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见天真

2024年春末的一天，我因邂逅刘秋后老师，改变了参观某文化园的行程。这对于我来说，从宾馆专程驱车十几公里，来都来了，计划要去的安排，到了门口戛然而止，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那天，太阳光很热烈，夏的气息悄悄靠近。快中午了，赤白的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停好车，只想先就近找个屋子，逛一逛歇一歇，收一收燥热。来灵璧，心心念念，一定要去看看天下第一石。停车场的两边，有望不到头的灵璧石店铺，我正在想，挑哪家进去好呢，脚步不由自主跟着眼睛，走入了第一家店铺门外露天的小园子。说是园子，不过是用几块老石头，象征性的围了一下，行人走进去，脚都不用抬高，出入轻而易举。

小园子地上的石头，像是随意散放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色泽各异，多为黑灰色，有些夹杂着白色与褐色。石形与我以前看过的太湖石、潦河石不太一样，它不像太湖石那样过于瘦皱，亦没有潦河石的粗粝。从不经意蹭过的石头表皮上，可以看见灰尘之下，石面裸露出金属般的光泽。我转了一圈，粗略瞧了一瞧，心下暗想，这家店主人心真大，随意堆这么多石头在外面，也不怕被人顺走几块。心里这么一想，顺脚就拐进了小园子边上的店面。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店铺，一楼是三开间，正厅约50平米左右，橱窗、木桌上，摆满了造型各异的天然石头。与小园子里地上的石头比起来，店里的石头油性好，黑的乌漆发亮，褐的石皮里泛出暗红的光，黑里包着白的，白的石面透明凝脂，白亮如玉。石纹有的是几根天然的白色筋线，更多的是光滑的石面上，像笨拙的手纳过的鞋底，通体有一丝接一丝不规则的白色线条。又像无数的雨点，激烈拍打过石面，砸出来密集的小坑，是那种滴水穿石，雨水成线在石面上划拉后，再砸出来的坑。石纹凹出来的年代感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崎巧。

“您看石头呢，有喜欢的，可以告诉我。”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小跑的脚步声，随即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男子，声音爽朗好听。闻声，我才发现，我们低头好奇地绕着看了半爿屋子，一直没见有老板和伙计。进来的男子笑嘻嘻的，身板结实体态微胖，眼睛清澈明亮，双耳大而贴面，身穿短袖灰纹T恤，大而宽的圆鼻头，肉肉的充满法喜。看这不俗的面貌，是店老板无疑，而且是一位很年轻的店老板，我估摸他不过三十上下。

“您家这些都是灵璧石吗？”我问道。

“我只卖灵璧石，咱这是产地嘛，”男子笑着说道：“咱灵璧三绝甲天下，奇、丑、美。这奇是指灵璧石，丑是指钟馗，美是指虞姬。”

“灵璧石和其它地方的石头有什么不一样呢？”我问。

“灵璧石又叫磬石，古代用它做乐器，”男子说完，走到一块乌黑锃亮的石头跟前，在石面最薄处用食指弹了弹，石头发出来的声音清脆悦耳，有金属的静悠回音。随着男子的弹指节奏，短促的几下敲打声，竟然有古韵绕梁之感，器鸣之声许久才散。

我站在橱窗前，指着一件乌石包着白色石头的雕刻作品，问他：“这是什么石头，怎么白色看上去跟玉石一样？”

“这是灵璧的白灵石，我花了两个月时间雕刻完成这件作品。”男子回答道。

“这件作品是您雕刻的？”我瞪大了眼睛，石头上雕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眼前的是一块一尺高的椭圆形黑色石头，下部往上六分之四处，居中是洁白如玉的白色石头，白色石面处，雕刻技艺巧夺天工，或镂空，或借与黑石的自然粘连，雕刻出一尊观世音菩萨手持玉如意，十指纤纤端坐莲花台。观音身有荷花香，背靠巍峨山，头顶吉庆云。石头下的木座，雕的是风平浪静的莲花池，几片荷叶、数朵荷花伸出水面，托着莲花座。人物栩栩如生，衣袂仙气飘飘，芙蕖美轮美奂，这完全就是一件珍贵的精雕艺术品。我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子：“您这么年轻，作品就这么厉害了？”我没想到，站在我眼前的这位年轻小伙，正是刘秋后。他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安徽省玉石雕刻大师，安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宿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雕刻（雕塑）专委会副主任，灵璧工艺美术协会副会长。

“刘老师哪一年的，您做雕刻多少年了？”我满怀好奇地问道。

“我做雕刻这一行二十多年了，十五岁开始学，我今年36岁。”刘秋后老师笑嘻嘻的，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单纯的大男孩。

“难怪功力这么深，您做这一行二十多年了，真看不出来。”我恍然大悟。

刘老师陪着我们从正厅，一直逛到旁边的茶室，橱窗里的展品，我们细细地看，他耐心地讲解。他喜欢笑，发出的爽朗笑声，让旁人很受感染，让人很享受徜徉在奇石世界里的每一分钟。因为实在好奇，对石头，更对他本人，我不停地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刘秋后老师待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一见如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我而言，一个南方人偶然路过皖东北，际遇了一场跨越近700公里的美好邂逅。这一天，原计划安排的其它行程，都被我置之脑后。

刘秋后生于1989年，曾用名刘秋良，父母在灵璧县冯庙镇以务农为生，上溯三代，祖上是从山西迁入安徽的。这也应证了我看见刘老师第一眼，觉得似曾相识，待到听闻他是山西人，我才想起来，他的模样与我在电视里见过的晋商形象，十分相像。刘秋后老师自小就在田间地头泥土里，显露出天赋异禀。刚上小学，不过七、八岁年纪，他就能将泥巴捏出小鸡小狗，送给小伙伴当礼品。稍大一点，他无师自通写写画画，家里摆满了他泥塑的人物、动物，只要他看过的图片，见过的人物，养过的动物，他都能随手捏得模样一分不差。他还给捏泥作品涂上漂亮的颜料，俨然可以做出像模像样的工艺成品。2004年，刘秋后初中毕业，不识多少字的父母，看出了他的天份，家里倾囊而出，父亲托人把辍学的他送到110公里外的江苏邳州，跟着卢法明师傅学习玉雕技术。这一年，他只有15岁，个头窜至比父亲还高，就是人很瘦，脑子里捉摸的，全是写写画画的事情。邳州玉文化，早在6000多年前的大汶口时期，先民就开始采玉、磨玉、雕玉。春秋、东西周、两汉时期，邳州玉雕技艺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90年代以后，邳州玉雕以仿古技艺闻名遐迩，玉雕加工厂众多，玉石雕刻从业人员多达数万人。许多掌握了技术的技师陆续移至苏州、扬州发展，刘秋后到达邳州时，当地玉雕完成了向南转移，形成了“北有邳州，南有苏扬”的格局。2004年至2008年，刘秋后在邳州学习了四年。在这期间，邳州玉雕汲取了古代玉雕、石雕、汉画像石的雕琢艺术，出去闯荡的雕刻师结合苏州、扬州江南园林文化，用精湛的手艺，使两地玉文化产业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留在邳州的人才，则从全国粗加工产地购买半成品，凭借技艺进行精雕加工，低进高出，销往全国各地。邳州雕工制作的高仿古件，用北方的河磨玉料，又称黄品料，仿制战国和汉代玉器，形制囊括了所有出土的战国汉代玉器品种，成品带有自然红皮和沁色，在上层买家中十分畅销，不少从业者实现财富几何级增长。这些无处不在的利益诱惑，对刘秋后丝毫未起作用，他潜心坐在操作桌前，心无旁骛学习本领。

邳州学习的第一年，刘秋后从师兄弟中脱颖而出，他承接师傅派发的人物、花鸟、鱼虫雕刻活，做的又快又好。他不为赚取师傅支付的计件工资忙碌，而是没日没夜埋头沉浸于，在不同的玉料上享受精雕细琢的快乐。四年后出师，卢师傅愿支付重金将刘秋后留在雕刻厂工作。刘秋后不满足于在邳州学到的传统玉雕技法，学成之后辞别卢师傅。2008年，19岁的刘秋后踏上前往徐州学习动漫卡通雕刻之路。玉石雕刻，对他来说，还像小时候一样，对什么感兴趣就玩什么，看见什么好玩就学什么。卡通雕刻抽象夸张，不重形式而重气韵，这次学习打通了刘秋后的任督二脉，让他的艺术境界从有形到无形，创作空间无限打开。他沉下心来，在徐州学习了一年，重点攻关小把件微雕。邳州的四年时间，让刘秋后熟知了辽宁岫玉、黄玉，新疆和青海的白、青、碧、墨四种玉，河南的独山玉，俄罗斯的白玉、青玉、碧玉，阿富汗的青金玉和白玉，缅甸的翡翠等材料雕刻工艺，对这些玉石的硬度指标了然于胸。徐州的一年，则让刘秋后有机会潜心研究和田玉等更高硬度指标的材料。凡市面上见得着的各种玉料，他均能轻松驾驭。2009年，20岁的刘秋后继续踏上苏州深造苏派雕刻之路，这一年的学习，让他得到众多苏州名师指点，从设计、造型、雕刻、摆件、创意方方面面，有了质的飞跃。前后深耕玉雕技法6年后，21岁的刘秋后方出师，他大胆着手开自己的蚌埠玉雕店。没想到，从雕刻玉石到销售玉石，中间还隔着一道鸿沟，只会生产不懂销售的他，开店第一年亏损十多万元钱，把自己和父母的积蓄全部赔光。李秋后拜师学艺时不被高薪诱惑，自己开店后也没有被债务吓倒。面对失败，他独自关起门思考，调整好心态后，聪明好学的他，认真学习经营方法，很快生意重新有了起色。开店4年后，他在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将自己的婚事办了，将父母接到了身边。后因父母不习惯背井离乡，他下决心返回家乡创业，留在父母身边尽孝。

这位自小就不拘泥于眼前世界的年轻人，从玉雕行业转入藏石行业后，另辟蹊径，在灵璧朝阳山产的白灵石上，进行了玉雕与石刻完美的结合。白灵玉，白如凝胎，光洁透亮，颜色润度毗美新疆美玉，只是硬度较和田玉逊色几分。白灵玉除了雕刻小把件硬度不够外，在摆件与大件雕刻上，简直就是完美的玉石替代材料。更让他痴迷的是，每一块白灵玉都伴着石头而生，石嵌玉千姿百态，神来笔惊喜不断，间或不同的石头中，还有大自然留下五颜六色的沁皮色，每一块石头上的奇妙点缀各不相同。刘秋后对自己的新发现兴奋不已，他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都是会发光的，一个个等着他去挖掘它们的闪光点。他沉醉其中，乐不思蜀，很多时候，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蹲在一块喜欢的原石面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摩挲着表皮，或捏着一杯水，边冲洗边想象它的造型气韵。为了创作一件满意的作品，他并不着急动手雕琢，很多时候，他干脆睡在石头边上，睡上一二个月时间的事情都发生过，只为了与石头相互熟悉亲近，找到了石头最好的创意，他才动手雕琢。此时的他，真像一个孩子，醒来睡去，手里都要紧紧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功夫不负有心人，刘秋后在灵璧白灵玉上开创的雕刻工艺，为他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2013年，24岁的刘秋后创作作品《乐学归》，获中国玉石雕刻“陆子冈”杯银奖；2014年，25岁创作作品《刘海戏金蟾》获第七届中国玉石神工奖金奖；2015年，26岁创作作品《慈航普渡》获安徽省第六届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徽工奖”银奖；2016年，27岁创作作品《六臂观音》获第二届安徽省剪纸艺术暨民间工艺精品邀请展铜奖；2017年，28岁时获安徽省玉石雕刻职业技能大赛三等奖，并获得国家职业资格高级技能资格认证。2023年，35岁荣获“2023年长三角地区灵璧石雕刻技能邀请赛”一等奖。

大家聊得兴起之时，刘秋后老师告诉我们，二楼是他的雕刻作品展示厅，我们兴致勃勃提出前往参观。到了二楼，我们一行人瞠目结舌，被这位年轻人老到精湛厚重的雕刻技艺彻底折服。满屋的白灵石雕刻作品，形制各异，独具匠心，顺石势而为，精雕细琢，浑然天成。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作品，塑造的每一个形象，无不令人流连忘返。白灵石雕是宿州市非物资文化遗产项目，刘秋后已成为灵璧县白灵石雕刻市级非遗项目传承人。白灵石属于灵璧特有石种，原料只产于朝阳镇、渔沟镇几座山脉，不光有黑底白灵一种石皮，还有灰底、彩底、五彩底等多种皮色，原石中白的如玉，黑的如铁，灰的如锡，彩的如玛瑙，用吸铁石一试，石头能牢牢挂住磁石，石质温润不生青苔，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各种色泽的灵璧奇石，在大自然和岁月的双重打磨下，从2亿年至1.5亿年前的海底到陆地，再经历火山岩，集聚了大地的万千精华，不亚于女娲补天的五彩石之绚烂。在这样的石头面前，依托它神来的俏皮与天然造型，在雕刻师的手中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这是一次充满神话和挑战的二次创作，结合大自然的作品，做出更有意义的艺术品，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在刘秋后老师琳琅满目的雕刻作品展示厅内，看着他给每一件作品所赋予恰到好处的精彩创作，看着他在每一块石头上的精湛雕功，不得不佩服，有的人，生来就是为艺术而生，且与年龄无关。

我回过神来，看见站在身边的刘秋后老师，正抬头看着他自己的作品。刘秋后老师眼中焕放出的亮光，纯洁无暇。他脸上的笑容，像孩子般阳光灿烂。他的神情专注而赤诚，浑身上下散发出睿智自信和祥和。橱窗里的奇石，与这位玉雕界的年轻奇才，此时，共同进入了物我两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