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一阵扑翎,接连啼晓三遍。
张家院子像个熟睡的婴儿,躺在四周竹林编织的摇篮里,很恬静,很安然。而整个碾子村被低矮的丘陵环抱,完全笼罩在白蒙蒙的雾和白抖抖的霜中,仿佛上苍的怜悯,特地施舍这片洁白和纯净,显得更朦胧,更神秘。
进冬,夜深长,像懒婆娘的裹脚布。老天爷似乎是聋子,对公鸡的报晓冲耳不闻,且顽固,不肯见一点亮色。一弯月镰垂挂西天,仿佛要收割什么似的,浮在张家院子西屋竹林上空,似醉非醉地恍惚着那依稀的月华,摇摇欲坠。远村的狗吠,咬破了黎明前安详宁静的夜空。公鸡又啼鸣了,整个碾子村的公鸡都啼鸣了,仿佛非要吵醒老天开亮口不可。夜空再也沉不住气,开始恐慌躁动起来,好像在极力挣扎,想挽留一点什么似的。
这时,张家院子北屋有细小的说话声,很苍老,一男一女的。
“闺女咋还不来信?”
“春月会来的,——我该起床了。”
“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鸡都叫几遍了,天快亮了。”
“怕是鸡见了月光叫吧。”
“还是起,要烧錾子哩。”
嚓,北屋的油灯亮了。土窗的木格里晃动着伛偻的背影,似乎在穿衣服。一阵弯腰的艰难的咳嗽,叭,利索地吐出一口老痰,着地有声。微弱的光偷跑出窗外,照在一堆柴草和乱丢的撮箕与犁铧上。灯点走了。光仿佛被黑暗的口袋一点一点收去,窗里窗外又进入隧人氏发明火之前一般的黑漆和平静。脚步声向灶屋移去。过了不久,灶屋就响起拉风箱的扑腾声。房顶的烟囱在竹尖下袅着浓浓的炊烟,一股稻草味儿,接着就是屡屡如丝,然后又是浓重的煤烟味儿。雪白的霜在青瓦和枯竹叶上逐渐褪去,露出湿润的一片,就像小孩的尿布,一会儿就烘烤干了,恢复了青瓦和枯竹叶的本色。
这是老石匠张清贵起床煮早饭了。
张石匠已年逾花甲,膝下无儿女在身边,儿死了,女跑了;女人秋菊半边风瘫快四年。在冬天等老阳儿暖和了,她才拄着棍出来,坐在门前草墩上,夹个烘笼子,照料鸡鸭,缝补衣服,到时煮饭,对闺女春月牵肠挂肚过日子。一切重活都是张石匠揽完,忙里忙外,闲时大部分时间在外打石头,挣几个油盐钱和零花钱开销。
因而,张家院子要数张石匠起得早,他成了活时间。一年四季都这样。
张石匠前后娶了两个女人。前妻是碾子村的桂芳,现任妻子是尖山子的秋菊。因为秋菊,他才坐三年牢。因为坐牢,他回来,秋菊已嫁人了,他才娶了桂芳。
桂芳是碾子村出名的小地主刘洪天的幺女儿,俊俏,就是嫁不掉,吃了他老子成分的亏。小地主刘洪天的出名,不是因为他穷凶极恶残酷剥削,像小学课本里的恶霸,而是因为他的狠俭当上了地主。他有一件阴单布长衫,前后穿了十几年,赶场走亲戚回到半路就脱下,进屋叫老婆叠好放到木箱锁上,生怕穿脏了;即使要洗上一水,也是翻过将里子晾出,免得老阳儿晒旧了。平时,耕田打耙,腰里总是一根草绳子,惜疼钱,舍不得买根布带,更不要说皮带什么的了。吃干饭,那一年是有顿数的,除了来客、过节和忙种忙收。他一辈子就这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勒紧裤带从牙缝里狠俭出来,给子孙多购置了三十亩田产,以为后代可以不像他辛苦而享福了。哪知却为自己挣个紧箍咒——地主头衔,刘洪天像孙猴子一样想不要都不行,最后,“光荣”至死。那年月,他自然吃不了兜着走,成了贫下中农专政的牛鬼神蛇。开大会小会,总少不了他出来会见群众,戴顶纸糊的高帽子,与其他五类分子低头站在台上第一排,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他的狠俭没给儿女带来福音,反而连坐受罪,抬不起头。桂芳读高小时,同学都欺负她,骂她地主婆,后来,她被撵出贫下中农办的学校。她回到家,伤心地哭了,恨父亲又同情父亲。因此,挨邻接近没人敢接地主这门亲,像躲瘟神一样怕沾惹上。桂芳就耽误了青春年华,成了嫁不掉的老女子。
而石匠张清贵在村人眼里,永远是个劳改犯,因为坐牢的决不是好人,哪管你已洗心革面,所以,他在队里劳动,再也享受不到匠人可以出门做手艺每天上缴一定工钱的待遇,挣工分总比同等劳力的低,美其名曰还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再改造,直至脱胎换骨,虽然他也是贫农出身,而父亲解放前还是佃农。干重活苦活,老队长总少不了他。他一言不语就去了。皮肉之苦不算苦,真苦的是心。开社员大会,老队长教训年青人,总要把他作不点名的活教材加以栽培:“你们不要像有的人,非要关到铁圈里才舒服……”来作他训话的开场白。因而,他处处受排挤遭冷眼,而且总低人一等。哪个愿将黄花闺女嫁给他受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呢?仿佛张清贵这种人的脊梁骨天生不是来支撑躯体而是挨人戳的,就像南京大屠杀的婴儿,本身就是日本鬼子练刺刀的活靶子。更何况鲜花莫插牛粪上,除非瞎了眼。他张清贵自然又是连牛粪不如的臭狗屎堆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碾子村倍受歧视与侮辱的“一丘之貉”,被命运之神编排到一起成个家,唱了一出人生的短戏。
那时,张石匠刚到而立之年,桂芳成为女人正好二十七,风韵犹存。过门一年,他就给张石匠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接香火的小子春牛。公婆都无比高兴,再也不嫌她是地主的女儿。张石匠乐滋滋的,更疼爱这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免却了人骂断子绝孙。但是,张石匠很少到丈人家去,心里有所忌讳,“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到底还未堕落为牛鬼神蛇,还要自尊自爱,只是不自负罢了。因此,女人带春牛一年回几次娘家,探望可怜的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挨批挨斗,没过一天好日子,让老人看看外孙得些安慰,好死不如耐活着。往往只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来,赶上出工。日子一晃,春牛快三岁到处跑了,怪机灵的,结实如小牛犊。一家满凑和得过。然而,好景不常。那天吃了早饭,老队长还没在丘梁上吹哨出工,女人神色慌张地捡碗,不小心碗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如溅的水花。婆婆叫她别收拾了,准备一下好出工了。她悻悻而去,梳妆完,却抱了春牛要出门。张石匠正坐在门口抽旱烟,也觉得诧异。
“春牛他爸,给老队长捎个假。”
“干啥去?”
“我想回娘家看看。”
“晚上收工回去不一样,往天都行?”
“我心里慌得很,昨夜又作了怪梦,梦见爹跌断了腿,怕是出事了。”
“那你去吧。”
张石匠照样出工薅秧。下午,在烂泥漕薅秧,歇气之后(挣工分的时代,中途要休息),他心里也慌得很,又惦挂女人娘家,对周围的山、树、人都没在意。这时,他恍惚听到旁边几个薅秧的神秘兮兮地摆龙门阵,似乎有意要给他听。
“是在床上勒死的,用裤腰带。”
“为啥?”
“守保管室,偷了队里一捆麦穗。”
“那也用不着寻短见啊!”
“他这种人还会有好受的!”
“挂捆麦穗游街呢。头天晚上还吊鸭儿凫水,打得喊爷爷。你受得了?”
“也是。活受罪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
突然没声音了。张石匠发现刚才说话的那人在挤眉弄眼,过一会儿,他们又转移话题了。他没听清楚,又不便打听,只在心里乱猜疑,怕是与女人娘家有关,但又觉得不可能,丈人穷得饿死也没胆量做那种事,又自我宽心起来,除非栽赃。这时,那人喊他。
“张石匠,你家桂芳回来了。”
“早上去的,不可能吧。”
“我亲眼见她抱着春牛,走的浜上回的。”
“哦。”
张石匠将信将疑,女人回娘家总是第二天才回,莫非家里没事提前回了,但心里慌得丢了魂儿,六神无主。想请假呢又怕老队长说他偷尖耍滑留个话柄,再说半天工分又没了何况快到收工时间了。他好呆坚持到老队长吹哨收工,连腿上的泥都没洗,提根薅秧棒一溜烟的往屋里跑,见老爹在田埂铲草皮子垫牛圈。一进龙门,见春牛在院坝玩石头,老娘在喂猪,很平静。
“妈,桂芳呢?”
“该是下自留地了吧。”
“春牛,你妈妈呢?”
“在睡觉觉。”
张石匠放了薅秧棒,没闲心像往天收工回总要逗逗春牛,就径直进了睡房。顿时,他傻眼了,一股浓重的农药味。桂芳痉挛地弯在床上,满面愁云,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早断气了。张石匠大叫一声就晕死过去了。
这是他终生悔恨的事,为贪半天工分二毛五分钱而负罪桂芳一辈子。后来,两个老人又相继去世。他当了爹又当妈,将春牛拉扯到小学毕业。就在这年,秋菊跟他伙家了,没带一个娃儿过来,因她嫁的肺痨病死了,为此守寡三年。一年后,秋菊又给石匠生了个丫头春月。
“唉,腊月天了,年下无期。”
张石匠在灶门前自言自语,左手拉着风箱,右手铲煤,不时转转烧在大灶打钝了的三颗錾子。风箱安在大灶与中灶之间。顶锅放在灶面烟洞边温水。每天早上,要用大锅煮猪潲,中锅煮老两口的饭。外边那口小锅不常用,除非有客来才炒点菜,平时下饭多是坛子里的泡菜、干盐菜和辣子酱之类,很少炒点新鲜蔬菜,说是既费油又费时。灶屋里没点油灯,黑洞洞的模糊不清。灶堂的火光一时熊一时萎,支撑着,扩张着灶门前摇晃不定的光亮空间,在火光的边缘处进行着明与暗的战争,无声地撕咬,有时蔓延到进门熏黑了的土墙壁,依稀可辨挂一竹竿的腊肉,每块大小不一,长短不齐,还间杂有香肠心利肚之类。
张石匠满是皱纹像松树皮的脸和黑白相间的胡茬,在火光无私的照耀下,显得更为苍老,仿佛只有此时此刻的火光才足以证明他的存在,否则,就会被强大而厚重的黑暗所吞噬而不留一点残骸似的。然而,他的目光却饱经人世沧桑,一点也不昏花,像两盏长明灯在这极不规则极不稳定的有限空间坚韧地传神地明亮着。张石匠心里盘算着,想在年前早点做完答应别人的一副水缸板两个月亮猪槽,好回家点洋芋灌麦子;蒜苗地的草该锄了,老是吃肥,不然,开春就卖不了好蒜薹;现在不愁没生意,哪个分家不缺个水缸猪槽;修房造屋的多了,自然少不了砖脚石;唉,女人秋菊的病,吃了很多药就是不见效;女儿春月好久没来信,不知冬冬长得怎样了;这些事真叫人操心啊!……
錾子头烧红透了,像一根火棒。张石匠用铁钳夹出在事先准备好的铁砧上锤铆錾尖,咣当咣当,还飞出少许火星,像开始的雪花落地就没了影,然后蘸火,吱吱吱响,冒一股青烟和一阵水泡。这时的石匠变成了铁匠。因为尖山子的青光石最硬,也最费錾子尖,一锤打下,錾子在石上白光白光,直冒火星;石头质地坚硬,最适宜打碑,打磨石,打水缸板和猪楼板。而碾子村的龙潭湾,全是沙包石,粗糙泡哨,好打,只适宜打猪槽、砖脚石、堡坎石之类。灶里的煤火暗淡下来,快熄了。张石匠忙放下手里的活,拉了一阵风箱,煤块由黑变得通红了。他又给大灶中灶铲了几铲煤,心想,要是春月没出走,总是她拉风箱煮饭煮潲,自己就可以专心地锤铆,像在做某种细致的工艺活儿那么惬意爽身;要是春牛还在,那个孙子不死,如今也八九岁能帮他的忙了;要是……
然而,这一切只能在张石匠的假想中存在,活泼泼的,仿佛要跳出来,成为触手可摸的现实;然而,这只能像食葬的民族,把这些假想吃在肚里,让它们永远活在心中,成为幸福而又辛酸的回忆,在漫长的岁月里,让他咀嚼品味人生的因果。
虽说结发女人因畏“罪”自杀的老爹而死不瞑目,凄惨,伤悲,但毕竟有她的骨血春牛在,张石匠多少有些慰藉,多少有些对桂芳的内疚,活下去!后来,虽说秋菊生了春月,但长大毕竟是别人的女娃子,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然而,张石匠聊以自慰的是一个女人给他生一个,一男一女,正好一对对,也觉得今生没白活没白走这一遭,尽管自己活得窝囊,几乎没扬过眉吐过气。
春牛读完初中,就此止步,回村跟张石匠在山上学打石头,在农田学泡庄稼,慢慢长成一棵大树。二十刚出头的楞头青,虎背熊腰,脸上跑出了胡茬和青春痘,两眼如牛卵子瞪得大而圆。开石头挥大锤如挥锄头,虎虎生风;挑一担两百斤的谷子,还放小跑。张石匠很满意他与桂芳的杰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除了内疚就是感激和祈祷,希望桂芳的在天之灵保佑春牛一生平安。
一天,张石匠带着春牛在龙潭湾开山取石,给队里修沟打堡坎石。而龙潭的水湛蓝深幽,有大郎石二郎石雄踞潭边,一到夏天,就有孩子洗澡,总有孩子淹死,但孩子并不怕死,前赴后继要去;湾很僻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四周被浓郁的松柏所笼罩。一到夜晚,猫头鹰哀叫,鬼气森森,不时滑些泥石,沙沙沙,真有些怕人。传说半夜三更,皓月当空,一个漂亮的女鬼就坐到大郎石上,把头端下来梳头,不吃人,但喜欢勾引男人。村里的光棍倒想去试运气,可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只能人多结伴而过,偷偷瞥一眼,并未发现女鬼,或许人多火焰旺不敢出来呢。
当父子俩揭掉一层厚厚的泥土,露出一块晒席大的石壁时,张石匠却意外发现这大石壁与以前开的不一样,上面多了一些粗线条构成的图案,他忙叫春牛拿草把搽去泥尘后,却惊讶了。这是一丈见方的壁画:牛耕图、舞蹈图、狩猎图、男女裸抱图……,粗犷古朴,线条清晰。春牛觉得好玩,仿佛历史书上的翻版,但又找不到字迹,很困惑,当然他不知道图案的史料价值,只是对男女裸抱感兴趣,内心有一股躁动,热血上涌,有东西不安分了,渐渐挺拔起来,好象也参与而进入极乐之境。然而,张石匠却恐慌了,以为冒犯了山神爷,山神爷显圣了。他惴惴不安,不知要出什么乱子,该不是流血吧,以前跟师傅出现过类似的图案而死了人。张石匠愈想愈怕。忙回家,逮了只红鸡公,带了刀头纸钱鞭炮,来祭山神爷。他先将刀头放在石壁前,一刀抹向红鸡公的颈脖,鲜红的血洒在纸钱上,鸡公弹了几弹就断气了。然后,叫春牛放炮,他点燃纸钱。父子俩虔诚地跪下,作三下揖,磕三下头,如是反复三遍。老石匠口里念念有词,默默祈祷;经过一番祭祀通排之后,老石匠心里才稍安,但还是等了三天,才正式动工开石。只半月的工夫,这块大石壁的壁画成了长方体的堡坎石而化为乌有。
可是,张石匠并没淡忘儿子那充满炽烈欲望的眼神,仿佛要把那裸女生吞活剥了似的。他担忧了,怕儿子重蹈自己年青时管不住自己的覆辙,晚上跟女人秋菊商量,秋菊挖苦他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还不搞快点,说不定准出事。”石匠打情骂俏道:“你乌鸦嘴!”少不得先风流一回。第二天,女人忙忙找媒人定了亲,女子是河对门王木匠的秀兰,先稳住他的心,过两年就结婚。哪知不出半年,春牛就给王秀兰的肚子装上了,日渐显形。王木匠王亲家就上门兴师问罪了,老石匠只得赔笑脸,下矮桩。
“这,这事,亲家,你说咋弄?”
“你说咋弄?我还要问你呢?”
“唔,两个都没到年龄,办不倒手续。——那就打胎吧?”
“打胎?!亏你想得出。”
“这……”
“开后门办嘛!”
“对对,只是,只是我——”张石匠名声不大好,谁肯给他这个面子呢。
“看你也难,只好我出面了。”
“对对,只好请亲家出面办。不过费用嘛,你就不操心,我这就拿!”
“那倒不急。办了再拿不迟。”
结婚证很快就敲定了。小两口正准备办喜事的骨节眼上,春牛出事了。
老石匠忙着准备儿子的喜事,就让春牛独自到龙潭湾打石头。每天黑擦边,秀兰都要来与春牛幽会,谈着未来,驾轻就熟地云雨一番,乘着星月而归。一天傍晚,狂风大作,黑云翻滚,看天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春牛想秀兰不会来了,忙着收拾工具,扛着钢钎往回跑。天黑风大,春牛没看到前面的电线杆倒在路上,一脚踩上。电一击,钢钎掷出丈把远,人也被击倒在地上,而且最倒霉的是正好压在电线上。等人发现时,春牛以驾鹤归西。喜事变成丧事。木匠亲家又上门了,要挟伤心的石匠。
“走,办手续去!”
“啥手续?”
“离婚手续。”
“离啥婚?——好歹他们有后了。”
“你不是说可以打胎吗?”
“唉,还说那些话做啥?亲家,你,这么做,莫不是要我断子绝孙吧?”
“你春牛人都没了,还叫我秀兰守寡一辈子不成!”
“亲家,这样吧。我出一千元,还是结,举行阴婚。生了后,她愿意嫁谁我都不阻拦。”
“除非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亲家,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是乘人之危,也是没办法啊。”
“不会不会。”
“我家里人说,不沾亲已沾亲了,干脆就把这门亲结到底,你家春月与我儿大发年龄相当,——你看,怎样?”
石匠找了女人秋菊商量后回话了。
“可以。不过,你家大发上门,反正你儿子也多。你也知道,女人就这么一个,我儿子也没了,我们老了就靠他们了。”
“这,可以考虑嘛。”
结果,王木匠同意了。阴婚如期举行。王秀兰与春牛的灵位拜了堂,只是不怎么声张罢了。然而,等到秀兰临产,是难产。送进医院剖腹生,大人救了,婴儿死了,带把儿的,因脐带缠了颈。石匠真的断子绝孙了,而女人秋菊早过了更年期。他们年青时浪漫的种子成了肺痨病的儿子,不姓张,根本就不认他这个野老子,还以为是他终生的耻辱,虽然娶了媳妇有两个儿子。张石匠在长嘘短叹中饮恨一生。
后来,王秀兰也嫁人了。
春月活脱而出,像水仙一样漂亮。因为有约在先,张石匠不再把女儿当泼出去的水了,而视为掌上明珠。女人秋菊也想闺女留在身边,看那王大发人还不错,也就放心了。老来之事,生疮害病,身边也有个端茶递水送老归山的人。心里踏实,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俗话说,养儿防老,张石匠却反其道而行之——养女防老了。这样,王大发就当了上门女婿。这时,已包产到户了。
王大发秀秀气气,像个书生。初上门,肩挑背磨的活儿他都挨着做,不让石匠操一点心,只管打石头挣油盐钱。春月也暗自高兴,夸父母有眼力。只是王大发爱买弄读过的几本烂书,逢人就吹牛。什么岳飞的部将牛笨(皋)骑金国四太子大笑而亡,又什么乾隆下江南祭祖其实他是一个汉人,等等。普通百姓虽没读多少书,倒也蹲过茶馆听过评书,知道他吹过了,不好当面让他难堪,只在背后窃窃私语。可春月面上发烧,给他纠正过几回。但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时候,惯性使然,还是牛笨、造纸(诣)很深。春月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听之任之。丈母娘秋菊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让他吃好穿好,处处护他,教导闺女说:“春月,莫当人出他丑,男人都死要面子。读错有啥,又不是去当教书先生?”后来,他就像地皮子踩熟了,人的劣根性找到滋生的土壤,就迫不及待地萌芽开花结果。他渐渐地赌了。活儿也少过问,像木头人刨一下动一下,而且尽做猫儿盖屎的事,时常石匠回来还要给他揽脚子擦屁股,但石匠不好指责百家门上的人,怕人嚼舌根说他待不得人,只是晚上跟女人吹枕头风吹出自己的忧虑。
“我看他不像个成家立业的。”
“男人哪个不赌赌,都像你牛一样,只做不耍。”
“赌,还能攒家。一座金山,也要败光。”
“指望他莫赌上瘾就是了,还能咋办?”
哪知王大发像偷听了丈母娘的话,还真上瘾了。输了回家,他向春月索钱。逼急了,春月就给他些。平时,他都叼着带把儿的香烟,短支“三峡”“雪竹”他还不来。而老丈人却吧嗒吧嗒抽自种的旱烟。春月开始在娘面前抱怨,而娘以老女人的经验开导她:“闺女,好歹忍着些。有了娃儿,他就会务正业。男人都这样。”当春月看不惯他那副吃相——夹菜两眼直勾勾的专挑好吃的时,娘又说:“男人嘛,嘴都馋;下气力的,不吃好点能行?”春月无话了,默默地做活。王大发把结婚那点钱输光了。石匠当家,整天沉着个脸,不苟言笑,也不接他的烟。王大发不敢卖粮,就找春月搜事扯经,甚至出言伤人。那时,春月已怀孕了。
“烂婆娘,不给老子钱,只知喂你那屄巴子。看你给老子生个金包卵。”
“塞炮火的,老娘又不是摇钱树。钱都叫你输光了,哪来钱?”
“走着瞧!”
王大发见她挺个大肚子,手扬扬作罢,恨恨地溜村街闲逛看人打牌。总之,别指望他回家帮你剁把猪草烧把火。饭煮熟了,人就回来;嘴一抹,连人影儿都没了。
春月坐月子,生了个带茶壶嘴的,为接张家香火姓了张,取名冬冬。这是招上门女婿的风俗,娃儿跟娘姓。王大发倒不在乎,反正是自己的种,却一反常态不出门了,整天嬉皮笑脸的,倒也勤快,杀鸡宰鹅,担水烧火,守着月母子当月公子。当娘儿俩时,娘说:“怎么样,我说有了娃儿准会变?”春月也暗自庆幸,虽然他每次给自己端吃的,嘴上总要叼一块尝鲜,只要他呆在家里不去赌就千恩万谢了。所以,春月吃时,他不在,也要给留着,很心疼丈夫。月子坐下来,春月没长胖,他倒发了体。老两口看在眼里没吭声,逗着小冬冬,一切烦恼都没了。倒是院里人来取笑他。
“王大发,你倒吃肥了呢。”
“这叫有福同享嘛。没月公子哪来月母子呢?嘿嘿嘿。”
然而,张石匠就只那么大点脓血,经不起几挤,打石头积攒的血汗钱在女儿的月子里耗光了。他清醒地知道靠女婿是光老壳打扬尘——莫望,所以提早准备,亲朋好友送点月礼,好歹让女儿坐满了月。家里的生活就紧绷绷的了,不可能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而王大发的劣根性经过月子的催眠,如今也如梦方醒,变本加厉,更加骄横了,因为冬冬就是他的本钱,所以,稍不如意,非但骂,还有拳脚相加。
一天晚上,石匠打石头回来,见女人陪着奶娃儿的春月坐在灶门前边煮饭边哭,春月鼻青脸肿,哭得像个泪人儿。他气登了喉,再也忍不住了。“狗日的王大发,你倒是老子怕你,竟敢动手打人了。今天,老子跟你拼了。”顺手在门后拖根锄把,边骂边找王大发。女人怕闹出人命,没拖住石匠,急得哭晕死过去。春月见状更是嚎声大哭,吃奶的冬冬也惊吓得大哭,一声紧似一声。而王大发早已逃之夭夭,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了缩头乌龟,知道石匠老丈人回来没好果子吃,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躲回老家了。原是赌钱输红了眼,回来拿春月出气,仿佛要把积蓄已久的怨气通通发泄出来,抓住春月的头发摁在地上,拳头如雨下,正好被割猪草回来的女人撞见了。
“爸,妈,这个日子没法过了,我实在忍受不了啦,我要离婚!”春月边哭边奶冬冬。
“离!把他龟儿子离了。简直太可恶!”
“你老糊涂了。不劝闺女,还火上浇油。有冬冬了,还离啥婚?——哎哟!半边风又痛了。闺女啊,过日子哪有一帆风顺的,牙齿跟舌头那么好,就还有个磕绊,看在乖冬冬的面上,好歹忍让些。他慢慢会回心转意的。”
“妈,爸,春月让二老受累了。”
过了好几天,王木匠才把儿子送回来,直赔不是,说没教养好,娇生惯养坏了,请亲家大人不计小人过,等等。张石匠只得看在亲家这尊佛面上,气也只好消了,不好真找王大发拼个你死我活,说几句,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王大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甚至隔三差五打一架,已成家常便饭。春月要求分家,免得老人跟着受气。可石匠不同意,愿意同甘共苦。春月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而这几年,乡里吆高脚骡子的(人贩子)愈来愈多,将姑娘骗到外省卖了,其名是找工作。终于,春月出此下策,狠心带着不满周岁的冬冬离家走了,冒险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她不知等待的将是什么,总之,逃脱了王大发的魔掌。
女人秋菊因此病倒了,日日作噩梦:春月被人瓜分了,受尽凌辱而死,冬冬也被扔了;焦急不思茶饭,病日重一日,半边不来气,风瘫了。张石匠强撑着快散架的肉体,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边找医生边打听春月的下落。这游手好闲的王大发,见丈母娘半边风瘫,又没了儿子和出气筒,家这个拴马桩已名存实亡,拴不住他了,好比无线的风筝,自由自在的飘飞去了。好端端的家作鸟散状,显得空落冷清大而无当。石匠只是差点倒床了,感到日子没了希望,没了奔头,很难挨了。一天,秋菊建议去引一个老大的到身边混心焦。石匠犹豫不决,觉得不妥但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反对,是呀,难道那不是自己的骨血?就在这争论中不知日子是啥滋味而麻木地混了近一年。
正在骨节眼生疼的日子,春月到底来信了,标志她和冬冬的存在。这足够使半边风瘫的女人惊喜得想从床上一跃而起,仿佛这个快散了的家找到了支柱,重现光明与生机。春月虽是叫苦不迭,外省生活是如何的艰辛,又遭洪水,大人孩子病了没钱抓药,穷是穷,可现在的丈夫一点也不嫌弃她娘儿俩,而且他们又有了新的孩子,只是这个丈夫年龄大了十几岁。一番问候之后,春月要求父母寄点钱和穿的,暂度难关。女人秋菊听后又伤心地哭一场,可怜女儿和冬冬如此命苦,干吗跑到外省,屋里再苦不缺吃穿。石匠也滚出昏花的老泪,晶莹闪亮,埋怨自己做什么孽而遭报应。两位老人痛哭之后,就像把心中的苦水倒了,感到轻松和宽心。
“春月她娘,哭啥,好歹人在。”
“当家的,算闺女运气,遇上一个好心人。”
第二天,秋菊催促石匠早点上街,给女儿寄钱和包裹,仿佛马上看见闺女打开包裹了而欣喜若狂。之后,骨肉情就靠书信传递。王大发得知消息,回来过几趟,但只问问而已,把这个家当成不交费的旅店,后来干脆不光顾了。石匠在第二年去了一趟外省,探望春月、冬冬和另一个外孙。水灾经政府帮助,他们已安居乐业,日子凑合得过了。石匠和女人终于放心了,又有了心劲和盼头。
张石匠每天煮好早饭,灶屋的亮瓦才有点亮色,但屋里依然黑黢黢的。他把油灯点亮,先舀猪潲冷着,然后,洗脸洗手,也给女人端去洗脸水。他到坛子里捞泡菜,而给女人在干菜坛子夹块冻豆腐。他一大土碗,女人一小土碗,在睡房屋的油灯下吃红薯稀饭。冬天饭烫吃了热和。这天早上,女人问他。
“当家的,水缸板打起没有?”
“只差底板了。今天老早完工。”
“还去尖山子?”
“去。”
“中午不回来吃饭?”
“不回来。”
张石匠喂了猪,锅碗收拾停当,把鸡放出喂了食。天已大亮。他带上干粮,就动身出门了。院里人已在煮早饭了,扑腾扑腾拉风箱。房顶炊烟连着炊烟,袅过竹尖飘然而去。一群群鸡在院坝觅食,公鸡咯咯逗母鸡,腾腾腾跑。小娃儿被叫起去捡柴拾粪。男人们扛上锄头下地了,像流水线流出张家院子的龙门,照例相遇照例招呼。
“张师,这么早就去打石头了。”
“不早。你也下地了。”
然后,这些人流向自留地,流向山坡,张石匠独自流向尖山子。田野白蒙蒙雾蒙蒙,霜打蔫了麦苗胡豆苗,耷拉着头,仿佛认罪,但等太阳升起撑腰,它们才可昂首挺胸。他背上工具,腋下夹根米来长的木方尺,拢着双手,戴着捂耳朵棉花帽子,一扇一扇地上路了,嘴里哈着热气。
张家院子就在他背后的浓雾中消失了。
尖山子,对张石匠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词。提到它,张石匠就会感到轻微的疼痛,有悔恨也有珍爱。到了晚年的他,只有淡淡的记忆,泰然而又平和。大概每个人对一些词语都有特殊的感受,就像胆小的人,听到鬼,就会恐慌,就会起鸡皮疙瘩。
那年石匠已二十五了,手艺远近闻名。但因兄弟姊妹多达五人,家境贫寒,他又排行老幺,姐出嫁了,二哥刚说上媳妇,好没轮到他的分。就在这年的夏天,尖山子的杨麻子请他打个手摇磨。他背上工具去了,穿白布汗褂,黑布裤,一双快烂了的解放鞋,头戴顶草帽。
尖山子离碾子村有四里远。山上的树木翁蓊郁郁,苍翠欲滴。山脚就是杨家大院子,傍山而筑,掩映在树木与竹林里。小石匠要经过杨家大院子房后才能上山。而青光石就出在尖山子的半山腰,经几代石匠的开采而成现在的打石场,凹进去,光秃秃的,这一个坑那一个洼,把尖山子掏空成一个悬崖,像癞蛤蟆张着的大口,在冬天吞云吐雾,在夏天蔽荫躲雨,是放牛娃玩耍的好场所。可是在三伏天,正午的毒日头晒这里很起劲,仿佛要晒化这些青光石,而青光石只给太阳一个反光,却大量吸收热,皮肤触到就会烫伤,水滴上就会冒烟。但一到下午,四周树木的阴影都来遮凉,又变得凉爽宜人,仿佛八面来风。
小石匠独自上打石场,临走对杨麻子说,早晚在家吃,只管中午一顿,最好送,往返耽误工。杨麻子很高兴这后生的憨厚诚实,就甩了一句:“要得啰,中午送。”小石匠也没多想,出门做活,要对得起别人的工钱和那顿饭。他就专心开大石,规划磨石的尺寸,当当当,打开了。半山腰很静。山上传来放牛娃的声音。牧童们看早牛回家了,骑着牛儿像骑兵,耀武扬威,手挥一根黄荆条当鞭子,驾,驾,见有一个小石匠在半山腰打石头,等奔驰远了,就齐声反复吼:“石匠石匠,蹲在岩上。一场白雨,淋得毬样。”小石匠狠狠瞪了几眼,无可奈何,可能是杨家坝的,不再理会,习以为常了,只听放牛娃的吼叫驰骋到山脚。
到了晌午,蝉儿叫得心烦,日头愈来愈凶了。小石匠脱掉白布汗褂,挥大锤开石,“哎咿呀——咋哟,哎咿呀——咋哟”,声嘶力竭,回荡半空,给人苍凉之感。在杨家坝做活的农民老远就听见了这号子。小石匠肚子早就呱呱叫了,心里开始骂杨麻子还不送饭。刚停下歇气,他却发现远远站着一个姑娘,头戴草帽,手提竹蓝,迟迟疑疑。该是送饭的了,为什么站着不动?哦,还光着上身,忙忙穿上汗褂,用毛巾擦汗,摘下草帽当扇子扇。那姑娘才向他走来,说:“清贵哥,我是秋菊,来给你送饭了。怕是早饿了。”小石匠说:“不饿,不饿。”秋菊穿的短袖白衬衣,蓝布裤,圆口布鞋;一前一后跳着根毛辫;胸脯鼓鼓的,像一对活蹦乱跳的兔子。走近时,小石匠惊呆了,竟是一个仙女给他送饭,藏在草帽下的眼睛水灵灵的忽闪忽闪,会说话的,对上一眼丢一回魂;那脸蛋,简直是刚开的莲花,粉嘟嘟的;那红润的小嘴,就像熟透的樱桃,真想抿它入口。小石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花了或是在做梦,甩甩头,定定睛,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连非分之想都不敢。他忙把草垫给她,偷偷瞟一眼,正好目光相遇。仿佛一道闪电,打得他心惊肉跳结结巴巴说话。
“坐,你坐。”
“坐。”秋菊腼腆地坐下,给他端出饭菜。“清贵哥,请吃饭。”
“秋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谁不知道呢?”
小石匠接过大海碗的豇豆干饭,上面堆着肥肉,坐到斜对面吃。山上除了蝉叫,静得出奇。秋菊扯根狗尾巴草玩,悄悄打量石匠。刚才在家吃饭时,杨麻子叫她送饭,她嘴上答应,心里嘀咕:“又是我!”她就提着竹篮顺弯弯拐拐的山路上打石场了,心里在骂是哪个张清贵害得她顶着烈日跑这一趟,虽然戴着草帽穿树林,毕竟蒸热,还是汗涔涔的。老远听到“哎咿呀——咋哟”的号子,似乎有气无力,很悲壮,大概饿了。管他的,慢慢走。上了打石场,见石匠光着上身,脖子搭根毛巾,戴顶草帽,正在挥大锤,她害了羞,不知去还是不去。幸好他穿上衣服,见石匠膀大腰圆,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嘴唇,憨厚里透着诚实与机灵。他的身上有股男人的汗味,让人眩晕。她感到这是久已想见的人,好像是在梦里或想象里。
这时,小石匠吃完了,到前面的水洼洗碗筷,然后,又舀了半碗水喝。秋菊见状很过意不去,忙将碗筷收拾到竹篮准备走了,怕呆久了被人看见。小石匠很想留她多坐一会儿,但嘴又笨找不到话说,默默地看着她走了,消失在弯弯拐拐的山路上。他奇开异想,莫不是老天给他送媳妇来了,但又自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家里那么穷,自己无片瓦的房子,人家瞧得上!又自我安慰别作黄粱美梦。但挥起大锤格外有劲了,吼起粗犷的号子有人听了。想到他做的手摇磨将来她的手要摇,觉得有施展才能的地方,一定要做精巧,揉注全部心血和本事,因为这不是给杨麻子,而是给秋菊做的。这样一想,他感到打石场一点也不冷清空荡,空气里有她迷人的身影和气息。蝉的叫声是美丽动人的歌。烈日也不毒了,变得亲切。总而言之,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
黑擦边,小石匠把工具寄放杨麻子家,却没看见秋菊的影子,他觉得很失意,但很快为她辩解:可能割猪草去了,可能上代销店买东西去了,也可能在灶屋煮晚饭……。他又想凭什么别人要出来见他呢,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干吗自作多情,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嘛。就这样,小石匠自怨自艾地回到家。晚上睡觉,老是梦见她,而且很大胆,还跟她拜堂。醒来,才发现抱的是枕头,内裤粘糊糊湿润润一片,又慌又羞。
第二天,他上打石场,到杨麻子家拿工具,却意外地见到秋菊,而且还给一壶开水一个茶盅。他觉得秋菊比昨天还漂亮,虽然还是昨天那身打扮,但没戴草帽,额上的刘海使她的眼睛更妩媚更诱人。中午送饭来,秋菊的话也多了,跟他拉家常。今天薅秧锄草。家里养了三头猪一大群鸡鸭;自己养了五只兔子,两只白的三只麻的,卖了自己买穿的,不交公。小石匠又给她讲:小时,我逮了只铜乌龟,养在家里的潲缸里,赶场好拿去卖,买水枪,买凉草鞋。可是,第二天去看,发现不见了,到处找,墙旮旯都找遍就是没影,娘说肯定跑了。后来才知,是父亲放生了。急得我哭笑不得。秋菊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他们混熟了。小石匠渐渐知道秋菊的身世。
秋菊是杨麻子赶场捡的,无父无母,成了小引女子童养媳。杨麻子打定主意拿她作老二的媳妇。后来,儿大女成人。老二参军,当边防军,骑枣红马照了一张照片连同信寄回。信叫父亲别操心,都啥社会了,坚持秋菊妹子嫁人,别耽误青春。杨麻子想你才当兵嘴硬,到时找不到媳妇你才晓得老子的英明,反正留着不会有错。而秋菊对这二哥没一点好感,小时光欺负她,惹了祸就往她身上推,秋菊不知替他挨了多少骂和打。秋菊对杨家屋里的人除了感恩就是恨。她是杨麻子不花钱的长工。她早想飞出这个牢笼,不管放个什么人家都行,只要不受寄人篱下的苦。小石匠给杨麻子打手摇磨这年,秋菊二十出头,丰腴标致,像株嫩冬冬的水白菜。杨麻子认为秋菊勉强配得上他家老二,逢人便说秋菊要跟他家老二成亲。因此,书记原想给自家公子定这门亲的,也就自行枪毙了这念头。秋菊倒落得清静自在,在清静自在中等意中人,同时,也孤独落寞。她知道杨麻子决不放过她,即使不嫁给他家老二,起码她要成为一棵摇钱树。秋菊自从见了小石匠,仿佛一生有了依靠。
手摇磨接近尾声了。小石匠真想永无止境打下去,天天可以看见秋菊给他送饭,就真像他的媳妇。手摇磨工期一般不超过十天,否则,就会砸自己的手艺和名声。而工钱只有十元,每天必须上缴生产队五毛挣工分。因此,他感到时间的紧迫。再说,别指望家里,而且这机会打着灯笼火把哪里找啊!终于鼓足勇气,小石匠给秋菊挑明了。
“秋菊,你嫁给我吧?!”
“唔。”
秋菊脸羞得绯红。小石匠见点头答应了,就像吃了豹子胆,顺手把秋菊揽进怀里,揉摸那肉包子似的乳房,一股欲火涌遍全身,焚烧他的理智。秋菊半推半就,更使小石匠胆大起来。很快两人纠缠在一起,秋菊有了疼痛愉悦的呻吟。他们偷尝禁果。太阳、白云、树木,还有蝉声都为他们作背景,营造氛围。事情完后,秋菊躺在他怀里,紧紧依偎着,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惊慌害怕。
“秋菊,你后悔吗?”
“不,我永远是你的人。”
“你愿意嫁我这个穷石匠?”
“唔。”
“你爸反对咋办?”
“反正是你的人了。生死跟你。”
“时间不早了。”
“那我走了。”
可是在最后一天,他们偷情的事被杨麻子抓住了。秋菊挨了杨麻子一耳光,骂道:“烂娼妇,这么慌啊,偷人!晚上老子跟你算帐!”秋菊散着头发,哭着下山了。小石匠也吃了一计耳光,低着头,跪在地上。
“杨大叔,你放了秋菊吧,我会娶她。”
“你想得倒美。她是我家二媳妇。你这是破坏军婚,走,跟我到大队去。”
“杨大叔,我知道杨二哥不要她。”
杨麻子仿佛挨了一鞭子,倒抽一口凉气。心想秋菊已失身,反正不是亲闺女,不如趁机捞一把。
“既然不跟我走,想私了?没一千元,没门!”
“大叔,我挣一辈子也挣不够啊。”
那时,才投五毛一个劳动日。而小石匠穷得舀水不上锅。杨麻子看没甚油水可捞,就报了案,说他强奸秋菊,破坏军婚。当天下午就被民兵抓了,吃了一顿饱打,晚上押送公社。第二天,县公安局来吉普车将小石匠带走了。一走就是三年。
而秋菊被杨麻子打得寻死觅活,最后逼她嫁给一个肺痨病,因为肺痨病不嫌弃她失身怀孕,而且愿意出一千元。就这样,棒打鸳鸯,给活活拆散了。
张石匠打好水缸板,下午老早就从尖山子回家,仿佛走出了那场并非好梦也非恶梦的场景,觉得周身清爽了许多。他认命了。一路就想这些。老阳儿偏西了,已没了热气。田野的风吹来有些凉意,且冷飕飕的。他背上工具,腋下夹根米来长的木方尺,依然拢着双手,只是捂耳朵棉花帽子不再一扇一扇的,收上了头顶并打了结;嘴里含了根旱烟袋,火早已熄了。当他抬腿进了张家院子的龙门,看见女人秋菊正坐在门前的草墩上缝补衣服,他才意识到的确回家了。而秋菊依然有年青时的风韵,脸白净,眼睛已不黑亮了,樱桃小嘴,但失去了照人的光泽,像放干的水果;头发花白了,挽成髻在脑后,没了刘海,而满是皱纹的额亮出来。他见了秋菊,心里就觉得踏实,有一种慰藉,仿佛水手回到避风港。
“回来了。”
“回来了。”
“春月来信了。”秋菊从麻篮拿出信给石匠。
张石匠放了工具,坐在门槛上看起信来,很激动。他给女人说,春月要回家过年,带上冬冬和那个外孙。另外,他要跟王大发办离婚手续。
“当家的,能离吗?”
“可以。”
“王大发不同意咋办?”
“那看春月是不是坚决。”
“她在提,肯定要离。可我觉得春月对不住人家。”
“你又来了,有什么对不住的,把春月害得离家出走。”
“可我舍不得她走这么远,想看一眼都不行。”
“这都是命。”
张石匠点燃旱烟,也长吁短叹。
过了几天,他把那两个月亮猪槽也打好了,就不再接工了,回家挖洋芋地,灌麦子,给蒜苗锄草。临近年边了,春月要回来了,不能让她看见是处脏兮兮,被单床罩都该拆洗了。
春月要回来了,又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
1993年2月于漫水桥-桃园
(原载2003年《小说选刊》新浪版小说原创征文作品第六期菁华区。于2005年12月荣获天纵网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