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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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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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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镇

浅丘的季节,要比平原晚大约半月或一月。平原在收稻子了,而浅丘的稻子长势不齐:有的才抽穗,有的已包浆,更有的已勾头;青黄相间,一片片沉甸甸,离成熟的金黄不甚远,丰收在望。

我正是在稻子青黄相间的一个周五黄昏回到了老家。

村庄笼罩在黄昏的暮霭中。家家户户的炊烟依山而行,袅起一座座烟桥。牧童骑着牛儿回家,神气地挥鞭,驾,驰一路尘土。路上的行人,匆匆赶路回家。

老家临近河边。一条土公路在门前经过。过车,总是尘土飞扬;院前的树,总是一身灰。院里,人来人往:看病的,买东西的;三五成群的鸡咯咯觅食,快要归圈了。爹是个乡村医生,正在堂屋的白炽灯下给病人抓药;还有村里两个看病的中年人在下象棋,旁边围了几个抱膀子的,不时指点迷津,看的比下的着急。娘在小卖部忙着给顾客卖东西:称盐巴,打酱油,拿味精,有的用剩的几毛钱还要给娃儿买几颗水果糖,或一支铅笔,或一两个作业本。

听娘说,伍镇从深圳打工回来了,但不是腰缠万贯的衣锦还乡,而是为了他的父亲和儿子。

伍大爷已逾古稀之年,患有常年未逾的腰痛病,臀部又骨殖增生,走路只能拄杖弓腰而行。伍大爷养了四个儿子,分别叫德、贵、镇、雄,但没留一个在身边跑腿,延医抓药,端茶递水,倒是留了四个使不上嘴只知吃饭惹事淘神的孙儿孙女,老两口看养。儿子与媳妇都将家一锁,出门打工去了,有的过年才回来,有的几年都不回,像伍镇夫妇。但四个儿子每月都要给伍大爷按时寄一百元,最不准时的是伍镇,有时两月一并寄,只不过最终能兑现而已。稻子种多了,难免有稗子;儿子养多了,难免有败家子。伍德伍贵都修起了楼房,而伍镇虽也成了家立了业,房子还是结婚时的旧瓦房,院里陈家搬走住新楼房而贱卖给他的。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伍大爷却不,就喜欢老三伍镇。老大伍德将自己的日子搅得转;老二伍贵脑瓜子好用,整得倒钱,但整个人与心都钻进钱眼,什么都不认,伍大爷背地里叫这个儿子为老抠;老幺伍雄结婚才几年,家底薄,勉强能顾上自己;而伍镇懒是懒,赌是赌,虽说穷了些,可逢年过节,尤其老人的生日,他都记在心里,即使在赌桌上输得精光,也要借钱买两斤肥肉给伍大爷做生;在外地打工,也要寄五十或一百元回,即使手上再不宽余。伍大爷格外看重伍镇的这点孝心,不时暗中帮助他。

第二天早晨,我给娘说了,中午请伍镇来吃饭。

我与伍镇的不相见大约已有五六年了吧。我们是青沟子朋友,从小一起读书、捉鱼、偷西瓜、打群架。后来,读高中,我考上了大学,他未考上,因家里贫寒无钱供他补习,便回家务农。其实,伍镇也有机会跳出龙门的,但他不珍惜,白白地放弃了。

高中毕业的第二年,县城的首家私营汽车修配厂招工,伍镇是第一批进厂的工人。厂里特地选送了几个到成都培训三个月,他是其中之一。回厂后,伍镇被安排去守乙炔表,抄数据。我记得伍镇还到我读书的大学来玩过一次,临走他送了我五元钱,让我非常感动,因为那是八十年代初期,他一月工资也不过二十五元。然而,他在汽修厂未干满一年,嫌工作轻闲得无聊,挣的钱不够花,他已学会了抽烟喝酒赌博,便轻率地辞职走人,带着一个挣大钱的美梦开始闯荡社会了。

后来,终于发现大钱与他无缘,甚至连小钱也与他不沾边,伍镇便回到家乡去带课当民办教师,毕竟那时县中高中毕业生不多。在社会上混过几年的伍镇,已不那么单纯了,染上游手好闲的习气。工作谈不上认真,十有八九上课让学生自习,而自己搭把椅子坐在教室门口晒太阳补瞌睡,因头天熬通宵赌博,两眼血红。那时乡村学校几乎没人管,自由散漫,老师可以停课让学生帮自己做农活。伍镇当民办教师的几年里,未向家里交一分钱,三餐在家里吃,却债台高筑。伍大爷也管过。有一回,在赌桌上抓住他,暴打一顿。时隔不久,伍镇的赌瘾又萌芽了,奇痒难忍,重又回到赌桌。书自然无法教了,家干脆也不归,他整天在外游荡。设若他能认真教书,耐心熬下去,现在早就民转公了。比他晚毕业带课的高中毕业生都已转公办了。他却自砸饭碗,又怨谁呢?

上午十一点过,伍镇来做客了。

我看到他,真不敢相认,这是我的同龄人伍镇吗?大热的夏天,穿的是长袖的蓝秋衣、黑布裤和快磨破的解放鞋。头发蓬乱,胡子拉扎,目光黯淡,面庞苍老,像四十几的人。岁月一点也不给他情面,将他摧打成一个小老头,已不是我心中那个年青气盛的三十出头的伍镇了。诧异与难过只在我的心里一掠,很快平静下来,我依然热情地迎他进堂屋,递烟上茶,与他寒暄。寒暄之后,我才慢慢找到与他谈话的感觉,不致陌生了。

这时,娘在灶屋喊,开饭了,收拾桌子,准备酒杯。

爹提了一瓶丰谷酒。我与伍镇痛快喝了几杯,便发现他已不胜酒力,大不如从前两人在一起豪饮稀松一瓶了。这便也算我为他接风洗尘。

午后,家里人多,来了看病的买东西的。不便长聊,我便与伍镇出去散步。

虽说骄阳似火,天气蒸热,但我们顺着河边的树荫里走,习习的凉风送爽,甚是惬意。后来,我们干脆坐在浓荫的水边聊天,看水中的蓝天白云与对岸倒影。翠鸟守在岸边的枝头,一动也不动,看似安详的打盹,忽然猛地扎进水里,叼起一条小白鱼,迅捷地飞回枝头。枝桠摇晃,翠鸟仿佛要掉下来;就在摇晃中,小白鱼已成为翠鸟的腹中之物了。然后,翠鸟又安详地假寐,守候自己的猎物。对岸草坪卧了七八只鸭子,白的、灰的、黑的,静静地休憩。水中两只小白鸭戏水,一会儿水上,一会儿水下,不时嘎嘎叫两声。

浅水处,河水哗哗流淌,流淌出午后河边的一片静谧。

我与伍镇一边吸烟,一边闲聊,渐入对话的佳境。

在外混,甚不容易。一是不好找活,全国各地去打工的人特别多;二是干了活不一定能拿到工钱,有时被黑心的老板克扣,有时是无限期的拖欠,拖欠得心惊肉跳,吃了上顿没下顿。拖不起,只得撤;另找活,要生存。伍镇停了停,望着河对岸休憩的鸭子,眼睛来了神。我才去那一两年,运气还可以,在建筑工地当小揽子,包些小工,挣了点钱。但也危险,有时为揽活,还械斗,非常残忍:下手毒,用砖砸,刀砍,甚至偷袭,下黑手,把人往死里整。他来了兴致,嗓门也大了些,沉浸于昔日的辉煌。但有了钱,就容易忘了穷的时候;手也散,不知节约,经常赌博,觉得钱来得容易。你知道,结了婚的,常年在外,难免心馋,也是生理需要,便隔三差五打点野食。倒不贵,都是内地去打工的妹子,作人肉生意。我后来与仁寿的那个妹子好上了,她不嫌我。那时,我就想离婚,被我大哥二哥知道了,挨了一顿臭骂。老婆也赶来了,离婚的事从此烂在肚里,再也不敢提了。伍镇声音低沉了。小工包不倒了,我也只能卖力气打工。没了钱,腰也不硬,说话底气不足,人也矮了一截。钱是人的胆啊!有时,找不到活,还得靠在饭馆打工的老婆养活,真丢人啦!

这时,河对岸的田坝,已有农民冒着炎热的天气,戴上草帽,扛着锄头,转秧田埂放水,扯田边的稗子。河的上游潭里,还有几头水牛卧澡。赤条条的牧童也在河里嬉戏,吆五喝六,跳水,扎猛子,比赛迷水谁迷得远;有个小牧童站在牛背上耀武扬威,不小心掉进水里,大约那头水牛晃动了身体,将他摔下去了。放牧的老人在岸边叼着长烟管,抽叶子烟,我似乎已闻到那呛人的烟味了。他们让牛们尽情地洗,尽情地泡;洗泡足了,清清爽爽,好上山饱吃青草。

既然这样,何必跑这一趟花千多元,还不如寄回实在些?我说。

父亲要见我,迫于无奈。我也想接走儿子,去读书。

读书,能行吗?

不行又咋办呢?他陷入痛苦的沉思,停了一会儿,说。家里咋呆?我的几间烂瓦房几年没人住,没人管,到处漏雨,都快倒塌了;若塌了,我将什么也没了,我便无立锥之地了。儿子虽说有爷爷婆婆照管,那也仅能管倒吃穿,管不倒学业和成长。儿子长大总不能子承父业,也打工吧。你知道,我们那个家,父母年事已高,父亲又病了,我们四弟兄都丢下娃儿走了,光是母亲煮饭洗衣都忙不过来,还要照顾卧病的父亲。一天屋里闹闹嚷嚷,鸡飞狗跳,吵得人不得安宁。唉——

你干脆不去打工,就留在家里照料父母与孩子,不是一举两得吗?我说,前人强,不如后人强。把娃儿培养成材,才是正事哩。

你说的也是理。可是,像我们这种家庭不去挣钱行吗?光靠卖那几颗粮食是不行的,粮食又不值钱;何况卖了粮,到时只有喝西北风了。伍镇好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前天晚上,孩子都睡了,娘在收拾灶屋。父亲把我叫到他的床边,就像吩咐后事一样,让我感到惭愧和难过。他说他怕拖不过今年了,特地叫娘打电话把我叫回来,就是放心不下我;希望我重振家业,人勤万事兴。最后,他拿出存款说,这些钱都是我们寄的,有三千五百元,全给我,叫拿去维修房子。但我没接,不敢接;接了,我还算是人吗?接了,就是我在抽父亲的骨髓啊!他那快干涸的血,还要来喂养我,让我无地自容。我能忍心接这钱吗?伍镇说完流下了眼泪。

沉默。痛苦的沉默。

那些卧澡的牛已被吆上岸,摇头摆尾上坡了。对岸休憩的鸭子也下了河,嘎嘎在水边觅食。那只翠鸟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还在耐心静静等待。我给他递了一只烟。为打破沉默,我先说话了。

你不是说那边的活不好找吗?

是不好找。呆在深圳就有机会。——唉,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最惨的一回经历吧,差点回不来了。

真有那么可怕?

是啊!当时,我接连半个月没找到活做,一点积蓄又很快用完了。我向几个哥们借钱,不凑手,无着。总不能饿死吧,我便暗下决心,晚上去公园抢劫。我躲在暗处寻找机会,就是没走单的人,一直没机会下手,只得悻悻而归。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有些后怕,幸好没得手,因我带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要么杀人而被杀,要么被逮而坐牢。总之,我就要失去自由。我真庆幸没走上犯罪之路。后来我发现,万事只要忍一忍,挺一挺,总会熬过去的。

就是嘛,何必动傻念头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虽说得轻松,但暗自还是为他捏把汗。

傍晚,夕阳烧红了半边天。河的下游,有个妇女来洗衣服了。对岸的草坪跑来一只游狗,黑的,精瘦,撵得水边的鸭子嘎嘎乱扑,然后得胜似的扬长而去;鸭子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把水中的倒影搅碎。我便与伍镇站起来,回到岸上,顺着河边,边走边谈。路上遇见几个挑着谷子去村里农机站打米的,或背着麦子去换面的。放牛的已吆着牛儿下山了。伍镇看天太晚了,要急着回家。一想到他家的境况,我也不便强留了。我便与他在河边分手。

伍镇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土岗的黄昏里。

我回到家。爹在给人卖油盐酱醋。娘在煮晚饭了。我便进了灶屋,帮着烧火。娘问,伍镇呢?

我说,回去了。

回去好,他们那个家不能没有主劳力。你不知道,伍镇回来那阵,可阔气的。抽烟是五元一包的“红梅”,后来降等抽二元的“五牛”,现在却只能赊烟了。娘似乎很生气。他在我们小卖部已欠了十五包烟了,几十元。听说他在村里“一把手”的茶馆打牌,输了一两百。有钱赌,没钱还欠帐!

“一把手”是村里张二娃,因打架断了一只手,便开了茶馆。四川的茶馆,基本上是赌馆,城乡都一样,只不过城里赌得大乡里赌得小而已。

我说,娘不要这么说,他伍镇不会赖帐的。

这时,爹进来了,听我们在谈伍镇,也加入了。

爹说,他这个人啊,看来没得改了。你们不知道,才回来那阵,他赶场去卖生姜,进了什么OK厅,染上了性病,买了针药,到我这打的针;幸好治得及时,几针就好了;可一针就是八十元啊。他在这上头,花了三四百。回来带的钱,就在嫖和赌上花得差不多了。

娘说,上周,他就想一走了之。哪知才走到成都,钱被小偷偷了,只好回来。大约走不了,又困住了。

也许他就不走了呢。我说。

娘说,不可能。昨天,他还给媳妇打电话要钱呢;听说,媳妇不但不寄,还要跟他离婚,说她没一点想头。

我听后心里非常沉重,不知如何帮助他。

第二天,我返城上班了。

我想,在谷子未黄的时候,伍镇是走不成的,或许他就不走了也未可知。


2001年12日作于普明村

(原载2004年4月《四川文学》第4期,以笔名何柳村发表。2004年荣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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