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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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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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桴楫之乡

1984年的春天,覃洋湖畔兴陂村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械斗,40年后,依旧时常被人提起。在兴陂村,与外村之间操起渔具棍棒打架是家常便饭,但损失惨重,令人后怕,唯以这一次史无前例。覃洋湖两岸,靠着洲滩湖泊捕鱼捞虾讨生活的村庄有数十个,互相越界撵船的事情,日日上演,口角斗得急了,难免要跳下水挥桨提竿打个输赢。通常二个木桴或是三两个竹桴,人数不多,双方打就打了,手上都会收着点劲,各自青紫淤肿两块,再骂上几句,也就偃旗息鼓。偏偏那场大规模武装械斗之前,兴陂村的万大海先将兴口村的刘大壮打折了腿,这事态就捂不住也按不下去,拱出了天大的事情。

兴口村刘大壮有八个兄弟,刘大壮排行老六,绰号愣头青。刘大壮家老八刘大青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人称火浇头儿。火浇头儿刘大青是方圆十里八乡的一霸,长得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赤面虎目。刘大青从不下河捞鱼捉虾,他只在湖水上游的大江里偷偷捞砂,贩卖给外村、邻县接些筑路夯石工程的大集体或公家单位,钱赚得多了,气也粗了,手底下管着三五彪悍的结拜兄弟,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火浇头儿的六哥被别的村打折了腿,这还了得!这事要是他火浇头儿不出头摆平,这张阔脸日后就别在外面混了。当天晚上,刘大青叫上六个哥哥,带着全村的精壮汉子,手中提的不再是略显文明的木桨、竹篙,而是梭标、鱼叉、铁锹。兴口村全村的木桴、竹桴,不到半小时全部集结到位,西岸数不清的桴楫扑通扑通动将起来,朝着东岸快速挺进,将水面搅得无风起浪气势汹汹。

兴陂村的万大海听到兴口村火浇头儿刘大青的动静,悔不当初,心知事情闹大了,这个场子不好收拾。万大海的大哥万大全是房长,闻讯冲入祠堂擂了鼓,本房的男人们和本族的汉子尽数闻声赶来,大家都操上了梭标、鱼叉,登上了各家的桴楫,吼吼吼叫着“三面朝水,一面朝天,顺风顺水,赛过神仙”,就着夜色,跟在万大全的桴舟后面,挥楫摇橹朝着西岸迎上去。

出发前,村里的族长万兆武劝道:“我们村万大海先打伤了兴口村刘家的愣头青,咱们能不能先谈判,尽量赔钱息事,省得发生械斗,各自手上不知轻重,折伤了更多兄弟。”

万大海说:“兆武叔,我确实不是有意打伤愣头青的,我知道他们家兄弟出了名的蛮横,平日里哪敢招惹。今天中午兴口村三艘扁桴冲过来,抢我下了窝撒了网的地盘,以多欺少要赶我走,兴口村的刘矮子先动手用木浆打翻了我竹桴上的鱼筐,将我天不亮就起床辛苦打捞的一筐鱼全扔进了湖里。我提起手中的竹篙就朝他打过去,我特意只打向他的后背,手上悠着劲,只当吓唬他一下。谁知,竹篙还没挨上刘矮子的身,他们村就有人叫嚣,看我不打死你。”

“该当我冤死啊,兆武叔,”说到这,万大海声音有点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接着飞快说道:“那人话音未落,从我背后跳上我的筏子,拿着桨朝我的手臂风一样快地劈过来,我心里一急,打向刘矮子的长篙根本来不及抽回来,我腾出一只手着急忙慌低头找其它家伙,顺手操起了筏中一杆铁棍就朝身后偷袭的人打去,没曾想那人正朝我踢一脚过来,此时我尚未朝偷袭者转过身来,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铁棍沉手没个轻重,我这反手一甩,不偏不倚撞在那人的膝盖骨上,我听到他的骨关节啪嚓一声折了。等我打完这该死的一棍,才看清倒下的人是愣头青,心里知坏事了。我是趁着他们慌作一团救人,跳入湖中凫水逃了回来。”

“平时下水,你也敢带惹事生非的铁家伙?”万兆武面色一沉,斥责道。

“诶!也该当出事,那根铁棍是我凌晨刚从路边捡来的,我真是鬼使神差,把它丢在了桴筏上。事到如今,我也想赔点钱息事宁人,可这次杠上的是愣头青一家,他们哪里容得我们解释分辨。”万大海自责道。

万大全把手一挥,大声说道:“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兴口村的人已打过来了,我们村躲是躲不过去的。这次是他们村越界来抢我们的水域,如果大海不出手,下次他们抢的就是咱们村其他兄弟的船。这次当了缩头乌龟,他们以后岂不是想来抢咱们就来抢?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活路?咱们村从不出孬种,这次必须跟他们狠狠干一场。”

万大全话说完,全村男人不再接话,他们心中的怒火被激发到顶点。兴陂村几十号男人没想到,接下来的上百人湖中摸黑武装械斗,会付出几辈人忘不掉的惨痛代价。

兴陂村位于覃洋湖东面。覃洋湖流域面积9万多平方公里,属吴城与柴桑交界地的长江中下游南岸,湖形呈葫子状,历来蓄水是湖,低水是河。柴桑及周边县乡镇的多条湖泊贡献了覃洋湖五成的入水量,长江则灌入六七成的泥沙量。蓄水季节,湖水通过入江河道,从柴桑辖内的一个小镇流入长江。覃洋湖的洲滩湿地极为广袤,沿水位梯度呈环状、弧状或斑块状分布,错落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植被群落带,呈现大型湖泊沼泽湿地景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覃洋湖的泥沙量由解放初期的800t/b,增长到了1900t/b,河床逐年抬高导致水沙壅塞,堤外水位渐渐高于坪内地面,外洪内涝,粮食常年减产甚至绝收。等到枯水季节,周边村民也只能在洲滩上割芦苇、放牧,种植些勉强糊口的农作物。

在湿涂滩与烂泥沟里讨生计的村民,为抢夺唯一能养家糊口的捕鱼资源,日日争得你死我活,民风历来彪悍。不少急功近利目光短视的村民,在水涸季节用小孔渔网深捞密捕,幼鱼亦不放过,造成渔业资源一年不如一年。面对竭泽而渔的后果,各村纷纷划定自己的水域。不久有的村又出现筑堤围湖,招标承包捕鱼区现象,即“斩秋湖”,承包者肆意挤占渔民合法捕捞水域,各类纠纷不断升级。

处理这起械斗的经办民警,是兴吴镇派出所的所长郝壮和民警刘成、喻小年。在所里案情通报会上,老民警刘成说道:“因兴陂村、兴口村发生大规模械斗,参与人数过百,当场死亡2人,伤13人,其中重伤一级2人,重伤二级3人,轻伤二级2人,轻微伤5人,其他1人。因械斗场面混乱,具体施暴人员还在调查取证中。鉴于事态严重,已拘留牵头者兴口村10人。一名死者为兴陂村的万永胜,今年22岁,结婚两年,儿子不满周岁,死者的父亲是兴陂村的万大全。另一名死者为兴陂村的万志文,17岁,家里只有一个寡母。知儿子去世,其母精神状况出现异常,兴陂村委会已安排人员上门陪护。”

郝壮说道:“这次案情重大,县委县政府领导第一时间到现场亲自指挥调度。万大全家因人员死亡,组织了一帮人到兴口村闹事,我们已安排两个涉事村庄的治保主任配合调解,所里也抽调了警力到现场维护秩序。其他受伤人员家属跟风,不同程度的纠集人员上门闹事,我们先扼制住了挑头且势力大的,其他人也就老实了。因两村的宗族势力都不小,我们所有参与案件处理的民警都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衍生其他恶性事件。宗族势力习惯性抱团,遇事偷偷用族法自己处理,才造成这次械斗升级。如不是发生大量人员伤亡,事情闹得太大了,村民们还会继续隐瞒不报。进一步开展案情调查,我们的阻力肯定不小,老民警要带好新民警,要提前熟悉各村的族规,在询问时要注意方式方法,用词避免主观,安抚工作要做细。”

开完会,郝壮浑身冒出虚汗,脑袋发晕,身体发冷。他一个人坐回办公室,猛然几口吸完一支烟。办公桌上积垢发暗的烟灰缸里,已塞满了烟头。他将手上燃尽的香烟在地上拧灭,随手丢在那一堆连续几夜抽出来的烟屁股上。郝壮是兴陂村邻村兴田村人,此时的他全无睡意,陷入了沉思。

参加械斗的两个村情况,郝壮心里清楚,与自己的老家兴田村并无二样。村庄里不是涝就是旱,土地资源有限,地里产不出个屁,粮食常年不够吃,大家只能在湖中找活路。鱼虾头上又没刻字,能认识是谁家的,还不是谁捞的就算谁的。由于无序争抢和深度捕捞,湖中渔业资源日见枯竭。原本周边村坐下来谈妥了分区方案,各自划定一个水域,约定互不侵犯。无奈每个村都有几个泼皮,总是不停的占便宜越界挑事,小磕小拌没个消停,村里懒得管,派出所警力有限,索性也睁只眼闭只眼。没曾想,宗族势力越大的村越霸道,两个势力都大的火拼,能闹出天大的命案,这一次,真把他难倒了。兴陂村是他母亲的娘家,兴口村是他妻子的娘家,两个村的亲戚,这几天来,排着队哭天喊地堵他办公室的门,案子的事他啥也不能多说。只能刚劝走这一拨,又硬着头皮劝另一拨,这来来去去,已来了不下十拨人。郝壮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关注两个村激化的矛盾,否则,事情也不致于闹到如今无法收拾的地步。

悔不当初的,还有万大海的媳妇柳妹儿。自从嫁给万大海,她自怨自艾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婚后家里生活贫苦,仅靠男人打鱼捞虾换来那一点儿油盐粮食,吃个饱饭都成为奢望。这一家四口人,日子过得实在憋屈。结婚前,她耳熟能详一首民间歌谣,唱出了覃洋湖渔民的不受人待见:漂泊大水水落沉,有女不嫁船上人。前驮纤板后驮绳,俨像牢里解犯人。她恨自己不争气,终是禁不住万大海的麻缠,带他去见了自己的爹柳元栓。她记得那天一路上,万大海甜言蜜语地唱道:“手撑一支竹,请问船头叔:日里河港走,晚上哪里宿?篮里一篮菜,篮外一枝花,日里河港走,晚上到你家。”柳妹儿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想得美。”万大海哈哈笑,接着唱:“覃洋湖,好地方。微微晚风荡渔歌,哥在船头撒下网,鱼儿跳进滚油锅,喜得妹妹喊哥哥。”见柳妹儿不再搭理他,他接着唱道:“新打渔舱舱连舱,渔民个个喜洋洋。渔船下水浪打浪,打得鲜鱼满船舱。芝麻开花节节高,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万大海吹着口哨,跟着柳妹儿回家,传入柳妹儿耳朵里的口哨无词,歌谣藏在了万大海的心里:“一朵鲜花鲜又鲜,鲜花长在石崖边。只要有心把花摘,哪怕崖壁高上天。”“一把芝麻撒上天,肚里山歌万万千,唱到南京转北京,转来还唱两三年。”乡村的民间歌谣,没有书教,全靠一代代村民口口相传。万大海从小喜欢民间歌谣,在部队的时候,他认识了山里一位祖传民谣艺人,老艺人记的词可真多,唱的也真好。一有空,万大海就往大爷茅屋里钻,将天南海北的民谣足足记录了一大本。几年来,这本本子被万大海翻得稀烂,歌谣一首不落,全烂熟在他的心里。

两人翻山越岭,进了柳妹儿家门。柳妹儿父母没有多说什么,两人的认识事前是经过父母同意,由村里的李大婶牵的红线。柳妹儿的爹柳元栓看了一眼万大海,瞅见他接过自己递过去杯子的指甲,用刀片细细刮过。他也不问,知道这后生烟瘾不小,手指甲被烟叶染黄了,怕自己这个准岳丈不喜欢,提前做了掩饰。男人抽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后生当过兵,在部队里锻炼过的人,应该差不到哪去。结婚后,柳妹儿才知道万大海隐去没唱出来的现实,“渔郎心里愁,缸里没有米”,直恨得牙痒痒。结婚前,她也曾经后悔过,不想嫁这个嬉皮郎。奈何父亲骂道:“你既然领回了家给我看,是骡子是马你都得认。不嫁也得嫁,否则我打断你的腿。”柳妹儿只好认命,没有回旋余地嫁给了万大海。结婚后每每两人吵架拌嘴,万大海就唱:“时辰一到就上轿,一上一下到婆家,今日洞房花烛夜,看见老公像只虾,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命碰到死冤家。”一个嘲笑另一个,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哑巴咬牙,心里恨。

出事的前一天,柳妹儿骂了万大海一天。大女儿万玉文17岁,书念得不错,家里实在拿不出上学的钱,只好让她辍学。万玉文一气之下,离家外出打工去了,鲜少与家里联系。二女儿万玉雨15岁,在镇中学读书,每周回来取一次干粮,每学期来家里要一次学费和书费。清早万玉雨赶回来取学费,柳妹儿口袋里没有两个钱凑不足,万大海的口袋里,更是空空如也。柳妹儿忍不住骂万大海:“你一个大男人白活了,要文文不成,要武武不行,连自个的闺女都养不起。”

万大海回骂道:“你个不争气的娘们,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我凭什么挣钱来?挣不挣,我辈子都算是白活了。”

听到丈夫数落自己生不出儿子,柳妹儿臊红了脸,气得脖子梗直。她的话匣子如洪水般冲破了闸口,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又哭又骂。她从早骂到晚,把万大海如何哄骗自己嫁入万家,如何不知道营生,如何没出息活不出男人样,骂的绘声绘色,添油加醋,顺带捎上所有她想得起来或听说过的污言秽语。归根到底,柳妹儿是要万大海明白,生不出儿子都是他万大海没出息没福份,跟她柳妹儿没有一点儿关系。她柳妹儿的日子过成如今这模样,全因为跟了王八蛋万大海,才倒了八辈子霉。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一床被子盖了快二十年的人,敢打自家人的脸,她就没必要给他留脸。骂累了,她用鼻孔对丈夫说道:“我好好一个爹疼娘爱的女子,嫁给你,生生被你逼成了一个粗鄙村妇!”二女儿万玉雨是什么时候抹着眼泪回学校的,万大海和柳妹儿完全没注意。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她听懂大人的话后,总是一声不吭走开。在回学校的路上,万玉雨对自己说,等大人们自己想清楚后,再说吧。反正同学们家家都穷,晚一点交学费,是常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柳妹儿起床,发现万大海天未亮,一个人负气下水捕鱼去了。一上午柳妹儿两只眼皮一直跳,她不敢细想哪只是跳福,哪只是跳祸。等到中午她没见万大海回来吃饭,心里莫名开始后怕,果不其然就出大事了。

兴陂村村委会、各族长、各房长,一直守到兴口村刘大青等人法院判决下来,才在村门外搭起帐篷,举办万永胜、万志文的葬礼。因两人不在村里去世,且均年少横祸而亡,按祖宗的规矩,凡村外逝去者,不能再进村。万大全蹲在帐篷门口,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万大全的妻子廖华从夜里哭到天明,声音喑哑,双手朝天无声哀号。他俩的媳妇,万永胜的妻子郝云竹趴在丈夫灵前,一遍遍唱道:“苦命寡妇过新年,披麻戴孝守灵前,别人家丈夫去拜年,我家丈夫在九泉,三支香一皮纸,双脚跪到苦命丈夫灵前。”村里来帮忙照应丧仪的叔伯兄弟与妇人,听着心脏揪着般的难受。大家强忍住眼泪,谁料想郝云竹的母亲领着一众家眷赶到,这位身材矮胖,脸色黝黑,头发花白,声音清脆的女人,进了帐篷,一把抱住女儿,擂天捺地一阵哭喊,边哭边唱歌谣:“钥匙短,钥匙长,荷包短,荷包长。有女莫对打渔郎,白受河风夜守船。半夜三更被破网,补好破网又开船。开船碰到水强盗,一夜艰辛又白忙。我苦命的闺女,嫁个打渔郎,命比黄莲苦,哪曾想才二十出头,我家永胜命短撒手就走了,永胜啊,你可叫我苦命的闺女,以后如何活人啊。”唱戏一半假,山歌句句真。这一顿又唱又哭,纵使冰冷的石头,也要被唱得开口说话。帐篷内外,闻者无一人不放声号啕大哭。

万志文家那边的帐篷,进出的人要少得多,万志文的母亲杨秋,瘫坐在灵前。这个过去精明利落的女人,此时尘垢满面,痴痴呆呆。村支书万海强和媳妇相跟着进来,他媳妇手里捏着一个纸包,她将纸包包着的份子钱,塞入神志不清的妇人手中。杨秋两眼放出骇人的光:“谁说我儿走了,谁乱说我跟谁拼命。我儿刚才还给我网了两条青鱼来,我正要给他做鱼头豆腐吃。志文吃过饭,该回学校了,他告诉我,昨天复习功课到凌晨12点,今早照常5点起来看书,他说,今年他考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就知道,我家志文今年考个北京上海的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

万海强给万志文灵前上了三炷香,黑白照片上的万志文,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挂在清秀的脸颊上。那双长睫毛的黑亮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放着柔和聪颖的光芒,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诶!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背着手低头伤感地走出帐篷。他对身后的媳妇做了个手势,让她留下来陪一会杨秋。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多好的一个后生娃娃啊,还没成人呢,老天爷啊,咋就不睁开眼看看清楚,真是可惜了。万海强的眼窝滚烫湿润,眼泪不听他的使唤。出事的那天晚上,万海强正在县城做点生意,好几天没有回村里住。村里出事,没法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想提前告诉他。如果他在家,拼出老命也要制止这场灾祸。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他在,或许情况会好一点,但是否他就阻止得了,也是未可知。村里村外,哪天不打架,谁又管得住?

万海强记得自己每次见到万志文,都要怜爱地拍拍他的肩膀:“真是一个好后生,读书做事,样样都没得挑,真让人眼热。”万海强有空去县城时,会让自己媳妇做点好吃的,他给自己在县城读书的儿子捎去,也顺便带一些给志文这个乖娃。上半年就要高考了,万海强不让成绩一般的儿子老跑回家,一回家儿子心就野了。他看到万志文常回来,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志文,马上高考了,学习这么紧张,你咋老回来?没事还是多在学校,抓紧一切时间,全力冲刺高考要紧啊。”

万志文笑着说道:“海强伯,您放心,我的功课都温习好了,回来不碍事,高三老师都不教新课了,主要靠我们自己复习。我在家里复习功课,跟在学校没什么两样,家里还安静,看书效果好着呢。”

“你是放心不下你娘吧?你这孩子,咋比别的孩子多操心呢?”万海强问。

“是呢,海强伯。这段时间我呆在家里好好陪陪我娘,学习和家里两不误,反倒让我没了挂念和心思。我考个理想的大学问题不大,将来一出去读书,就会离家千里万里,到那时想回来陪娘,就很难了。”

很多年后,万海强中风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他的脑子里还在后悔那晚没在家,如果他在,或许就能救下两个后生娃娃了,或许万志文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离开这片贫瘠的洲滩了。他的后半辈子都在这种懊恼中无法自拔,志文娃,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打心眼里喜欢他。这真是一个好娃娃,保不定是个将来有大出息的娃,能为兴陂村光宗耀祖。这么好的读书娃,怎么会莫名其妙参加到这场械斗中来呢,他实在想不通。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整个兴陂村,竟然没有人记得,那晚朝西岸迎上去的桴楫上,怎么会多出个万志文。万志文再也不能说话了,这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只有万志文自己知道,那一晚,他从头到尾都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此永别了,一场意外,他从此与他挚爱的老师和同学们,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与滋养他长大的覃洋湖告别了,他将长卧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上,永失他的爱,永失他的梦。

在万志文瞌上双眼之前,他记得,那一天的夜晚,湖面泛着清辉,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傍晚之时,娘做的晚饭比平日早,娘说,早点吃完,儿好早点看书,省得夜里看坏眼睛。万志文端起娘煮好的一大碗水泡饭,碗底卧着一只土鸡蛋。他用筷子将土鸡蛋夹得稀碎,趁娘不注意,挑进娘的碗里,埋进娘那清汤寡水的米粒之下。屋外的夕阳染遍了湖面,霞光映在屋檐边上,娘喂养的几只芦花老母鸡,安静地蹲在屋前,眺望着远处的湖水与金光。吃过饭,万志文心情愉快的对母亲说:“娘,今天天气真好,我浑身都想动一动,我出去游一会泳就回来。”杨秋看儿子高兴,点头应允:“你玩一会就回来,春天早晚凉,多带条干毛巾,上岸后赶紧擦干身上的水,小心受寒。”

“娘,我知道了,等我回来,我顺路给您摘点新鲜的桑葚来吃。”万志文笑嘻嘻地对娘说,他手上的动作很快,抓了一条旧毛巾,身姿矫健转身朝湖边走去。杨秋温柔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从小到大,儿子从未惹她生过气。杨秋的丈夫因突发恶疾,年纪轻轻就走了。3岁丧父的万志文,与母亲相依为命,6岁发蒙读书,每天凌晨5点雷打不动,自己起床看书,自己背起书包独自去上学。他年年当班长,考试门门都是100分,家里堂屋墙壁上的奖状,都快贴不下了。万志文早早学会了自己生火做饭,母亲起早摸黑,为给他挣学费外出打工,他只要在家,必悄悄早于母亲起床,生火为母亲炒好饭菜,烧好水,打包好母亲打工时中午的干粮。转眼间万志文长成了一米七八的个头,笑起来脸上多了几分坚定与成熟。夏天喜欢穿着背心的他,手臂上已有了渐渐成型的肌肉。他小时候的习惯从来没改变,只要在家,总是屋前屋后抢着帮母亲干活。万志文很爱笑,低矮木屋的家里,时常传来他和母亲说笑的声音,他总能将母亲逗乐,让笑容在母亲脸上绽放,将娘脸颊上的皱纹漾开。

喜欢运动的万志文,一路上做着标准的热身动作,很快就走到了湖边,他将脱下来的衣裤小心折叠好,用毛巾衬着,搁在一条宽大的木桴上。夕阳下,渔舟唱晚,许多白头鹤在湖面盘旋,三三两两落脚在河滩上的鹤群,高昂起头,迈起优雅的闲步。风声鹤唳四起,让万志文心头一紧。他没有多想,纵身跃入湖中,畅快地追赶着水中的鱼儿。等他游的浑身发热了,天边的晚霞也由金黄色变成了金边紫色,光线越来越暗淡下来。他游回岸边的木桴,将身上的湖水抖落,他套上衣裤,把毛巾卷成筒状,枕在头下,他惬意地平躺在木桴上。湖水轻轻拍打着堤岸,木桴在水面摇摇晃晃,风把岸边刺苦草、冬芽的水腥味,还有一点儿水蕨的清香味,席卷到空中揉成一团,这令人陶醉的气息,让他的鼻子忍不住深呼吸。他将身体放空在天地之间,脑子像进入了时间隧道,奇妙地变幻出各种影像,这些影像一个个他都能识别,他对影像中的宇宙天体充满热爱,对广袤的世界充满求知欲,对海船机械工程满怀兴趣。大脑高度兴奋之后的万志文,眼皮越来越沉,很快他就睡着了。等他惊醒,已被满船荷尔蒙裂变的乡亲拉起身来,全村的木桴、竹桴迅速集结在一起,朝着西岸驶去。未待他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东岸的船队气势汹汹逼近,东岸领头的是一个八尺大汉,后面跟着一群彪形汉子,他们持械跳跃过来,一言不发就是一通乱刺乱捅,那个八尺大汉手中的标枪划过万永胜的脑袋,迅疾又刺入自己的胸口,他闻到大汉身上浓烈的酒味,闻到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血腥味,他看见站在他前面的万永胜满脸血污掉入水中,他看到自己村庄的人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万志文绵软地倒了下去,躺在他刚刚做过梦的木桴上,昏暗的夜色下,他已无力拨开四下逃窜践踏在他身上的脚丫。他的眼皮再一次越来越沉,他仿佛看见母亲在呼唤他:“赶紧回家啊!”他看见班主任在向他招手:“赶紧回学校啊!”身体内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阵,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的眼角淌下了不甘心的泪滴,那颗泪滴真凉,让他感觉滑入了冰窖。他想起了娘说过话,春天早晚凉,早点回来啊。

这一场大规模械斗,让兴陂村和兴口村几十年萎靡不振,打赢的村庄大批人进了大牢,打输的村庄死的死残的残。县委县政府以这件事为切入口,派了很多个工作组进村,宣传法制教育,施暴者和遇难者均被写成了故事,印在宣传单上发到每个人的手中,村里的好多人家墙上,也贴上了大字报。乡里乡亲,都是熟人,这血淋淋的教训触目惊心。心灰意冷的村民,外出打工的数量越来越多。

心里装满愧疚的万大海,早在村民陆续远行打工之前,已一个人先行到城里找了份银行保安的工作。他无法面对因为自己的莽撞,年迈的父母失去了长孙,自己的大哥大嫂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想困死在地里湖里,一年到头刨不出几个钱,他急于想办法赚钱,来弥补对哥嫂的亏欠。在城里的万大海一人打两份工,白天做银行的保安,晚上做银行的值夜人,在银行做临时工吃饭不要钱,每一份工资他都攒着。同样感到亏欠的人,还有柳妹儿,她看到丈夫一家老小如塌了天,再也找不回过去快乐的日子。她跟着丈夫来到了城里,白天在别人家做住家保姆,晚上有空就来银行值班室看一看丈夫。万大海不再愿意跟柳妹儿说话,也不唱民间歌谣给妻子听了。他每个月都给大哥万大全寄生活费,大哥很少给他回信。

进入90年代,城里的经济越来越活跃,大量单位急招工人,从农村进城工作很好找。大女儿万玉文听说了堂哥万永胜的事,她不再和父母置气,在城里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接了妹妹万玉雨过来,她带着妹妹在自己工作的酒店上班,她已经做到了店长的位置。一家四口人终于在城里团聚了,万玉文常常想办法,让父母能多一点时间呆在一起,可是这一对老夫妻,见面说话总不会超过两句。几年后,商品房交易开始火热,活络的万玉文找父母商量,全家凑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的三居室,家终于在城里安下来了。万玉文承包了改制后的宾馆,自己当起了老板,为了工作方便,她与妹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自己的宾馆里。有了房子的万大海,眼睛里开始有了光。他低着头一个人琢磨了个把月,有一天叫回了两个闺女,他要给全家人开一个重要的会。

万大海把憋在心里好几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我欠你们大伯和你堂兄的债,这一辈子都没法还了,我到死都会闭不上眼。”万大海说。

“爸,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每月你都给大伯寄生活费,能做的你都做了,该放下的还得放下。”万玉文劝道。

“人命的债,靠钱哪能还得上?我们一家出来打工,没想到日子会比在老家过的好得多。你大伯能力比我强得多,如果不是你堂哥没了,他受了打击心气全没了,他出来一定会比我干得好赚得多。我欠你大伯的人,我还得还他的人。”万大海说。

“你别吓我们啊,难不成你要一命偿一命?”柳妹儿惊恐地问道。

“用我的命偿一命,能有什么用?我的命哪有我可怜的侄儿永胜值当?我思来想去,我能偿还的是,把永胜的儿子云斌接到城里来读书,我们来养,我们来供,一直供到他读大学。咱万家只有这一根独苗,只有把云斌护周全了,让他有个好的前程,我们万家的香火才能续上,我永胜侄才能瞑目,你大伯的心病才能治得好。”万大海抬头看着万玉文,“玉文你现在有出息了,认识的人也多,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你都得想办法帮云斌找个最好的学校。”

“我同意!这事,玉文你要尽全力办。”柳妹儿抢先表了态。她看见许多年不搭理她的丈夫,抬头感激地看着她。

“这事我尽全力办,爸妈您们就放心吧,”万玉文爽快地说道,“我一会回单位,马上挂个电话到村委会,跟我大伯商量这事。等我张罗妥了学校的事,我安排一辆车,陪您们俩回一趟老家,接云斌来城里念书,以后您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孙子,好好带着。”

一个月后,万玉文安排了车,陪同父母回了一趟兴陂村。连下了好几天雨的覃洋湖,宽阔的水面泛着泥浪,一路上,数不清的木桴靠在岸边,许多木桴上新添装了竹编的篷,有些篷因时间久了,竹编的曲篷顶,乌黑发亮包了浆,船上架着的竹篙比过去的更多,也更长了,打渔人劳作的湖域更远,也更深了。很多年不敢回来的万大海,打开了车窗,他深情地看着雨水拍打着湖面,看着滩涂上的野草在风中零乱,雨水从玻璃外溅入车内,撞击着他的脸庞,跳上他的发梢。车里没有人说话,任由他恣意呼吸心心念念覃洋湖上的气息。车辆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万大海唱起了久未开腔的民间歌谣:“哥哥拔起篙子开,丢得妹妹哭哀哀,双脚跌到河坎上,口问我郎几时来。哥哥撑船看吉安,慢过十天就回还。哥哥你到时就要转,赚铜钱我是也喜欢。”

熟悉的村庄越来越近,西北风在湖面上尖啸,万大海的脸被吹进车里的风,刮得生痛。他趴在车窗上,看见大哥万大全迎着风,站在村口的红叶石楠旁,大哥手中费力撑着的黑帆布伞,东摇西晃。他看见大哥发须皆白,佝偻着后背,身上的衣服阔大得打晃,就像一张风中的薄纸片。

距离那场械斗四十年后,为恢复覃洋湖及上下游河域的生态功能,全面推进覃洋湖生态保护工作,政府划定规定区域内禁止生产性捕捞,对除水生生物保护区以外的天然水域,实行暂定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对覃洋湖“斩秋湖”矮围现象进行了专项整治。每年的渔民节,沿湖各村自费买来大量鱼苗,争相和政府送来的数百吨鱼苗车队一起,将鲜活的鱼崽儿送入湖中。“春禁一碗籽,秋收一担鱼”,湖区生态多样性得到有效维护,水生生物种类日益增多,生生不息。覃洋湖恢复了湖光潋滟,碧波浩渺。广袤的湿地滩涂上,水草丰盈,郁郁葱葱,呈现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方牧区景致。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覃洋湖进入枯水期,湖中的水草露出水面,与湿地草丛连成一片,滩涂与湖水交接的浅水处,聚满了肥美的银鱼、沼虾、白肚蟹、田螺,吸引了白枕鹤、鹳鸟、琵鹭、白天鹅、青头潜鸭在湖边栖息,饱食终日,乐不思蜀。

早在10年前,兴陂村和周边村庄的不少村民,在政府的帮助和指导下,纷纷洗脚上岸,有的在外面开公司做老板,有的在政府开发的覃洋湖景区打工,还有很多人在全国各地开张覃洋湖河鲜餐馆。覃洋湖人彻底与贫穷告别,各地成立的覃洋湖商会,将覃洋老乡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外面做小生意赚了钱的乡亲,相跟着回来,把村里的老宅翻新成气派的别墅。做大生意发了财的乡贤,被政府请进来,开发旅游,参与投资乡村振兴产业。村庄里面,覃洋湖畔,一派田园风光,家家炊烟升起。万玉文于2022年响应政府号召,两年来以招商引资身份,在覃洋湖中心景区投资了一家星级大酒店。这两天,她一直忙着张罗菜谱,准备迎接出国考察回来的万云斌。云斌现在是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知名教授,这次专门抽空回来,担任县政府主导的覃洋湖风景区三期开发建设总顾问。

此时,忙完手上工作的万玉文,轻松地走出办公室,坐电梯下到一楼,她穿过大厅,踩着青石板的小径,从后花园穿过,走入酒店院子里的小植物园。她在植物园里开辟了一个亲子动物园,白色的围栏里,圈养了十几只长毛垂耳兔,肥嘟嘟的兔子顶着一身灰色的长毛,扇动着小塌鼻,垂在两边的长耳朵,把一张兔脸挤成了一个足球。长毛垂耳兔们撒着短腿,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站在草坪中间的两只萌宠羊驼,旁若无人的耳鬓厮磨。万玉文看见父母、大伯和大伯母站在围栏的另一头,正在给两只绿孔雀喂食玉米和大豆。云斌坐今天下午的飞机到,晚上会在酒店用餐。家里的四个老人等不及云斌吃过晚饭才回村里去,一早就让万玉文把他们都接来。他们非要第一时间见到在北京工作,每年回来不了几天的大孙子。

四个老人亲热的,或蹲或站在一起。万大海和柳妹儿已回乡下住了好几年。万大海在城里几十年,都是万大全不声不响帮他们照看乡下的老屋,随着覃洋湖周边的环境越来越好,两兄弟一合计,前几年干脆把两家的老宅拆了,两家的新屋挨在一块建,院子拢在了一块,菜地也开在了一起。他们两家,常轮流做些好吃的,给五保户杨秋送去。当年在械斗中受伤的乡亲的后代,只要愿意的,年轻人都被万玉文请来,到酒店上班,或送去乡村振兴产业园学技术。村里的老人们时常念叨,万大海一家做人硬气,几十年前对村里欠下的人情债,该还的都还了。那场久远的噩梦,在时光的轮转中,终究是淡去了。每天都要唱几嗓子民间歌谣,日日在覃洋湖畔吼了个痛快的万大海,对柳妹儿说,临老了能落叶归根,我死而无憾了。

焕发新生的覃洋湖,湖面清澈湛蓝,天空万里无云,大片粉紫色的蓼子花铺满了河床。河床上还有长长细绒状的绿色苔草,拖着半人高黄尾巴的芦苇,可毗美稻穗的荻花,采摘不尽的野生藜蒿,无一不是土生土长覃洋湖人眼里的骄傲。每年的候鸟季节,数不清的珍禽,从全国各地飞来覃洋湖,在湖面上振翅翱翔。覃洋湖中心景区,新投产的几艘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游轮,拖着长长的水尾行驶在湖中。新打造的观光木桴,跟在高大挺拔的巨大游轮后面,轻摇慢橹,仿佛无数只小蝌蚪游弋在大海中。大船小船上,南来北往的游客,沉醉在这无边的湖光山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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