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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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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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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心事

 

熊芯

一滴雨,一捧土,一粒种,在我的家乡都很稀罕。

从记事起,父亲总是起早贪黑的忙碌,在贫瘠的土地上,带领村民们披星戴月的劳作,日子却依旧过得紧紧巴巴的。靠天吃饭的生存现实,成为横亘在乡亲们心中的一道难题。家家户户堂屋里都安有神位,不只是过年过节祭拜祖宗,更多的时候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似乎老天爷并不顺从人意,多数年份,还是闹饥荒。

过完年,多数家庭吃了上顿无下顿。不得不走出大山去亲戚那里借粮食。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常常都能见到走亲串户借粮的乡亲。

我家位于大娄山主峰金佛山下,层层大山的包裹,不通路,不通电。只有两条山路通往山外。独特的喀斯特地质地貌,石漠化非常严重。弯弯曲曲的柏枝溪从村庄流过,站在河岸,举目远眺。峰峦叠嶂,裸露的岩壁上,偶尔有稀稀拉拉的几棵树在风中摇曳,半山腰,疯长的荒草掩饰不住突兀的岩石。浅薄的泥土依附在坚硬的石头表层,庄稼种在不规则的地里,既怕天干也怕水涝。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们守着脚下这片薄土,辛辛苦苦绣花般侍弄庄稼,却常常因天灾而颗粒无收。

父亲是村干部,他朴实的想法:带领大家依靠脚下这片土地,辛勤耕耘而不至于让乡亲们忍饥挨饿。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天上不落,地下不长,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在他看来,农民老老实实种好庄稼,那才是本分。

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觉得队里人多地少,就带领村民开荒种地,他觉得土地瘦薄,就率领乡亲从柏枝溪河谷挑土上山。坚硬的岩石时常露出狰狞的面孔,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身上某个部位咯个瘀青,撞个青包,划道口子都是常有的事。

记得有一年,眼看绿油油的玉米快要抽穗了,老天持续连晴40多天,火辣辣的太阳,蒸烤着大地,嫩绿的玉米几天就被烤得卷了叶,整个村庄遍地焦黄。父亲跌跌撞撞跑进玉米地,抚摸着遇火就能燃烧的玉米秆,神色凝重,他蹲在地里无奈地叹气,一支接一支抽闷烟。

我读大一那年暑假,洪水肆虐,洪水从金佛山顶咆哮而下,整个村庄泥土裹挟着树木从庄稼地呼啸而过,乡亲的土木房屋顷刻倒塌,我家二层土坯房也难幸免。在暴雨中抢险的父亲,全然不知家里发生的情况。傍晚,父亲回到家,站在一片狼藉的房前,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我远远的站在土坡上,搂着瘦弱的母亲,喊了一声“爸。”父亲直楞楞的瞅了我和母亲一眼,抱着头蹲在淌着泥水的地坝边哽咽哭泣。我茫然无措,傻瓜一样看着如此伤心的父亲。

绵绵阴雨整整下了半月,滔天洪水吞噬了大片良田沃地,冲毁了不少房屋圈舍,也好似冲垮了父亲坚韧的内心。尽管,他仍带着村民们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但父亲从此语言明显变得少了。为能给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父亲独自一人默默地清理淤泥,早早起床到山上背石头,进沟里砍木料,他要用当家人的肩膀重新为我们撑起一个家。

半年后,一幢泥石房建起了。可父亲却因此病倒了。我在医院陪父亲,父亲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家乡森林密布,郁郁葱葱,后因大炼钢铁,砍光大树,草木又被村民当成柴禾,大量的砍伐,无节制的开荒种地,石漠化越来越严重。父亲边讲边咳嗽,眼里满含忧虑。

一场大病,父亲看上去明显老了许多。我鼓足勇气向父亲表达让他辞去村主任职务跟我进城的想法,他瞅我一眼说:“年纪大了,本想辞去村主任,但又怕年轻人心野,在村里扎不下根”。

后来儿子要上学,我动员几姊妹轮番做父亲的工作,父亲才勉强同意进城。接替村主任职务的是我儿时的伙伴,叫腊元。我去接父母那天,腊元专门赶来送父亲,他一再向父亲保证,再不会到外地打工了,他要安下心来,带领村民们守好这方土地。

刚到城里的时候,父亲对城里充满了新鲜感。母亲做饭,他的任务是送孙子上学。每天,他把孙子送到学校,就和大院的几个老头儿相伴逛街,晃晃悠悠的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但没过多久父亲就厌了,在家里,除母亲叫他帮忙做点家务,多数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闷闷的像个木头人。当村里有人来看他,他一下又鲜活起来,不但陪乡亲满街跑,还拖人家到屋里吃顿饭,喝杯酒。我家一度成了村里人的落脚点,也成为父亲获取村里消息的情报站。

最先告诉村里通电的,是当乡村医生的二舅。我陪父亲回到老家,村里像过年一样,放了很多鞭炮,村里从此结束了油灯照明的历史。

我们村是全县最后一个通公路的村。那年春节,很多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开着越野车回家过年,整个正月,村里十分热闹。

2018年,已当村支书的腊元,专程来告诉父亲,政府出资,对全村整体规划,实施退耕还林,高山生态移民搬迁。

听到那个消息的早晨,父亲站在阳台朝老家的方向久久凝望,窗外的燕子在斜风细雨中呢喃。我轻轻的走向父亲问:“想回家看看?”父亲点点头答非所问,自言自语:“不知燕子是不是又在家里屋梁上做窝?”父亲的话,让我心里感觉难受。

第二天,我向朋友借车送父亲回家,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父亲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一路上滔滔不绝显得很兴奋。回到家,父亲没有直接打开门,而是反剪双手领我沿河岸绕了大圈。一路上,到处看到村民们正在翻修房屋。父亲不停的给乡亲们打招呼,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们在邻居杨大爷家吃了午饭准备返回。父亲说:“还想在家多住两天”。我拗不过父亲,只好一个人开车返城。

两周过后,仍不见父亲回来,母亲有些担心,让我回家看看。黄昏,落日把大地照得金黄,我把车停靠在路边,见大门紧锁。便四处寻找父亲。在油泥坡,我见父亲满头大汗正在帮村民植树。我嗔怪父亲,一把年纪了,还那么要强。父亲呵呵笑着对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活动筋骨,出出汗水,心里舒坦”。

父亲对我很客气的样子,好像我是家里来的客人。从来没做过饭的父亲,为我做了面疙瘩,我捧在手里,尝了一口,借着明亮的灯光见碗里没有一点油水的面疙瘩,粘糊糊硬梆梆的,我勉强吃了几筷子,兴许是劳动强度大的原因,父亲看上去吃得很香,一会儿,父亲的碗里就只剩下面汤。父亲见我没胃口,接过碗出了屋。一会功夫,隔壁的杨大娘给我端来一碗荷苞蛋,大娘说:“你父亲怕夜长晚上饿,专门让我煮的,趁热,快吃吧。”我看着冒着热气的荷苞蛋,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那夜,我睡在宽大的木床上失眠了。月华如水,宁静的夜色中,传来父亲均匀的鼾声。

星移斗转,岁月更迭。坚强的父亲还是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又是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车从南道高速出发,一路上,粉墙黛瓦的川东民居从窗外掠过,曾经两个小时的车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老家的出口。

连接老家的路,也变成了宽敞的柏油路。在村口等我的腊元硬拽着要我去他家坐坐。一路上,腊元自豪的说,他已将政府改造后的石漠化荒山,全部承包了,社员按配股分红的方式入股。我和他站在碧波荡漾,清澈见底的柏枝溪畔,遥望苍翠葱郁的大山,我明白,父亲不愿意离开农村的老家,最终落叶归根,其实他生前最大的愿望还是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如今这个愿望不是实现了么?!

腊元告诉我:经过持续不断的投资,马尾溪、涪南桥、梅子溪等石漠化重灾区恢复人工造林,采取山顶植树,山腰育果,下山种粮的方式,大面积实施退耕还林,森林覆盖率已达60%左右。每当春暖花开时节,放眼远眺,昔日光秃秃的乱石岗,山顶林木葱郁,山腰果花绽放。曾经的荒草地,被整治为田成方、沟成网、路成行的产粮区。

周末,重庆、贵阳等地的城里人,纷纷驱车前往感受森林氧吧,吃地道的乡村鸡,尝鲜嫩的方竹笋,品正宗的高粱酒,喝野生大树茶。邻近的金佛山山王坪景区,更是水杉柳杉错落有致,交相辉映,形成一半是春天一半是秋天的童话世界。特殊的地理环境,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看点,春赏百花,夏避酷暑,秋观红叶,冬玩冰雪,已经成为大美南川的一抹亮色。无论什么季节,都能感受到绚丽多彩令人陶醉的美丽风景。

配套齐全的基础设施条件,错落有致的崭新农家小院,悠闲舒适的乡村生活环境,传统的思维方式也随之发生变化,昔日盼温饱,今日盼环保;过去求生存,现在求生态。这就是家乡今天的模样。

天蓝,水清,山绿。处处勃勃生机。父亲在天堂有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乡亲们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就是父亲一生努力追寻的理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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