个人也要把我们班牺牲战友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赡养，替牺牲的战友尽一份孝心。你们赞成吗？”

九个战友异口同声说：“班长，你这个提议很好，我们完全赞成。因我们是亲如兄弟的战友，已用鲜血凝成了牢不可破的战友情谊。我们无论谁生还都必须这样做。”

“既然大家都同我的想法一样。此刻我们不能歃血盟誓，就以饮酒来一次指天为盟吧。”他拿出军用水壶装的战前大学生送来的慰问白酒，给每个战友的茶缸斟上一些，然后叫战友把茶缸举起，一个简单而庄严的仪式在战前举行。九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一起集中到班长身上，灼灼地等待他发话。

“大家把茶缸碰在一起！”班长一发话，十个茶缸“咣”地一声齐刷刷地碰到了一起，像平时他们操练站队一样整齐化一，像一股劲风凝聚起蓬勃力量。

黄罡勇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句话都掷地有声：“我们战前盟誓：战斗结束，不管哪个生还，都要把牺牲战友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赡养，尽心尽责尽孝心，再艰难也要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而且要确保这件事，只限于我们十个人知道，将来无论是对父母，还是对妻子都不能透露半点，以生命来信守承诺。”说完这字字如钉海誓山盟的话，黄罡勇眼前放出灼灼光芒，严正地问大家：“你们能做得到吗？”

副班长陈有德斩钉截铁地说：“我保证做到！”

战友付岩生也斩钉截铁地说：“我保证以生命誓守诺言！”

……

其余七个战士都一一郑重起誓，要信守承诺。

黄罡勇这才将茶缸举到嘴边，庄重地说：“这事由我提议，我首先带头做到！如我能生还定用生命来践行诺言。”说完，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将白酒往喉咙里倒，最后把剩下的一些酒洒到地面，以酹天地。全班战士都学着班长的样子，于默然间将这个庄重而严肃的盟誓仪式完成了。此时，已接近凌晨5点，连长下达了进入作战位置的命令。黄罡勇带着九名生龙活虎的战士趁着黎明洒下的微光向作战区域悄悄潜进。

他们动作迅速悄然无声地到达了作战位置。这是一个离老街市政府很近的一片丘陵。街市上房子的轮角在凌晨微弱的光亮中已经看得出隐约的影子，那高低起伏的线条模糊而蜿蜒地伸向远处，在远处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城廓的树木很茂密，挤挤挨挨，像浓重的乌云，透着一种恐怖的墨黑色。这里的树丛中也不时有猫头鹰在哀鸣，它们像是预知了什么一样，叫声听上去怎么都像哭腔，听得人毛骨悚然。黄罡勇和战友们匍匐在一块半人高的土坎上，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狰狞的房屋黑影，焦急地等待着战斗信号的升起，预备着像猛虎下山一样，去歼灭魔窟里的敌人。

但等待的时间走得极其缓慢。越接近天亮，那树上的猫头鹰就越发叫得撕心裂胆的瘆人。但经过了几次浴血奋战的战士对此已习以为常，不怕这种鸟儿的恐怖叫声渲染战前的血雨腥风的气氛。然而，南方初春黎明的寒冷却一次次袭来，让穿着不多的战士们感到身体冰冷，手脚冰凉。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嘀嘀嗒嗒地滑过，即将开始的战斗，使战士们加快流动的血液在身上传递的那份温热又悄无声息地将袭来的寒冷给驱散了。

黄罡勇不时抬腕看着手表，又望望北方的天空，焦灼地等待着夜空中发起战斗的信号弹的升起。这样等待的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挪不动它的脚步，极缓的“嘀哒、嘀哒”的秒针响声，回响在耳际，振荡在胸膛，仿佛在胸腔中产生一种撞击力，撞得人心口有些发烫。就在这样精力高度集中的焦急等待中，忽然，三颗不同颜色的信号弹从北方的夜暮中高高升起，划破了夜空的死寂。向老街发起的战斗发起了冲锋号角。瞬间，隆隆的炮声以前所未有的汹涌，带着复仇地啸叫滚过天空，风驰电掣地落入老街市内。那无数炮弹拖曳出的火光把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一条条喷怒的火龙带着对忘恩负义者的严惩，在敌城震耳欲聋地炸开，顷刻间敌城山崩地裂，变成了一片火海。雄雄火光照亮了街市内的高高低低的建筑。被炮弹击中的建筑，砖瓦到处乱飞，瞬间灰飞烟灭了。那些怪异叫着的猫头鹰，听到雷霆万钧的隆隆炮声响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飞得不知了去向。清晨的大地上到处是炮弹的隆鸣声，到处是火光的闪烁，到处是刺鼻的硝烟。闪亮的火光也将那些浓重的树影和天空中沉沉的乌云照得一览无余。此时老街市内传出的是越南鬼子鬼哭狼嚎的凄惨叫声，是弥漫天空的无以复加的嘈杂声。看着这幅摧枯拉朽的战斗图画，黄罡勇和战友们是热血沸腾，浑身是劲，觉得无比地解气过瘾。在他们人生历经的不多的时光中，也就是在这场反击战之前，他们只是在青少年时期从描写战斗的影片中见到过这种激烈战斗的场面，令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当兵不到二年的时间，自己就亲自参加了一场捍卫祖国尊严的自卫反击战，而且战争的激烈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场战斗电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眼前的场面是气吞山河地壮观，是所向披靡地汹涌，是电光闪耀地精彩。只可惜，只可惜！演绎这种壮观和精彩得付出生命的沉重代价。

一阵炮火猛烈轰炸过后，接着就是地面部队的进攻。在一阵雄壮嘹亮的冲锋号声中，地面部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城。枪声，手榴弹、手雷的爆炸声如暴雨倾盆般泼向敌阵。但就在我军以锐不可当之势，所向披靡地冲向敌城的时刻，城边稍高处未被炮火扫平的一处敌人的暗堡，几挺轻重机枪开始疯狂地扫射，雨点般密集的子弹，阻止了部队的冲锋。黄罡勇见此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晓得炸毁暗堡是他们班首当其冲的任务。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容不得半点迟疑，如不及时炸毁这座暗堡，就会延迟攻下城池的时间，还会给部队造成重大伤亡，整场战斗就不能按预定计划完成任务。他果断向全班战士下达命令：我们要以最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把暗堡炸毁。我们组成三个爆破组，陈有德、付岩生、谌新财、吉鑫生四人为第一组，李抬才、杨志强、廖元生三人为第二组，李大海、张洪伟和我为第三组。现在我命令第一组先上，第二组作好准备。黄罡勇果断而迅速地下达了爆破命令，同时严肃地补充道：爆破组注意隐隐蔽，匍匐前进，力争一次性把敌人暗堡解决。

第一组四人先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手雷等夹在腰间，延着低凹的壕沟一样的地形，猫着腰，躲过雨点一样的子弹，向敌暗堡潜行而去，到了开阔地便匍匐爬行。很快第一组接近了敌人的暗堡。但就在这时，敌人发现了他们，几挺机枪同时对着四个战友疯狂地扫射，刹那间，靠前的两位战友中弹了，紧接着继续匍匐前行的两位战友也中弹躺在了血泊中。黄罡勇看到这一幕，痛心疾首。他看着那喷射着火龙“哒、哒、哒”像魔鬼一样吼叫着的机枪声，两眼冒出一束束金花。战场上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他果断地又命令道：第二组接着上！李招财他们三位战士一听到命令，就像离弦的箭，快速地冲了一段，到了机枪能扫射的开阔地带，就侧身匍匐爬行，子弹“叭、叭、叭”在他们身边作响，溅起一阵阵泥土。但三个人沉着敛声，一点点向前，很快接近了敌暗堡。可就在这时，狡猾的敌人又发现了他们，几挺机枪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洒向他们，二位战友因躲避不及，先后中弹牺牲，李招财沉着一阵翻滚向敌暗堡靠近，但还是被敌人发现了，子弹像风一样扫向他，他也中弹匍匐在血泊中。看到这一过程，黄罡勇气得将握紧的拳头用力地砸向坎上的泥土上，松软的泥土被他砸出一个小小的窟窿。看到七位战友顷刻间饮弹牺牲，他扼腕叹惜，痛心不已，对敌人恨得是咬牙切齿。但在这刻不容缓的时刻，他想唯有迅速炸掉敌人的暗堡，才能为战友复仇，为部队前进扫除障碍。他以斩钉截铁的声音对他们一组的两个战友下达命令：跟我上！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敌暗堡炸毁！说完自己带头借着蜿蜒的地势猫腰向前。这时天色已大亮了，更有利于敌人发现目标。但此时我们的部队也加大了掩护力度，山头上的几挺机枪飓风一样向敌人的暗堡扫去，压住了敌人的火力。黄罡勇他们匍匐到了离敌人暗堡不到二十米的位置，抛出几枚手雷，趁着烟雾升起的空挡，侧身快迅匍匐向前。谁知，这样也被警觉而狡猾的敌人发现了目标，子弹立刻像雨点般向他们三人扫来。黄罡勇动作极为迅速地向旁边的一处凹地一滚。子弹只是打在他身后的土地上，溅起一块块泥土，跟在他身后的两位战友因躲避不及，都被子弹击中，当场牺牲。黄罡勇怒火中烧，趁敌人机枪转动方向的一瞬间，把战友们留下的手榴弹、手雷收拢，放在身边。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这里离暗堡已经很近了，十二米不到的样子，他清楚地看到机枪扫射有一个不大的死角，只要匍匐到那个死角处，炸毁敌暗堡就轻而易举。他趁着我军火力掩护的当儿，先把第一批手榴弹和手雷放到了暗堡的脚下，接着又极快地放上了第二批，以保证爆炸时有足够的威力。他动作迅速敏捷地准备就绪后，拉动手雷导火索，就迅速猫着腰向暗堡旁的一块低凹地跑去。但没跑几步，那些威力极大的手雷和手榴弹就爆炸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由于堆积的炸药过多，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特别强，他也被那冲击波推上了半空，然后重重在摔在地上，不省了人事。

二

黄罡勇三天后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只感到眼皮很沉很沉，难以睁开，头更是巨烈地疼痛，一阵阵晕眩，仿佛有千斤重。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当他模模糊糊看到一片白色的天花板时，猜想可能是躺在了医院里。他只感到身子很虚弱，软软的，喘气都困难，左腿上有两处还在疼痛，想伸手去摸，但手也像是不听使唤一样太木然了。他努力想把眼睛睁开一点，但力不从心，身上好像连微弱的力气都没有，想翻动一下麻木的身子，更是难以做到。他只得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第五天，黄罡勇才觉得自己要好些，眼睛也睁得开些，看得到一丝光亮，头晕头痛也不那样巨烈了。他想小幅度地转下身子，但他一只右手在输液，他望着那个挂着的盐水瓶，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快速滴入管内，缓缓地流进他的体内。他知道那是延续他生命的液体，几天来他就是靠输液才精神好转的。这时一缕阳光也慵懒地从窗外射进来，在小小的病房里弥散着，并一丝丝漫进他的心中，使他感到一阵少有的舒畅爽快。他好久没见到过阳光了，那种明亮的色彩使他身上一下子增添了一股渴望已久的力量；转动了几下眼珠，觉得还是那样的灵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重伤，便暗暗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此时人一清醒，他脑海里轰鸣的还是隆隆的炮声，哒哒的枪声，震耳欲聋的冲杀声；闪现的是挥之不去的炸毁敌暗堡那惊心动魄的情景，是一幕幕战友们牺牲的惨烈场景。他为战友的牺牲而感到惋惜，更是感到无比悲痛伤心。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这一些就像一场噩梦在他眼前晃动，令他心潮起伏，思绪难平，无比悲痛。他问护士他是在什么地方。护士告诉他，这是后方医院。护士还告诉他，他的伤势并不算很重，腿部受了两处轻伤，但头脑受到了巨大的震荡，得治疗几个月才能出院。黄罡勇担心地问护士，脑部受伤了是否还能在部队服役，是否会留下后遗症。护士说，正常情况下没有大的问题，最坏的情况可能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今后会不时发头痛。听罢此话，死里逃生的他也不十分担心了，觉得与牺牲的战友相比他是幸运的，还活鲜鲜地生存着。他更念念不忘地忆想九个牺牲的战友，想到他们那样生龙活虎青春无限就牺牲了，心头就漫上一阵久久地浑之不去的痛，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怀念之情绵绵不绝。

经过两个多月的住院医治，黄罡勇痊愈了，身体和精神已基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回到连队那天，连里为他举行了前所未有的隆重欢迎仪式，为欢迎他还用松枝搭了个彩虹门，门头上书写着“欢迎战斗英雄黄罡勇凯旋”几个大字，喜庆而热烈，庄重而神圣。穿过松柏枝叶扎的凯旋门，是战友们列队欢迎的庄严阵势，在喧天锣鼓声中，连首长恭敬地迎候着这位大功臣归队。连长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赞颂了黄罡勇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精神，以及为连队赢得的荣誉，号召全连官兵要向黄罡勇学习。接着黄罡勇也即兴发表了讲话，他讲得不长。先是感谢连队的隆重欢迎，和上级给予的崇高荣誉。最后深深表达了对牺牲的战友的怀念之情。说他的功劳是战友作的铺垫，应归功牺牲的战友。这种有功不自居的崇高品德，怀念战友的深情厚义，深深地感染了在上场的战士。

欢迎仪式结束后，在与几位连首长一起座谈时，连长才告他那天爆破敌暗堡之后的情况。那天他引爆弹药后，好在他反映迅速，跑得快，才没有造成不测，不然他也极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因为他在炸敌暗堡时堆放的炸药太多，爆炸的威力特大，产生了很强的冲击波。好在他倏地离开了爆炸地点，只被气浪冲出了很远，震昏迷过去了，腿上受了两处伤。连长赞赏地接着说，那次敌暗堡快迅地被夷为平地，为部队冲锋扫除了障碍，减少了伤亡。昏迷的他被后续部队及时抬下火线，送往了医院。连长还告诉他，由于他在战场上处事果断，反应迅速，作战勇敢，为攻克老街及时扫除了障碍，立下了大功，部队授予他战斗英雄称号。黄罡勇对自己的荣誉并没有沾沾自喜，甚而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他听了连长一段长长的讲话后，发自内心地向在坐的连首长说：“这些功应记在那些牺牲的战友的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前面的铺垫和牺牲，我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把敌暗堡炸毁，为部队冲锋扫清障碍。”他停了会儿，沉重地说，“不知怎地，我从医院醒来之后，头脑中一直活跃的都是战友的身影，都是他们无所畏惧，奋不顾身冲向敌堡的情景，都是他们饮弹牺牲时那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幕。他们都是生龙活虎的战士，有着美好的青春和梦想，但为了和平，为了国家的尊严，为了祖国和人民的生活安宁，却在冲锋陷阵中捐出了宝贵而年轻的身躯。”说到这里他声音变得哽咽了，痛苦得难以说下去。他为牺牲的战友难过，对他们的牺牲难以释怀。

黄罡勇一席发自肺腑的怀念战友的话语，说得在座的人一个个心情沉重，沉默不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都是军人，都有自己亲密的战友，也十分珍惜这种友谊，但感受到黄罡勇把这种用鲜血凝成的战友情深看得更重更珍贵，甚至比生命还重，无不令他们深深感佩，为之动容。

部队在战后很快进行了调整，恢复了正常的训练。因黄罡勇战功煊赫，是战斗英雄，被团里按排到地方巡回作英雄事迹报告。他马不停蹄地往返于机关、学校、工厂作报告。在报告中，他始终把九位战友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英勇讲得仔仔细细，淋漓尽致，把自己骨子里的深情大义，和战友们的无所畏惧和浴血奋战的精神在报告中浓墨重彩地叙述，让听众深刻记住了九位长眠于南国的年轻战友的名字，而对自己如何最后炸毁敌暗堡却讲得轻描淡写。他希望听众更多地记住他的战友，了解他的功劳是因战友们前扑后继的铺垫而取得的。这种有功不自居的谦虚，让听众更加深入地看到了这位功臣的高尚情怀，深情厚谊，让听众更加崇敬他。他每到一个地方作告报，还不忘用生动的事实宣扬军人的崇高，歌颂解放军的英勇无畏气慨，让听众看到了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熠熠闪光的崇高形象和保家卫国无所畏惧的奉献精神。

一次，他在一所逾千人的中学作报告结束时，一些深受感动的中学生络绎不绝地来到他身旁，将他水泄不通地给围住了，请他签名留念。当他提笔签名时，向学生们提出一个出乎人意料的要求：能否把他九个牺牲的战友的名字也一并写在后面，让他牺牲的战友与他在一起。学生同意后，他才欣然签下了字。签完名后，有一位女中学生大胆而好奇地问：“叔叔，你在向敌人疯狂扫射的子弹冲去时，预知生命瞬间就要结束，害怕过吗？”

黄罡勇面对太多这样的提问，不假思索庄重严肃地回学生道：“军人上了战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心里想着的是勇往直前，如何取得胜利，头脑里根本不存在怕死的念头；面对凶残的敌人，心中只有热血滚动，只有搏杀的勇气，没有丝毫的畏惧心理。特别当看到冲锋陷阵的战友牺牲时，心里强烈燃烧的便是复仇的怒火，是前所未有的勇敢，那时完全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没有一点惧怕。这就是我经过战火考验后的亲身体会和感受。”一番肺腑之言听得学生们对英雄肃然起敬。

几个月时间的英雄事迹巡回报告，黄罡勇把军人和战友在对越自卫返击作战时的舍生忘死的勇敢，对祖国和人民的赤胆忠诚和英勇献身精神传播到了广大的机关、学校、工厂，使听众受到了一次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感受到了现代军人的英雄本色和动人风采。

英雄事迹报告完毕，黄罡勇因是名声煊赫的战斗英雄，被团里保送到桂林陆军学院深造。从那天起，他开始了三年的军事理论学习。

三

三年的军校生活很快结束了。毕业后，黄罡勇回到了原部队，担任一个步兵连的副连长职务。新的岗位，新的连队，呈现着一种新的气象，让他感到照在身上的阳光都散发着生机蓬勃的光芒，给他以心情畅快的感受和一种新的向往。同时新的职责，新的使命，使他在充满奋进的激情的同时，也感受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压力也更大了，使命更光荣了。因为他已是一个协助连长带领一百多号战士的副连长。因此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尽职尽责，恪尽职守，努力做好自己担负的工作，力尽所能做得有声有色，做出有目共睹的成绩来，不辜负组织的信任，英雄的称号。

当上了副连长，待遇也明显提高了，过去当战士时，是十几二十个人住在一起，日常起居、学习显得拥挤。现在担任了副连长职务就不一样了，几个连首长都住在连部，每个单独一间，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一个人独处清静，特别是有时间想看点书，就可以聚精会神，不会像原来那么多人在一起吵得无法安神。这是他感到最称心如意的事。此外，通迅员、文书、卫生员也住在连部，尽管各自独立，但又不显寂静。连部的房子在一排营房的最前面，视野最好，环境也较安谧静雅。

说起连部的这栋平房，其实与战士们居住的营房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砖瓦水泥梁结构，都是红砖红瓦，都一样显得朴实稳固。只是连部的房子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兼篮球场，在操场的西边还安置了高低扛，双扛，木马等锻炼器材，供战士平时锻炼。再西边是两排高高的桉树，桉树下是一丛丛南国特有的单竹和木棉花，以及一些别的花卉。这些植物，密密集集，叶绿花红，生趣盎然，把那红砖红瓦的连部衬得格外的幽静素美。偌大的操场主要是早晨全连战士出操的场所。每天早上操场上战士们“一二一”“稍息立正”的喊声就震耳欲聋，个个飒爽英姿，显出军营的独特风采。操场东边是条漆黑的柏油大路，通向连队外。黄罡勇第一天走进宿舍的心情是激动中带着怡然自得的。新宿舍不大，约十五平米的房子摆设极为简单，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两把靠椅，一个洗脸架而已，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不乱。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那整出的角度，若用量角器量一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个角都成九十度。黄罡勇看到这种简略整齐就生出一种亲切感，因为它们呈现的是部队特有的删繁就简的特质——整齐化一，简洁明了。看到眼前既亲切又陌生的环境，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黄罡勇的职责是协助连长抓军事训练。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经过战火考验，又经过了几年军校理论学习，身上积淀了良好素养的军人，带兵训练于他应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了。但他不骄傲自满居功自傲，而是视责如山，忠实地一丝不苟地尽好自己的责任。他带领战士们投弹、瞄准、熟悉使用各种武器；带领战士们拉练、泅渡，野外活动等无不认真要求，悉心指导。他不怕吃苦，同战士们一道练匍匐前进，练射击瞄准，练手榴弹投掷，带领战士长途越野，模拟作战等都是身先士卒，以身示范，以身作则，处处起带头模范作用。他总以一位亲历战争的老兵对战士现身说法：“我们常挂在口头上讲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是经过实践总结出的一句很经典的话。你们一定要牢记于心，一定要在训练中不折不扣地践行。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我就深有体会。那次爆破敌暗堡，我亲眼看到两个新战士，是因避让本领掌握得不熟练才中弹牺牲的。如果平时本领练到了家，而且又临场发挥得好，是不会付出生命代价的。所以，我们平时训练时一定要刻苦，不要认为在和平年代，练就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战争的横祸纵使是和平年代也随时会来。当兵就一定要有这种思想准备，一定要练好本领，这样才能做到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由于黄罡勇带兵身先士卒，又和战士们摸爬滚打在一起，践行官兵一致，全连战士们都很信赖他，崇敬他，接近他，至使整个连队形成了上下一致刻苦练兵的热潮，因此他们连队训练搞得有声有色，频频受到团里的表扬。

黄罡勇拿到他平生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是在他下连队的一个多月之后。因为是第一个月的工资，延误了些时间。当黄罡勇捧着那沓挺刮刮的钞票时，心里是无以伦比的喜悦和激动，脸上像照进了一缕朝阳的好看。此刻，他高兴的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工资，比当战士时有了更多的钱，可以大笔大笔地随心所欲花钱了，而是可以郑重其事地履行没齿难忘的庄重诺言了。他兴奋而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我终于可兑现诺言了”。这时，他脑海里与九个战友的生死盟誓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那铿锵有力的誓言又回响在耳际。想到牺牲的战友，他热泪盈眶望着苍天喃喃道：“战友们，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定期向你们的父母寄钱，代你们尽一份孝心！可告慰你们于九泉之下了！”

他在床头柜里找出早就收集好的九位战友父母的详细地址，向团部旁的小邮局走去。他的工资不高，就一百多元，除去自己父母的一份，留下自己在部队必须的零细花销，把剩余的钱分成九等份，分别给九位战友的父母寄出。寄钱的同时，他还给每户寄出了一封提前写好的内容相同的信：

某某父母：您好！

我是您儿子生前所在班的战友，名叫黄罡勇。我们在一次战斗前有个盟誓：无论战斗结束后，班上哪个生存下来，都要把牺牲战友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赡养到老。这是一份生死承诺，体现的是浓浓的战友深情。在那次我们班十个战士担负炸毁敌暗堡的战斗中，包括您们儿子在内有九个战友英勇牺牲了，只有我一人存活下来。所以我要按照战前的誓言，庄重地履行这份承诺。这也是我对牺牲战友的一份情谊，更是对战友的一种怀念方式。钱虽不多，但我想多少能帮衬点您们，给您们生活解决点实际困难。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后发了工资，我都会按时将钱寄出。

                            您们的儿子；黄罡勇

当钱和信寄出后，黄罡勇的心里有一种很舒坦轻松的感觉，就像一个笃信佛教的人做了一个功德无量的大事。

四

日子在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转眼间，黄罡勇从军校毕业分到连队已大半年的时间。这时，家里的父母看到儿子军校也读完了，工作也稳定了，对儿子婚事有些着急了，就自作主张情急地为他在家乡物色了个对象，还将此信息一天也不耽误用信捎来了，同时附了一幅照片。信中介绍道，对方姓名关媛芳，大学毕业，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漂亮贤慧知书达理。黄罡勇端祥着照片，女青年一幅鹅蛋脸，清秀雅致，一双大大的眼睛，浅笑晏晏，充满着雅典和含蓄。他的第一感觉，觉得那女子是个清秀可人的人，还是蛮中意的。

就在黄罡勇满怀热情投入部队工作，带领战士苦练杀敌本领，心中怀着对爱情的渴望和憧憬时，他的脑震荡后遗症第一次严重发作了。这伤原来也发过，但只是有些头痛和昏沉，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这次却不一样，头一阵阵巨烈地疼痛，有时还呕吐，人整日昏昏沉沉，无法打起精神，严重地影响了训练。也许是因为天气连续阴雨，气温偏低，加上劳累引发的。他开始默不吱声，想坚持着看能否挺过去，谁知持续的头痛晕眩，让他明显地精神萎靡，指导员和连长察觉了这些，强令他到医院去作个检查，说若查出病就住院治疗。

他来到了一所远离喧嚣的部队医院。这是一所规模较大的医疗加疗养院，坐落于一座石山的怀抱中，环境优雅幽静，离黄罡勇的部队也不算远，才60多公里。

医院三面被高耸的石山拱围着，一面像个城墙豁口通向山外，俨然像一个小盆地。那环拱着医院的石山不是光秃秃的不显生气的不毛之地，石缝中长满了藤条灌木，葳葳蕤蕤，青翠欲滴，让石山呈现别样生机，难见整块整块的灰白突兀的石头，能见的只是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地露出一些嶙峋的灰蒙蒙的白色，使整个石山看上去绿灰相间，花花搭搭，情趣悠然，把这座医院的外部环境打扮得别具风情。那些建筑在绿树丛中的一座座低层楼房，在高耸的石山下，就像幼小的婴儿安祥地躺在母亲的温怀里，安宁祥和。其实这块像母亲温怀一样被高山围着的盆地，面积并不是很大，也就200多亩的光景，但做上了房子，就显得幽深错综，呈现出难测高深的味道。走进里面，更是能触摸到那份安宁幽静，恬谧清寂，迂回曲折。故而十分适合治病疗养。尽管医院的房子掩蔽在绿树之中，这里一栋，那里一栋的，但依稀能看出规整的意味，体现出部队的建筑的与众不同。

黄罡勇到了医院，很快行了全身体检，查出他不仅是脑震荡复发，而且胰腺也有问题，医师要他住医治疗，将养一段时间。这样，他无可奈何地在医院住了下来。

黄罡勇因是战斗英雄，被安排在一座静谧的住院楼里的双人间，有一个专门的护士，也就是说他一个人摊得到半个护士。这位年轻的护士叫秦贤妹，温柔娴雅，待人亲切，对病人更是如同亲人，护理工作做得细致入微。因为都是年轻人，仅三天时间黄罡勇就与她厮熟了，而且两人像一见如故，话还很投机。秦贤妹与黄罡勇是同一个省的人，只不过她的县在省的南边，而黄罡勇的家乡在北边那个靠近全国第一大淡水湖的县。经过交谈，黄罡勇还进一步了解到，她能到部队来当兵，是因她的哥哥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部队为了照顾一些牺牲的军人家属，破例应征了一批女兵，她就这样受到照顾来到了部队，当上了一名护士。一般来说，这样破例应征的女兵与平常严格应征的无论是在文化还是在五官上都要放松一些。但秦贤妹无论是长相还是文化水平，都不逊色于经过严格挑选的女兵。她身材颀长，五官端正，苗条秀雅，白皙美丽，一副彩虹眉清丽而漂亮，那总是储藏着太阳般光泽的脸上，透溢着温婉的神情，一看就让人产生亲切感。因是同籍，她哥哥又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作战，黄罡勇对她便多了几分亲切感，只短短几天就无话不谈了。两人自熟悉后在一起话语就越谈越广，有时还滔滔不绝地能说上一大堆话。

秦贤妹告诉他，刚到部队，她就被分配去学了护士专业，学了一年多时间被分到这个医院当了护士。率真的她说：“我蛮喜欢这个职业的，学门技术将来退伍回乡了还可发挥作用。”

黄罡勇鼓励她说：“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时机，好好钻业务，练就自己的本领。”

秦贤妹知道黄罡勇是战斗英雄，是同哥哥一样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的人，便对他多了层敬佩、尊重之情，所以对他的护理特别尖心，关照也是体贴入微。这份温存就如一股温泉浸润着黄罡勇，使他的身心也在关爱中更加愉悦，病的康复也加快了步伐。

仅十多天的时间，黄罡勇的病就明显地好转了，基本上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头不晕眩了，身子也轻松自如，心情也格外地畅快。他觉得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人住在医院，心里就不自在。他挂念着连队的训练和各项工作，想早点出院，于是找到医师诚恳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医生沉吟一阵沉稳地说：“你这个陈伤发了就要静养一定时间，现在看上去是像个好人，其实还没有彻底地康复，只有让伤情完全好转了，精神状态完全恢复了，投入工作才能无后顾之忧。所以，我建议你还得静心地疗养一段时间，这很重要。”

他的护士更是极力劝说他多疗养一段时间，巩固康复的身体。她的说法同医师差不多：“你这种伤发作了，就需要多疗养一些时间。不要看到眼前身体恢复了就挂念工作。养好伤才能更好地工作哩。”黄罡勇身不由己，只好听从医生和护士的安排，安心地在医院继续医治疗养一段时间。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把带来的书放于床头，孜孜不倦地看，看累了就悠然自得地到医院外去散散步。

一天，接近傍晚，黄罡勇如饥似渴地看了大半天的书，眼睛很疲倦了，准备出去散步，刚走到住院部的大门边，正好遇到了秦贤妹迎面走来。

她满面春风地问道：“黄副连长，又出去散步呀。”

“房子里呆久了很憋闷，我想到外面走走。”前段时间他

在医院内走走，没有离开医院。现在人精神状态好转了，对医院环境也熟了，觉得医院范围太小，有些局促，就想走远一点，到医院外去散散心。你有时间吗？如有，我们一起散散步可以吗？”黄罡勇用征询的口气问秦贤妹。因他知道秦贤妹比较忙，之前散步从未邀过她。

这样的邀请正合她的心意，她带着俏皮的微笑，笑逐颜开地说；“我正好吃完饭，被护理的病人，这段时间也不需要人照料。可以陪陪你。”

他们朝着医院的大门走去。

静默了一会儿，黄罡勇感恩戴德地说：“贤妹，这段时间以来，多谢了你的精心护理，使我很快康复了。再将养几天，我还是想回部队去，这段时间部队的训练很紧，我是副连长，身上有担子，不能已是个好端端的人若无其事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里疗养，这样心里总觉得不太安。”

“看得出你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知恩图报的人。我护理过不少的病人，像你这样责任心强的人不多。”秦贤妹在黄罡勇说话时，偷偷地望了一眼他那张英俊而坚毅的脸。这位副连长的英气这段时间已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间。此时因穿了一身军装，更是风华潇洒，刚毅英武。也许人的一份情爱是在不经意中迸发而出的。这时她觉得眼前的这位军官是那样具有魅力，一种忽然涌起的情窦初开的情感一下子就在她身上窜动，一次次地冲击着她少女的心房，搅得一种爱意冉冉在升起，不觉脸色绯红。她只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在加速，像有无数的小鼓点在内心敲打，直往喉咙出口跳。但她这个从未尝试过爱情的少女的心还是羞怯隐讳的。她稳住自己的情感，神色镇定地继续她的话题；

“我当护士一年多，接触到的病人中，你是我遇到的特殊的一个。经我护理的病人有军官，有战士，有技术军人，鲜有主动提出出医的，有的甚至病治好了，还巴不得多在这环境幽美的医院多疗养一段时间哩。好避开辛苦的训练和繁重的工作。”

“贤妹，你对我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出身贫苦的农村，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长大的人，因而懂得珍惜。特别是经过了战斗的生死考验，经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后，我的人生观，世界观，金钱观有了很大的改变，我觉得生命太短暂太脆弱，所以我活着就不想浑浑噩噩，丢弃奋斗和付出。觉得只有尽其所能释放出自己的一份光和热，才不至于枉到世走一遭。我曾给你讲过我的九位战友牺牲的事情，他们因一场战斗，瞬间就消逝了生命，这对我的震动极大，使我看到生命有时稍纵即逝，说没就没了。自那次以后，我就像换了个人，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了。想到我一个班的战友都在战场上牺牲了，我能存活下来，就是一种莫大的幸运，我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分夺秒地工作，不去努力付出呢？所以是牺牲的战友，是军队给的荣誉，是我做人的良知良能驱使着我这样做。这也是一个人的特殊经历使然。”黄罡勇剖开心扉对秦贤妹叙说着自己的思想。

“我没有经过战争，不会像你那样对人生有深刻的体会，但能理解一个经过生死考验人的思想境界。”秦贤妹真诚地说着内心的感受。黄罡勇多次在她面前心情难过地提到他牺牲的战友，无形中也感染了她，她很敬佩他的深情大义。她接着说，“你是一个有着温暖良心的大好人，总是怀着大爱之心对待他人，怀念战友。特别是讲你牺牲的战友的一些事迹，我都耳熟能详了。他们的确值得怀念，牺牲时太年轻了，是残酷的战争索走了他们的生命，是忘恩负义越南鬼子的凶残杀戮夺去了他们的美好青春。我也时时为捍卫祖国尊严而牺牲的军人难过伤心惋惜，包括我的哥哥。”

说到这里秦贤妹声音有些哽咽了，她的哥哥也是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哥哥在世时，对她很关爱，无论是在家还是当兵在部队，都不忘叮嘱她认真读书，争取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哥哥自从当兵后，她一直没见到过他，最后传来的是他牺牲的噩耗。她记得当时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顿时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为此她不知痛哭过多少次。这种手足之情因为那场战争而幽明两分，不知在她心灵造成的痛苦有多深。

善于铺捉别人心情的黄罡勇，猜到眼下的秦贤妹的心情，就感同身受地安慰她。继而就问起了她家里的详情。

“你哥哥是哪一年当兵的？”

“1978年入的伍，只一年就上了战场。他是机枪手，是在一次与敌人的对峙战中牺牲的。这些是后来听知情人说的。”秦贤妹用手绢轻轻拭了下湿润的眼睛。说起哥哥她依然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不等黄罡勇问什么，她又接着说，“我哥哥是家中的老大，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我下面有一个弟弟，现在还在读高中。哥哥原来读书的成绩也是卓乎不群的，但未能参加高考，他感到很遗憾。部队征兵，他就毅然投笔从戎，圆了当兵的梦。他到部队后写信叮嘱我和弟弟最多的就是刻苦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也许是想弥补他心中的遗憾。但我辜负了哥哥的希望，没有考上大学。接着就听到了哥哥牺牲的噩耗。后来，部队照顾牺牲军人的家属，我就应征入伍了。哥哥的牺牲对我父母的打击最大。记得当时县乡武装部干部到家告知父母哥哥不幸牺牲的消息时，他们就像遭到一个惊天霹雳，当场就昏厥过去了，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极大的悲痛很长时间占据着他们的心灵。他们在忧心如焚中度过了一段慢长的时光，忧心如焚地经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煎熬。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悲痛的心情才消减了一些，从那个痛苦的泥潭里挣扎了出来。但这种幽幽的痛对父母是永远的。我也同样如此，一想起哥哥，心中就漫上难过和悲痛。这种痛不堪忍的伤感只有经历过的人心里自知。”秦贤妹说到这里，心情很沉重，脸上显出了抚今追昔的怀想神情。

听了秦贤妹的述说，黄罡勇心里也不好受。他完全想象得出一个家庭失去亲人那种悲痛哀伤气氛。这不仅是一种骨肉永诀的痛，而且作为父母，还失去了一分亲情的依靠，失去一分老来的赡养指望。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不觉中已经走出了离医院很远一段路，也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时太阳半边面儿已沉到了远方的青山中，把一抹霞光留在了西天，营造出去卷霞舒的美丽，还将一抹暧昧的亮色打在他们的脸上，使两张青春焕发的脸更显容光焕发。黄罡勇看了看秦贤妹的面孔，那张脸因刚才忆想亲人，痛楚还没有完全褪尽，在霞光的映照下仍显出忧伤的神情，但忧伤的表情中还是暗浮一抹亮色，使得一长清丽的脸显出一种忧戚与妩媚共生的神情。

他们依然滔滔不绝地继续往前走。这时，晚霞都快消逝了，天空失去了云蒸霞蔚的气象，西天留下一片暗红色，将大地映照得如缺少色彩的梦境。回望医院，它更是像安卧在大山母亲怀抱里的婴儿，正面带微笑安祥地睡去。见天色已晚，他们只好折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你们家里的经济情况怎样？”黄罡勇忽然问起秦贤妹家里的收入生活情况。

“我也是个农村家庭，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现在农村包产到户了，原指望哥哥完成三年义务回家担任主要劳力，挑起家里勤劳致富的重担，吃几年苦，让家殷人足，扭转家里的经济状况。但哥哥牺牲这一变故，这种指望也落空了。好在政府给烈属家庭有些救济，多少能帮衬些我们。”

“你们那儿一个强壮劳力，一年在农村里能挣多少收入？”

黄罡勇像是一个搞社会调查的人有些穷追不舍地问。秦贤妹有些纳闷，但也不反，仍然做到有问必答，娓娓道来：

“现在农村还不富裕，刚解决温饱问题。我家也是如此，甚至比村子上的其他家庭还稍差一些。一个农村强劳力，在农业上劳作，一年也就挣得纯收入二三百元。但这比未承包前强多了。”

黄罡勇仍追本穷源：“如果一个家庭在现有情况下，一年能净增加几十元到百把元的现金收入，会有一定的帮助吗？”

“这对种田人来说，特别是困难家庭来说是雪中送炭。我现在每个月的津贴是十元，隔几个月，省吃俭用就给家里寄些钱，家里是喜出望外地高兴，你说一个农村家庭一年能增加几十元的收入，还不眉开眼笑吗？”她不知道黄罡对这些事问这么细致做啥，又不好明问。

黄罡勇听秦贤妹这么一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秦贤妹对那声长长的带着尾音的“哦”的含意莫明其妙，茫茫然不知他头脑里在天马行空地想些什么，觉得这不该是农村出来的青年人问的事情，又不好直吐胸怀地问这个思想深邃的副连长，只是平淡地反问他一句：“你们那里的农村应该与我们那里也差不了多少吧？”

“我与你家乡相隔几百里，多少有些差异，问这么细致是想了解一下同一个省农民生活的差距，出于好奇和想了解一些情况，并无别的意思。”

可是秦贤妹此刻哪能猜得到黄罡勇心里在想什么。他想的是他对战友父母寄出的上一点钱对一个农村家庭到底有多大帮助，对一个缺少劳力的家庭到底有多大作用。因为他九个牺牲的战友有三个是在本省的南方，也就是离秦贤妹的家乡不太远的地方，所以他要详细了解秦贤妹家乡的情况。他的工资还不高，每月除去自己的生活费和自己父母的一份外，向九位牺牲的战友父母寄上的钱还是不多的，每户只能摊到9元钱。当他从秦贤妹口中得到几元钱在农村还能取到一定的帮衬时，心里就踏实了。

他俩就这样在林荫道上倾心地交谈着，不觉走进了医院。这时天色已黑，医院内不高的楼房，大多数窗户都亮起了灯光，不多的路灯，也发出了昏黄的淡光，有的还被浓浓的树叶遮挡了不少。但就是这份景色装扮出了医院夜的幽雅与宁静，使它更富幽深情趣。

在与黄罡勇日复一日的交谈中，秦贤妹的那份初生情窦更像花蕾一样在缓缓绽开。尽管这份情出于妙龄女孩的羞涩，遮遮掩掩地在她的心中隐藏着，不敢一吐为快地坦率表露，但有时也显山露水地让人看出她情意绵绵的心迹。应该说，秦贤妹是有眼力的，黄罡勇不仅外表英俊、潇洒，透着风流倜傥的形象，而且还是个富有理想，富有同情心，有强烈事业心的人。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秦贤妹还发现他好学不倦，求知欲强。心情细腻的她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装在心中。随着黄罡勇在她头脑中印象的加深，一个英俊而优秀的男人形象就挥之不去地占据了她的心房，使她暗暗地一往深情地爱慕上他了。

眼见着过几天黄罡勇就要出院了，秦贤妹的春心更加激荡起来。每到傍晚时分，她一有时间就主动陪他散步，觉得与他在一起就像被一股温暖的春风梳理着，无比快乐，无比舒畅，无比幸福。那种两人世界的滔滔叙说，更是能让她收获颇多，青春飞扬，激情难抑。

一天，晚饭过后，秦贤妹特意换上了一身军装，稍作了打扮，邀黄罡勇去散步。本来嘛，陪同自己的病人一起散散步，在医院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因秦贤妹是带着向心中爱慕之人倾吐心曲的心境邀黄罡勇的，心里就难免有些忐忑，有些激动，有些心跳不止。一缕快要下山的夕阳从西天平射过来，透过一些树木的枝叶，打在她的脸上，使本来心情激动愉快的她，脸上更加容光焕发，绯红如霞，楚楚动人。她那个样子，叫黄罡勇看了，不禁心里也漾起了一份喜悦愉快。看着这个美丽大方，清纯善良的护士，他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仍显出镇静如常。

他们并肩走出了住院楼的大门。这次秦贤妹带着黄罡勇没有朝着经常走的路线走。熟悉环境的她而是带着他绕到医院边的山脚下拟带他攀山。她想到山上去登高望远，放飞心情。山上有一座富有文化韵味的供人休闲的亭子，山脚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可通往亭子。那条路只有这里的医务人员和在这儿长久疗养的病人知道。

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走到了上山的羊肠小道脚下。这时太阳有一半身子刚被山衔着，将橘红色的霞光洒满西边的天空，把大地也染得梦一样的恬静，画一样的美丽，诗一样的含蓄。南国的这个季节是绚丽的，加上美丽夕阳的铺陈点缀，更显妩媚多姿富有诗意。在夕阳的映衬下，石山上的灌木丛丛簇簇散发着碧绿的光芒，把一座本是灰白与青绿相间的山体点缀成了迷醉人心的色彩，让人错觉是误入了画中。黄罡勇对眼前春和景明的景色，大加赞叹，心情愉悦地对秦贤妹说：“八桂大地的景色就是与众不同，有着别样的特色和风情，仿佛是得到了造物主的特别眷顾和厚爱，美得迷醉人心。我在桂林上军校的时候，看过漓江等景点，那里的山水更使我沉醉、迷恋。尽管这里的山不能同桂林的相比，但这突兀一景，也别有情趣，可圈可点，让人看得心花怒放，赏心悦目。”

秦贤妹见黄罡勇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赞美之词，心悦诚服地称赞他说：“你太有诗意了。”

“这是我感受太深的直抒胸襟。”说完，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上山开始的路还不陡，但越往上爬，崎岖的山路就陡峭起来。在山下看似不高的山爬了一段便感到了它的崔巍高耸，两个攀爬之人，这时已累得气喘嘘嘘，汗珠一点点从他们的脸上渗透出来。秦贤妹攀爬在前面。她可能爬此山较多，明显比黄罡勇轻松些，但脸上仍挂着晶莹剔透的汗珠，犹如一粒粒珍珠，附在她桃红色的脸上，欲落不落，将坠未坠，格外动人。每遇一个陡峭处，她就等着黄罡勇，等他爬近，就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拉他一把。当她那纤巧白嫩的手拉着黄罡勇的大手时，他就感到似有一股微弱的电流流遍全身，浑身有一阵酥麻舒畅之感，但他不动声色。秦贤妹更是有如此感觉，但她极愿这微电缓缓地流遍全身，让这种精美绝伦的“触电”电出她身体的舒服和一层层幸福泡泡，从而焕发出一种弥漫全身的酥柔与甜蜜。因而她伸出的手总是那样的频繁，于颤抖中不停地帮衬他。黄罡勇也愿这种能带来青春活力的别样感受的手不住地伸向他，激发他内心的快乐通体的舒适。他不时地用目光注视着她，感到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灼灼照人，脉脉含情，清澈的眸子似要洞透他的灵魂一般。她的脸也许是因为爬山受累，也许是少女心中储满羞涩，绯红如桃，美艳如花。这是一种氤氲着情欲的幸福色向往色，饱含情爱的玫瑰色，散发出的是朦胧而深厚的爱的意味。是的，这应是人生的幸福销魂时刻，黄罡勇隐隐感觉自己被爱了。他长到了二十多岁，还没谈过恋爱呢，没有单独地与一个女子在阒无人迹的地方靠得如此的近过，近到能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呼吸，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香味，听到她嘭嘭的心跳；更没有同一个妙龄女子的手如此三番五次地紧紧地牵在一起，碰出爱的微电。但他是克制的又是矜持的。因为来医院之前，他看了家书看了家中介绍对象的玉照，认可了那个名叫关媛芳的女子，下一步，只等到回到部队后，家里来信进一步把此事确定了，他就要回家相亲了。他记着自己是一位战斗英雄，是一名军人，一位军官，不能随心所欲，见异思迁地乱施情爱。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攀登，他们终于到达了山顶的亭子。这是一个六角亭，红柱碧瓦，飞阁流丹，玲珑剔透。亭子的内壁上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古诗。山上视野开阔，站在亭子中，医院的一块盆地以及伫立于上面的房子于高处望下去是那样的缈小而又遥远，就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盆景安放在山的脚下，呈现出小巧玲珑的秀气。黄罡勇看到此，不禁感慨地随口而出：“真是‘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秦贤妹歆羡地看他一眼，称赞他道：“没想到你心中的诗意还真不少。”

黄罡勇没有回秦贤妹的话，走到亭子外，攀下一枝野花放在眼前看着，带着忆想似地回她道：“不瞒你说，我是一个喜欢诗的人。但由于‘文化大革命’我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虽是高中毕业，但肚子里的东西廖廖无几，所以没能走上大学。我到桂林上军校是因为我是战斗英雄被部队保送去的。在那里学的是军事理论，是如何带兵训练、打仗。然而我抓住在校的学习机会，不仅如饥似渴地学习军事知识，还自学文学知识，尽可能地用知识充实自己。在那里三年，只要有益的东西，我都填充于我空空如也的腹中，这样才使自己增加了些知识。我觉得一个用知识充实的人才会充满自信，才会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才会知晓人活着应该做些什么。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很歆羡你的进取观。可惜，我学的知识不多。”

“不要灰心，人只要有一份上进的激情，做到持之以恒，纵是没能走进大学，总有一天也会有学富五车的。”

“啊！我也想朝这方面努力。”

“我就喜欢生活有目标，有上进心的人。”

“我也有这种想法。我问你，你觉得我现在应该选定哪个方向？”

“既然在部队学了护士，就朝这方向努力吧！你们也是几年的义务期，到时候也是要回到地方的。如果学有一技之长，回到了地方，也好在这个行业找份工作。女性当了几年兵找工作相对容易些。总之学到了本领心里就不会恐慌。‘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呀！要记住这句话。”

听了黄罡勇一番精辟入理的话，秦贤妹深深地点头，又深深地佩服，觉得他看问题总能入木三分。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军官，过人之处还真不少。她这样想着，心里又异想天开地展望：“如果能与这样的人长相厮守那该多好呀！在朝着共同的人生目标的奋进中，又能找到多少无穷无尽的人生乐趣？创造多少人生的幸福美好呀？”

她们就这样心心相印地聊着，天色擦黑了都未察觉。一阵晚风吹来，身上流过一阵清凉，黄罡勇才从娓娓而谈中回过神来。于是提醒秦贤妹道：“天已黑了，我们下山吧，不然，下山就看不清楚路了。”

秦贤妹很不情愿意地挪动脚步，款款地跟在黄罡勇身后。她不时地拉着黄罡勇的手，生怕他不熟悉路踩空了脚，发生什么意外。

接下来又静养了几天，黄罡勇感觉身体完全恢复了，觉得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再这样疗养下去，就心里难安。因此他向院方再次提出出院申请。这次医师根据他的恳切要求，批准他出院。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就等出院那一天。

第二天，连队来了一辆车子接他。秦贤妹心事重重地把他带来的不多的东西一一提上汽车后厢。她一脸忧愁，还把难舍难分的心情挂在了脸庞上。二十多天的时间在一起，她对这位能与她倾心交谈的大哥般的军官，是了如指掌了，更是将他的风流倜傥，幽默风趣，人格魅力溶入了心中，倾慕不已。因而对他的离去，心中充满离愁，脸上也呈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但她还是想极力掩饰自己的感情，因她没有同黄罡勇挑明过爱情，她不能将自己的爱慕之心在众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坦露出来。所以她尽管难舍难分心中难过，还是调动理智来稳定情绪。

会察颜观色的黄罡勇，早看出秦贤妹脸上表情变化，猜出了情感丰富的她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懂得她一言不发的沉默是为了谁，但一时又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心中深深感慨：“真是自古伤情多离别。两情缱绻离别时，总是令人伤感的事情。”此刻他自己的心情又哪里好受，同样对离别秦贤妹依依不舍，但他是个男人，是个选定了对象的人，理智足使着他必须保持不有情动的神态。汽车发动了，分别在眼前，黄罡勇装着轻松而镇定自若的样子对忧忧戚戚的秦贤妹安慰道：

“贤妹，我们相隔并不远，见面也容易，有时间我一定来看你的。你若有时间也到我们部队去看看。非常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这么多天在一起，你的善良贤慧，你的为人真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使我感受至深，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这段日子的。”

黄罡勇的一番话说得秦贤妹是无语凝噎，一时不知用什么语言回答他，只有频频点头，泪水盈眶。汽车鸣响了几声笛，催黄罡勇上车，他只得踏上汽车。他一上车，汽车就缓缓启动，秦贤妹紧跟几步，向黄罡勇不停地挥手致意，双眼已是完全模糊了。

五

黄罡勇回到部队，就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大练兵活动。他作为分管这方面工作的副连长，晓得自己义不容辞，便是一马当先。他不辞辛劳身先士卒，率先垂范，严格要求带领战士练射击本领，练刺刀拼搏，练体质锻炼……始终把提高战士军事素质放在首位，把各项任务落在实处，竭尽全力把大练兵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家又来了一封家书，再提他的婚姻大事。信中说媒人多次到女方，介绍了他的情况，关媛芳也从媒人那儿进一步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原有的一些疑虑都一扫而空了，同意两人尽快见面，现在只等他回家与女方相见，把事情确定下来。

看过多封来信介绍后，黄罡勇增进了对关媛芳的了解，觉得对方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意中人，现在就等见过她本人，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后，把事情定下来。

训练歇息下来空当，黄罡勇就从贴身的内衣口袋把关媛芳的玉照拿出来欣赏，一接触那甜甜的照片，仿佛心里就有种舒坦感觉，就有份爱意氤氲于身上，浑身就有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在升起一样。这件事成了他近段时间的必修课。那是一张黑白照，比第一张寄来的照片要大些，也清晰些，因而看得更加清楚。她鹅蛋形的脸，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特别明澈，像在对他含情微笑哩。他身上情爱的萌动，使他看着照片时脸上也神采飞扬，心甜如蜜，有如身临其境，享受到了情爱的温柔抚摸。对爱情的无限憧憬，使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想飞到对象的身边，一睹她迷人的风采，甜蜜的述说，感受实实在在的爱情。他深知人只有经过接触、交谈，才能知晓一个人内心世界，才能更深地了解一个人的修养和品行。他渴望着这一天的早点到来。

大练兵结束没过几天，黄罡勇就向部队请了探亲假，踏上了回乡相亲的列车，去会朝思暮想的对象。

一年多未回家，父母见了英姿飒爽，一身戎装的儿子，自是喜不自禁，杀鸡宰鹅给儿子接风洗尘。一家人在一起吃吃喝喝欢喜热闹过后。黄罡勇就问起了关媛芳的情况，母亲说：“听媒人介绍，女子是百里挑一的人儿，不仅长得俊，而且人也温柔善良，又知书达理。如果你俩有缘分，相中了，娶到这样的好女子，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假如你们都没啥意见，就早点把这事定下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子女结了婚才算了结了父母的心愿。”

黄罡勇听了母亲的话，也不住点头赞同。

回家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是关媛芳休息的日子。黄罡勇在媒人的引领下，怀着激动和揭开谜底的心情，前往她家。

还未进家门，同样也是心情激动不安的关媛芳，带着几分羞怯的神情，隔着窗玻璃审视着自己的对象。当看到黄罡勇一身英武，迈着矫健的步子渐渐走近她家的那一刻，她真是高兴得心花怒放。她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标准军人的相貌，个头至少在一米七五以上，五官端正，走路带着军人的雄风，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把他不算白皙的脸面衬得轮廓分明，显出沉着而刚毅。这无比英俊的外表一下就抓住了关媛芳的芳心，觉得自己寻寻觅觅到处寻找，用心挑选，不就是在寻觅一位这样的意中人吗？她等了这么多年不也仿佛是在等眼前这个人吗？她心满意足，更是心旌摇曳不能一时心难以平静。等到黄罡勇走进家中，关媛芳也恰到好处地从房间出来，与黄罡勇正面相迎。她对他莞尔一笑，向黄罡勇发出了一个“你就是我要等待的人”的信号。黄罡勇也回了个深情微笑，在快速瞥见她那一瞬，也被对方的美貌震撼了。她本人不知比照片要美多少倍，一张流露出风致美韵的鹅蛋形脸上，镶嵌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两道新月一样的峨眉弯得韵味悠然，挺直而秀巧的鼻子微微隆起，透出一种过人的智慧，一张樱桃小口轮廓分明，稍一莞尔，便露出一口糯米白牙，皮肤细腻白嫩得就像经过精雕细琢的白玉……这不是仙女吗？黄罡勇在心里惊叹道。他被关媛芳国色天香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了。

这些都被善于察颜观色的媒人看在了眼里。敏利的媒人站在两人中间向关媛芳站介绍道：“这就是我向你介绍的黄连长，战斗英雄，这次是特意从部队回来相亲的。”尔后又指着关媛芳向黄罡勇介绍：“这就是关媛芳老师，大学毕业，在县中学当语文老师，是个胸有诗书的美丽贤慧女子。”

媒人一番介绍后，关媛芳抿嘴笑了笑，转身给大家沏茶去了。趁着这个当儿，黄罡勇又打量起她的穿着来。她穿着的衣服很朴素，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妖艳。上身穿着一件映着淡雅小花的褂子，下身穿一条暗条纹的藏青色裤子，虽然衣着素雅，但穿在她那苗条的身材上却很得体，把那份匀称窈窕完全衬托了出来。就那标致的身材而言，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不是为了装扮，而是一种启示，告诉人真正的美是无需衣着的。再等她向他递茶时，黄罡勇窥视她的脸，羞羞答答的浅笑里储满了亲善之意，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黄罡勇就像欣赏画一样看也看不够地偷偷地看。媒婆是个斫轮老手，又懂得人的心理，见两人都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对方，便知道是彼此中意了。她也是个快人快语之人，见风使舵地说：“你们都是读书之人，知识分子，我只是起个穿针引线的着用。你们今天见了面后，摇头不算点头算，彼此同意了，你们就自己谈，相互加深了解。我这个媒人就可以趁早抛出‘墙’外了。”她风趣的一番话，说得在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这天中午，黄罡勇被留在关家吃饭。这意味着关家一致对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已是满意了。午餐弄得十分丰盛。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喜庆而热闹，毫无疑问关家已提前把黄罡勇当成了新姑爷看待。这让黄罡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暖流流遍全身，无形中酒也多喝了几盅。

当天夜晚，两个相知恨晚的人就大大方方地雨约云期了。他们走向县城边的小河边，那里比较幽静开阔，适合情人幽会。穿城而过的小河平静舒缓，蜿蜒出波光粼粼的柔美和柔声细语的宁静，突显出小河的幽雅。

黄罡勇与关媛芳来到小河边，踏着夜色的宁静，向着人员稀少的城郊方向缓步而去。黄罡勇因折服关媛芳的美，心情有些激动，又因是与意中人第一次散步交谈，还有些紧张。这个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冲锋陷阵的军人，但在真正的爱情触手可及时刻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畏畏缩缩了。他看看关媛芳，对方显得是那样泰然自若。她晚上换了身稍艳丽的衣服，更显雍容华贵，花容月貌，端庄优雅。这使黄罡勇更有点谨小慎微，像一个怯怯的学生在老师面前不敢冒昧开腔。

还是关媛芳落落大方，在一路嗯嗯啊啊的简单搭讪后，她把话题引上了正题：

“这次你的探亲假有多长时间？”关媛芳柔声问道。

黄罡勇轻爽地回答：“只有七天时间，到时就要归队。部队的纪律严明，时间观念很强。”

“是的。这我知道。”

“跟着军人，就这点不好，缺少的是在一起的时间和浪漫情调。部队好多军官成了家都是夫妻两地分居，难以恩恩爱爱长久地厮守在一起，都得朝思暮想地思念，缺少浪漫的色彩。”他停了停继续说，“你若选择军人，就要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呵。”

关媛芳淡然地说：“这个我也知道。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我们彼此的心在一起，相互牵挂着，纵是远隔千里，也像近在咫尺。更何况，当兵也是有时间的，转业后，不就可以长久相守了。”

“你不愧是教书之人，对事理这样的明白通达，讲得我都深受启发。”黄罡勇带着几分恭维地说。

“你还挺会迎合人的。”关媛芳微笑幽默地说，“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点浅显的看法。我相信你会比我看得更深远。选择军人就要做出一定的牺牲。但这种牺牲我相信终归还是能换来幸福的。人只要心中有份真爱流淌，生命就会充满希望。被希望抓着的人，你说能不幸福吗？我选择你，是我从小就崇尚军人英姿飒爽的阳刚之气，冲锋陷阵的无畏精神。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当看一些打仗的电影，看到军人不怕牺牲的英勇气慨，所向披靡的永往直前，舍生忘死的献身精神，就顶礼莫拜的敬佩，觉得军人是最伟大崇高的。那种英勇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镌刻得太深了，从未消失过。”

“但现在有你这种看法的人不多。当下是像你这样读了书有文凭的人才吃香，能得到社会的重视和人们的追捧。军人吃香的时代过去了。”

“保卫祖国甘于奉献的军人，我觉得应该得到社会的重视。没有军人的舍生忘死，哪来国家的和平安定。”关媛芳侃侃畅谈着自己对军人的崇敬，讲着讲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黄罡勇道：“听说你打仗很勇敢，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英雄，是吗？”

“有这么回事。”黄罡勇平淡地回她道。

“没想到我过去崇敬的英雄，现在却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关媛芳带着几分俏皮和幽默，好奇地问，“你能给我讲讲你打仗的经过吗？”

黄罡勇清清嗓子，就像他在台上作报告一样不紧不慢将他打仗的经过一一向关媛芳说来。他特别详细地将他们一班炸毁敌暗堡，以及九个战友牺牲的过程向关媛芳进行了详述。当说到九位战友的牺牲，心情就情不自禁地沉重起来，声音都低沉哽咽了，仍然像当初那样的难过，悲痛满怀，使得仔细聆听的关媛芳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为他牺牲的战友而惋惜难过。

黄罡勇讲完那段故事后，两人沉默了良久。停了会儿，好奇心强的关媛芳又发问了：“面对死亡，你们当时怕不怕。”她像一个天真灿漫的小孩望着黄罡勇，急切地希望得到回答。

“死亡对于人生来说是最恐怖可怕的事。因生命对人只有一次。但男儿一旦上了战场，早把生死抛到了脑后。我个人的体会是，战场上脑海中压根儿就没有怕死这个词。所以也就不存在害怕这个念头。我在战斗中，脑海中装着的是怎样取胜，怎样痛痛快快把敌人歼灭；当看到战友牺牲时，脑海中闪现的是怎样为战友报仇。那时是真正的血液喷张，浑身是胆，无所畏惧。所以视死如归。战后，我到各地作英雄事迹报告时，不少中学生也问到这个问题，我也是这么回答他们的。但没上过战场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点的。”

“那些牺牲的战士，留给亲人的将是深深的哀痛。”

“是的。不光是他们的亲人悲痛、怀念，战友之间，特别是在一起摸爬滚打的亲密战友，同样会永远地怀念。如今，不管在什么场合每当谈起牺牲的战友，我就心沉如铅，悲伤萦怀，深深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也会联想到自己能劫后余生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一种幸福。所以死里逃生的人，就不会像一些人那样为了点利呀名呀趋之若鹜，心里想的是如何备加珍惜美好的时光，如何竭尽全力去努力工作，如何尽自己所能为社会奉献一点绵薄之力。因为同是一场战争，朝夕相处的战友为了国家捐躯了，过早地长眼于地下，而生还者依然享受着美好的阳光和空气，享受着美好的生活。能不知足吗？”

“经过生死考验的人，可能对人生的看法就不一样，你们看得更深更远，把名利看得更淡，有一种真正的超脱境界，这是我无法体会的。人生若能经过生死的考验，也是一笔财富，值得珍惜。从你的言谈中，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感情，有良心的人。做人就应该这样。”

听了关媛芳的话，黄罡勇连连点头，认为她不愧为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交谈了很长时间，走到了离县城很远的静谧的城郊地带，眼前是一片荒凉和昏昧，只有远处稀稀疏疏的灯光像夜空中暧昧的昏星在梦幻般闪烁，表明夜还未完全入睡。夜阑人静中，一些虫子却快活起来，在欢快地鸣叫着，就像在清凉中得到了一种惬意的灌注，在轻拢慢捻地弹奏小夜曲，把份安抚人心的天籁一波波送到人的耳旁心际。这份自然的恬淡寂静，使一对被夜色深深裹着的恋人，无形中靠近了，夜的深邃和静谧让关媛芳不由自主地贴紧了黄罡勇的身子，一种奇异的香味更强烈地钻进了黄罡勇的鼻子，使他身上某处的力量猛然窜升了起来，一下大胆地拉住了她柔软的纤手，一瞬间就生出了与第一次紧紧牵着秦贤妹的手那样的感觉，一种快乐的酥麻倏忽流遍了全身。关媛芳显出几份羞怯，想抽回手，但两只手像有磁性的物体，紧紧地粘在了一起，又也抽不动。两人都感觉到身上有股微电流过。关媛芳的身子不时发出不自主地哆嗦，怕发进一步的发展下去，见到时间不早了，便提出早点回家。他们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地往回走。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两个一见钟情，语言出乎意料投机的人，在县城的小河边，僻静的公园，以及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就像一对故友重逢夜雨对床，小县城的旮旮旯旯洒下了他们柔声细语一见倾心的情话。他们谈人生的理想，谈各自的爱好，谈各自的生活，还谈对社会种种现象的看法……他们对事情的看法是那样的相近，话是那样的投机，走到了一起就不忍分离。只短短的几天时间，彼此就心心相印了，生出了缱绻情意，巴不得相聚的时光永远地延续下去。

但时间不会因为他们热烈相爱而放慢脚步的。黄罡勇归队的时间转瞬就到了，分别就在眼前。离别的头天晚上，他们的心头都被离愁别绪的愁云笼罩着，第一次感到爱也是折磨人的东西，难舍难分也同样能扯痛人心。面对伤感情绪比自己浓厚的关媛芳，豁达些的黄罡勇安慰她说：“今后的路还长，我们分开后还可以书信传情，不要过于伤离别。前两天你不是说过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只要彼此把对方放在心中，不就仿若人也在身旁，要那么过份伤感做什么。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假期到了，就得按时归队，一天也不能耽搁。”

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情人怀中的她，这时十分伤感地说：“你一走，我只有把爱藏于心中，在思念中度日了。”

“领受到你这样的一份情，我觉得人生很幸福。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为情而忘了工作事业。为了工作我们要把情感隐藏内心，让它在工作之余慢慢释放才对。”黄罡勇进一步安慰情人说。关媛芳听后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上午，关媛芳特意请了半天假，到车站为黄罡勇送行。看着自己心中的恋人就要走了，她难忍泪水，痛楚的泪刷刷地从眼眶滚落下来，让她在初恋情人面前显得那样的意痴情迷。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望着自己英俊的恋人，不！应该说经过几天的交心，她已经将他视为称心如意的白马王子，视为郎君了，对郎君的离去，而且是驶向千里之外的南国，又要相别漫长的时间，她的心怎不愁肠百结，难舍难分？这真是“相见亦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呀。火车慢慢开动了，她开始是跟着火车快步走。火车加快了速度，她就跟着小跑，恨不得也踏上火车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一同到部队去，继续那形影不离的绵绵不绝的时光与情话。这时火车开远了，她站定在月台上，泪水一滴滴像珍珠一样滚落而下，双眼完全模糊了。她已丢掉了心中的羞怯，不怕旁人笑话，让那充满爱意的晶莹泪水畅畅快快地流淌着。她希望自己的一片真诚和爱心黄罡勇能看到，让他明白她的心迹。她相信黄罡勇若看到她如此的痴情，定会为之动容的，定会有股幸福的暖流在心中环流的，也会在离别的日子里久久地怀想，继而把她的爱情嵌入生命里的。可惜，火车渐行渐远了，她已看不到黄罡勇挥动的手臂了，估猜他也一定没有看到她这副痴情的模样。她木然地若有所失地在站台上定定地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直至消失，才木然地离开站台。

六

    回到部队，黄罡勇就投入紧张的带兵训练中。静下来后，他就禁不住想念自己的恋人。但他只能用书信来表达自己的思念，用鸿雁传情这种古老的方式来延续两人之间心的交流。这段日子里，等待恋人的来信，成了他情感和精神的一种寄托。有时等不到信，十分想念恋人时，他就将关媛芳的照片拿出来久久端详，慰藉自己的思念之苦。这时他手头上已拥有多张恋人的照片，有脸部的，有半身的，也有全身的，有黑白的，还有彩照。这些新增的照片是这次相亲时，他向关媛芳要的。那天要照片时他说：“多给几张我吧，你不在我身旁时，这些照片就会伴我度过寂寞的时光，成为我精神上的慰藉，说不准还可为我工作鼓劲哩。”对此，关媛芳备受感动，特意到照相馆照了几张相给他。

但就在黄罡勇与关媛芳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用书信传情，加深爱情的时候，却出现了一段小小的爱情插曲。

一天，午睡刚起床，通迅员叫黄罡勇接电话。他问是不是工作上的电话，通迅员说，不是。他猜想可能是秦贤妹打来的。因部队的电话只联通部队，不与外界相通。而且他离开秦贤妹后，他们几个月也没联系过，便猜想这个重情的姑娘一定在牵挂想念着他。他匆忙从自己的宿舍来到办公室，一接听，对方果然是秦贤妹的甜润的声音。这个热情而细心的姑娘很是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第一句话就关切地问他出院后身体可好，叮嘱他工作一定注意身体，语言中满是温存体贴。她接着充满情感地说：“自从你离开后，我就很想念你，一直想看看你，但工作忙得不能脱身，近期才能抽出时间。”

黄罡勇不假思索地回她道：“我也同样想念你。你来我热烈欢迎。”于是两人约定在本周的星期天相见。

秦贤妹与黄罡勇分别后，正如她自己坦言的那样，还真是很想念他。黄罡勇的英俊洒脱，伟岸威武，风趣幽默，博学广闻，爱岗敬业，在二十多天的接触交谈中，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灵魂。令她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地怀想与他在一起一些相聚的甜蜜时光，她少女的心深深地被一个偶像似的人物攫住了。她想如果还是羞羞答答，不主动开展凌厉地攻势，也许一个理想中的对象就会失之交臂，不再进入她情感的彀中。所以她鼓起勇气，主动与黄罡勇打起了电话。

秦贤妹是在与黄罡勇通了电话的两天后赶来的。这天是星期天，两人都有时间。黄罡勇约好了去接她的时间。

黄罡勇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秦贤妹在他住院期间无微不至的照料关心，一直心怀感激，牢记于心。说心理话，他也很喜爱这个纯洁善良的姑娘，但与关媛芳情缘在先，他只好把自己对她的爱情收藏了，将这份爱限定于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手足之情的范围。这是迄今为止秦贤妹仍蒙在鼓里的事。

汽车站离黄罡勇所在的连队有一里多路，为了不让第一次来到他们连队的秦贤妹等他，他提前来到了汽车站，恭候着秦贤妹。等了十多分钟，他看到了远处的一辆班车缓速驶来，接近没有站台的简陋汽车站，班车放缓了速度，到了站的位置，缓缓停下，放出一股长汽，像长途跋涉的汉子，走累了长长叹息一样。  

第一个从车上走下来的是秦贤妹，她一眼就看到了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黄罡勇站在路边毕恭毕敬地等她，这让她心中滚过一股温暖。由于激动和高兴她脸庞上就像点了一盏灯，明显有光芒闪现，洋溢着春天般明媚的色彩。她脚刚着地，银铃般的声音就春风一样飘了出去，还春风满面地朝黄罡勇微笑，笑容无比灿烂，直让黄罡勇感觉有股甜甜的温馨扑面而来。特别是那份含情脉脉的意韵，若用手去捧，仿佛可掬起满满的一抔。

“你真好，这样早就在车站等着我。我在车上还担心，下了车该往哪里走哩。尽管你那天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但我的方向感向来不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现在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了。”那股春风一下子就刮到了黄罡勇跟前，让他感受到娓娓述说着的声音的甜润温存。

“我连接车的事都不做，还能算一个真诚的朋友吗？我懂得这样做，也是从你的所作所为中学来的。在我住院期间，你对我体贴入微地照顾，真心实意地关心，那份暖意还一直在我的心里流动呢。迎接你，这举手之劳的事，是起码该做的事。”

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十分中肯，直让秦贤妹感到黄罡勇真是深谙礼节，情谊深厚之人。她没有接着说什么，两人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因为是星期天，时间不显匆忙仓促，他们可以漫不经心地随处走走，但黄罡勇还是带着秦贤妹朝自己连队营房的方向漫步，一边漫无边际地交谈，一边闲庭信步地走着。南国的大地，处处都是形胜山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不俗的景致，迷人的风光。这里虽然不似秦贤妹所在医院那样的石山耸翠，景色幽静，但也山青水秀，遍地葳蕤。陌生地方的不俗景致也使秦贤妹陶醉其间。她不时指指这，问问那，看得饶有兴趣。但快进六月的太阳有些火辣味道，走了一阵，他们很快出了一身汗。秦贤妹更显得怕热，脸上的汗水珠玑一样地往下流动，脸庞因为热显得更加红扑，像绽开的红花，散发着美的韵味。黄罡勇见她热得气喘吁吁的样子，看到不远处那块熟悉的茂密树林，就对秦贤妹说：“我们到林子里去歇息会儿，那里面蛮凉爽的。看你热成这个样子，中暑了可不好。”

那是一片面积足有十几亩的南方阔叶林，树高林密，里面幽深幽静。平时黄罡勇和战友们得暇就喜欢在里面消受。这时，在明亮阳光下那一片高大茂盛的林子散发着绿色的光芒，跳跃着耀眼的斑点，像一朵厚实的绿云生气悠然地覆在不高的山岗上。他们很快踏进了那片绿云。走进荫翳的林中，一种清凉感就漫上心间，人顿时就有清凉如洗的感觉。林子空隙间是厚实柔软的青草，蓬松得像绒毛一样，软和得像被子一般，坐或者躺在上面又软和又舒适，这是在别处极难看到的一片柔草宝地。这也是平时黄罡勇和战友把这里看成风水宝地经常来享受的原因之一。

林间似有还无的丝丝缕缕的微风很快把他们身上的汗水抽去了不少，身上的热气顿时也挥发了许多，漫上的是林子中带来的清凉感和流动在体内的快意。秦贤妹先是在一簇厚而软的草上坐着，接着身上舒适了，就无拘地束地躺在洁静如玉的草地上，享受着这浑然天成的柔和之美。

“没想到你们部队旁还有如此幽静优美的地方。”秦贤妹感慨快活地说。

“你们医院是崇山峻岭，高山流水的美，我们这里呈现的却是森林草原般的平淡之美，各有千秋。”

“你太会慨括了，总能把不同地方的美用精当的语言勾勒出来，我服了你。”

秦贤妹说完，将随身带来的挎包推在一旁，伸展着手脚，无所顾忌地在柔草上展开了她娇美的身姿：“如果能在这里睡上一觉真是享受啊。这是天然的大床铺，定能带给人美好的体验。”她有些心花怒放异想天开了。

黄罡勇看到秦贤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躺在软草上，又是那样春心荡漾地伸展着娇美的身姿，还将一双储满情意的眼睛火辣辣地瞅着他，心里便明白她此刻一定是想得到一份柔情的抚慰，温存的爱抚。但他克制着自己被撩拨起的情欲，强忍着内心一股力量的冲动。原因无别，因为他有了恋人，不能随心所欲，感情泛滥。他没有随秦贤妹躺着，而是坐在秦贤妹的身旁，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随随便便地问一些自他离开后她的工作生活情况。

秦贤妹对黄罡勇正襟危坐的拘束矜持，很是失望，在两个人相处的世界里，她认为黄罡勇表现得过于拘谨，甚至连在医院时的那分热情都减退了。他这样把自己的情感捂得紧紧地，令她不可思议，但又不置可否，只感到心里有一种幽怨恨气在萦动。一气之下，她撅着嘴侧转身，幽怨地将背对着他，有些不满地将脸朝向了另一边，用右手托着头部，双眼望着天空。那里有白云在缓缓悠动，像深思远虑的思绪，缓缓地飘向那些湛蓝的天穹。那些湛蓝的天空，深邃而神秘，像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在阳光下散发着纯蓝的光芒。此刻她多想腾云驾雾而去，飞上那悠悠的云端，乘着云的翅膀遨翔远去，离开这种心情的抑郁和不快，丢弃心中的觖望，丢弃红尘中烦恼人的情呀爱呀什么的。黄罡勇还在问她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琐事，秦贤妹觉得这些问题味同嚼蜡，生气地打断黄罡勇的提问，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罡勇，我觉得离开了几个月，你有了些变化，变得越来越冷漠和拘束了，真是令人不可琢磨。这与你这个冲锋陷阵的军人性格判若两人。”

听了秦贤妹的弦外之音的话，黄罡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对秦贤妹投来的含情脉脉但又带几分怨恨的眼光，他更是缺乏勇气去迎接，怯懦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中学生站在老师的面前。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对他的爱情，而且是那样的深情和眷急。可他又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已有了意中人，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不能不负责地乱施爱情。他现在得谋划的是，如何巧妙地让秦贤妹知道他有了恋人，而又不十分伤感，让一种春情在软着陆的情况下，对他又不怨恨入骨，保持友情常用。这不是他绝情，而是爱情的唯一性决定的。尽管这样会给她带来失望和痛苦，但他只得这样做，因为他不能脚踏两只船呀。

黄罡勇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回答秦贤妹的话，在告不告诉他有了恋人上左右为难，思忖良久他还是选择暂不相告，怕她一时不能接受，破坏了两人亲热相聚的初衷。沉静了良久，他想到了先拐弯抹角转变她的思想，便春风和气地说：“军人是要受些约束的，部队有严明的纪律，我不能放纵自己。说心里话，离开你后，我对你也是朝思暮想，这种情感就像想我的亲妹妹一样，挚热而亲切。”

“你一直把我们的感情定格在兄妹之间？”

“是的。一种难忘的亲兄妹一样的情感。”

秦贤妹脸上浮上了一层失望的表情。她长长地嘘了口气，眼睛又望向深蓝的天空，仿佛那里能吸收她心中深深的失望一样。她脸变得很阴沉冷清了，久久地不愿理他，有些失意地用手揉搓着地下的柔草。黄罡勇看出了她心里的失望和难过，看到了她脸的阴冷浅白，心里也不好受，漫上了一种欠她一笔巨额债务久久未归还的愧疚感。是的，面对一个情窦初开抛开的纯洁女子，一次次把自己的真挚爱情以暗示的方式抛给他，而他却因为有了初恋情人不能对她敞开心扉，把爱情给她，这真的是一种歉愧内疚——以温暾和不冷不热的方式怠慢了一分热情似火的情爱。想到这些，他心里涌起深深不安，也无比愧疚难受，也不怨不怪秦贤妹以恚怨的态度对待他，面对这种情况，就是换成任何一个女子也会是这样心生怨气的。

“近段时间，你在专心致志学习业务知识吗？”黄罡勇无话找话，还是尽量岔开话题。

秦贤妹意识到黄罡勇心中可能有难言的隐衷，就暂时收回了自己的一腔幽怨，强打精神味同嚼蜡般与他谈其他的事情：“自从上次听了你的指教之后。我细细琢磨，你教给我的那句‘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说得很有道理。我几年义务后也要回到家乡，所以趁这宝贵的时光以你为楷模在惜时如金学点技术，为将来找工作打基础。我一直在看护理方面的书籍，渴望今后回到地方还能继续从事这项工作，故在日积月累地朝这方面努力呢。”秦贤妹说到此事，心情似好转了些。

“这样做完全对。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只要你不懈努力，一定会成功的。”黄罡勇鼓励她道。

“事业上我可自己作主，努力奋进。但在情感方面我却显得举步维艰，不能如愿以偿。”

黄罡勇见秦贤妹又把话题扯到情爱方面，心里又慌乱不安起来。他思考了会儿，用一句带安抚的话劝导道：“情爱方面的事，可慢慢来。我相信只要方向明确，美好的爱情总会如愿以偿的。”

秦贤妹仔细品味这话里的意思，脸上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罡勇怕这样的话题往深处说，见秦贤妹脸上神情也不太好看，见时间快近中午，就拉起她，说回连队。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树木，就朝黄罡勇的连队走去。

因秦贤妹是第一次来，黄罡勇到了营房就先到炊事班去关照叫炒几个菜，同炊事班长交待完这事，就同秦贤妹走向连部。

黄罡勇没有直接带秦贤妹去宿舍，而是带着她在连部前的大操场边走走看看。

“这儿比不上你们医院的环境优美幽雅，就像一个直来直去的汉子，简单直白，一目了然，缺少柔媚和婉丽。但这样更像军人的作风。”

“军人简单点好，繁复反而不好。”秦贤妹不愧是在部队里锻炼的军人，懂得了军人应具有的作风和气质。

接近午边，阳光厉害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们只是在操场边的几丛花间徜徉欣赏着，那红艳艳的花朵并没有因太阳的毒辣，而显出萎靡之状，失却动人的色彩，而是同样开得红红火火，美艳动人。碰遇美丽的花朵，秦贤妹心中的怅然若失也丢掉了一半，不禁兴致勃勃起来。她走近几棵已花落叶茂的木棉树，尽管已是绿肥红瘦，仍是爱不释手地攀枝细瞧，过后又走向别的花朵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像天真烂漫的女孩，捧起花闻嗅着，好像花的美艳能带给她无限的憧憬和向往一样。但这样走过看过几棵树几丛花，她脸上的汗水就像蠕虫一样在爬动，身上也热得难当。黄罡勇见她一身香汗，就温柔体贴地叫她进房间休息叙说。

黄罡勇的宿舍简略而整洁，纵使是星期天，被子还是叠得像四方四正的豆腐块，棱角分明；其他的物品都静默地摆放在应有的位置，收拾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显示出主人良好的军事素养。

他将秦贤妹让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就坐。谁知刚一坐下，敏锐的秦贤妹就看见了摆在办公桌正中位置中的关媛芳的照片，她那娇美的模样，甜甜的微笑，刺得秦贤妹心里是隐隐作痛，酸溜溜地难过，脸上顿时一阵煞白，直愣愣地看着那照片发愣发呆。

黄罡勇察看到了这一幕，知道秦贤妹已意识到了什么，从她脸上的变化中，也领略到了她心里的酸楚和隐痛，就埋怨自己的一时粗心大意，没有在她到来之前将可能影响她情绪的东西作些坚壁清野的处理。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无意间也歪打正着，正好把他一时不知怎么告诉她的事情给揭示了。现在她知道他有了恋人，就会渐渐地收回对他的爱情，毅然决然从这一厢情愿的情感中抽身，丢掉幻想，去找一分适合她的爱情。

秦贤妹痛楚而冷静地思索了会儿，克制着心里的震撼和难过，强制自己默默平静下来，装着不为所动的样子，语气镇定地问黄罡勇道：

“这是你的恋人吧？”

“是的。”黄罡勇讪讪地低声回答，那声音好像蚊子在嗡嗡叫，只有自己能听到，“她是我家乡的一位姑娘，名叫关媛芳，在我到你们医院去诊病前就认识了。”他有意把认识关媛芳的时间向前推移了一段。这个善意的撒谎，把他与关媛芳的情缘置于她之前，是想安慰秦贤妹，也是在为自己没有领受她的情爱作出诠释。他认为这样说了，心情就轻松了一点，愧疚感也会消释了不少。

“未来的嫂子，一定会享尽幸福。她找到了一个这样优秀的充满着生活激情和责任感的好男人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我没这样的福气和好运。”

“天下处处有芳草。你如此的美丽温柔，加上又有上进心，正确的人生观，还愁找不到合意的人。我并不是一个能称得上优秀的男人，身上有一些隐匿的缺点，只是我们接触时间短，你还未发现。我们若在一起时间长了，我的缺点和隐藏的缺陷就会暴露无遗。纵使哪个女子嫁给了我，可能婚姻带给她的不一定是快乐和幸福。”黄罡勇说最后一句话时想得很深很远。这是句大实话，但他又不能展开来说。

秦贤妹这一天来会黄罡勇，像是上苍注定要她来触碰一些令她心情不愉快的事情似的。她本是满怀信心想来探试一下黄罡勇对她的爱的。在动身前，她乐观地设想如果黄罡勇也真心爱她，她就大胆地不失时机地将他们之间的爱挑明，完成自己的一个夙愿。不曾想这种一厢情愿碰得个头破血流，使她满怀信心的心变得大失所望，心灰意冷，原来她美好的设想都成了一枕黄梁，成了无法实现的画饼充饥的幻想。爱情原来不会顺顺当当由着自己的理想而发展。黄罡勇一番安慰的话她再也无心听进去，最后只是无可奈何地长长哀叹一声，算是释放了心中希望破灭的难过。

中午的饭，秦贤妹是吃得心事重重，满腹忧伤。尽管黄罡勇热情地将她喜欢的菜往她碗里搛，殷勤备至，她也只吃了浅浅的一小碗。黄罡勇见此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都因他而起，说起来虽不能算他的过错，但情谊深重的他，感到既成事实雨歇云收的一幕他都无法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因而一时也食欲不佳，早早跟着秦贤妹把碗放下。

饭后，秦贤妹不想久呆了，急着要到车站去等车。黄罡勇知道她的心情不好，没有挽留，就陪她去往汽车站。其实车还早着呢。但他俩就这样各怀心事默默无语地等尴尬着。等了好久才见远远的一辆班车驶来，停在了他们身边。秦贤妹与黄罡勇礼貌性地作了告别，就随人流上了车。汽车开动了，突然黄罡勇心里涌起了一种惜别之意，不住地向秦贤妹挥舞着手臂，秦贤妹也在车窗里机械地摇动着纤手，但已失去了来时的那份热烈；她也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笑，但显得十分勉强难看，不像来时带着羞怯含情的神情。看着远去的班车，黄罡勇心中还是有些惘然若失，生出了空荡荡的感觉，一种怅然塞满了他的心间。秦贤妹的这一离去，好像一根手中拉着的风筝线突然断了，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它悠悠地飘向天空。虽然这个风筝，起初不是他放飞的，而是别人将一根长长的线塞硬在了他的手中，强令他放，但他毕竟潜心地放了好一阵子，用心地看过风筝的一节节爬升，在天空自由地飞翔，看过它如游龙般飞舞，多姿多彩地漂浮。可是现在这只风筝成了他够不着的尤物。

这天晚上，黄罡勇失眠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也不是因为他在人生的爱河中，因踏上了一只船，而放弃了另一只船，不能像一个心猿意马的人那样两全其美的都顾着而失意茫然耿耿于怀，而是他想起了白天秦贤妹那双觖望的眼睛，看到了她眼中爱的火焰在痛苦中缓缓地熄灭，进而黯然神伤，愁肠百结。眼见一位纯情女子本想来向他表白爱，却遭遇了一场猝不及防地严酷打击和痛楚忧伤，他无比心痛，辗转反侧。这些让他心如针扎般地难过痛苦。

他第一次遭受到了情爱的折磨。而这种折磨不是因为失恋，而恰恰是因为他被爱了，不能将自己的爱情当成一种珍贵的东西毫不吝啬的分赠给别人而产生的内疚和痛苦。他觉得自己深深地辜负了一个情意深厚姑娘的纯洁情感。

他想，难怪世上流行着一句这样的格言“爱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可这主题到了不同人身上演绎出的结果是如此的不同。一个无责任感，用情不专的人他可以在爱情上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可以始乱终弃，声色犬马，但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能这样吗？他能不顾道德的约束而去欺骗一份真情吗？不能的！他能做的只有用理智战胜感情，克服人性中本能的情欲，把人格和崇高体现出来，而不是以满足感官的享受，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的情欲。他必须强制自己这样做，必须正身明法，因为他是一个正直有责任感的军人，是一个受过良好社会公德教育的军官，是一个声名远播的战斗英雄。

七

日子在按部就班的训练中一天天滑过去了。

训练之余，黄罡勇最希望盼到的就是恋人的来信。他与关媛芳书信来往随着相思的加深，是越来越密了。信中他们互吐衷肠，各表爱心，共同勉励。所以只要每寄出一封热情洋溢的书简，他就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恋人热情似火情意绵绵的回信，以慰藉他思念的情愫。

有一次，他向关媛芳寄出一封信后，没有在预定时间收到她的回信，就有些焦急不安。就在他正准备再次去信时，那封盼望已久的信却以姗姗来迟的慢节奏来到了他的手中。尽管有些迟，他捧信在手犹如捧着一颗火热的心，还是无比激动。展开信笺，仍是那样情意缠绵的情话，暖人心扉的关爱，一颗炙手可热的爱心还是那样跃然纸上，让他感到幸福快乐。但这封信与前面的信还是有所不同的，第一次谈到了今后的生活问题。

罡勇：你好！

收到你的信，有好几天时间了，因我被派到外地学习，所以到现在才回你的信。让你久等了，请见谅。

你的每次来信，不仅让我从那字里行间感受到浓浓的深情，让我浸润在充满爱意的河流里，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幸福，而且那些热情洋溢，文彩飞扬，语言隽永，字句优美的文字也带给了我极大的享受，让我这个学中文的老师也深感汗颜——感到自愧不如。但我又是这样喜欢你的文彩飞扬，才情横溢。我想起你曾与我谈过你是一个喜欢看书，喜欢文字的人，你的文彩印证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持之以恒地在这方面努力，不断用知识充实自己，让自己变得更有文字功底，并带给我一些积极的影响，助推我写作的提高。

我们相隔千里，不能朝朝暮暮在一起，真是件遗憾的事情呀。从你的信中我深刻地感受你在这方面同我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总在回忆我们在一起不多但留下了深刻记忆的时光。你的健谈和博闻广记，让我望尘莫及。那优美的文字更是能激活我的忆想来慰藉我心灵的相思之苦，同时那字里行间透溢的憧憬美好未来的文字也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相思是折磨人的，我想不能长相厮守，我们还是共同努力，把绵绵相思转化为一种力量吧。我在此倡议，将我们彼此的相思，转化为各自的工作学习的动力，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来个学习工作竞赛好吗？看谁取得的进步更快，成绩更大，这样我们在相互比试，相互鼓励中就会把纠缠人的儿女情长给冲淡些，烦恼人的相思也许不会如影随形了。

另外，我看到这次你的来信用了不小的篇幅，闪烁其词地提到怕给我今后的日子带来窘迫贫困的事儿。我注意到这样的话你在不同的场合似隐约其辞地涉及过，但这次更显露了。我左思右想猜不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能未卜先知？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女人，钱是身外之物，够用就行，人生不必求得大富大贵，只要一生平平安安，夫妻恩恩爱爱，家庭和和睦睦就是天从人愿的幸福。我对一个男人的要求是：必须有事业心，有责任感，有家庭观念，有同情心，其他的都算不了什么大事。切记我的心，不要想那么多了。

                                    想念你的关媛芳

一口气把信看完，黄罡勇感到关媛芳的情是那样的炽热。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能熔化他心中的担忧和郁郁寡欢。她的这封信的不同之处是，谈到了今后的生活问题。是确，随着他与关媛芳恋情的加深，随着他离组成家庭越来越近，他心中多了层忧虑和担心，担心到时他除去了赡养战友父母剩下点钱能否养家糊口，能否向老婆家庭交待。过去他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一无所知，没有深刻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懵懵懂懂地把恋爱给谈了。但现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和生活他有些深思远虑了，在这件事上更是顾虑重重，思前想后。因此上次给关媛芳去信，他绕山绕水地提到了这件事。没想到关媛芳的人生观是那样的豁达，对利看得那样的淡薄。看了恋人的回信，他的一颗悬着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心里的担心在那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文字中一下子释然了许多。他不禁为找到这么一位秀外慧中的恋人而高兴。

黄罡勇与关媛芳在频频的书信往来中，让两颗心愈加紧紧相连了，爱情的烈焰在彼此的心中是越烧越旺，让他们恨不得像牛郎织女一样越过时空，忘乎所以地相拥在一起，永不分离地相守在一块，心情愉悦地牵手徜徉，滔滔不绝地畅谈心曲，无边无际地放飞梦想，甜甜蜜蜜地共度人生。可是他在外戍边，与恋人关山远隔，银河难渡，只有在刻骨铭心和想念恋人时，用情长纸短的书信交流情感，拿出照片慰藉心灵，面对照片和书信让那份甜蜜情感缓缓在心中流淌。

在这样彼此思思念念的热恋了大半年后，黄罡勇的父母对儿子的婚事很是着急，考虑到儿子已是27岁的人，也老大不小了，若在农村这样的年纪早就结婚生子了，于是几次来信催他结婚。黄罡勇把这件事在信中与关媛芳谈起，征求她的意见。关媛芳心里也是求之不得。作为一个晚婚女青年，她也希望早点完婚，但因她是女方，在黄罡勇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时，她又不好主动。现在黄罡勇提出来了，她也一口应承下来，同意早点结婚。但结婚定在什么时候，他们却产生了小小分岐。黄罡勇想选在一年的探亲假的时间，免得老向部队请假，关媛芳却想选一个她轻闲的时候。最终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定于他们相亲一周年的时间结婚，那样更有纪念意义。

八

在焦急而幸福的等待中，黄罡勇终于盼到了结婚这一天的来临。

婚礼是在他家里的平房内举行的，简朴但不失热闹气氛。乡村人难得遇到隆重的喜庆场景，来贺喜的不仅是本村的村民，黄罡勇家的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也如期赶来，大家都听说黄罡勇找了个花容月貌的妻子，都想来一睹她的风采。

接近午边，一辆大半新的载重解放牌汽车，载着一对新人和女方的嫁妆在喧天锣鼓声中驶进了黄罡勇家的大大的场坪。鞭炮响起，鼓乐齐鸣，喜气氤氲。围观的人们将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想近距离地一睹这个县城来的不俗新娘的风貌。司仪迎下了一对新人。新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约施粉黛，化了妆的脸庞似出水芙蓉般的好看，衣着也比平时要鲜亮得多：上身罩一件深蓝色的呢料褂子，内衬花格子浅红衬衣，下身一条浅米色的崭新的裤子，脚穿一双锃亮高跟黑色皮鞋，更显出颀长高挑的个子。服饰虽算不上十分艳丽，但衬得到新娘是分外漂亮，沉鱼落雁。新娘的伴娘是关媛芳的两个闺蜜，一个叫吕华瑛，一个叫蔡雅梅，她们站在新娘两则，轻轻地挽着她。两个伴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鲜艳夺目的服装，略施了淡妆，但与天生丽质的新娘走在一起还是相形失色，无法抢夺新娘的风头。三个人下了车，在新郎的引导下缓缓向黄罡勇家的砖木结构的平房走去。围观的人们也潮水般地跟在新娘身后涌动，夸赞之声不绝于耳：黄罡勇真有福气，找了一个貌若天仙的老婆。

新郎新娘一进屋，在司仪的按排下，在一片拥动的人头和喝彩声中举行了一个古老而简单的仪式：拜过天地再拜父母，然后是夫妻对拜。简朴的仪式结束后，新人双双入了洞房。然而洞房外热闹气氛才刚开始。司仪将那代表喜庆的糖果像抛绣球一样地洒向人头涌动的场坪，雨点一样落下的糖果引得看热闹的人们是欢天喜地地争抢，把一个婚庆场面抢得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黄罡勇的父母为儿子摆下了丰盛的酒席，村邻和亲朋好友济济一堂，热闹非凡。一对新人在司仪和伴娘的簇拥下逐桌敬酒。伴娘吕华瑛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喧宾夺主地向来宾们介绍一对新人。亲朋好友频频举杯为一对新人祝福。

一天的婚庆闹腾下来，新郎新娘也是精疲力尽了。晚饭后，乡村人虽说不会闹花样繁多地新房，但还是用粗拙简单的节目渲染了结婚的喜庆气氛。

等送走了闹洞房的客人，已是夜深人静了，虽然他们都有些倦意，但情欲和向往令他们精神亢奋，毫无睡意，都沉浸在新婚的幸福和渴望之中。黄罡勇看着自己美貌迷人的妻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欲之火热烈地在身燃烧着，烧得他胸膛滚烫。他一把将娇妻揽入怀中，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那堆燃烧的情火，将两个对爱情渴望已久的新人腾腾地燃烧着，使得他们像烈焰中的一对铝锭软化了，相熔了，分不出了彼此。他们随即倒在了那一床柔软的被子上，那本不堪负重的柔被，在他们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的爱的蹂躏下，就像一丛嫩草被折腾得零乱不堪。此刻两个人剥脱下了衣服的人，就像两只赤条条的海豚，忘情地相拥在一起，情欲之火将他们烧得忘乎其形了，感到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在无限地膨胀，大地在不止地颤抖，叮当的溪水在流向低处，天空更是在无限地往下压着，浓厚的乌云向天边滑去……最后，山崩地裂似的轰隆隆一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一阵云雨之欢过后，黄罡勇看着妻子白玉一样光洁的胴体，感到她真的是秀外丽里，浑身散发着洁白纯美的光泽和气质。他就那样看也看不够的定定望着妻子，弄得新婚的妻子还是有点羞赧，羞人答答地倒在他的宽厚的怀里，用纤指轻轻地在他脸上滑过，情意绵绵地说：“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收回你的贪婪的目光吧。”她吻了丈夫一阵，接着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们的命运已紧紧的连在了一起。我就像一只小鸟，愿永远地落在你的这棵大树下安歇剩凉。不管我们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生风浪，要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你能做到吗？你能保证今后不管是飞黄腾达，还是显达富贵，都能像现在这样地爱我吗？”

“一定会的。能找到你这样美貌而通情达理的妻子，是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一往深情地爱你，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会用行动来证明这一切。假使我今后真有什么像你所说的意想不到的可喜变化，抑或是有什么发迹之类的事，决不会出现喜新厌旧，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情况，在这方面，请你相信我吧。我骨子里流淌着军人忠诚的血液，不管将来如何变化，都会爱你到永远。”

听到了丈夫的表白，关媛芳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了全身，她软软地倒入丈夫的怀中：“我没有看错人。请你也相信，我一定会尽到为人妻的忠贞和义务，做一个贤妻良母。让我们从今天开始，同舟共济把家庭筑成一个充满爱意和幸福的温馨小巢吧。”

“我一定会尽自已的最大努力的。”说到此，黄罡勇的心忽然禁不住“咯噔”往下沉了一下，想起了与战友的生死誓言。他现在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对家庭尽最大努力，但在今后赚钱养家方面他能做得到吗？他在心底问自己，不禁有些惶惶不安起来。于是补充说，“不知我在赚钱养家上，到时能否让你满意。”关媛芳在这爱的洪流中，似没有看出丈夫脸上细微的变化，也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层意思，更没有细想什么，随口而出地说：

“拿工薪的人普遍收入都不高，但只要不乱花钱，就可以。我已讲过我不是一个爱财如命，蛮不讲理的女人，你只要对家庭尽了力，心中始终记得这个家，我不会提过高的要求的。”关媛芳停了会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黄罡勇道：“你好像多次提到这方面的问题，又隐隐约约支支吾吾似不想将一件事讲透彻，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现在我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了，若有什么隐衷，还有什么要遮遮掩掩不可明说的呢？完全可无所顾忌地对我说啦！”

“没……没有，我只觉得在这样一个拜金主义盛行的当下，怕你也会染上这种思想，是提前打打预防针而已。”他说这些话时有点吞吞吐吐，不敢也不能把向牺牲战友父母定期寄款的事向妻子说明。那是在起誓时，说好了除了战友之外，不能与任何外人说起的事，哪怕是自己的妻子。

新婚之夜，关媛芳觉得不是他们讨论其他事情的时候，享受这销魂的时光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在又一次热吻相拥中，他们再次潜入了爱的热流中。

新婚燕尔的幸福对一个有假期约束的军人来说，过得是那样如白驹过隙，十多天的婚假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黄罡勇眼瞅着假期将尽，是多么希望与妻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慢点再慢点，像一团面一样能使劲拉长。但时间是拉不长的，无论你注不注意它，都那么分分秒少地过去，让渴望时间放慢脚步的人只有干着急。

分别的时候到了。离开新婚妻子的头天晚上，黄罡勇对妻子感慨道：“原来我没有这样深刻地体会过离愁别绪所含的伤感意味是如此的深厚，当想到明天就要离别你，一个人到千之外的地方去，心里是多么的缠绵悱恻，不舍分袂。没想到一个经过战火洗礼的军人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如此儿女情长。”

“军人也是人，同样有七情六欲，有的甚至更厉害些。无情未必真豪杰嘛，自古英雄也是如此。”关媛芳完全理解丈夫的百结愁肠，缱绻难舍。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但还是善解人意地安慰丈夫，柔声说：“有情才有义，我挺喜欢情感丰富的人，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与他生活在一起多乏味儿，多没意思。我这次还有几天假，再向学校请几天假，明天我们一起启程吧。”妻子猝不及防地说出深藏不露的计划，惊得黄罡勇是张口结舌，接着是喜出望外地高兴，脸上浮现出心花怒放的神情。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听得他心里比吃蜜还甜。他深拥着娇妻，吻如雨点般落在她嫩玉一样的面颊上额头上嘴唇上，兴奋无比地说：“你真的是善解人意，善于安排。”说完两人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第二天，黄罡勇喜气洋洋地带着新婚妻子上路了，坐火车赶往部队。

九

黄副连长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部队的消息，在连队里不胫而走地传开了，引起一阵骚动。这些平时难以见到女人的大兵听说副连长的美若天仙的妻子就要来到连队，他们就要到达的那天下午，一个个欢天喜地地走出营房，提前守候在连部前面操场东边那截柏油路两边，望眼欲穿地迎接着一对新人，渴望欣赏绝代佳人的风采。当看见黄罡勇并肩与妻子从坡下往上走时，个个引颈翘望，目迎着他们满面春风地向连队走来。及至两人走近，战士们见黄罡勇的妻子真的是美貌如花，窈窕娴雅，端庄大方，便啧啧羡叹起来。胆大且油嘴滑舌的老兵冲着一对新人说：“黄副连长，你真的有福气，娶了一个月中嫦娥般的美人。”

“嫂子，欢迎你来到部队，增加部队的美气和热闹。”

……

面对一片称赞欢迎之辞，和一片生龙活虎的战士，关媛芳窘得脸绯红，表情也有些拘束了，心也嘭嘭乱跳。她领受到了飒爽英姿军人的风趣幽默，懂礼重情。看着一个个英姿焕发的战士，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脸，一副副歆羡的面容，心里着实有些激动，几分紧张慌乱，因为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样多的威武军人。她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表现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大大方方不停地向嘻嘻哈哈的战士们挥动着手说：“战友们，你们好！你们对我的赞美过奖了，用了太多的溢美之词，我都感到无地自容了。感谢你们的热情相迎。”

几个能说会道的老兵不约而同地说：“嫂子这样会说，真是文采美貌双全呀。”人群又是一阵起哄的欢笑声。这样的热闹一直把一对新人送进了黄罡勇的寝室。

连长听说黄罡勇结婚回队的消息，早为这个得力助手安排了一桌丰富的菜肴，给他们接风洗尘，对他们表示欢迎祝福。

夜暮徐徐拉上，几位连首长和几个排长簇拥着一对新人走进大餐厅里的一个招待客人的小间。主宾坐定，黄罡勇看到，不允许饮洒的部队，连长还是破例为他们夫妇准备了酒水。酒杯满满斟上后，大家频频举杯祝他们新婚幸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酒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就像黄罡勇结婚当天的酒席桌上一样氤氲着无比快乐的气氛。不胜酒力的黄罡勇夫妇在一片祝福声中喝得都有些昏昏乎乎了，但他们感受到的是幸福的清泉在心间缓缓流淌。

酒饭毕，连长附在脸色酡红的黄罡勇的耳边细声说：“好多战士提出要为你们闹新房。”一听此言，黄罡勇料到这个馊主意一定是连长出的，想折腾他们夫妇，也想给缺少女人的连队带来份欢乐活跃的气氛。

“在家我们已经闹过了新房，回部队就免了吧。”黄罡勇知道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闹新房花样繁多，会想出五花八门的招数来折腾他们夫妇，所以想躲过这一关。

“那不行！”连长笑着坚定地说，“家里是家里，部队是部队，这份热闹不能少。”

黄罡勇见推脱不了，便以恳求的口吻妥协地说：“那就恳求连长手下留情，搞简单点。”但连长一笑了之。

连长早有准备。他们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几个心灵手巧的战士便将黄罡勇的宿舍布置得喜庆满屋，花团锦簇，布满了喜庆色彩。门上窗户上，白色的墙上贴满了喜字，天花板上拉了几条五颜六色的彩带，空旷处还垂下了一个水灵灵的鲜红苹果。吃完饭，全连战士听说要闹黄副连长的新房，心里别说有多开心多高兴，潮水一样涌到了连部。

黄罡勇的小小宿舍是容不下那么多人的，里面进去的是连里的几位首长，另外就是几个操演节目的头脑灵活的战士，其他战士都挤在门口，更多的人是隔着窗户观看。这场面不亚于看一场精彩的把戏。

主持人是连部文书，他早按连长的授意排好了“节目单”。

第一个节目是新郎新娘讲述谈恋爱经过。新郎先讲。

黄罡勇不慌不忙将自己的恋爱经过简单述说了。但说完却难以收场，里外一片哗然：“黄副连长，你是用什么高超的手段把这样美貌的嫂子追到手的，讲得不够详细，要讲详细些，把经验传授给我们。”

“黄副连长你一定不能保守，得把追美人的决窍像你平时详细讲如何训练一样，毫不保留地传授给我们。。”

“黄副连长，你不能把这一过程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还要讲细致些。娶到这样羞花闭月的妻子，你一定是下了九牛二虎之力的。”

……

黄罡勇只好再补充讲了一些细节，才算对付过去。

临到关媛芳讲述时，为了迎合这些朝气蓬勃的军人，她充分发挥老师的优势，将自已本不是很丰富的罗曼蒂克史述说得生动有趣，浪漫多彩。伶牙俐齿的她善于把握人的心理，根据面对的对象，把对军人的爱和深情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地天花乱坠了一番，听得这些大兵无不为她崇高的爱心而动情，也对在这崇尚文凭的时代依然有人热爱军人而感佩。她栩栩如生地讲述打动了所有在场的军人，产生了轰动效应，获得了暴雨般的掌声。

第二个节目是要一对新人站在椅子上，同时将一个悬空的苹果咬住，这是很难为人的事。那悬空而活动的苹果，如果两人不能协调一致，分秒不差同时咬住，就会鱼一样地溜掉，两人一双嘴唇就会不由自主地贴到了一起，来了一个深情接吻，几个这样的精彩来回引得观者是笑得前仰后翻。

最后一个节目，是捉糜子。这是北方闹洞房的内容。连长是河北人，毫无疑问这是他出的鬼点子。但黄罡勇就不明白他哪里弄来了一大把糜子。那节目是让新郎将一把糜子从坐着的妻子的衣领里放进去，然后，伸手贴着新娘的肉体把散开的糜子捉些回来。那糜子就像苋菜种子般大小，滑不唧溜的，放入人的身上到处滑动，到哪去捉，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黄罡勇只能在妻子的身上到处乱摸，摸得妻子像有人在挠痒痒一样，浑身不自在，不停地扭动身躯，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那种近似于噱头一样的表演，弄得在场的战士是个个捧腹大笑，使闹洞房的演出达到了高潮。糜子虽然没捉到几粒，这闹洞房的效果也就达到了。

黄罡勇的妻子来到部队，为了让他陪陪妻子，部队特准了他几天假。他就趁此机会带着妻子到附近的景点去看了看。

桂林离黄罡勇所在部队不远，又是黄罡勇读过书的地方，为了让妻子畅游秀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再到他读书的地方看一看，他首先带着妻子前往桂林畅游。

美丽如画的漓江，奇特神似的象鼻山，美不胜收的杨朔风光，以及黄罡勇读书的庄重整洁的校园……他都带着妻子去开了眼界，让她一睹异地风采为快。这个无比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女子，看到美不胜收的景色，奇特的景观，是心花怒放，兴高采烈，感慨万千。感到桂林山水之美，胜似图画，迷醉人心。

在畅游静美如画的漓江时，那自然之美深深地震撼着关媛芳的心灵。江两岸是形态各异的石山，远山如黛，如梦如幻，近山如玉，青翠欲滴。江中的水更是绿得与众不同，让人感到仿佛是一块浑然一体的翡翠，清澈透明得连江底的石头都历历在目，清晰可数。看着这如琼浆玉液的碧水，关媛芳好奇地伸出自己白嫩的纤手，在水中拨弄着，试图拣起几块江底的秀石。但不经意却与那轻摇的小浆一道打破了水的平静，使那幅倒映山色的画景起了皱褶，如一个醉汉般悠悠地晃动起来。一幅恬静的图景，一下子支离破碎了，像一团洇漫的绿墨，模糊不清，让人惋惜不已。她收回自己的纤手，对黄罡勇说：“原来这景只能看，是不许动手触摸的。不然它会面目全非，醉汉般摇晃让人扫兴。”她又依偎在黄罡勇的怀中，眼望湛蓝的天空，无限憧憬地说：

“到时候我们退休闲下来了，也到全国一些好看的景点去游一游，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名胜古迹。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到那时，只要手头宽裕了，又有时间，我们可以享受享受，我一定陪着你，满足你的烟霞之癖。”

“我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关媛芳娇柔而向往地说。

夫妻两又心领神会地一笑，幸福地粘得更紧了。

几天的假期在心情愉悦的游玩中很快结束了。关媛芳得回去教书了。就要分别了，小夫妻依然是那样的情意缠绵，离愁满腹。但他们知道军婚就得这样，就要面对相思的煎熬，就要天各一方守望着那份至亲至浓的情爱。

分袂头天晚上，他们久久不能入睡。关媛芳像是怕失去什么一样紧紧的拥着自己的夫君望着窗外的明月说：“别的新婚夫妻，都是在花前月下享受人生的浪漫情调，我们却总是聚了又要分别，留下浅尝辄止意犹未尽的遗憾。”面对离别她复又伤感。

其实，黄罡勇心中何尝不是这种感受。但他还是以一个军人的豁达劝妻子道：“你不是说过，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我俩的心在一起，心中装着彼此，即使不能长相思守，也就像时时在一起一样。”

“现在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关媛芳将头深埋在丈夫宽广宽厚的胸膛里，将黄罡勇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间，让他感受她的狂乱的心跳。

“你能感受到什么吗？”她软软地问。

“心嘭嘭的搏动。跳得很快。”

“是的，这是我就要离开你，离开我可心的郎君，心里紧张害怕的表现。”关媛芳说这话时，明亮的月光已映衬出她抬起的那张脸的愁苦模样，以及她眼眶里晶莹的东西了。

黄罡勇对妻子这样在乎他，这样的痴情，内心深为感动。他把妻子搂抱得更紧了，也柔声说：“你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好妻子。这样重情的人也许世上不多见。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也是人生一种幸运幸福。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想，即使我们在一起，为了各自的工作，也不可能时时寸步不离，让爱情的泉水永远浸泡着，小别的时候也许会经常有的。我们这样一别尽管相隔千山万水，会度日如年地思念，但可以多写信呀，用书信来弥补这些不足，缩小空间的阻隔。发自肺腑的文字同样可以慰藉相思的。”黄罡勇尽量安慰离愁满怀的妻子。见妻子一时没答话，又接着说：“只是，成了家后，我不在身边，有好多事要苦了你了。家里的大小事情，将来带孩子这些压力都要压地你的肩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选择了你，选择了军婚，就要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地承担这些。我早作好了思想准备。你在外不必为家里太操心。”

“说不操心是假，但忠孝不能两全。有你这样的想法我也就放心了。”

“你在外就一心带好自己的兵吧。祖国的安宁需要有人保卫，没有人肯牺牲家庭的幸福戍边，哪来千家万户的安宁幸福。这虽然是个大道理，但我要用行动来践行。”

分别的前夕，他们夫妻就这样缠绵悱恻，相拥而谈。那轮皎洁的月亮一直在看在听，见证了一对新婚夫妇的似海深情。

依依地送走了妻子，黄罡勇又投入到紧张的带兵训练中。这时，部队面临着大比武，他分管这方面工作。为了练出战士的好身手，在比武中取得好成绩，他不辞辛劳，夙夜在训，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湿，夜晚一身露，一心扑在带兵训练中。在他的宵衣旰食带领下，全连官兵训练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军事素质和技能突飞猛进，在全团大比武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因黄罡勇所在连队管理得好，成绩突出，各项工作在全团都首屈一指，大比武后连长晋升为副营长，黄罡勇也由副连长晋升为连长，主持一个连队的军事工作。这样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责任更大了，时间更紧了。使命如天，他时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压力。为把兵带好，把部队的训练和作风抓上去，不折不扣地执行完成好各项任务，带出一支作风扎实，纪律严明，素质优良的部队，他是废寝忘食，竭尽全力扑在工作上，很少有休息的时间。这样一来，他的旧伤复发的频率明显提高了，头时不时地发痛昏眩，严重时还恶心呕吐，全身乏力，这样就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有时还要住几天院。作为一连之长，这就严重地影响了连队的各项工作。根据自己的脑震荡后遗症，他考虑再三，为了不影响部队工作，决定还是转业为好。于是他就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上级领导进行了报告，接着书面提出了转业申请。部队考虑了他的特殊情况，还是忍痛割爱地批准了他的请求，同意他提前转业。这是他在担任连长一年多一点的时候。

十

    黄罡勇就要转业回到地方了。

对于黄罡勇转业，关媛芳是欢天喜地的高兴，这不仅仅是结束了夫妻间的日思夜想的慢长熬煎，不需一年一度“鹊桥”相会，从此可以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相守在一起，过着团聚的生活，而且更主要的是，有了丈夫在身边，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再也不用她一个弱女子操心了，若遇到了一些难处理的问题，也有个人商量拿主意了。

回来的那天，关媛芳快活得合不拢嘴，提前带着儿子到车站接回了丈夫，接着就在家忙上忙下，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庆贺一番。夫妻团圆，对他们的家庭是一件值得额手相庆的大喜事。

一桌丰盛的菜肴弄好了，就餐的人并不多，黄罡勇一家，还有黄罡勇的岳父岳母和小姨子小舅子。人虽不多，桌上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大家都相互庆贺黄罡勇转业回乡，一家团聚。黄罡勇一边举杯畅饮，一边把怯生生地看着他的儿子从妻子手上抱过来。儿子都快二岁了，走路已稳稳当当，虎头虎脑的可爱，在此之前他抱他带他都屈指可数，深感内疚。对突然出现的爸爸，儿子怎样也不相认，感到十分陌生，到了爸爸怀中就七拱八翘地挣脱出来，屁颠屁颠地回到妈妈的怀中，复又用一双怯懦的眼光打量着爸爸，觉得他不像是家庭中的成员。见此，黄罡勇感到很不是滋味，也感到自己一直在外，对家庭付出太少，不禁自责起来。

关媛芳看这一幕，笑着对丈夫说：“有时间多带下儿子，这是儿子与你接触少的缘故，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会亲近你的。没有儿子不认老子的。”

“仅看这一点，就深深体会到我在外面的几年里你在家不容易，特别是有了小孩，你既要工作，又要带小孩，真是够辛苦的。”

“有你这一句理解的话，我纵是吃下千辛万苦也烟消云散了。不是你不顾家，你也是不得已，远在千里之外，即使想顾家也是鞭长莫及，我完全理解你。在外戍边，保卫祖国，是在做正事，所以结婚后，我一直将家里的担子默默承担着，也没有向你诉半句苦。现在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了，不用千思万想的思念了，也不需大事小事的要我操心，我们下步的目标就是朝着将家庭营造得和和美美，温馨幸福的方向努力。”关媛芳的一番话消减了黄罡勇心头对家庭的歉意，也勾勒出了他们努力的方向，他对妻子的豁然达观深表敬意，噌地举起酒杯，与妻子深深地碰了一下，两人心领神会地把酒一饮而尽。

黄罡勇回到地方，不久就安排了工作。地方组织部门得知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而且责任心能力都强，在安置上给予了照顾，将一个连级干部安排到了县里的交通局当了一名副局长。这样黄罡勇就由一位带兵打仗、训练的部队军官成了一位搞地方建设的领导。但他要在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岗位从头开始学习。不过这对好学聪颖的他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他相信只要自己肯下功夫，“隔行如隔山”也不是可怕的事，何况现在与妻子儿子在一起，免去了思念和牵挂，精力可以更加集中了。

黄罡勇一俟走上了新的岗位履新，就全力以赴把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之中了，先是对分管的事情尽心竭力去熟悉接触。忠诚、老实、敬业、实干是埋在他骨子里的品质，他坚信任何事情只要专心致志去做就没有做不好的。地方的工作重点是抓经济建设，抓基础设施建设，这不比部队带兵打仗训练那么简单直白。他晓得自己面临的首要任务是尽快转换角色，抓紧学习新知识新东西，熟练掌握业务知识，不负众望地胜任自己担任的工作，得心应手地做好自己的事情，炉火纯青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进而把工作做出斐然成绩来。他从进局里的第一天起就朝这方面努力着。

在黄罡勇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学习中，时间也悄无声息地从指缝中溜走了。不觉间，他到地方已一个多月了。由于工资迟迟未到手，他已一个多月未给战友的父母寄赡养费了，这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一件大事，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间。可当他拿到回到地方的第一个月工资时，惊愕得不知所措了，那份工资比部队少了一大截，若按原来的数目寄款，交给妻子的就所剩无几了。他在部队时开始每户每月是寄9元，后来随着工资上涨，他寄出的钱也随着增加，到他转业前，每户增加到了12元。他想现在钱在一年年的贬值，总不能将原来的数目减少，因而算了一下，每户还按12元寄，就算将自己父母的一份暂时不给，全部交给妻子由她去安排，也才剩四十元不到，这如何向妻子交代。在部队就他就听说，部队干部转业到地方，工资会降不少，但没想到会降得出乎意料。但他想，无论如何，不能把战友父母的生活费的标准降下来，要苦也只好自己苦一点，家庭苦一点。可令他担心的是，老婆那里怎么交待。原来他在部队时，因一直在履行那份生命的承诺，成家后向妻子寄的钱也是少的，妻子问起缘由时，找个理由就给搪塞了，善良的妻子也就不再过问了。可现在工资又少了一截，给妻子的钱更少了，他怎能再瞒天过海搪塞得过。

他把钱按在部队最后一个月的数目寄出后，捏着剩下的一点可怜的钱左右为难：是立即交给妻子呢，还是缓一缓拖一段时间再给？他思忖了一下，还是缓步给。好在妻子对他的钱管得也不是十分的紧，短时间内没急问他的工资。

三个月后，黄罡勇觉得不向妻子交钱就不好交代了。当他把那不多的钱拿在手中准备交给妻子时，心中是惶恐不安，面带愧色的。关媛芳接过钱，展开一看，三个多月的工次才一百元多几块，便露出了惊诧和若有所思的神情，疑虑重重问他道：“你回来三个多月了，这是几个月的工资？”

“这段时间刚回地方，花销比较大，剩得不多。”黄罡勇嗡声嗡气用预先想好的慌话解释道。

天生善良的关媛芳，深信着自己的丈夫，知道他是一个不乱花钱的人，便收起钱，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了。

一次二次找些理由搪塞暂且可蒙混过关，可是时间长了，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每月发工资后将钱交给妻子黄罡勇都是诚惶诚恐，惴惴不安的，深怕妻子追究，但在他编造的理由下，妻子都只是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一句：“还是节约点为好，家里的花销是越来越大了。”

但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黄罡勇交给妻子养家糊口的钱还是那么多，而且每次的数目都相差无几，这就令她满腹狐疑。

一天晚上夫妻俩坐在床上，温存柔和的妻子针对这件事和风细雨地与丈夫交谈起来：

“罡勇，结婚前，我也与你说过，我不是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女人，而且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你在部队时向家寄的钱就不多，我想一个男人在外，总是有些交往和花费的，没有蛮横无理地提过什么要求。但你转业了，也不是乱花钱乱结交朋友的人，又不抽烟，不喝酒的，个人花销也少之又少，现在回来九个多月了，每月给我的基本上都是四十元左右，只比你工资的四分之一多一点。一个月二个月你可以说有人情礼节和结识上司的花费，但总不是月月如此吧。现在孩子越长越大，用不着多久就要上幼儿园了，家里的开支是越来越大，而且人情礼节又多，仅靠我的一点工资真的是入不敷出。我们不想过穷奢极欲的生活，但家庭的正常运转的钱总要保证，你回家了总不能把家庭的经济重担仍然全压在我一个弱女人的身上，这样你心里也过不去呀。”

“媛芳，我真的没乱花一分钱。”黄罡勇低声而诚实地说。

“那你的大部分工资哪去了呢？”关媛芳还是柔声细语地追问。

“男人有些事，女人还是不问为好。请相信我的为人。”

“我们是同床共枕的人，也是情投意合的夫妻。钱用在什么地方还有什么向妻子隐瞒，不能同妻子说的呢？你也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过夫妻间要忠心耿耿，荣辱与共，同舟共济，不分彼此。若你有什么难处，只要是合乎情理的，我一定会支持你的，若要担当什么我们就同甘共苦。”

关媛芳的话说得条条是道，入情入理，无懈可击。黄罡勇一时是哑口无言，不知怎么回答妻子。他几次张口想将战友之间的生死之约说出来，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他脑海里清晰地映现出与战友们立下盟誓中自己规定的一条：这件事，我们只做不说，只能限于我们十个人知道，就是将来成家立业了，对妻子也不能说起。他怎能违背生死承诺。

当然，黄罡勇也不是完全被那几句话所囿，觉得对妻子说明也无妨。但他考虑到，即使他对妻子说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能不寄那份钱吗？同样要寄的，所以说了也不能解决问题。还有一个担心，若说出来，妻子坚决反对怎么办，他能自食其言，为了自己的小家庭的幸福而终止已坚持了几年之久的对战友父母的赡养吗？也是不能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婚前没有将此事向妻子挑明说清，现在说了能得到妻的谅解吗？妻子会不会严厉责怪他隐瞒婚前实情，而更加憎恨他？即使妻子通情达理理解他支持他，但他怎么又能逃得出现实生活。现实生活是严酷的，不会因为他做了好事善事，而凭白无故地得到补尝，使他得心应手处理好这个矛盾。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啊！想到这些，他觉得与其说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抑或还会引起更大的误解、怨恨和矛盾，还不如信守诺言什么也不说为好。所以，他由于心中深深地顾虑，还是一如故我的对妻子三咸其口，什么也不肯说。

其实，世间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即使是很聪明的人在一些重大事情上也会产生错误的分析和判断，最终使事情急转直下，快速地向反的方面发展。眼前的黄罡勇因考虑过多，顾虑重重就犯了弥天大错。

又过了一个月，百思不得其解的妻子还是耐着性子又与黄罡勇促膝谈心，劝他不要对她讳莫如深，将工资的去处瞒天过海，让她不得而知，忧虑重重，黯然神伤，生出疑惑。但就是妻子如此地推心置腹，还是没有在丈夫那里掏出半句话来。他反而愈加沉默不语，面对妻子提这方面的问题就显得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心情烦躁。此时，他甚至想到了解脱。

一天晚间，妻子又提出这方面问题，理屈词穷的他反而恼羞成怒地选择逃避，不想面对妻子。他披衣悄悄下床，走出卧室，在厅堂里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他的思绪不断地碰撞着，心绪不断地翻涌着，心乱如麻。他思想斗争得很激烈。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家庭不是筑在真空中的象牙之塔，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人生在世生活所需的钱是不能缺少的，缺少了家庭就难以维系和运转，就会滑向日了的窘迫，夫妻的反目，甚至最后为了生计会使家庭支离破碎。可是，他转念又想，难道为了顾全家庭，他就可以改变已有的做法？不顾战火中立下的生死誓言？不！不！那是万万不能的，那样他怎么对得住牺牲的战友和战友情谊，怎么对得住做人的良心。此时他恨只恨自己当时谈恋爱时没有高瞻远瞩地深思熟虑，对这件大事想得不深，思得不透。成家立业就意味着养家糊口，一个男人就要顶天立地负担起家庭责任，这些他都没考虑仔细周全匆忙中就把恋爱谈了把婚给结了。他这个在战场上与战友立下了生死誓言的人，拿到一分工资，就要将大部分履行生命承诺的人，在现实中其实是不配成家立业的呀！成了家不就是硬生生地要拖累妻儿，不就是要让他们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呀。这是他当时在谈恋爱时始料不及的问题。想到这，他心里涌起深深地自责后悔。他不能责怪妻子，她是无辜的，妻子在这件事上因深爱着他是隐忍克制的。他的思想在激烈地争斗着，悔恨不该结婚，拖累了妻子儿子。追悔莫及中，但又一时不知所措。

心慈的关媛芳见丈夫这样心事重重，一筹莫展地在客厅踱来踱去，心里又涌起了同情和难过。她也心烦意乱，面对这件事不知如何是好。她唉声叹气地走到丈身边没有再说什么，只有连连 地喟然长叹，忍气息怒地默默牵着丈夫上床睡觉。

夫妻俩就这样同床异梦地过了一段时间。黄罡勇到月交给妻子的钱还是那么多，没有因为妻子的宽宏大量而有所增加，也没有因为妻子的柔情隐忍而有所改变。关媛芳只感到天天在一起的丈夫变得越来越神秘莫测，越来越古古怪怪了，越来越陌生了。她心乱如麻，忧郁烦燥，又不置可否，心里总像塞了一块湿布一样的难受。然而有着深厚涵养的她，又不想像一个泼妇一样把家里吵得个鸡犬不宁，让别人笑话。

无奈之下，她只好去请黄罡勇的父母帮助解开这个结。她把事情的原委向两位老人陈述后，说只希望俩老能问明儿子的工资哪去了就行。

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村老人，把儿子叫回家中。父亲正言厉色地问：“听媛芳说，你每月给她的工资很少，连孩子买零食的钱都不够。是这样的吗？”

“是的。”黄罡勇坦率而简短地回答父亲。

“那你工资哪去了呢？”他父亲不解地问。

他对父亲仍是对妻子说的那句话：“我没有乱花钱，请您放心。有些事情您不知道为好。请相信我在外没有做对不起妻儿和家庭的事情。”他的语调虽然低，但理直气壮。

“难道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告诉？”

黄罡勇哑然无言，低着头，面对父亲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了。

见儿子低头不语，父亲又语重心长地说：“媛芳是一个不错的媳妇。你在外当兵，她在家吃了不少的苦，而且对公婆又有孝心，人人都夸她。你不要因小失大，引起家庭的节外生枝，到时你会后悔莫及的。”

听一父亲的一番训导，黄罡勇点了点头，但就是守口如瓶不向父亲讲明工资的去处。

这样关媛芳心里更加疑云重重，觉得丈夫真的到了不可救药，不可思议的田地，她越看越感到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东西，有一种深深的隔阂和陌生感。她想这种事情唯有丈夫在外养了女人才解释得通。为此她整日心绪烦乱，忧心如焚，悲伤沉戚，人也变得精神恍惚，憔悴不堪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闺蜜吕华瑛，她是一个对事情有主见会分析的人，而且处事果断，就想请她帮着分折，拿拿主意。

一天，关媛芳找到了吕华瑛，将自己心中的苦水一古脑地向她倒了出来，想听听她的意见，拿出对策。

吕华瑛听后，沉思了会儿，忧心忡忡地说：“媛芳，听你这么一说，若要我分析你的家庭已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了，这不是我危言耸听，作为一个丈夫如此不顾家，防妻子像防贼一样，这是真正的同床异梦，你对他还抱什么幻想呢。你是太善良了，总是以一颗慈善的心去对待别人。”

“可他是我丈夫呀，不是别人。”

“可你把他当丈夫，他压根儿也没把你当妻子看，连家里必须用的钱都不给你，更可恶的还不对你说清楚钱到底是哪去了，这还是丈夫吗？”

“可每当我问到这件事，他都是一副思远虑深的忧思神情，脸上还有几份愧疚不安的神色，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就软了。”

“城府深的男人就在于自己做了错事，又没有更多理由解释时，善于装聋作哑，因为他也不想家里大吵大闹呀鸡犬不宁呀。若让我分析，他在外面是百分之二百有了野女人。你想想看，黄局长人长得那样的英俊帅气，倜傥有风度，又是一位堂堂正正的领导，是多么招惹女人喜欢的人物。就算他作风正派，坐怀不乱，对家庭负责任，诚心诚意忠于你，但你看现在这个花花世界，年轻人是多么开放，在情感上又是多么无拘无束。现实中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不少工于心计的女孩为了得到风流潇洒的优秀男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也要把自己中意的人挖走，为此使出百般柔情，千般妩媚，剜空心思也要把意中人弄到手。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事例，你在外当老师，这种时常街谈巷议，横刀夺爱的事情应该没少听说。你看你丈夫一表人才，大权在握，不正是厉害女孩猎取的对象吗？”

吕华瑛的一席话，说得关媛芳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顿时像被谁当头泼了瓢冷水，从头冷到脚，遍身凉透了。同学的分析，与她心里的猜测和想法完全吻合上了。但她还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就请吕华瑛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看你这样也很痛苦，人也为此消瘦了许多。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要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当断则断。我看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早点了结束这折磨人的婚姻。”

听了这话，关媛芳心中又是不由自住地掠过一阵惶惑恐惧，脸色立时变得雪白，显得束手无策地问道：“难道这是唯一的路？”看得出，她对离婚还是下不了决心，继续心有不甘地向吕华瑛讨主意，看她是否还有更好的法子。

可吕华瑛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认为只有这条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媛芳像一节木头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动弹，脸上泛起了无比痛苦无奈的神情。离婚的事她不是没想过，但她总下不了这个决心，隐隐约约觉得丈夫还没有犯错到令她走上提出分手的地步。现在吕华瑛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且分折得条条是道，令人信服，她还优优柔柔地干什么呢？看来摆在她面前的只有离婚这条路了。

看到关媛芳犹豫不决的样子，吕华瑛补充道：“我知道成家立业后你是个顾全家庭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你深爱着黄罡勇，要你主动走上离婚这条路总是难的，总会在头脑里滚瓜烂熟翻来覆去地考虑。但是你想想，你这行将就木的婚姻已逼得你走投无路了，你不得不往这条迫不得已的路上走。这叫逼上梁山。也许这样还可以走出人生新的天地。何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吕华瑛抿了口茶，接着说：“再说，即使这婚离错了，事实证明黄局长在外没有女，他也还是你的人，你怕什么。兴许经过离婚的打击，他恍然大悟一下想通了，便会翻然悔悟向你把事情说明清楚，再回你的身边。这叫‘曲线救国’懂不懂。”

吕华瑛的一番深刻分析和独到见解，使关媛芳原来一颗希望婚姻转圜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犹豫不决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于是决定走离婚这条路，看是否能以离婚这样巨大的刺激促使丈夫转变。她的心由柔软犹豫变得坚定果断了。

“要对他下最后通谍吗？”她最后一次问闺蜜。

“不用啦。你就直接上法院，给他来个措手不及，这样更有效力，对他的触动更大，他受了震惊后，在痛苦中徘徊了一阵，或许会一改故辙，悔过自新地回到你身边。”

第二天，关媛芳在吕华瑛的相伴下，走进了法院，递上了一纸要求与丈夫离婚的诉状。这些都是在黄罡勇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的。法官一看诉状，见是交通局的黄副局长的美貌妻子要与丈夫离婚，感到很是诧异和惊愕。

自从关媛芳与黄罡勇发生“冷战”以来，恩恩爱爱的夫妻就分床睡了。但黄罡勇白天仍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地回家做饭做家务照顾孩子。只是夫妻间都视对方为陌路，谁也不愿多说话了。

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于床，对妻子这段时间以来以冷若冰霜的脸孔和态度对待他，心里没有半点的抱怨之情，因为这都是他的所作所为造成的结局，因而心里只有深深的愧疚。面对这种情势，他痛心疾首，但又束手无策。这条硬汉子面对强敌，曾舍生忘死地奋勇扑向敌群，但在面对怨怼他的妻子时，勇气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曾带领全连一百多战士练兵强技，表现出叱咤风云的统帅风度，但在面对家庭矛盾时，却一筹莫展；他平时遇事能成竹在胸，果断干脆地作出对策，但在面对化解夫妻间的隔阂和岌岌可危的婚姻时，却无计可施；他曾面对心仪于他的百般温存的多情女子能表现出镇静自若，不为所动的定力，但面对一波接一波而来的诸多烦心的琐事家事，却茫然不知所措，慌乱不安，毫无对策。对他一手造成的摇摇欲坠的婚姻，对夫妻感情的危机四伏，他真的一筹莫展，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这婚姻能维持多久，意识到极有可能要走离婚那条路。他反反复复想过，愿走这条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使妻子解脱，才能让她找到更幸福的婚姻，自己心也能摆脱窘迫安宁下来，无人干扰地心安理得地履行那份生命的承诺。

一天，黄罡勇在单位办公，收到了一张法院传票，一看是关媛芳要与他离婚的内容。他不感到惊愕，因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他希望的事情。他按照约定的时间走上了庄严的法庭。

他坐上被告席时，妻子坐在原告席上。她形容憔悴，脸庞蜡黄，浮泛着一副复杂而痛苦的神情。他瞟了妻子一眼，那样子就像一个被擒的犯人脸对警察，是惊惶和怯懦的，在妻子未抬头看他时，就倏忽收回了目光，勾着个头，再也不敢正眼看妻子了。

法官在法庭上正襟危坐，见人已到齐，清了清嗓子，敲了一声惊堂木，就以严肃神情开始庭审。当开始法庭调查，问到黄罡勇是否只将每月很少一部分工资交给妻子时，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但怎么也不愿说明原委。关媛芳的措词并不严厉，只是温婉地将事情的本来面目进行了说明，表现出提出离婚是一种很无奈的做法。最后法官问黄罡勇是否同意离婚，是否要进行调解时，他不假思索地说：“无需调解，我完全同意原告的请求，请法院速判离婚，只请求将财产和儿子判给妻子，别无他意。”

黄罡勇的一席话说完，关媛芳心里是一阵失望和愕然，心也向冰点滑去，整个人身上顿时冷透了，头也昏乎乎的，仿佛天地在缓缓旋转。她原本指望在法庭上黄罡勇会出人意料地转变态度，看在夫妻一场和儿子的份上为保全家庭，同意法庭调解，保全家庭。可是没想到他这样爽快地答应离婚，而且是以不假思索地口吻坚决肯求，令她不可思议，无限失望。她坐在那儿，心口一阵窒息的憋闷，人似有些支持不住了，但还是强打精神在法庭上坚持着，直至结束。

庭审结束，人都散去了，黄罡勇向落在后面的关媛芳以前所未有地真诚说：“媛芳，我对不起你和儿子。请你原谅我吧！”话毕，负荆请罪般向妻子深深地鞠躬时，又至诚至善地重复了那句话。他抬起头来的一瞬，关媛芳看到他已泪眼模糊，禁不住也难过得泣不成声。一对深爱着的夫妻就以这种各自痛苦的方式劳燕纷飞了。

一个多月后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判他与关媛芳离婚，儿子判给女方，每月黄罡勇向儿子支付三十元的抚养费。

十一

自与妻子上了法院后，黄罡勇就搬出了自己的家。

这个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分崩离析了。他只带着自己的起居生活用品和一些书籍住到了单位的宿舍。这是早几天预知到婚姻破裂不可避免后提前准备好的寓所。这间宿舍不算小，有近二十二个平米，既可住宿，还可隔几个平米，放上个煤汽灶弄点饭菜。

黄罡勇与妻子离了婚，虽然表面看上去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灵却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痛苦不堪。婚姻的骤变，令他神魂颠倒，痛不欲生。最初几天他度日如年魂不守舍地消磨着时光，一个人在卧室就神思恍惚惘然若失，反反复复回忆与关媛芳在一起的甜密时光，这样越忆他在痛苦中就陷得越深。

他的离婚虽然未闹得沸沸扬扬，但消息还是很快地不胫而走，风一样到处游荡，几天之内单位的同事们是无人不知，一个小小的县城虽未传得满城风雨，但许多得到消息的人也是风言风语议论着这件轰动一时的新闻。单位同事因知道黄罡勇的为人，议论这件事时更多的是惊愕和迷惑不解，不知道黄局长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家庭为什么会突然起这样的掀然大波。但不知内幕的人，就以讹传讹，说黄罡勇找了小三，被妻子发现后休了。

离婚的第四天傍晚，痛苦得神情恍惚的黄罡勇，游魂一般地踟蹰到了那条小河边，鬼使神差地踏上了第一次与关媛芳谈恋爱的那段河边曲路。这时天空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大地闷得使人要窒息一样。少顷，风在高空和远处打起响亮的唿哨，随着就强劲地刮到了近处，小河的水在狂风的吹拂下，激烈地翻涌着，河边的树木在狂风中疯狂起舞。一场暴风雨眼见就要来了。但黄罡勇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走，很想让痛苦的心被雨水猛烈地冲洗一阵，以减少内心的悲痛难受。风越来越大，刮得路面飞沙走石，把一个本就光线渐渐减少的黄昏变成了一片昏天黑地。黄罡勇的单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头发零乱得更是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者，但痛苦中他无视眼前的一切，在阒无一人的道路上艰难地迎着强劲的风游荡着，心里不断地呼唤着：“暴风雨呀！你来吧，来得猛烈些吧，把我心中的痛苦和忧戚彻彻底底地冲洗掉吧！让我痛痛快快地放松一下。我活得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啊！”他眼含伤心的泪水，一遍遍这样在心里呼唤着。大雨似听到了他的呼唤，很快地滴滴哒哒下了起来。刚开始还是稀稀疏疏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有点生痛，但很快那雨就倾盆而下，滂沱得连人眼睛也睁不开。风助着雨势，把大地下得朦胧如混沌世界。天空隆隆的雷声也在骇人地滚动。黄罡勇被大雨淋得清醒了一些，开始调转头往回跑。但滂沱大雨却一阵紧似一阵，越下越大。强烈的炸雷也一个个在头顶炸天。电闪雷鸣，风强雨劲，撕心裂胆。大地像要坍塌，长天像在哭泣，天地间一片昏暗。黄罡勇像跌落进黑暗的地狱里一般，被一种恐怖的天气包围着。雨一边下，黄罡勇一边快速地往回跑。忽然一块石头将他绊倒，他整个身子像一截树筒一样倒下扑进泥水里。他艰难地从泥水中爬起来，手上胸前都沾满了泥水，像个泥猴一样，完全变成了一个不堪入目落荒而逃者。此时他心中的忧痛非但没有被大雨冲刷掉，反而在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里变得愈加浓厚了。此番情景，更激起他对自己遭遇的苦难和不幸的忆想。他痛苦地仰面朝天，大声呼喊：“苍天呀，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遭受此等痛苦和折磨，受到这样的人生重击！雨呀，铁石心肠般的大雨呀，你尽情的下吧，你若真能如我所愿冲洗我灵魂深处的痛苦，我愿这样长久地在站你冰冷的怀中接受你的淋洗。”他跌跌撞撞跑向河边的一棵小树，想倚着喘息会儿再跑。可是这时雷声在头顶一声比一声更加巨裂地炸开，他不敢倚着树，只得继续往前跑。这时，一道道闪电划破乌黑的天空，照亮了黑暗低沉的天宇，使一层层狰狞的乌云清晰可见。那一声接一声的巨雷，就像战场上的隆隆炮声，像在追打着大地上隐匿的什么恶魔一样。

突然，一道更强劲的闪电，剑一样地劈开黑漆漆的天空，照亮了深不可测的空宇、广阔的原野、波焘翻涌的小河。已是有些神思恍惚，昏昏沉沉的黄罡勇一抬头，恍惚间，隐隐约约看到九位战友的形象出现在空中，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神色凝重，俯看着他，像是在对他问候安慰，对他因履行诺言所遭受的痛苦表示同情。他们面带庄重而怜惜的神情，嘴唇不约而地在一启一合，仿佛在说：“班长，为了你的家庭放弃承诺吧！不要再对我们的父母寄赡养费了。”那声音虽然听不清，但在他看来完会是那么说的，他领受得到，而且字字句句清清楚楚。他们说完，仍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想诉说点什么，但一团乌云将他们淹没了，影子很快消失，全部隐匿进了乌云里。他猜想那也许是牺牲的战友知道他在受苦受难后而特意显灵，真诚地劝说他。他了解他们的为人，知道他们若在天有灵，定会这样劝说他的。但他能半途而废吗？他对着九个战友隐去的方向，喃喃说道：“战友们呀，请放心吧！我会坚强起来的，无论情况怎么变化，都会义无反顾地履行我们的战前承诺的！”

黄罡勇跌跌撞撞跑回宿舍，人已是精疲力竭了，成了一个像是从水里涝起来的人，身上的雨水不停地往地下落。他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钥匙。打开门，拉着灯，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张口喘着粗气，不想动弹了。

这时，雨也停了下来，天地间又恢复了一片宁静。离他的宿舍不远的住在另一间宿舍的他们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欧阳婉倩，这时看到黄罡勇宿舍的灯亮了便走了过来。她是大专毕业分配到交通局工作的，已有两年多时间了。办公室是黄罡勇分管的一个部门，因此两人是上下级关系。欧阳婉倩性格开朗，举止稳重，一片冰心；体态婀娜，面容白晰，风姿绰约；一双大眼睛更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也表明她是个天生热情富有情感的姑娘。不仅如此，她爱岗敬业，任劳任怨，责任心强，在单位深受好评。自从黄罡勇离了婚，细心的她见他整日痛苦不堪，忧心如焚的样子，对他的遭遇便生出深深的同情。她知道黄副局长谨小慎微的为人，却弄不明白一个这样顾及家庭，高节清风的人，怎会遭受如此的婚变和打击。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傍晚，见如此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局长饭后不见了踪影，就为他担心。她看见了局长宿舍的灯亮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关心地赶了过来。当看到局长不堪入目，像个水鬼一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恻隐之情油然而生，急忙拿起干毛巾帮黄罡勇擦拭雨水，随后就去翻找衣服。

“黄局长，你不能这样，下这样大的暴雨你不躲不避地在外面淋洗，这不是在糟蹋自己吗？”

她摸了摸黄罡勇的额头，感觉还有点微烧，就放下找来的干衣服，赶紧用热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

黄罡勇这时完全顾不了自已在下属面前不堪入目的形象，只想这样呆头呆脑地坐着让自己冷静一下，释放出心中的苦痛。他对欧阳婉倩说：“婉倩不要管我，也许淋一场大雨，心里要好过一些。这几天我心里太痛苦了，想让雨水冲洗心灵的忧伤悲戚。”

“黄局长，我知道你心中很痛苦、悲伤，但也不能以伤害身体的方式来排遣悲伤呀。你平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也拿得起，放得下，对婚变带来的痛苦你也应同样这样对待才是。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些风风雨雨很正常，但走过了风雨总能见到彩虹的。这个道理你比我懂。坚强的人遭遇再大的苦难也会被踩在脚下，再大的痛苦也压不倒他的意志，我相信你做得到。”

“婉倩，我这样是心里实在太忧痛了，你一个女孩子也许无法理解我心里的苦痛，这种来自家庭破裂的打击，于我不亚于一次心灵的摧残。最初的几天，我真的痛不欲生。好在我也是从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有些定力，面对痛苦，一直在尝试着用毅力支撑着自己的精神不要崩溃，就像战场上面对强敌一样勇敢地对待命运的打击。我这样应该是暂时的现象，或许经过一段时光的抚摸，经过风雨的洗礼，心里的忧伤和痛苦会释放干净，恢复到正常。我在强制自己朝这方面努力。请相信我会振作起来的。我知道，这样长久的萎靡不振神思恍惚地会影响到工作的，这样不好。”

“你会这样想就好了。要尽快从离婚的痛苦阴影中走出来，因为你是个领导，一个精明强干的领导，单位的很多事还要你出谋划策，如果你长时间的精神萎靡，你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一松劲，肯定会影响到单位。”

“婉倩，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有主见的姑娘，不仅关心我，也晓得对单位顾全大局，这样有大局观念的人我们单位不多。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劝说。请放心，我会听从你的规劝，早日摆脱人生的阴影的。”黄罡勇剖开心说完这番话，见时间不早了，自己又是这样鬼魅一样狼狈不堪，觉得不好让欧阳婉倩久陪，就诚恳地说：“婉倩，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欧阳婉倩见自己的局长一身精湿，她在又不好更衣，就起身离开了。

十二

往后的日子，心地慈善而富有同情心的欧阳婉倩，见黄罡勇总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痛楚的样子，就试图用自己的热情和体恤春风化雨般驱散他心头的忧悒和痛楚，晚间一有时间就主动邀他散散步。

这晚，她又主动邀上了黄罡勇走向了那条小河。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离开喧闹的城区后是比较僻静的去处，越往远处越是幽静。他们单位在河的南面，他们就沿着较近的南岸走。河的对岸那段河沿曲路，是黄罡勇与关媛芳第一次撒下爱的情话的地方，也是他那天有意让雨水冲刷心中忧伤的地方。尽管那条路更静更幽，更适人诉说心灵的话语，但那里沉积了太多的柔情与忧伤记忆，所以黄罡勇再也不愿意往那里走了，怕旧地重游勾起心灵的伤痛。这边河沿在县城内的一段还有些稀稀落落的建筑，紧临路旁的，还有不少做路边生意的小店面。但越往开处走，建筑物就越少，显出城郊的寂寥。

两人听着那沙沙的脚步声，起初一言不发地漫步着。黄罡勇内心对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深怀感激，是这个兰质蕙心的女孩不偏不倚地揣测准了他的心情，并对他给予了真诚的启发和关心，使他的心才渐次开朗了些。自从那次欧阳婉倩对他一番开导后，他的情绪明显朝着积极方向好转。经过一段时间，他渐渐从痛苦中爬涉出来了，开始忘却心中的忧伤，精神也慢慢走向了阳光地带，工作热情也高涨起来。

两人慢慢地离开了城区，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这是一个有月的夜晚。月亮升上了一丈多高，恬静地撒下溶溶的清辉，把大地照得如梦如幻。两人爽直而随心所欲地交谈着，欧阳婉倩还是有意绕开他家庭方面的话题，免得触动他忧伤的神经。

心灵敏悟的她，自从听说黄局长被妻子以他不交钱养家糊口起诉离婚后，隐隐约约觉得黄罡勇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心中隐痛的，尽管她对黄局长深藏不露的离婚秘密无法知晓，但她凭直观觉得他是个无过错的人，是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人，完全不是外人所传的花心男人。不仅如此，他在对待工作上责任心强，事事都做得认真细致，兢兢业业，有条不紊，不把份内的事做好就不肯罢休；在为人处事上更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表里如一，肯吃亏，肯帮人，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是一个这样品德高尚，热爱生活，为人正派的人怎么会被妻子告上法庭，被说成是用情不专不交钱养家糊口的人，继而还遭受被离弃的命运。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深信他遭遇离婚不会是表面现象那么简单，定有深层次诡秘的原因。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复杂情感，也许是对黄罡勇落魄痛苦的同情，也许是对他品德的敬仰，也许是一个慈善姑娘的初开情窦找到了愿意倾诉的对象，欧阳婉倩自他离婚后渐渐地对黄罡勇萌生了怜悯和朦胧的爱意。

月亮又爬高了些，有几朵孤独的白纱似的轻云浮在天空，月亮在这几朵云中快速地穿行了一阵，又走到了一片暗蓝的天空里，恬恬地将碎银一样的月光洒向大地，洒在河面上，生出粼粼波光，恬静中反照在了欧阳婉倩的脸庞上，使她的脸显得更加光洁柔美庄重。

“婉倩，我在不幸的遭遇中，体会到的是，芸芸众生中，有心肠软的，也有心肠硬的。你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总能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及时地开导我陪伴我，给我春天般的温暖。这段时间在你的劝告关照下，我几乎丢弃了心灵的痛苦和忧伤，从痛苦的泥潭里解脱出来了。一个人在迷茫痛苦的时候确实需要人的关心开导。这种关怀，就像寒冬里的篝火，能带给人无比温暖；就像黑夜里的灯塔，给人指明方向。我庆幸自己身边有你这样细心体贴的好同事好姑娘。”

“我只是做了一个同事应该做的一点小事。当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领导忧心如焚，痛苦不堪的时候，我仿佛也感同身受，无比忧戚，若不施以关怀，就心神不安，也许这是我的天性。我想任何一位下属同事都会像我这样去做的。”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有些人看到我离婚后，好像总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打量我，好像我真的是对妻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真的是有了第三者后被妻子离掉的一样，人言可畏呀。其实我是一个无辜者，只是让不明真像的人产生了深深的误解。但我心里坦坦荡荡，不怕飞短流长的背后议论。扪心自问，我为人处世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天地，只是感到愧对妻子儿子。”

“我相信你，你是一个有操守的人。但婚既然离了，又不是你提出来的，你又问心无愧，该忘却的还是要忘却。”欧阳婉倩停也停，见黄罡勇一时没有答话，接着剖心地说：“局长，你这样离了婚，一个人单独过，没个人照料，也不是长久之计，心情平静下来了也要考虑再组家庭的事情。”

“我已没有半点这个想法。”黄罡勇不加思索，坚定地说，丝毫不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

“你还年轻，一个男人不组成个家，就会无所适从的，若有了点三病两痛也没个照顾。”

“不是我不想有个家。而是我的处境不适应成家，我成了家就会连累别人，就会给家庭带来苦楚和窘迫，这是被事实印证了的。所以我离了婚就不想再成家了。”

“你说这话不切实际，现实生活也不会让你这种想法长期存在下去。纵使你这样做，难道又能独善其身？”

“婉倩，生活是不能彻底剖开让所有人看的，生活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形，而这些只有当事人清清楚楚。”

“我觉得你思想太复杂了。人不要自设篱笆，划地为牢，把自己囿禁起来。我认为人的思想与房屋中的摆设一样，该简略的时候一定要简略，不要搞得那样花里胡哨，看着累心。”

“你的比喻打得很好，但我并非自设牢笼，把自己禁锢起来，我的情形与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有那么一个女子从内心深爱着你，一往情深，而不顾及你其他的方面，你会怎样对待呢？”欧阳婉倩态度明了大胆地地向黄罡勇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个猝不及防的提问，弄得黄罡勇措手不及，也令他大吃一惊，猛然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他明显感受到这个纯洁的女孩是在向他拐弯抹角地表白爱情，心里便掠过一阵复杂的情感，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动容，但很快用理智让心情平静下来，断然地说：“若有一个这样的女子，我也会耐心对她解释，我是一个不配成家立业的人，成了家就会让她过拮据穷愁的生活。”

欧阳婉倩听了黄罡勇的话有些幽幽地失望，但还是无所顾虑地说：“我不明白你话里的深层意思。你有时真的把自己裹得很紧，高深莫测。”

黄罡勇没有正面回答她，轻柔和气地说：“婉倩，世间的同情不能代替爱情，一份天长地久的爱，也就是婚姻，不光是凭着一时的冲动，一时的热烈相拥，一番山盟海誓的表白就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卿卿我我打发日子的，爱情之外是需要物质做基础的，需要起码的金钱维持家庭的，否则，一切爱情和婚姻都会成为空中楼阁，都是难以维继的。这是我从此次婚姻的挫败中得到的体会。过去我在没结婚之前也不晓得这个道理。我和妻子感情应该是不错的，她深爱着我，我也深爱着她，但最终还是因为向她交的钱少不能维持生计，而产生了裂痕，引发了怀疑，结果导致婚姻破裂。平心而论，这责任完全在我，不能怪我的妻子一丝半毫，她是无辜的，是我对她造成了痛苦和伤害，所以这件事，一直在噬啮着我的灵魂，令我的心静下来总是隐隐作痛，愧疚不已。你说我哪能再去吭害下一个女人呢？”

听了黄罡勇的话，欧阳婉倩是一阵长久地沉默。两人都许久沉默不语，耳边萦回的是脚踩在沙子地上发出的沙沙响声，在静寂的夜里这种响声格外清晰，响得有点夸张，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欧阳婉倩想，黄局长不愧是长她几岁，又见多识广的人，他那番话充满了人生的体悟和真知灼见，不能说没有道理。这个世界确实相爱容易，相处难。他话那番话不像是在编造理由拒绝一个真情女子伸出的爱情的橄榄枝，心中也许真有难言的隐衷。但她还是以自己对人生的理解相劝道：

“我觉得人生还是要看开一些，要有达观的处世态度，要像苏东坡一样活出旷达人生。你的内心和隐私我不好深问。但你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好像在作茧自缚，让人看着不免有些累，因此我希望你抛开一些累心的东西，像过去那样活出洒脱，活出刚强，活得更充满自信。”

黄罡勇只是“嗯、嗯”地点着头，表现得像个孩子听大人的规劝一样，唯唯诺诺。

不觉中他们走得很远了。夜空的月亮已升得快到天顶了，云朵全部隐去了行踪，独剩那轮皓月在深邃的天空朗照着，也静静地俯看着他们。道路上阒无人迹，空空落落，只有两人和一对影子形影相吊。远处的村庄还有些灯光，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些低矮的灯光显得格外的昏暗，就像昏昏欲睡的眼睛，让人看了都要生出困顿感。黄罡勇见万籁俱寂夜色已深，便对欧阳婉倩说：“夜已深了，我们返回吧。”欧阳婉倩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两人折转身往回走。

他们走进城区时，看见路边一家冷饮店还开着，黄罡勇就示意进去休息一下。两人进了店，黄罡勇点了几杯冷饮和一些点心，两人就分坐在金黄色的长条桌两边，一边品饮一边谈笑自若地叙谈。结账时，黄罡勇左右口袋掏着，才摸出几个毛票，显得十分尴尬，脸也泛红了。欧阳婉倩见状，抢着要买单，可黄罡勇怎么也不同意，恳切真诚地说：“我是个男同志，也是个领导，带一个女同事品点冷饮还要你付钱，这不是叫我难堪吗？”他这样一说，欧阳婉倩才住手。

黄罡勇自转业回家后，身上一直是囊中羞涩，寄出了战友父母的钱，剩下的一点可怜的钱还要交给妻子，离了婚还得支付儿子的抚养费，所以身上总是囊空如洗。这种经常空空如也的拮据只有自己知道，他更是讳莫如深，一直怕如此的穷困潦倒让别人知晓。

欧阳婉倩自从那次对黄罡勇放出爱的信号遭到婉拒后，并不灰心气馁。她一有时间仍若无其事地邀黄罡勇散散步，让他心情愉悦。两人一旦走到了一起，话还是那样的滔滔不绝，那样的投机，谈得纯洁无邪，谈得心情舒畅。就是在这种毫无隔阂的交谈中，黄罡勇垂落的人生风帆又高高扬了起来，工作的热情基本回复到了初到单位时那样的满腔激情。

十三

就在黄罡勇渐渐地从离婚的痛苦中走出来，满怀信心投入工作时，县里准备修筑一条贯通几个乡的县乡公路。这是一个斥资巨大的工程，实施单位无疑就是交通局了。局里领导考虑再三，认为这样重大的事情唯有让黄罡勇这样有责任感的人担纲才最合适。局长魏立志找来黄罡勇，怜爱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爱将，坐定后就直抒已见地说：“黄局长，这项工作我反复琢磨过，只有你能担此重任，要辛苦你了。你们意见怎样？”黄罡勇没有半句推辞，表示是组织对他的信任，愉快地接受了这项艰巨而繁重的任务。

黄罡勇对此项工作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一个地方若想尽快富裕起来，就必须把路修好。他们县是一个交通欠发达的县，农民的许多农副产品因道路不畅不能及时地卖出去，导致无法增收，因此农村的经济不活跃，农民也不富裕。“要想富，先修路”。现在上面重视了这件事，要在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县投巨资修条公路，壮大全县经济，这是一件多么千载难逢的大好事。组织深思熟虑将这样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在感到不胜荣光的同时，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因此他在爽快地领受任务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把这个惠民工程抓好抓实。”

工程伊始，他就身先士卒，带领工作人员风里来雨里去，定设计方案，征收土地，勘测线路，无不亲力亲为。为了赶进度常常是加班加点忙到夜深人静才回单位。因此人也累得是消瘦了一圈。细心的欧阳婉倩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见黄局长忙得不可开交，就细腻主动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还主动帮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黄罡勇总阻止她这样做：“婉倩，这点小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的工作也够忙的。”

“黄局长，做这些事情，是女同志的举手之劳，不费什么力气和时间的。你这段时间在外面来来回回忙得马不停蹄的，衣服就让我顺带帮你洗一下吧。”

“我是怕人家看见了，说我一个小小的副局长还摆臭架子，连衣服都差一个办公室副主任洗。”黄罡勇笑着真诚地说。

“这是我主动做的，不是你差使的呀。”

“你真是个能体谅人的好姑娘，总在细微处默默给人润物细无声的关心。”

“你既是领导，又是同事。同事之间帮点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这点小事，能让你感到是一种关心，那你就让我多做点吧。”欧阳婉倩顺着黄罡勇说的意思，幽默而俏皮地说道，朝他嫣然一笑。

如果在男女恋爱上把女人比着树，男人比着藤，说世上只有藤缠树，鲜有树儿来缠藤，那么现实生活中也不完全是这样，不少大方女人也有主动出击的。尤其是那种独具慧眼又有勇气的姑娘，更会执着地追求一份她们认为是值得追求的爱情。欧阳婉倩也许就是一个这样有勇气不落窠臼的姑娘。哪怕黄罡勇离弃过，还有一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哪怕黄罡勇委婉地拒绝过她，暗示她知情而退，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然无所顾忌地把爱情抛给他。这并不是因为她看到黄罡勇有着风流倜傥的潇洒，大权在握的权力，而是一年多来，在与他共事中，她看到他有着崇高的品质，宽广的胸怀，执着的追求，怜悯的情怀；看到他有着深邃的思想，脱俗的气质，博雅的学识，这些闪光的东西令她敬佩得五体投地。所以她在黄罡勇几次婉拒她的暗示后，甚至诚恳地言之凿凿地表白他不想再婚，不想再拖累别人后，她仍依然故我一往深情地对其关心照顾，方方面面无不细致体贴入微，把一份真挚的爱蕴藏在同事间的帮助体贴中，相信一份真挚总会打动一颗遮遮掩掩的心的。这让黄罡勇既深受感动，又深感不安。

黄罡勇心情平静下来后，晚上劳累了不想出去散步，就会坐下来看书或记记日记，这是他在部队时就养成的好习惯。他认为一个人不学习就会原地踏步，无法长进，久而久之还会变得不学无术，被时代淘汰。所以他有空就孜孜不倦地学，不断充实自己。

这段时间，欧阳婉倩看见黄罡勇又忙又累，晚上就极少邀他散步，只是差三隔五过来陪他短时间的聊聊。但两人走到了一起好像就有说不完的话，工作、文学、历史、时事、情爱都是他们的共同爱好的话题。但黄罡勇总不想把话题扯到人的情感上去，他怕误导这个白璧无暇一片冰心的女子。其实从他内心来讲他是愿与别人讨论这方面的问题的，而欧阳婉倩在这方面似乎也是一把好手。但他还是有意识地避开这方面的话题，与她更多地谈工作和学习上的事，谈一些知识性的东西，探讨如何为人处世的事。

这样两颗坦诚相见开诚布公的心，就顺着这些思路滔滔不绝地谈论他们共同爱好的话题。欧阳婉倩现在完全把黄局长看成了无话不说的人，有什么喜悦和苦恼都愿向他倾诉。

一次，她与一个同事负责安排一场有上级领导参加的大会时，在材料准备和会场布置上出了不小的差错，使上级领导当面批评了局长。事后局长恼羞成怒，把两个人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严厉批评。与她同时参与此项任务的同事本应承担主要责任，却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她一肚子的委屈，觉得对方太没有担当精神。晚间，她将此事说给黄罡勇听时，仍是泪眼婆娑。黄罡勇劝她道：“工作中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如果是共同做这件事的人，就要共同担责，而不是推卸责任，一味地把过错推给别人，这不仅是不敢担责这样简单的事，往深里讲是一个人的品德问题，这是做人最忌讳的事情。这种人与人相处久了，最终是要遭人唾弃的。人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发挥了智慧算计别人获得了胜利，而在于在平常的为人处事中能展示出良好的品行，最终赢得普遍的赞扬和钦佩。”最后劝她不要为此事难过伤心，不要放在心上，因错不在她，而在对方。有则改正，无则加勉嘛。要她从中吸取教训，下回不能出现同样的错。同时要她从工作和生活中学会如何做事，如何与人相处，在为人处世中显出达观大度和高尚的操守来。

黄罡勇很有见地的话说得欧阳婉倩是连连点头，她觉得黄局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领导，分析事情能入木三分，懂得生活在世如何堂堂正正做人，利利索索做事，更是能游忍有余地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她发自内心的佩服。

尽管欧阳婉倩觉得聆听黄局长教她如何在工作上精益求精，在学习上如何孜孜不倦等等这些话语，也饶有兴趣，不显枯燥，但青春洋溢的她有时还是感到心中缺少情感的滋润，令这个情窦渐开的姑娘，不免感到有失所愿。所以她总是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入情爱之中，并不失时机地向黄罡勇隐约表露她的一腔真情。黄罡勇见此，就巧妙地避开她放出的一支支试探性的丘比特之箭。但心意已定而富有耐心的欧阳婉倩并不放弃追爱的努力。

在与他相处的日子中，她依然故我地暗中对他不懈追求，依然与他侃侃而谈，依然殷勤备至地帮助他做些洗衣服或整理房间之类的琐事，试图用自己的执着感化黄罡勇。黄罡勇是军人出身，喜爱整洁，但自接受了修建公路的任务后，就无暇顾及自己的宿舍，她就抽时间把他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好让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宿舍时有份舒适感，安心休息。不光是如此，她见他近段时间累得消瘦得不成样子，为了补充他的营养，她还像妻子一样关怀倍至地给他弄些补食。

一天傍晚，黄罡勇刚从工地回到宿舍，她就提着一个保温瓶喜笑颜开地进来了。黄罡勇疑惑地看着那保温瓶，不知道这个姑娘又在玩什么新花招。

“局长，快洗一把，趁着热时吃。”她柔声地说，像妻子般温存。

“吃什么东西呀？”黄罡勇狐疑地问。

“这段时间看你消瘦得不成样子，又无家无室地缺少关照，我特意给你煲了个仔鸡。”

“这么麻烦，有这个必要吗？其实我的身体蛮好，只是偶尔脑震荡发作头有些晕眩，其他方面还算可以。眼下这点苦我的体质完全抵得住。”

“人是铁，饭是钢。再好的体质透支多了，也是要加强营养哩。”

黄罡勇没有再说什么，觉得盛情难却，便接过保温瓶放在桌子上。旋开盖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俯首低眉间，那香喷喷的味道直抵肺腑，令他食欲大开。霎时他心中涌上一股温热，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离婚后，他就没得到过这种温暖的关怀过，这种暌违已久的体贴，令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家的温暖，更对欧阳婉倩自他离婚后不时在他面前充当妻子的角色无限感激惭愧。可是面对这样温存体贴的姑娘他又能给她什么呢？又能对她作出什么承诺呢？他什么都不能！无法给予她想得到的东西。想到这，他心中就升起无限愧疚和不安。对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彻悟到若想真心关爱她，就不应该再讳莫如深遮遮掩掩地捂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再含糊其辞模棱两地只说他不想成家一类的话，让她还心存幻想等待观望，进而耽误她美好的青春时光。他决定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合适的时间尽早拿出更明朗的态度来向她进一步表白自己的思想，让她彻底地从幻想中退出来。

黄罡勇端坐桌前，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件，顾虑重重地说：“婉倩，你对我这样好，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他想把刚才的想法尽早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在这种氛围下说出来比较突兀，会破坏两人的融洽而伤她的心，就欲言又止了。

“你单身一人，在生活上怪孤独的，我过意不去才做了小小的一点事，并不是为了讨到一点感恩。”欧阳婉倩俏皮地说，边说边拾掇房间。

黄罡勇的宿舍被一分为二，一边住人，一边是厨房，偶尔也在此弄点吃食，因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为了驱除这难闻的气味，欧阳婉倩整理完一些物件，接着就用香水淡淡地到处撒一撒，驱除那种不太好闻的淡淡油气味。这些细腻得如同妻子一样的举动令黄罡勇是深受感动，让他那种想法又加重了。

又过了几天，暮色已深，黄罡勇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工地回来。但洗濯后仍是不忘端着本书看。欧阳婉倩悄悄地进来了。黄罡勇便把书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微笑地对她说：

“这段时间都多亏你了，帮了我不少的忙，回来后，不用忙其他的事情，端起书看就是。”

“帮助你说到底也是支持局里的工作，你说是吗？这样你就可以无所牵挂地把全部精力放在修路的大事上。”

“道理倒是这样。但总让你为我操心忙这忙那，感觉心里不安。”

“真见外，我有时不也请你帮忙吗？”黄罡勇知道那是指有时帮着她修改稿子的事情。

他是分管办公室的领导，因文笔不凡，确实帮助她改过不少的文稿，对她的指点也不少。因而欧阳婉倩总钦敬他随手几笔，就将她的拙文点铁成金了。但近段时间他一心扑在修路的事上，办公室的工作确无精力过问了。

“近来办公室的工作做得还可以吗？”黄罡勇忽然想起很久未关心办公室的具体工作了。

“按部就班。做得还差强人意，魏局长也还满意。”

“辛苦你们了。”黄罡勇感激地说。

“主要是办公室主任得力，他会安排，和你一样做事又细心又有条理。”

“所以一个单位，多些肯干实事的人，就会兴旺发达，否则就会不如人意，显得涣散。”

“这里说起来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大家一直在你的以身作则带动下，工作作风有了大的转变，好风气保持了下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吗。”

“突出我个人不好，我也不是事事做得完美无缺。成绩是大家做出来的，我不能贪天之功归为己有呀。”

欧阳婉倩觉得这话对，似也不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接着转了个话题，问起了修路的进展情况，希望自己的领导能早点回来。

“要想搞好一项工程，不仅是累，其实蛮复杂的。各方的艰难超出了我的想象，有时处理问题还弄得我焦头烂额，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如履薄冰般一步步向前，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有你这样尽心尽责，这样矫矫不群的领导能力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不过认真履责我是做得到的，只是能力欠缺些。”

“所以这段时间你明显消瘦了。忙工程，也要注意身体。我看你现在仍然有时晚上看书还看到好晚，不能这样。”欧阳婉倩还是不忘关心他的身体。

“我会注意的。看书已成习惯，不看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难以入睡。再说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很多业务知识还没学懂弄通，不学习怎么去指导工作，总不能老做个门外汉吧。”

“学习是件好事，人只有不断学习才能不断提高自己。这方面你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但还是要劳逸结合。”

“你过奖了。你总是言过其实地把别人的亮点突显出来，这样要使人飘飘然的。”黄罡勇半开玩笑地说。

“我讲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欧阳婉倩的话说得很真诚。

“我们已是无所不谈的同事了，同兄妹一样有着手足之情，彼此之间不应该讲恭维的话，要真心帮助对方，要直言不讳指出对方的不足，这才算真正的莫逆之交。”

“极是。我会照你说的去做。”欧阳婉倩听了黄罡勇的话连连点头，话中带着活泼俏皮的意味。

说到这里，黄罡勇突然打住话头，转变了话题，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境。他平时做梦不多，突兀做一个这样的梦让他感到蹊跷，白天找不到合适的人说，现在欧阳婉倩在身边，觉得对她说最合适，想听听她对梦的看法。  

“婉倩，不知怎的，我前晚做一了个内容离奇古怪的梦。梦中我一个人孤零零在黑暗的夜里迷失了方向，走进了黑黢黢的城堡一样的魔窟中，一进去好像有股阴风，快速地就把城门关得死死地，无论我怎么使出全身力气也打不开。接着洞里响起了像是索命般的恐怖脚步声，几个青面獠牙的人很快跑来我身后，面目狰狞地拉着我往更黑暗的地狱般的洞窟中而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比地狱更恐怖的世界……我在挣扎中醒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惊悸、后怕地久久回忆着梦境。我是枪林弹雨走出过来的人，什么生死场面没见过？但这个梦，着实让我心有余悸，感到恐怖。”

“局长，你的精神压力太重了。离婚以来，也许你精神一直处在忧郁痛苦中，梦境把这一些给你释放出来了。你还要缓解心理压力，生活得轻松点。”欧阳婉倩没有细想一个梦具有的暗示作出，认为美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平时生活和心境的反映，属于正常情况，所以她随便安慰了他几句。看着平时刚毅，而此刻若有所思的局长，她心中又升起无以复加的同情。她猜测得出黄罡勇的内心深处仍蓄积着孤独和凄凉，痛苦和忧伤。然而他却固执地要延续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日子，不由分说地拒绝别人的爱，这到底是种什么心态，什么思想？就是她这样与他深入接触的人也无以洞悉不得而知。她对他这样温存体贴，百般柔肠，亲蜜无间地对待他，也只是换来个同事间最纯洁的友情，这让她一时又不可思议，感到幽怨伤心。

“婉倩，只有你懂我，常来安慰我，并试图以你的温暖一点一点抹去我心灵深处的忧伤。你这样的好心肠，极富同情心的姑娘到头来必有好报的，也一定会有美好的前程的。”黄罡勇说到这里想到了前几天心中想好的那件事，就不失时机顺水推舟地往下讲，“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要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不要往不切实际的方面去作徒劳无益地付出，要郑重其事地去找一份完美的爱情。”

欧阳婉倩听罢此话，意识到黄罡勇可能是在对她的情爱下最后“通碟”，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极不自然，一种极度的失望一下子漫上全身。她颓丧地反诘道：“难道我的心你真的一点也不理解不懂。”

“我怎能不懂。但我不能害你，不能把你引入泥泞晦涩的人生。我觉得我真的喜爱关心你就要把你引向光明的爱情之路，这是我的责任，也是肺腑之言，是用理性和人生经历来表达的。你从现在起，一定要考虑找对象的事，年龄也不小了。说实在话，我若是个不负责任只追求享乐的人，也许早同你厮混在了一起，那样是对你一片冰心的糟蹋。我认为一个高尚而严谨的人，会理智地摈弃那种以取乐和感官舒悦的随意媾合，定会把雨意云情视为掺和着责任和道德的永久情爱。”黄罡勇无比真诚地说。

听完此话，欧阳婉倩无限伤感地离开坐位离开他，走到窗前掏出手帕轻轻地拭着眼角。感到眼前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冷若冰霜，不可理喻。黄罡勇看到她这样痛苦难过的忧戚神情，心中也不好受，便从靠椅上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胛语气柔和地说：“婉倩，我真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也是一个不能奢想爱的特别之人，跟着我这样的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会受一辈子苦的，不能享受人生幸福和快乐的。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东西，表面看似美好东西，你若接触不深，它总是发出迷人的光泽，保持着它的完美性和纯粹性，一旦到手了接触深了，你就会发现，原来自己被一种表象迷惑了。我的前妻关媛芳就是如此，否则，我们也不会离婚。你这样好的姑娘应该得到完美的爱情，真正的幸福。”

欧阳婉倩还是固执己见地说：“我曾对你说过，谈对象，我不选择对方有这多那多的金钱，也不崇尚对方有什么地位权势，只选择有良好品德，有弘毅宽厚的事业心，有顽强奋斗进取精神，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的人，但一个符合我心意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情拒绝我，不能让我如愿，我还有什么心事去找更理想的人，还侈谈什么将来的幸福？”

黄罡勇知道欧阳婉倩心理还在怨恨他的绝情。她仍是那样在乎他，不改初衷。但她哪能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和心中的苦楚，他对妻子都不能剖腹明心的隐衷，哪能对她说呢？他这种境况哪还能成家呀！即使退一步说，还想成家，也会重叙旧好，回到妻子儿子身边去。因为他深深想念放不下的还是妻子儿子，因他有负于他们，对他们欠下很多很多。这些心事欧阳婉倩怎么知道。

“婉倩，你刚才说的择偶条件，我完全赞成，这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姑娘才具有的慧眼。找对象是终身大事眼光就要看深远些，就要找有事业心，有责任感，有良好品德，好学上进的人，而不是把对方地位金钱放在首位。一个缺少志向的人，整天浑浑噩噩度日，纵有再多的钱也会败光，像你这样一个慧眼识金的姑娘，人又漂亮，心肠又好，工作又积极上进，我相信，一定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得到完美爱情的，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的。而不是找一个像我这样离过婚的男人。”

黄罡勇说完这通话，卧室里是一片死寂。欧阳婉倩不再说什么了，只感到身体不住抽搐，通体冰凉，心更是憋闷到窒息，弥漫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绝望难过。如果说原来她对黄罡勇多少还抱一线朦胧的希望，现在是彻底地绝望了。他这样铁石心肠无情地拒绝她，她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舍不得前面的妻子，想破镜重圆，还是真有不可告人的隐痛，不能再婚？她的脸由于绝望，变得像一张纸那么苍白，人更是心灰意冷深深怨恨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用力推开黄罡勇扶着她肩头的手，木然地离开他，走到桌边，惘然若失地看着桌子上的几本书，随手从中拿起一本《茶花女》，下意识地翻了几页这本已读过的小说，顿悟世上称心如意的爱也许是不多的，理想的爱情或许都在传说中，现实当中并不多见，纵是有那种两情缱绻，真心相爱的，说不定到头来只有像阿尔芒和玛格丽特那样，在外界的压力下惨遭妖折的命运。心中的绝望难过使她潸然泪下，幽怨悲愤。她觉得这里已不是久呆之地，一无言语忧戚沮丧地离开了黄罡勇。

十四

再说下关媛芳，自与黄罡勇离了婚，心中还是像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平心而论，她心里还是深爱着他的。但一直令她气愤难平的是，一个她深爱着的老公，连钱用到哪里去了都不与她透露半点，直到对簿公堂，仍违莫如深不肯透露半点，怎不令她怒气冲冠。这种情形除了老公有婚外情还有什么可解释得通的呢？

但自离婚后为了探个究竟，看她老公到底有没有婚外情，是哪个狐狸精迷住了他，便暗地里叫了几个知已进行打听，但反馈给她的信息都是未发现黄罡勇半点这方面的蛛丝马迹。这就令她更是感到大惑不解，剜空心思也猜不到黄罡勇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心思。由于否定了黄罡勇离婚前有婚外情的猜想，关媛芳对老公一人单身在外生活，成了无依无靠的人，心中又生出深深的同情。她为对老公的误判和错误分析感到深深的自责。想到老公曾多次对她表白的那句话：媛芳，请相信我，我没有乱花一分钱，我的钱都用到了正道上。男人有些事，有时不便说明，你也最好不要深究。以及他在法院庭审完毕，那深深的鞠躬，和那句负荆请罪的话：媛芳，我对不起你和儿子，请你们原谅我吧！她心里就是一阵揪心地难过，眼泪也禁不住潸然而下。这些翻滚在心里的情感，令她离婚后心情依然愁肠百结，忧心如焚，消瘦的情形非但没有因为离婚有所好转，而且由于心中的思念、忧戚还在日复一日地加重，人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憔悴、消瘦。她不甘心心中的白马王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像一道彩虹一样永远消失在天边，又请来了吕华瑛，请她出面去打探一下黄罡勇的想法，看他是否能看在夫妻恩爱一场和儿子的份上，消释前嫌，握手言欢。

性格耿直的吕华瑛爽快地说：“我去试一试。当初我们是断定他有了婚外情才那样做的，现在事实证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去探探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吕华瑛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找到黄罡勇的。对她的到来，黄罡勇十拿九稳地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知道她一定是受妻子之托来转圜的。他晓得妻子这段时间对他暗中进行了打探，料定妻子若没有发现他有婚外情，是会回心转意的。但他想就是再走到一起又有什么用呢？婚姻又维持得了多长时间呢？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除去了给战友父母的钱外，拿不出家庭所需的日常开支的钱，这样下去日子久了矛盾不又要爆发？原来他那样爽快地答应离婚，不就是想让妻子从心底怨恨他，把他这个没有家庭责任感的人彻底地从心中抹去，然后去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履行承诺。他当初判断，妻子只要忘却他，一心想找对象，凭她自己的容貌、人品、文化和工作一定还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然而他在这方面又料想错了。离婚后，不时传到他耳际的有关妻子的信息是，她还一如既往地想念他，为此还愈加地消瘦憔悴了，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忧郁的神情，很少有心情畅快的时候。妻子仍然忘不了他，就像他永远也忘不了她一样，这反而让他感到很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黄罡勇给落坐的吕华瑛沏了一杯茶，热情接待了这个爽快地在他的婚姻上出馊主意的女人。吕华瑛欠身接过茶杯看了一眼黄罡勇，发现他比离婚前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极不好看，还附着些黑色斑点，这些一目了然的迹象，明摆着他也活得也不开心，心中一定是放不下关媛芳和儿子。心想一对彼此深爱着的人，这样暗自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了哪般？她轻轻地哀叹了一声。

吕华瑛啜了一口茶，开门见山说：“黄局长，我讲话向来开宗明义，不会绕山绕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撮合你和媛芳再走到一起。你离婚后，媛芳并没有得到解脱。她知道你外面没有女人时，一直在想念你，为你担心。为此，人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有这么好的妻子掂念你，还有那么可爱聪明的儿子，你把他们孤儿寡母丢在一边，于心何忍？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是一个有名份的领导，你的责任心同情心哪去了，你这样不感到内心愧疚吗？”她又啜了口茶，继续说道，“黄局长，正视生活和现实吧！你总不能像古代看破红尘的人那样做个遁世的隐士逃脱现实生活吧。你和关媛芳之间的矛盾，不就是工资到哪里去了的事嘛，没在外花在狐狸精身上，向妻子说明一下花在了什么地方不就得了。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怎么称得上是胸怀坦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吕华瑛一番话，像一阵排子枪一样有力打过来，句句说得黄罡勇心中像是有猫爪在抓一样地痛。这些像是在为关媛芳打抱不平的话，尽管有着火药味道，甚至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但黄罡勇听后并不气愤填膺地生气，也没有责怪她有失礼貌的言语，反而一时变得默默无语，黯然神伤，思绪难平，心中绞痛。他一时不知道用怎样的话回答她，沉吟了一会儿，只是内疚地喃喃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她那样的痴情，初心不改，无法忘怀。”他思忖了片刻，平静对吕华瑛说：“华瑛，这件事，再让我仔细地考虑一下吧。”他想，妻子无法改变初衷，离弃了这么长时间，还那么朝思暮想惦念着他，只好把对牺牲战友的父母尽孝的事说出来，看关媛芳是否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若能接受并与他同甘共苦，那就夫妻握手言欢，重新生活在一起算了。

“要考虑多长时间？最好是快一些，不要拖泥带水不干脆。”吕华瑛性子有些急，办事喜欢立竿见影。

“最多三天。我这几天单位有件要紧的事要完成，忙完了，我就向你告诉我的决定。”

“那就这么说吧。我静候着你的佳音。”吕华瑛看到了一线希望，便高兴地回去复命了。

十五

黄罡勇所说的要紧的事，是解决修公路资金的大事。那条连接几个乡的县乡公路，正在紧锣密鼓的修建之中，工程进展得顺顺利利，但上级的工程资经还一直没有落实，这是工程项目的大头。

上级项目考核组在千等万盼中终于来了。黄罡勇是分外高兴，又是接待，又是汇报，还陪着到实地察看，忙得脚不点地。忙完了一天，局里在县城一家最高档的酒店安排了丰盛的晚餐。魏局长不巧外出开会了，黄罡勇就成了局里的全权代表。他让局里参加此项工作的几个干部，另外还叫了几位年轻美貌的女干部包括欧阳婉倩到场陪酒。

考核人员见黄罡勇安排得这样的热情周到，还特别安排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陪酒，心里是喜不自胜意气风发，兴趣也明显浓厚起来。

刚上酒桌大家还都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地敬酒。黄罡勇作为局里的代表，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让上级考核干部吃好喝好喝得高兴，好顺利地完成拨款合同的签署。于是他绝无仅有地放纵了一次。首先代表局里向考核人员逐个敬。为了工作，为了早点得到工程款，不胜酒力的他是豁出去了，每碰一杯，一仰脖子都喝得底朝天，只听得喉结处咕噜咕噜滚动着响。这样，第一轮下来，已有几分醉意了。酒过三巡，特别是几个特意安排的年轻美貌的女干部开始“进攻”时，桌上的气氛就像浇上了油的柴火点着了，顷刻间热焰腾腾。考核组人员见漂亮的女子轻盈地走到身边，妙语连珠地轮番敬酒，个个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频频举杯，开怀畅饮。他们的酒量在美女的柔声软语相劝下，似增大了许多，在飘飘然中仰头就喝，而且越喝越起兴，越喝越显出了豪放干脆。黄罡勇见此情景，又怕把几个女同事醉倒，停歇了一会儿的他，又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为几个女同事作一番抵挡。当然，这不光是为了保护女同事，今晚他是东道主的代表，不能因为礼节性地敬了一轮，而一劳永逸地躲在一旁，让客人感到主人不够热情。所以已经有了些醉意的他，又强打精神，与其他干部和几个女同事，交替着向上司敬酒。为了突显热情和主动，他的频率这时不亚于几个女同事。欧阳婉倩见自己的局长这样奋不顾身地喝，怕他喝醉，挨着局长坐的她暗中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少喝点。黄罡勇没有理会她，面对上司，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我要舍命陪君子，就是伤身子也要把领导陪好，陪得尽兴。”他越喝说话越含糊，走动的双脚也变得飘浮了。欧阳婉倩见他喝成这个样子，仍离开位频频举杯，心里十分着担忧，众人面前又不好夺他的杯子，只好站起身来把他手中的酒瓶拿过来，并将黄罡勇挡在身后，取而代之敬客人，以减轻黄罡勇的压力。她一边敬酒，一边小声对身后的黄局长说：“局长你喝醉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问题的。”

谁知黄罡勇舌根有些打颤伸展不灵地回她说：“我没醉，还没把领导陪好呢！”

这时，酒席桌上喝得是一片狼藉，个个喝得东倒西歪，黄罡勇更是昏昏沉沉，身体难支了，坐在桌边，用双手撑着昏沉沉的头。见此，欧阳婉倩觉得该散席了，暗示黄罡勇早点提议圆席收场。醺醺然面红耳赤的上级考核人员，听到黄罡勇说“圆桌”，也欣然同意。于是满桌人站立起来，举起酒杯，“砰”的一声相碰了一下，各自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宾主就这样酒醉饭饱地各自离桌散去。

黄罡勇送走了客人，已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了，只感到天地在旋转一样，说话更是颠三倒四了。他感到再也难以支持，扶着酒店的墙壁，直想呕吐，但“呃、呃”几声过后，却怎样也吐不出来。欧阳婉倩见状快步上前扶住他。但在众人面前为了不显出狼狈的窘态，他推开她坚持着说：“不用扶我，我没……没有喝醉。”

欧阳婉倩心痛担心地说：“局长，你酒量不行，不该不要命地喝，这样伤了身子，谁来照顾你。”

黄罡勇心里很难受，不想言语，也没有理会欧阳婉倩的话。还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了，坚持自己走。他再次轻轻推开扶着他一只手臂的欧阳婉倩的手，试图自己走向宿舍，但踉踉跄跄没挪几步，就差点栽到在地。欧阳婉倩与几个同事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她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跟着一个男同事也上前帮着搀扶。这时她感觉他绵软虚弱的身子就像一只病猫，没有了任何力气。两人挟着黄罡勇向他的宿舍走去。一路上欧阳婉倩闻到了黄罡勇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意识到黄罡勇已是酩酊大醉了。

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到了黄罡勇宿舍，欧阳婉倩帮着把宿舍门打开，与同事将黄罡勇和衣扶上床，让他躺一会儿。然后给他烧一瓶开水，泡杯酽茶，叫黄罡勇躺会儿稍醒了酒喝，黄罡勇小声地“嗯嗯”回了她几声，就闲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她给黄罡勇一一安排好后，见他昏昏乎乎睡着了，便与同事把他的卧室门关好，悄悄地离开了。

十六

第二天，欧阳婉倩到单位上班，发现每天都要提前几分钟到办公转一回的黄副局长的办公室门一直是关着的。开始她认为他昨晚醉得那样深，会来得晚一些。但等到十点多钟，仍不见他的身影，对这一罕见的情况，欧阳婉倩似预感到什么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头脑里莫明其妙地升了起来。她心如火焚般地着急，怕黄罡勇有个什么三长二短，连忙叫上办公室一个男同事，匆匆地往黄罡勇离单位不太远的宿舍一路小跑而去。

黄罡勇宿舍的门紧闭着。他们三步并着二步踏上几级台阶，来到窗前，通过撕破的窗户纸朝里望去。这一望，把两个年轻人吓得大吃一惊，面如土色。只见黄罡勇卷着被子躺在了床下，被子已揉得很乱了。欧阳婉倩因为紧张和害怕，心“嘭、嘭”直跳，人也被一阵紧张和惊悸抓住了，惊慌失措，没了主意。还是同来的男同事沉着些，急忙说了声破门，就用力把门撞开了。欧阳婉倩跌跌撞撞地跑到黄罡勇身边，带着哭腔叫道：“黄局长，你怎么啦！黄局长，你怎么啦！”一连迭地叫了几声，没有半点回声。她顿时神色慌张，脸色因受到惊吓变得一片苍白，心里更是乱了分寸，身上也不住地在颤抖。仍是同来的男同事能处变不惊。他摸摸黄罡勇的胸口，还有股热气，再试试他的鼻子还有点极微弱的气，然后掐了他手上的脉也还在微弱地跳动，便果断地对欧阳婉倩说道：赶快叫救护车来，十万火急！！

急救车一路呜呜叫着赶来了。这时，单位在家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得知了信息，纷纷惊恐万状地赶来了。大家手忙脚乱地用单架把黄罡勇抬上了救护车。医生在车上给黄罡勇打起了点滴。车急速地往省城方向驶去。

欧阳婉倩守在黄罡勇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一只露出的手臂，感到他手上的热度是越来越低，呼吸也极其微弱。看到他这样人事不知，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心里似锥子扎一样地疼痛。昨天晚上都好端端的人，就因一场饮酒大醉，生命转瞬就岌岌可危了，这一些就像一场梦浮现在她眼前，晃得她心情更加难过虚幻。难道生命会如此的脆弱？她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想着问着，眼中就挂满了痛楚的泪水，同时浮现出不祥之兆的画面，令她无比悲切。

救护车急速地开了近二个小时到了省城一家医院。魏局长带着几个人与医院联系并说明情况后，医生觉得救人已刻不容缓，叫快速把人抬入急救室进行抢救。

黄罡勇被抬到了抢救室的楼层。此时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匆匆赶来了。这时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女护士，一看病人头像，惊吓得脸上顿时煞白，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差点把手上端的盘子跌落。她弯下腰，进一步看个仔细。自言自语道：“是的，他是黄副连长。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阵疑惑和悲痛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时间容不得她去问清原委了。黄罡勇被送进了抢救室。

那个看到黄罡勇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后脸色骤变，惊悸痛苦的女护士就是秦贤妹。黄罡勇升为连长后，没多长时间她也从部队退伍回乡了。由于她听从了黄罡勇的话，在部队专心致志地苦学业务，护士知识学得透彻熟悉。退伍回乡，因是个女兵，又是烈士的家属，在组织的推荐下，并经过考试，她进入了省城这家大医院工作，又因工作出色，已晋升为副护士长了。

黄罡勇被送进了抢救室，送他到医院来的人只好焦急地在走廊上等候。单位来了少的人，魏局长觉得大家耗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就随地作了安排，他带着欧阳婉倩等四人在医院守候，其他人员回单位，并叫办公室将此事告知关媛芳。

大多数人走了，走廊里变得空空荡荡，清静了些。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留下的人心都悬着，牵挂着在抢救的黄罡勇的生命。尤其是欧阳婉倩，她的心跳得像在打鼓一样，一份悲情在心里弥漫着，令她肝肠寸断地难过。她意识到，黄罡勇定是凶多吉少，他人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恐怕医师也回天无力了。情义深重的她想到这些，眼眶里又盈满了痛楚悲戚的泪水。

这时，抢救室的门启开了点，秦贤妹出来了，脸上一脸严峻而痛惜的表情，几个人同时围上去，急不可待地问抢救情况，她哀痛地摇摇头，五内如焚地说：“医生在尽最大努力。但希望极其缈茫。”说完话，她将眼睛望着欧阳婉倩问，“这里谁是黄连长的家属？”

“他的家属还没有来。”欧阳婉倩低着头小声回答。

“怎么这样大意的家人。这种醉酒引发的急性胰腺炎，只要一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就没什么大碍了。这样晚送来，已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真是叫人心如刀绞。”秦贤妹说着说着悲痛得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也难以掩饰地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魏局长只好上前向这个年轻美貌的副护士长解释道：“黄局长离了婚，一个人单身住在一旁，所以醉了酒出现了意外一夜无人知晓，才酿成了这种恶果。”

秦贤妹听说黄罡勇离了婚，感到十分愕然，大惑不解地问：“这样优秀的男人，他怎么会离婚呢？我与他曾在一起当过兵，我完全了解他。”

她这一说，大家又是惊谔茫然地望着她。魏局长简要地将黄罡勇离婚的大致情形向秦护士长讲述了一下，最后说：“我们也觉得十分蹊跷，不能了解里面的内幕，也只知道表面情况，解不开这个谜”

秦贤妹一头雾水，但没时间细问，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揩了下双眼，返回了急救室。

关媛芳失魂落魄地赶到医院时，抢救已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但一直没有传出令人高兴的消息。她喘着粗气，头发都零乱不堪了，一脸惊慌失措悲痛欲绝的神情。见大家的第一句话就是：“黄罡勇怎样了，好转了吗？”

大家看到她这样惊恐万状的样子，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都低着头一言不发。还是魏局长上前安抚她坐下，安慰她说：“医师正在全力抢救，别太着急。”

到了下午快五点，抢救室的门打开了，主治医师走上前对守候着的人用沉重的声调说：“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无奈病人送来得太晚了，因饮酒太多引发胰腺炎急性发作，经抢救无效，不幸去逝了。”

听完医师的话，关媛芳像遭受了雷击，感到天旋地转，像一个放了气的皮球，半昏厥地“扑通”一声朝着急救室跪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巨大的悲痛，放声嚎啕起来：“罡勇，都怪我呀，是我葬送了你的性命。你这样走得不明不白，半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和儿子，我一生心里怎能得安呀！你为什么这样很心地丢下我和儿了，一走了之呀！可怜的罡勇呀……”极其悲痛的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悲凄地飘荡，让听到的人无不感到悲痛难过。

黄罡勇的遗体被缓缓地从急救室推出来了，关媛芳这时像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伏在黄罡勇的遗体上，哀绝地恸哭着，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落在黄罡勇身上。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呼天抢地般地嚎叫着：“罡勇，你醒醒呀！你醒醒呀！你为什么这样狠心地抛下我和儿子，不辞而别。你不是说过我们一定要厮守到老，享尽天年吗？你为什么不履行诺言……”

魏局长等几个人见此，也悲痛得泪水满眶，不禁为失去这么一位好同事而唏嘘不已，掩面而泣。欧阳婉倩用手绢捂着嘴唇克制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嘤嘤啜泣，但泪水像涌泉一样滚滚而下，滴落在她的衣襟上。黄罡勇的去逝，对她来说，不仅是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同事，更是失去了一位能倾心交谈的知己，一位她仰慕的偶像，一位能真心教导她的好兄长。

木然悲痛站在一旁的秦贤妹，听到这撕肝裂胆的痛哭，一双眼睛早已模糊了，泪水唰唰而下，表情极其悲痛惋惜。她与几个人将痛不欲生的关媛芳拉开时，用模糊的泪眼瞥了一下曾在照片上见过的她，感觉她的确容颜姣好，五官出众，但此刻那张白皙细腻的脸却被巨大的悲痛扭曲了，悲怆痛苦中满是泪水。她看得出这是个真情女人。秦贤妹和守护黄罡勇的同事缓缓地将黄罡勇的遗容送往太平间。关媛芳被两个人搀扶着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一路痛哭，早成了个泪人儿。突如其来的噩耗，使她悲痛过份，身上一阵阵发出痉挛。好在有人搀扶，她才没昏倒在地，随着众人护送着黄罡勇的遗容前往太平间。这样三个都曾深爱过黄罡勇的女人，共同护送着他走向人生最后的归宿。

十七

交通局为黄罡勇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灵堂肃穆而庄严，哀乐低回，气氛悲切。他的骨灰摆放在松柏鲜花之中，上面覆盖着鲜艳的党旗。

前来参加追悼会的除他单位的全体人员，县民政局和武装部也派干部来参加了，此外还有黄罡勇的高中同学，与他同去当兵的战友，还有正在修筑公路的一些工人以及受到过黄罡勇帮助过深深崇敬他高山仰止品行的群众也闻信自觉赶来，沉痛哀悼他们眼中的一位平易近人，助人为乐，兢兢业业的好干部。关媛芳被以黄罡勇妻子的身份请来参加追悼会。几天来她都沉浸在悲痛欲绝之中，深深自责黄罡勇的死与她提出的离婚有关。想到此，她就悔不当初，追悔莫及。悲痛的折磨，深深的思念和自责使她变成一个已失魂落魄，面目全非，不修边幅之人，看上去再也不是一个清秀美丽举止高雅地关媛芳了。她披头散发在吕华瑛的搀扶下带着儿子站在灵堂的右侧。吕华瑛这个关媛芳结婚时的伴娘，曾牵着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如今却搀扶着悲痛万分的她来送夫君驾鹤西归，也顿感世事无常。她也心情悲痛地感到这幕她也做了配角的戏既短暂又悲惨。人们纷纷对关媛芳表示慰问，她丝毫未表现出不是黄罡勇的法定妻子的不当，而是无视世俗的观念，坦然地以黄罡勇遗孀的身份对前来吊唁送别的人们表示感谢。她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心有所安，才能减少心头的悲痛，才能对得起黄罡勇的英灵。

料理完黄罡勇的后事，关媛芳被允许以黄罡勇妻子的身份整理他的遗物。

黄罡勇这间宿舍因是离婚后搬进来的，因此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她走进宿舍的第一感觉是，里面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办公桌，几张椅子，一叠书和一点必备的炊具外，什么都没有了，不像是一个副局长的寓所。里面因那天出事后无人进来，显得十分零乱：被子落在地上，乱草一样，茶杯跌落在办公桌旁，碗口朝地，床边的一把椅子也倒着。这些表明黄罡勇在痛苦难过时肯定挣扎过。看到这种因痛苦挣扎造成的狼藉场面，她又悲从心生，心如刀绞，泪水扑刷刷地落下。她想如果他们不离婚，他纵是烂醉如泥，又哪会无人知晓，无人照料，又哪能白白地送掉性命。

关媛芳于肝肠寸断中把零乱的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后，就把眼光瞅着上了锁的抽屉。黄罡勇匆匆忙忙离开人世，没有与她留下片言只语，他心甘情愿的接受离婚也没有作半句解释，她相信他一定是带着满腹心事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她猜想他的抽屉里一定锁着他的喜怒哀乐，锁着他心里从未告诉过她的秘密，也锁着能揭晓她心底那个迷团的谜底。

她找到钥匙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她的几张照片，以及他们在一起合照的结婚照，还有几本他的荣誉证书和一些证件什么的，另外她还找到了理得整整齐齐的8.5元钱和一些饭菜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什么能让她感到惊讶的东西。但侧旁的那个抽屉一打开，关媛芳便大吃一惊，里面有一大沓厚厚的汇款单——是从他在部队开始至今连续不断汇向九个固定姓名的汇款单。她再仔细观看，这汇出的款子，每户数额都在增加，最初是几元，后来是十几元，但每年的加起来，就是他当年工资的大部分。这些得款的人都是他的什么人呢，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以至让他长年累月地为他们汇款，而且无论婚前婚后，仍至他们家闹到崩溃了，他都守口如瓶，从未让她知晓这事，也未看到过这些汇款单呢？关媛芳相信那就是他们离婚的根源。她把那沓厚厚的汇款单小心翼翼地叠好，再用袋子装起来，放到了旁边的大抽屉内。然后把汇款单旁的两本日记拿出来打开看。那写得不潦草，遒劲有力的字迹，一跃进她眼帘就让她感到特别熟悉和亲切，仿佛看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影一样，顿时她心里一热，两眼又模糊了。她揩去泪水，急切地翻开一本新一些的日记看起来。

某月某日：

今天一整天，我的情绪都很低落，心烦意乱。昨晚上，妻子又问起的我的工资走向，我又故伎重演，以一言不发的方式对待她。妻子的涵养算是好的，就是我这样以深沉的沉默对待她的急切提问，也从未大发雷霆过，而是忍气吞声地自我息怒了。也许她知道我也有难言之隐，才没有步步紧逼。可她哪知道每当她问起此事，我心里是多么地紧张慌乱呀，又是多么地内疚不安呀。我面对的一边是我的家庭，每月我不能向妻子交上一定数额的钱，让她打理一家的开支，另一边是我九个牺牲战友的父母，这些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缺少了儿子的赡养，一定还在指望着我。两相对照，我理应是一边也不能丢掉的。但我就这么点工资，我只能选择履行承诺，因为这是我与战友的生死之约，从在部队发第一个月的工资起我就这么做了，我能中断吗？能自食其言吗？能不仁不义吗？战争夺去了战友的生命，我却还活着，在幸福地享受着美好的阳光和空气，还结了婚，有了称心如意的妻子，有了可爱活泼的儿子，与长眠于南国的战友相比，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我应该感到满足。所以，我只能选择委屈家庭和自己，一如既往地履行生死誓言。所以面对妻子的追问，我只有在内疚中表示沉默。但这样，我又觉得对妻子、儿子实在有愧。这种对家庭的失责愧疚，也时时在啃啮着我的灵魂。

某月某日：

我有一种预感，最终我与妻子是要离婚的。因我这样长久地不能分担家里的经济压力，哪一个做妻子的受得了。更何况我这样做，肯定会逼着妻了往我在外面找了相好的女人这方面去想。她也曾问起过我是否有这方面的事情，但我是矢口否认。这也确是事实。但我三缄其口不肯讲出工资的去处，又哪能打消她心中的满腹狐疑呢？又哪能消除她对我深深地怨恨呢？我晓得是不能的。

我也曾几次想开口说出我们工资的去处。但话到嘴边还是咕咕地咽了回去。一是这个秘密是与战友在生离死别时起过誓的，不能与包括妻子在内的任何亲人说起的。二是我确信即使说出来了也于事无补。因我确实无法解决钱的问题，又不可能不履行誓言。所以我干脆闭口不言，有意识地任其发展，让它直至发展到婚姻破裂。我现在确实盼望着离婚，觉得只有离了婚妻子才能解脱，才不至于在缺钱的窘迫中度日。

某月某日：

我已作好了离婚的准备。尽管我心中万般舍不得温柔贤惠的妻子，舍不得聪明可爱的儿子，知道离婚后心灵就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但我别无选择。我一直深信不疑，离婚对妻子而言定是一场噩梦的结束，她离开了一个对家庭不尽责任的男人，是一种重见天日的好事，完全可以获得新生。不可否认，刚离婚时，也许会使她痛苦一阵子，但痛苦过后，她也许会很快忘掉我这个缺少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忘掉一个在她心目中也许是用情不专的人。她这样秀外慧中的女人离弃后，可以肯定地说用不了多久，定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的，定能重新找到人生的快乐幸福的，决不会像与我在一起这样过着窘迫怄气的日子。这样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让一种对家庭和妻儿的负罪感渐渐消失，从而消减长期困扰我的精神压力。我现在只是后悔，当初不该让情感恣意汪洋地膨胀，不该向往不已地坠入爱河，不该不顾后果地组成家庭。这种想法从我转业回家后，就清晰地盘旋在我的脑海。是的，像我这样只靠工资收入，顾得了战友的父母，顾不上家庭的人，为什么要兴致勃勃地成家呢？这是我在找对象之初没有深入考虑的事，故而埋下了婚姻的危机。这样懵懵懂懂地放纵了自己的情欲，没想给婚姻的另一半造成了深深的痛苦和伤害。

某月某日：

今天，我怀着愧疚不安的心情，走上了法庭，听从法官对我婚姻的判决。法庭调查时，我据实述说，关媛芳也句句属实。我没作半句辨解，更不想把谜底揭开，挽救婚姻。我完全同意妻子提出的离婚请求，并恳求法院早点判离。我知道法院最终会判决离婚的。离开法院时，一种对不住妻子的愧疚感忽然攫住了我的心，觉得此时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开诚布公，诚心诚意地对妻子表达我的真诚的歉意。我站在呆若木鸡的妻子面前深深地向她鞠躬，负荆请罪般地鞠躬。我说出了心中那句压抑了许久的最真诚的话：“媛芳，我对不起你和儿子，请原谅我吧！”当我抬起头来，用小偷一样怯懦而模糊的泪眼看她时，我看到她也两行眼水像泉水一样地在往下滴落。我心中像刀剜一样的疼痛。

某月某日：

这一向，我很想念妻子。这样念想妻子，是因为这场风波平息后，冷静下来回忆，在那段时间我讳莫如深不肯讲出自己内心的隐衷时，她从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与我大吵大闹，把家庭弄得个鸡犬不宁，而总是耐着性子，像对待顽固不化执迷不悟的小孩一样语重心长谆谆善诱地引导我，启发我。这样极有耐心的女人我不知道世上能有几个？她这样反而使事过境迁的我更加记念她的温柔、贤惠，更加难以忘怀她，更加觉得对不住她。因而离开她后，随着斗转星移，想念就像一把利锉在我的心上锉，令我疼痛不已。我总在梦中不由自己地呼唤妻子的名字而惊醒，醒后却怎么也不能入睡。

某月某日：

今天，我到幼儿园去看望了儿子。我进幼儿园时，那几个老师对我都很热情有礼。黄局长长黄局长短地叫着。一个秀气的年轻女老师笑盈盈地牵出了儿子，交到我手上。我把儿子带到了一个静僻的小间，亲热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儿子开始勾着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些茫然地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回家，你真的是又回部队去了吗？我向妈妈要爸爸时，妈妈说，你又回部队去了，要过好久好久才能回家。爸爸，这是真的吗？”儿子稚嫩的童声，像响雷一样震荡着我心灵的内壁，使我感到内心一阵巨痛，跟着不争气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对儿子歉的亲情太多太多了。过去我戍边在外，一年半载也见不到儿子一面，弄得我转业回家时，儿子把我看成了一个陌生人，不愿亲近我。可等到我们父子感情亲密浓厚了，儿子离不开我了时，我又迫不得已要离开儿子，让我们父子相隔咫尺，仿佛远在天涯不能相见。难道这是我与儿子的宿命？我心一阵阵像老鼠在啃啮一样发痛。我一把把儿子抱在怀中，紧紧地搂住，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抱住整个世界一样，久久不肯松手。我的泪水唰唰地滴落在儿子的后衣上。但我还是尽力隐忍，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泪水，心里的难过。儿子顺从地在我怀中腾出他的一双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享受着久违的温暖父爱，久久不说话。我顺手悄悄拭去自己眼中的泪，从口袋里拿出特意为儿子买来的零食，放入他的荷包，还剥了两个糖子放入他口中。儿子快活而幸福地对我说：“爸爸真好！有爸爸真好！”因为我总是囊空如洗，说得可怜，连一次想给儿子多买点零食的钱都没有。对此我很是无奈，面对儿子更是内疚、心痛。我自回家后，一直是囊中羞涩，有时甚至一文不名，因为两头用钱，月月都是入不敷出的，哪来什么余钱。因此，即使是我想念儿子，来看他，也无法大包小包带给他吃食，这是何等的窘迫悲凄啊！可这种窘迫处境谁能知晓呢？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儿子时，儿子也同我一样依依不舍，我明显感受到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是那样的难分。当就要分开时我这个七尽男儿，心已是肝肠寸断地难过。

某月某日：

近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欧阳婉倩对我暗示她的爱。她是一个如水一样清纯的姑娘，善良而富有怜悯之心。她的爱我猜想也许是出于同情而衍生的，多少掺杂着怜悯生情的味道。可这纯真纯朴的女孩哪知我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和苦痛，她哪知道我这种处境是不配得到爱情的。如果我配有家庭有爱情，我怎会走上离婚这条路？我怎会抛弃一个温暖的家庭、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我的心中装着的仍是我的妻子儿子呀！我已对一个家庭欠下了很多，造成了很深的伤害，我怎能再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呢？为了她人生的幸福，为了让她找到完美的爱情，我严格把握着交往的分寸，总是往烈焰中洒水一样泼灭她不该生出的炽烈的情爱。我觉得自己爱她，就得无情地这样做。我决定在适当的时候，郑重地劝她丢掉不切实际的念头。

某月某日：

随着时间这双妙手不住的抚摸，离婚造成的痛苦在缓缓消减，但对关媛芳的想念却在与日俱增。有时我想以看儿子为借口，去看望久别的她，但总鼓不起这个勇气。有时也痴心妄想她能不约而至地突然出现在我的卧室，但最终也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画饼充饥。一个女人的自尊心令她不会这样做的。痛定思痛后，我没有料到心中丢不开的仍是我的前妻，眼前浮现的总是我们在一起的恩恩爱爱的镜头。我多么渴望能幸福地再牵一牵她的手，重温那如胶似漆的美好时光啊。然而我知道在严酷现实面前又哪来那种可能。

某月某日：

近几天晚上，我总在做内容大致相同的噩梦，梦见魔王一样的人硬把我拉入地狱之门。我都是在恐惧地挣扎中惊醒，醒来身上便是一身冷汗。我不会解梦，不知这梦暗示着什么，也许正如欧阳婉倩所注解的那样，人的心情烦乱或工作压力大了就做噩梦。

昨夜一梦又清晰完整，我被几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劫持了，拽着拉向一个幽暗的洞窟。此时，关媛芳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一幕，飞也似地向我跑来，声嘶力竭地喝斥魔怪松手，叫他们放开我。但那两个恶魔置若罔闻，加快了步伐，拖着我往黑黢黢的吓人的洞窟中逃匿。我回转头时，看到快要追上我的关媛芳脸上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她将纤手伸得长长地想救下我，但夺回我的努力还是因力不从心而功亏一篑。就在她离我几步之遥时，一扇黑沉沉的铁门把她关在了门外。我听到门外传来撕心裂胆的痛哭声和惊天动地的打门声。我被妻子凄厉的喊声哭声惊醒了，久久回味，思绪万千。

披衣下床。这时，床前流泻进银子一样的月光，散发着一种深沉的静默，让我感觉自己与纷繁的世界隔得很远很远。我神情黯然地在室内度着，心绪难平，浮想联翩。那个梦境强烈地萦回在我的心间，我猜想那可能是暗示我与妻子将越隔越远的一种不祥的梦吧！想到此，我就禁不住伤感萦怀，便牵肠挂肚地想念妻子，不知她近来过得怎样。这段时间忙，没有时间打听她和儿子的消息，不知他们是否安康？不知妻子憔悴的容颜是否随着时间的推移恢复了些？但愿她不像梦中所现，活在惊恐与提心吊胆之中，为我而心不能安，痛苦缠绵。

某月某日：

昨夜我的头痛又发作了，还一度痛得呕吐，人也因疼痛而昏乎乎的头晕眼花。服了药后，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有所好转。我坐在床上思绪万千，神情痛苦而心驰神往地想念妻子。过去与她在一起时只要我生了病，哪怕是一点小小的病，她都会郑重其事地对待，又是延医又是抓药，把本是一种老病小病也要闹得大惊小怪的。可现在，生了病只得顾影自怜，自我安慰地坚强挺过去。两相对照，我这才觉得一个人若陷入了孤孤单单的境地是多么的凄凉悲怆啊。

我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床上想着往事，想着妻子曾经的温存体贴，觉得身体很深的地方有种隐隐的痛。引发这种疼痛一半是思念，一半是人生的坎坷经历。在头痛消减后，这份痛楚在夜深人静中更加强烈，撕扯着我的灵魂。我想，要是妻子在我身旁，她用温暖的手摩挲着我的胸口，这样的痛也许顷刻就会消失的。可现在到哪去感受那样的关爱？逝去的往事，而今只落得个在脑海里翻腾的命运。

某月某日：

关媛芳的闺蜜吕华瑛今天来为我们撮合了。她要我对妻子说出我心中的秘密，取得妻子的谅解，两人为了旧情和儿子重归于好。她还心情悲悯地说，关媛芳为了我已变得黄皮寡瘦，几乎成皮包骨了。当我听说她对我还是那样不改初衷，一往情深，人也消瘦得堪比黄花，就心痛不已，无比怜悯。她这样“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为了谁啊？我想，即使离了婚也不能使她解脱痛苦，不能如我婚前料想的那样，那就对她挑明了事情的真像算了。她若肯接纳这个事实，我们就同甘共苦再续旧好。那样的话，我回到了她的身边破镜重圆，说这定她活得定比现在要快乐轻松些。我答应了吕华瑛：等我忙过了三天后，就着手考虑与妻子握手言欢的事情。

……

关媛芳一边看，泪水一边流。她只感到那些日记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压抑着自己抽抽搭搭地痛哭着，双肩不住地抖动着。模糊的眼睛使她看不清了文字，她只好停一停，把泪水擦干后继续往下看。尽管看得心中悲痛，但她愿这些文字延续着她的痛楚与怀念。

从黄罡勇的日记中，她才知道丈夫是在履行一份生命承诺，才致使身上囊空如洗，连家里的生活开支都无法支付，以至于最终引起婚姻的嬗变的。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崇高的履约精神和感天动地的善举啊！是一种多么无私的先人后己的奉献精神啊！是一种多么深厚感人的战友情义啊！这个故事任何人看了听了，都会被感动得潸然泪下的。可令她不可理喻的是，作为丈夫，他为什么对同床共枕的妻子守口如瓶呢，为什么到离婚都不肯将故事的谜底告诉她呢？难道仅为那句“不能与任何人说”战场承诺？或者是怕对她说了，她不能理解他原谅他，大吵大闹了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于是干脆信守承诺不说算了？抑或是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他想通过离婚，让她得到解脱，寻找到真正的人生幸福……这些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若他当时能及时将此事讲给她听，她哪怕家庭的日子苦一点，也会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地支持他的，因为这是战场上生离死别的誓言，是份生死情义。做人就不可食言，更不能不讲情义呀。可丈夫一定是完全猜错了她的心思，故而固执地把自己的事捂得那样的滴水不漏，讳莫如深。最终是毁了一个家庭，葬送了自己年轻的性命，带给了她不尽的怀念。关媛芳思前想后，心潮起伏，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一任泪水如涌泉一样地滚落下来。

十八

黄罡勇的事迹很快被传开了。多家媒体对他的先人后己无私奉献的事迹进行了报道，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广泛反响。人们无不称赞他的忠诚、守信、重情、无私和崇高，都为他这种情深义重，信守诺言，战友情深，先人后己的高崇品德所折服。好心的人们，纷纷向关媛芳汇上慰问和弥补的款子。短短三个月时间，她得到了社会各界和善良人的捐款三万余元。面对这么多钱，关媛芳没有把它当成是对他们家庭长期付出的一份弥补，而是分成十等分，一分给了黄罡勇的父母，其余九份，按照丈夫生前留下的九个牺牲战友父母的地址，一一寄出。她还对每一户寄上一封内容相同的信：

某某战友父母，您们好！

我是黄罡勇的妻子，名叫关媛芳。我在这里沉痛地告诉您们，黄罡勇因工作劳累引发急性疾病，经抢救无效，于三个多月前不幸去逝。

黄罡勇同我结婚多年，直到我们为他工资去向的事闹上法庭，也没有把他每月定期向牺牲战友父母汇赡养款的事情告诉过我。为此，我在不明真情的情况下，与他在工资的去向上产生了深深的矛盾和裂痕，使双方心灵遭受了巨大的苦痛，直至家庭破裂。

我是在他去逝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汇款单和他的日记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日记中对他与战友在战场的誓言，对他履行诺言赡养战友父母一事，以及他每月定期寄款一事进行了详细的记载和描述。我这才如梦初醒，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恨丈夫讳莫如深地把一件这么大的事对我瞒得太紧太深。由于他的固执己见，最后导致了家庭的支离破碎。但这件事的谜底揭开后，我对丈夫这种信守诺言，重情重义，难忘战友情谊和义无反顾地赡养战友父母的高尚行为深为感佩，为他的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而折服，更为有这么一位心灵高尚的丈夫而骄傲。但令我遗憾的是，因他在生前未将此事透露半点，我也因不明真实情况，没能与他共同来履行这份庄重的承诺，反而因猜疑怨恨而愤愤与他分道扬镳了。最终导致他年纪轻轻地就走了，给我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生命痛苦。

我丈夫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后，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好评，人们对他这种情深义重先人后己的崇尚精神赞不绝口，不少好心人对我们母子表示深深的同情，纷纷寄款弥补我们家庭的付出。不长的一段时间，我收到社会各界善良人的汇款三万余元。现在我将这些款一分不少分成十等份，一份给我丈夫的父母，其余的九份分别寄给您们，作为赡养费。我这样做，丈夫九泉有知，定会欣慰、赞赏的。同时我也因赓续了丈夫的心愿，心中的痛苦也会减少些，心灵也会有所安宁。您们若今后还有什么困难，可随时写信给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您们。

                                黄罡勇的妻子：关媛芳

                      熊墨军完稿于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