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大街上,一个行色匆匆的小伙子,着装红体恤衫和快洗白了的牛仔裤,身挎行李包,在夏时制五月浮躁而骚动的天气里,正向昌明桥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就是见朴,一个生命正等待他而瓜熟蒂落的见朴。这是铁的事实,这是坚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知道他必须担负起来,并已是到了无法躲避的时候了,因他没有了几年前的一次面对生命本不想逃避而又不得不逃避的那样的痛苦了,而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天高云淡的日头,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熙来攘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喧哗,都成了他的活动的背景。见朴感到肩上的使命在督促他飘,像个游魂,在刚踏进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中飘,在这个拥挤而喧嚣的城市中飘。一会儿,他就飘过了耸立街心直指蓝天而咄咄逼人的纪念碑,很快又飘过了昌明桥,无暇顾及桥上摆摊设点卖水果的、卖小吃的和残疾讨钱的。
河水停泊着空罐头盒、废报子、血红的月经带、烂谷草和零星的油污,倒映着沿岸开着铺面的商店、摇摇晃晃的行人和驰尘而去的小车,还倒映着下午四点斑驳不净的天空、翩然飞翔的鸟儿和毒辣灼人的太阳,正款款地流经这个城市:镇定从容,轻车熟路。他感到一股黑色的恶心,令人作呕。他想:这就是城市,这就是芳上午给他打电话的城市,这就是他与芳欢爱不小心而弄出一个小生命即将出世的城市,这也是人们向往而不惜花六千元买个户口的城市,当然,这也是他初恋的爱情幻灭的伤心之城。他与芬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是在县团委组织“五四青年节”演讲比赛会上认识的。芬不能说不漂亮,而她的高雅气质却来自她的艺术修养。于是,诗歌将他们两颗年青火热的心交织在了一起。然而芬隐瞒了她快要结婚的实情,却与见朴灵和肉的深度交往,前后持续半年之久。芬或许在逃避什么,或许在追求什么,可最终纸包不住火。见朴只好急流勇退而不影响芬的幸福,为此作出了牺牲的选择——把她留下自己调离此城而到了山区,以山里清新、明净和幽雅的环境来愈合伤口,从现在这个芳的身上找到慰藉而安顿那颗破碎而漂泊的心。这时的见朴有了一种紧迫的轻松感:马上就要到了,就要接受几天来种种幻想与虚拟的现实。而沿街的流行歌曲是一阵阵擦耳而过的风,留不下一句完整的歌词,却粘滞、纠缠和柔软;混杂的旋律在他混杂的大脑里盘桓,依恋他,跟踪他,甚至追逐他。他告诫自己:要清醒,不是闲情逸致的时候了。
人民医院就坐落在昌明河畔。
医院是个庞大的机器,正张着空洞而贪婪的大口,吞进,吐出,不停地运转着人的生与死。这是见朴几年前的认识。那时,他与芬也是因欢爱不小心而弄出一个小生命,只不过这小生命仅是生命的胚胎,还不具人形就人流了。同时,他与芬的关系也随之“人流”了;几年来互不通音讯,只听说她未与那人结婚,不知现在怎样了,但有一点他决计不可能再去找她了,只在心里挂牵想想而已。而这个世界,能为你挂牵想想的人与事又有多少呢?见朴看着自己的双脚载着这身肉、骨头和灵魂跨进了医院的铁大门,沉重,踏实。他对自己说:“见朴,到了。记住,妇产科四楼三病室六床。那里有芳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还有从乡下来的娘,一直陪伴芳,看护芳,迎接孙子。”然而,林立的高楼之间弥漫着强烈刺鼻的药味冲击他的思想,仿佛一股股波浪从深处有力涌来,一阵冰凉的头晕目眩:思想也逃出他的大脑。他感到这瞬间不属于自己的了,成为一片意识的空白。他稍似定神,思想才清明起来,相信自己挺住就会很快适应环境而水乳交融。迎面而来的门诊部:人山人海,影子似的飘忽,挂号,看病,交费,取药;憔悴的心快被病折磨得奄奄一息,几乎无法安身于肉体了,便来救治,恢复生命存在的形式——一个人的模样。右拐对直往里走就到了住院部。他看到的却是别有洞天,完全是一个花园世界:芬芳,清幽,祥和,阵阵蝉鸣。他几乎怀疑双脚走错了地方而进了公园。然而,坐在花架下的分明是穿着蓝白线条相间的病号服的病人,零零星星,聊天,披一身斑斑点点的阴影,而且,目光写满了相互的关切、同情和怜悯。见朴才轻松起来,再次提醒自己:“四楼,三病室,六床。”斜对穿过就是他要抵达的妇产科,他再熟悉不过了。而这次来,是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过道的幽暗、凉爽和婴儿的啼哭突袭他的感官而应接不暇。
猩红的白炽灯的光晕悬在天花板上,被一些病室敞开的门放进的光衬得只是可怜的一团,像过街的病老鼠无处藏身:痉挛,颤抖,惊恐。过道住满来晚的产妇,护理的人幽灵一样晃来晃去。见朴感到燥热:一部分正在扩散离他而去,与空气的凉爽化合;另一部分则从体表往里压缩,成了一个明白的寒颤停在心口上,与急促的心跳合唱。而汗在皮肤凝成一层薄薄的盐,探手一捺,就是黑黢黢的盐条和着身上的垢甲与汗臭。他没有因此而厌恶自己。他的欣喜像春天的绿芽,经过夏天的培植而更是苍翠欲滴了,缓缓地浸润在这新生命诞生的鲜纸上。三病室门敞开着,室内的强光向过道掏了个直角三角形。见朴进去感到阳光刺目的眼花。室内很拥挤,置放了两张钢丝床。五床的人出去了,被子扇开斜摆着。茶几摆满了水果、药瓶和碗筷之类。水瓶放在床下与盆子和痰盂为伍。芳正坐在靠窗的六床,挺个大肚子结毛衣。娘却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一针一线扎袜垫,陪芳说话。他突然看见了他的一辈子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就是由这个大肚子女人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组成,要相依活命,要厮守一生。他感到透明的昏眩揪心的疼痛。只是瞬间,像火花一闪而过。他的意识回来了,回到现实,回到见朴站在这三病室的身体里。他感到身心活泛,是现实中的人物了。
“娘,芳,我来了。”
“你这么快。见朴,喝杯水。”娘放下手工活给他倒水。
“自己来。娘快坐。”他放下行李,又对芳说,“你还没生啊?”
“等你呐。”
“不上班了?”娘端来了水。
“请假了。”
见朴坐床边,感到自己在几句对话中很快进入角色:娘的儿子,芳的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他喝了一口热开水下肚,将躁动的心稳住了,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见孩子,而且,这强烈的“想”深深地敲打他的心。他也意识到他不再属于自己,而分配给这个小集体的每个人和每件事了。见朴从洗手间抹过澡回来,娘已打了两瓶鲜开水,重新给他泡了杯绿茶又扎袜垫了。杯里浮起的茶叶正在下沉,一粒一粒慢悠悠的,闲;茶水变得幽幽的,绿。看着甚是爽心悦目,一股清凉之气溢满周身,而绿茶的清香飘满全室。这时,进来了有说有笑的一男一女。见朴对门而坐,将进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惊呆了,怎么是她?芬?世界太小了,太赋予戏剧性了,就像那些小说或电视剧,然而,这又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毫无杜撰与想象。芬虽挺着大肚子,走路后仰,显得有些疲惫,但清秀的面目没变,更增添了成熟与妩媚。芳与他们热情地打了招呼,并介绍了见朴。见朴与芬都装着不认识,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礼貌的点头,却是复杂的致意。值班护士来给芬与芳例行检查身体了,在病例卡上记了几笔,说注意别感冒,然后转身飘走了一片悠然的白。原来芬两口儿赶回来是为了下午的例行检查,或许走累了,芬就躺在床上,很激动地给他们讲出去的见闻,仿佛见朴是个陌路人在她的心上未掀起一点涟漪,而小刘倒了杯水给她后又忙着削水果。芬尽管如此,还是掩饰不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的刀痕,有些沉重和忧郁,也有些玩世和无奈。芳却下了床,临窗来回轻微地走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看时间,已五点一刻了。也就是说,自己进妇产科已一小时了。这之前,他还在路上飘和想象呢,而且,永远也想不到还见到了她,并以这种方式,是天意还是人为?娘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见朴说:
“不早了,太阳快落坡了。我去煮饭了。”
“我陪娘去,好早点送饭来。” 见朴转身对芳说,“——你怕也饿了吧?”
“不饿。去吧。”但芳的眼睛有些红润。
他装着未见,依然替娘挎上送饭的小竹蓝,然后向芬两口儿打个招呼,逃亡似的跑了。
向晚的太阳,已没了下午的灼热,像蛋清里漾着浑圆的蛋黄,红彤彤的;又像小孩子跑热了的脸,粉扑扑的。西山的天边,出现了大片大片五彩缤纷的火烧云,像骏马纵横驰骋,像饿虎扑食狮虎相斗,像群狼逐羊东奔西突,像玉兔吃草,像雄鸡报晓,像天狗望月,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街上的行人也被这神奇的景象所吸引,都伸颈而望,就像沾了晚霞的光似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娘住在表姐家,离人民医院半里路的花园街54号。出了医院,他们向昌明河下游走去。城市的霞光里,到处车水马龙,到处喇叭声车铃声叫卖声,快把耳膜吵破了。见朴扶着娘往里靠边走在梧桐树下人行道的光斑里。娘说:
“你表姐这人真看不出来,不愧是城里人!每次回乡下,嘴甜得淌蜜:嬢嬢无论如何要来耍。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侄女的。再说,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嬢嬢。没啥好吃的,有稀饭喝。多好听!我想,无事跑到你城里干啥?俗话说:金窝窝,银窝窝,离不得自己的狗窝窝。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倒是难得她这片孝心。所以啊,我把她看得贵重。走了,莫多有少,总要送她点:菜啊,米啊,鸡啊。农村嘛,也只出产这些。你看,这次我真的来了,却是这副嘴脸!伤言伤语,脸都黑出水了。嫌我是个乡下老婆子,土里土气,给她丢了脸。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把你一天挥来挥去:一会儿叫买鸡,一会儿叫买猪脚。说是怀娃婆要吃好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一来就交给她两百元的生活费。她光说,可就是不给钱了,就像那钱是交的住店费。看在你们生娃儿的份上,我这当娘的,好歹一口气忍了。还是俗话说得好:吃包子不如吃面,投亲戚不如歇店。人都是假的。我也看够了吃饱了。见朴,你来了,我也放心了。你媳妇一时半会还不得生,我又没手活路混心焦了,才叫你媳妇给你打电话,反正她也想你来。家里正忙着收麦子。我决定明天回去,不能干重的,煮个饭还行。他们累了回来也有个现成饭吃。住在城里,哪不说个钱字,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花消又大,娃儿还没生,用钱的日子在后头。坐月子,你都莫操心,我都准备好了,看了一窝二十只鸡。见朴,还是要俭省点。我管一周来,不会有事的。”
他听娘说得如此决绝,句句似针扎,而这一席话,娘是鼓足了很大的劲说出的。见朴非常难过,娘这一大把年纪还要来受窝囊气。他极力挽留娘多住几天,可是,娘的去意已决。他也决定不住表姐家了。第二天,娘就赶车回乡下了。
他也住进妇产科,因妇产科晚上要出租躺椅,一元一把,安放在病室狭窄的过道里。临床的芬很少在病室住,自从见朴来后晚上一般都回家住了。见朴也就心领了芬的这份美意,所以他还可以享受享受睡床的舒坦。他安顿一日三餐都在医院的食堂,中途给芳打尖就在食堂旁边的小灶加工。一天下午,芬独自来医院的,说丈夫有事没法陪她来。护士检查后,芳说:“芬姐,我们去看看那些婴儿。”芬说:“不了,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回去了。”芳出去了,留下看书的见朴和芬。他们一点也不激动了,仿佛各自有了归宿,即将为人之父和为人之母了,倒是非常的平和,淡淡地聊起天来。
“现在工作忙吗,见朴?”
“还是老样子。芬,你几时进来的?”
“三天前吧,为自己占个床。其实,我跟芳聊天就知道是你了。没想我们还会见面。”
“你不想吗?”
“不是。随缘罢了。”
“我进城就想到了你,但没想到就这么容易见面了。——听说你后来有些变化了?”
“是啊,他不能认可,我们还是分手了。几经蹉跎,心也懒了。”
“芬,现在过得好吧?”
“凑合吧。见朴,看你日子过安稳了,我就放心了。”
“这是迟早的事,总得回到生活里来。——你那位还不错吧?”
“你都看见了。小刘就那样一天瞎忙,从不过问以前的事。我也落得心静。”
“心如古井。这样好吗?”
“好。”
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的妇产科。
初来听到这种说法,见朴觉得挺新鲜,好玩,像岸上的鸭子不知春江水暖,又像隔雾观花的不真切。然而,他住上几天,就仿佛沉下了水拨开了雾,才明白“累死累活”四字概括妇产科是精确的真实,毫无半点的自诩。每天都有婴儿降生:或顺产,或剖腹产,赶场似的争先恐后,向世界宣告他们的第一声啼哭。那些刚升级的年青父母,脸上的笑风起云涌,宛若弥勒佛的笑口常开而合不拢,亲啊逗啊说啊极尽百般的爱抚。而医生护士只是会心地微笑并不喜形于色,依然白天黑夜轮流坚守岗位,以青春和生命来等待迎接新的生命,尽心尽职,习惯成自然了。然而,芳住进医院八九天了,正如娘说“一时半会还不得生”的毫无迹象。小东西也沉得住气,不趋时不赶热闹,安稳地呆在母腹里嬉耍;累了,就静观外面的世界和远与近的变化。可芳沉不住气了,看见比自己晚来的产妇大多陆陆续续与孩子见面了,而且,有的已出院了。她感到莫名的烦躁和焦急,看着自己还挺个大肚子听别人的婴儿的哭笑。这倒点燃了对小东西的渴望,她以为超月了想剖腹产。这念头见风长,势如破竹,将建议的见朴杀得晕头转向。见朴这时感到芳像母夜叉的蛮不讲理,仿佛秀才遇到兵。同时,他感到自主意识的沦丧而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临床的芬看到只替他干着急,因一切劝阻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不便参言,也不好参言。
无奈的见朴便递了申请。主任医生叫他们到四楼办公室问明情况后说,超月太久对婴儿不利,便同意并决定第二天上午九点手术。他签了字,心想,小东西看你沉得住气!总觉得不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生产而遗憾。然而,他又无法说服眼前这个着了魔的芳。他第一次感到芳的“犟”,即使九牛二虎也无济于事地拉不回转。他们刚要走出办公室的门,突然又被主任医生叫住。她说把B超单拿来看看。芳找出递给医生,医生看后认真说:“头才8.6CM。胎盘Ⅱ——Ⅲ级。胎位正常。这说明胎儿还在长。可能你们记错了足月时间。手术请你们考虑,取消还来得及。”见朴听后仿佛溺水得救似的兴奋,同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内心深处的颤栗。他当即取消了手术也不管芳是否同意,非常感激医生。芳当然也不再坚持了,要听专家的,总不能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
临床的芬也为他们庆幸,说还是自然生产好,除非万不得已。手术,麻醉剂对人多少都有副作用。见朴想,或许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有其自身规律,且命中注定,虽然看似阴差阳错。一切偶然都是必然。后来,他们又去打B超,排队等到十一点才结束。胎儿的头已长到9CM,胎盘还是Ⅱ——Ⅲ级,胎位正常。见朴想,幸好医生多问了一句,不然剖腹产出来的孩子,定是个发育不良的小老鼠。看天气好,芳提议乘兴上街耍。他们向纪念碑大街走去。
街两边搭满摆摊设点的篷,高音喇叭在广播什么,可能是赶物质交易会。卖猪饲料的、卖耗子药的拿着话筒喊,卖各地名小吃的扯起南腔北调,卖减价衣服的挤满了人,小茶馆放川戏山响招揽茶客听评书,摆张桌子靠店修笔的、修表的、修电器的,还有地摊卖便宜磁带的、小人书的、补鞋的、修自行车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遇见熟人扯起大嗓门老远打招呼的,也有叼根旱烟袋冒着呛人的叶子烟味站着说话的,还有背背篼挑担担的、推自行车半天走不动将车铃打得直响的。而靠昌明河畔的小广场上,有许多黄牛水牛,牙先生在向买牛的农民口似悬河地推销它们的牙口是如何好,自己的牙齿却焦黄,多大一股口臭味。见朴拉着芳过了昌明桥,挤在人群堆里,感到人们的目光如芒刺背,且刺得浑身发痒。一路逛商店,他渐渐不烧盘了,原是面子思想在作祟,觉得不好意思。
他看街口转角处有个公共厕所,就去方便。墙壁贴满了祖传秘方:什么专治癫痫、狐臭、淋病、梅毒、胃病、耳病、皮肤病,等等;几乎无病不治且功效神速,只差点连癌症也包医了。而各处厕所已成为这类祖传秘方无私公之于众为人民服务的园地。他站在尿槽边,边屙尿边浏览。看地址几乎是一处,原来是一祖所传的了。其中一张是男性专科。他对专治“淋病梅毒”之类感到厌恶,以为得了这种性病的人是活该,而对“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早泄遗精,少精无精,有精不射;睾丸胀痛,久婚不孕,前列腺炎”的患者深表同情。他觉得这类人缺少起码做人的欢乐而不能解脱“食色性也”的苦恼。突然,他无意识地看见自己那根创造生命的肉软软地垂着,一副无辜的样子,很久没过性生活了,不知它还行不。这时,他感到它来劲了,挺,挺,挺,终于勃起像雄鸡公得胜似的昂扬。他走出厕所还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又软软地垂下,安分守己了。看见芳从一个商店逛到另一个商店,挺个大肚子,里面怀着他们的宝贝,他自语道:“老二,这是你的杰作!”
他赶紧跟上芳逛商店去了。然而,他没有芳的耐心,走马观花,东望望,西瞧瞧,只觉得琳琅满目的眼花缭乱,很好看,却看不出个究竟,也分不出个优劣。他就不失时机地逛书摊。柯云路的一些有关气功方面的书已经烂市了,还有周易、风水、命理方面的书和介绍性生活的杂志。纪念碑就矗立在他面前了,高大,直冲云霄,但又凝重,深沉。它浓缩了一段重要的历史,使这个小县城有了深度:红军北上抗日,途径这里攻打县城而牺牲了许多人,为纪念这些英烈而修筑的。纪念碑不是用砖石和水泥构筑的,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的生命。这些生命的灵魂睁着一双双眼睛,在空中盯着他的渺小、贪恋和鄙俗。中午,他们也懒得回医院了,就在街上的饭馆解决了饥饱,然后又去茶馆喝茶,还去看了一场电影《爱情故事》。芳不无感慨地说:
“今天玩得真开心,就像回到从前耍朋友了。”
扳着指头算日子,白驹过隙,见朴到医院已七天了。
而临床的芬就在这天生了。不过发作得早,疼了三天三夜且一阵比一阵剧烈,汗水和着泪水往下垮,脸如死人的苍白。医生检查说,如果再不做手术就保不住孩子了。于是,芬在上午做了剖腹手术,生了个千金。她刚出来还雄实,刚强,谈笑自如。她开玩笑说,如果芳生个儿子就打亲家。可是,没过多久,麻醉剂的药性一过,她的伤口就暴戾了,扯心扯肺地痛。她再也不顾面子了,将小刘又打又抓,哭天抢地喊爹喊娘。宝贝女儿吵醒了,接着奶声地哭。见朴看到这揪心的场面,忙着抱起宝贝女儿与芳逗耍。心想芬那次手术却没这次恼火,要是那男人换了自己也只能被打被抓了。他就问芳:“还想不想手术?”芳直伸舌头而暗自庆幸。后来听麻醉师讲,麻醉药对脊髓有副作用,特别是到了老年促使脊椎弯曲。医院的血也不保险其纯度。如果胎儿有个意外,手术后三年内不能再怀孕。见朴在心里为芬深深惋惜和同情。下午,娘按时从乡下赶来带了许多手工活,见芳没事人一样逗芬的宝贝女儿玩耍,心就紧了眉都锁了。晚上,小刘也租把躺椅靠门边睡,好照顾芬娘儿俩。见朴晚上送娘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
娘说:“好犯愁啊!不知要等到啥时候?家里这几天正忙,刚抢了收又忙抢栽了。你爹想来我没让,来了住哪?花消又大。过两天,还不生,我还是回去了。”娘坐在床边愁眉苦脸的,她就是闲不住,劳碌习惯了。
见朴安慰说:“反正要生的,总不能老呆在肚子里。也许就这两天。还是安心耍,又不用看人脸色。”
娘问:“你表姐来过没有?”
他说:“跟表姐夫来过两次。还请我们回去住呐。”
娘说:“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来假惺惺的。——钱退了没有?”
他说:“退了。第一回就带来了。第二回送了一百鸡蛋的月礼。不过,钱我没全要,只收了一半。”
娘说:“给她五十就够了,只住了几天。”
他说:“不能让别人吃亏。以前我进城也打了不少麻烦。何必为几十块钱伤了和气呢?”
娘心平气和了,说:“倒也是。”
他说:“娘累了,早点歇息。我过去了。”
凌晨六点,窗外的天已开亮口了,树上的鸟儿在唧唧叫个不停。芳的腰开始隐隐作痛了,吵醒了睡在靠床边躺椅上的见朴。临床的芬也醒了,说:“在疼,就快了。”过一会儿,门边的小刘也起来了。当娘从旅馆过来,芳的痛又稍稍加剧且有呻吟之声,但间隔有五六分钟。芳说:“胎儿在用小脚蹬,左一脚右一脚;蹬累了,就不疼了。”娘高兴了,安慰她说:“胎儿长成熟了,急于想出来,在里面蜷着身子不舒服,才会这样。”见朴买回早点,芳却大吐了一次,疼得根本不想吃。他感到六神无主的没抓拿,就请来了值班医生。医生检查后临走说:“还早呢,这才刚刚开始。吐?生了就不吐了。”他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也不知要疼好久才生。娘对芳说:“你用手抓紧床边。疼时,要忍住,使劲往外挣,生起快些;一吆喝,气往上收,胎儿就往上爬,生得慢。”芳就按娘吩咐的做,还挺坚强咬住牙没大呼小叫,额上的汗麦子大一颗颗往下滚,亮晶晶的。娘说:“见朴,肚子是滑的,你去炒个肚子,她吃了才有劲,生得快。”他将信将疑,这有什么联系,但还是拿了饭盒上街小炒去了。他想,这小东西与他婆有缘,非要婆来迎接他。看来,一个人来到人世和离开人世的时间、地点和将见的人物,是不随意志为转移的,甚至是什么天气、那一颗星座当值和地磁场的强与弱,也是一个定数。然而,他又不愿意去给自己算命,因为一切太清楚了反而觉得活人没了奔头没了意义,所以,他愿意“摸着石头过河”,带些梦往生命的前路走下去。见朴从馆子单炒回来,芳又吐了几次,额上的汗少了,但疼痛难忍了,其间隔只是一两分钟,哪还吃得进东西。娘说:“变女人就是惨,生娃儿九死一生。俗话说:儿奔生,母奔死。”
十一点左右,医生来看了,说:“送产房。”产房拉上了素净的白的确良窗帘,宽阔空旷,挤满了各式器械。产床顶上,照亮四盏并排的日光灯,清明透亮。芳躺在产床上,不时呻吟。他想,许多生命都是从这里来到人世的。负责接生的是杨医生和冯护士。护士将疼得直呻吟的芳裤子脱了开始剃阴毛,然后叫她双脚蹬起两脚叉开,在光屁股下垫了很厚一层卫生纸。他并不感到害羞和难为情,以为一切都是严肃神圣的,这是迎接一个生命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一个世界。但他突然发现产房就像屠宰场,躺在产床上的芳就是任人宰割的牲口;而医生就是屠户,护士就是帮凶,眼光都是职业性的冷冰冰,整个面部都藏在口罩里。顿时,阴森森的寒气逼人,没有夏日炎热的感觉。护士已在芳的双腿铺上白布了,中间有一个大洞供接生用。杨医生看了看阴户说:“宫口开了。等羊水一破就快了。”他想起小时侯大人哄孩子关于人从哪里生出来的,有的说从肚脐眼,有的说从腋窝。他一直困惑到读初中,学了生理卫生才明白,现在更懂得老子的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冯护士说:“她还算运气,只疼了半天,有的要疼几天呢。”芳的疼痛像赛跑似的你追我赶一阵紧似一阵,她声嘶力竭地嚎叫:“妈耶!妈耶——耶哎哟,疼死我了!”娘站在产床边握住她的手眼睛也潮湿了,说:“娃儿呢,忍住些;过一会儿,生了就好了。”见朴听得撕人心肺,也流出眼泪。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想芬那次人流和这次手术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突然,嘭,羊水破了,溅了一产床且射有丈把远,多大一股膻腥味弥漫空气,熏得人头发晕,他差点呕吐了。杨医生开始取婴儿的头、手、身子和脚。一会儿,婴儿全出来了。他想,这就是我们的霄霄,等你好苦啊,小东西!他与芳提前三个月就取好了名字,无论男女。医生说:“是个儿子。”芳脸上绽开了笑,如释重负的笑,因为可免如她一样的生育之苦了。娘也笑了,这是有了传宗接代的笑,家族无后顾之忧了。见朴更是喜形于色,虽然嘴上说生男生女没关系,可骨子里还是希望有个接班人,而且政策只能生一个来一锤定音,仿佛赌场押注似的好坏在此一举。见朴想,爹若知道是孙子不知有多高兴,会丢下手中的农活跑来看的,迎接的。
医生将儿子的双脚倒提在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小东西才哭出了声。他看到怪心疼的,仿佛打在自己的心上。医生交儿子给护士,一边解释:“倒提拍拍,是为了吐出嘴里的黏液。”一边开始给芳擦洗、缝线。护士将儿子放在天平上称,说六斤六两,然后裹好。看时间,是夏时制一点,时辰属马。他接过儿子,看满脸从母腹带来的白蒙蒙,眼睛闭着且肿泡泡的,不像个人样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将儿子丢了,大喊:“娘!这是个怪物,像癞蛤蟆!”娘笑骂他:“没正经的!作父亲了,还这样大惊小怪!”见朴抱着儿子回病室途中,见儿子先睁了一下左眼接着睁开右眼,黑亮亮的,瞥了他一眼,啼哭三声,算是父子俩今生有缘初次的见面,然后又双眼紧闭,仿佛又回到那个世界的梦里。他把儿子抱回病室,芬很激动地问:“这么快生了?”他喜气洋洋地说:“生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儿子在床上,感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和那种强烈的对儿子的父爱。儿子的脸经过空气的作用,白蒙蒙退去了,还带有血丝;嘴却像小鱼咂水似的蠕动着,挺响。他无暇多留恋,让儿子独自躺着,请小刘帮忙照看着,忙去产房帮娘照顾芳了。由于失血少,收尾工作顺利,抬回病室,芳并未发冷。娘将孙子抱给芳看,又是提鼻梁又是扯耳朵,说长大免成踏鼻子和扁耳朵。
从此,娘就正式忙碌了,也无暇做手活路了。这应了俗语:孙子孙女是仙人,儿子媳妇是客人,老头老婆是佣人。而农村月母子的饮食忌讳多,只有娘知道。他就充当娘的下手,跑腿购物。芳经过九死一生而脱胎换骨,发自内心地感慨:“发誓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了。没想到生娃儿这样艰难,这样凄惨。早知道就不要了。”娘说:“生二胎要容易些。”芳说:“政策允许,我也不干了。”而临床的芬也颇有同感,随声附和,说:“就是。”见朴想,提升一级多不容易啊!要付多大的代价啊!他与芳经历了灵与肉的炼狱,由怕结婚到结婚,由怕生孩子到生孩子,这过程都挺过来了。他看到一个生命来之不易的全过程,心想,我也养人了;真是“养儿才知父母恩”。对父母,只有用生命去孝敬去报答了。我们的生命,都是父母恩赐的,才有幸作一回人。除了感恩,决不能索取。芳渐渐感到肚子空得发慌,不是儿子生出来的缘故,而是彻骨彻心的饿了。娘说:“刚生了还不能吃鸡来营养身子,等清了寒才行。”娘先给她煮了十个荷包蛋吃,接着又剁园子。他看芳狼吞虎咽的模样,暗自吃惊,仿佛要把生娃儿的损失补回来,“带娃婆,一顿要吃八钵钵”。要是平时能这样吃,少秀气点,儿子不会这样轻。
芬看到这一切不无感慨。她只有小刘照应,双方老的都没来。儿子第一天的生活以睡为主,偶尔睁几眼且半睁半闭,爱理不理,一副漠然、无所谓和一切不过如此的模样;而临床大他一天的小姐姐,老是睁着一双黑赳赳的眼睛东张西望,仿佛这个世界很新鲜很好奇。其实,刚生出的婴儿是地道的“睁眼瞎”,根本没视力,只对光感兴趣,用手晃没反应。中途只给他喂点凉开水就满足了,仿佛他生来不是为了吃,正如古言话“君子谋道不谋食”。最有趣的是给他换尿湿的片,发现小乳房肿大。娘说:“娃儿出生几天内必须挤。不挤,就会流脓。”娘一挤,奶便射出,白而浓酽,且多。小东西倒安详,不哭,仿佛一点都不疼。安眠中,儿子不时的梦笑,露出小酒窝。娘说:“别叫醒。这是送子观音在逗他玩。一直要保佑到三岁。”婴儿还未割断与那个世界的联系。芬与芳每天都有事做了,逗孩子玩,摆怀孩子的趣话。
婴儿室每天上午九点给婴儿洗一次,下午五点洗一次并彻底的换。见朴与小刘抱孩子去换洗,仿佛跌进童话世界。婴儿们各具情态,真逗人。月公子们在一起有摆不完的龙门阵。主题都是自己的宝贝逸闻趣事。有的跟护士开玩笑,提议办个月公子培训班,学育婴常识、换洗和包裹,且唱月公子主题歌:“我们是月公子”。他突然想到这曲调就像电视上那个灭害灵的广告:“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杀死它!杀死它!”妇产科颇有生财之道。她们给每个刚出生的孩子照两张彩照和铸制一把镀铜的长命锁,十五元。年青的父母们觉得非常有纪念意义,都心甘情愿掏腰包,而且还要感谢她们想得周到做了件大好事。见朴掂着长命锁看:正面刻着儿子的阳历阴历的生辰,还有体重;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祝福的字,且镶有绞丝的花边图案。然后看照片:一张是儿子赤身裸体躺着,脸血红,眼睛微闭,手作抱太极状;另一张是包裹好后的安睡像;两张的背景都是墙上的红布贴着儿子的阳历阴历的生辰和体重,作扇形状。
第五天,上午,芳拆了药线。下午,他们准备带着这个新生命回乡下去了。临床的芬,还要住几天等伤口愈合了才能出院。临别时,娘背着小背篼向芬一家挥手。见朴与小刘各自抱着宝贝逗玩道别。芬与芳手拉着手亲如姐妹,互道以后带孩子来耍,而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1993年11月于二郎庙
(原载2003年《小说选刊》新浪版小说原创征文作品第七期;又载2017年4月17日《现代作家》微刊;又载2012年11月《农民文学》2012年下半年刊,总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