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洞庭湖区油菜花开时节,层层叠叠的花儿在明媚春光里金灿灿的,生机勃发,流光溢彩。蜜蜂叮在花蕊上贪婪地吮吸着,几只蜜蜂随风而起又转瞬即逝,静静地落在粉润的花蕊里。和煦的春风徐徐吹来,放眼望去,接天连地的油菜花一泻千里,整个大地幻化成了缤纷璀璨的世界,芬芳弥漫的海洋。
回乡祭祀清明,离开柏油公路向左拐,穿行一段油菜花海就到了我的老家,老家离公路就一里半地。路的两侧是两行挺拔的白杨树,杨树长出了一串串圆圆的嫩叶,阳光之下闪烁着晶莹的亮泽。路旁是笔直的沟渠,沟渠做了生态护坡,渠水清澈,蛙声相连,间或长出一丛一丛绿草。绿草之间,或有一团乌黑的蝌蚪在晒太阳,圆头细尾,滑滑溜溜的一家子相依相守;或有成群的小鱼儿在穿梭嬉戏,一个跳跃,激起圈圈涟漪。
老家门口这条路与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形成了一个T字形,俗称“丁字路”。小时候大人们常说:出门丁字路,吃苦在后头。小时候并不懂大人话中的深意,只有无边无际与无忧无虑的玩耍和游戏。夏天里,脱光衣服跳进沟渠里玩水,烈日把后脖颈晒得通红。到了秋天,偷偷躲在风影婆娑的甘蔗地里尽享甘甜,湖区很少种植水果,甘蔗就是小孩子心中的美味。冬天下雪,小伙伴们在丁字路上堆雪人,打雪仗,眉宇粘满雪花,一屁股溜下沟渠,试图去踩碎结得厚厚的冰凌。春暖花开的时候,丁字路上就成了小孩子的游乐场,一把甩掉棉袄,滚铁圈,打陀螺,跳长绳,捉迷藏。疯够了,玩累了,爬上高大繁茂的桑树偷吃酸甜的桑葚,留下满嘴的紫黑。
丁字路承载了太多孩提时代的快乐,也镌刻着无数苦难的灰色记忆。
那是一个极度贫困的时代,我记忆深处里经常要去邻居家借东西。炒菜没油了,母亲要我拿着油罐子去东家借几调羹油,没米下锅了,母亲就要我去西家借两升米。每次母亲都有交代,借了邻居的东西一定要记清楚,有借必还,如果是平升借来的米,下次务必堆尖还回去。实在没有借到米,我们兄弟就饿着肚子去上学。记得深秋季节,旧鞋子已经穿破不能上脚了,大人农忙新鞋子还没有纳好,我们上学路上就光着脚丫,赤脚踩着枯草上的白霜,刺骨的凉意直窜心底。冬天上学,穿著的棉裤常常是破旧不堪,在冰冷透风的教室里两腿冻得直打寒颤。那个时候读书没有学习的压力,苦难都来自于饥饿与严寒。饥寒交迫影响了身体的正常发育,但丝毫没有影响小孩子们开心地玩乐。
也有无数的亲情与美好照亮了儿时的天空,而天空的光辉又丝丝扣扣地温润了丁字路上每一寸泥土。
母亲经常挑着蔬菜去镇上卖,鸡叫三遍的时候她就准时把我从梦中叫醒,我提着个马灯走在前面,母亲挑着一大担自家菜园采摘的瓜果蔬菜随后。这丁字路是黄泥巴路,雨过天晴总是坑坑洼洼。马灯光线微弱,瞌睡还没睡好的我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稍不小心就会被磕倒摔跤。这时母亲就会递给我一节甘蔗,或者是一根昨晚煮好的玉米棒。母爱如溪,总是在细微之处。嘴里有了美食,瞌睡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了。
有一次我生病了,病得非常严重,为了不耽误白天生产队的劳动,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我去镇上打点滴。走完丁字路上公路,还要走六七里地才到镇上卫生院。父亲有点胖,背着我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父爱如山,我就趴在“山上”睡觉。父亲整整背着我打了两个月的点滴,才帮我捡回一条小命。
邻居里有一位大叔读了不少的书,繁星满空的夏夜,小伙们就会搬着小板凳来到他家门前,大伙儿每天围着“秀才”大叔,一边乘凉一边聆听他讲故事。三国讲完讲水浒,西游说完话聊斋。讲到聊斋故事的时候,孩子们都放肆往中间挤,一是为了听得更清晰,更多的是因为怕鬼。熠熠星光下的丁字路,就成了我们故事会的露天小讲堂。
念高中之后,只能周末才回家了,上了大学就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再到后来,仅仅春节回一趟老家,家乡的这条丁字路逐渐变成了一种念想,一个浓缩儿时记忆的符号,时不时地进入梦乡。祖祖辈辈栽田种地的农家弟子能够打拼进城,一路的含辛茹苦自己心知肚明。老人们说的“出门丁字路,吃苦在后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是父辈在谆谆教诲子女:父母给不了你一条宽敞通畅的人生大道,要想走出这乡间泥巴小路,走向外面的精彩世界,你就得经受无数的曲折坎坷,就得发愤拼搏,吃得人世间的苦中之苦。如果不吃苦,不奋斗,你就只能困守在方寸之间的家门。
父母相继作古之后,每年清明节是必回老家的。儿时的丁字路,依旧还是丁字路,早些年已经铺上了水泥地面,所有撒落在泥巴路里的记忆都已被光洁的水泥路面封存。父母就安葬在丁字路边不远处,墓地绿草葱茏,松柏常青。长方形的墓碑上刻着:父爱如山,高山仰止;母爱如溪,潺潺湲湲;父母之言,言犹在耳。
墓地周边就是广袤无垠的油菜花海,几支油菜花穿过篱笆斜伸过来,在绿草映衬之下尤其显得金黄瑰丽,春风吹拂,摇曳生姿。花香阵阵扑鼻,花海渐迷人眼。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