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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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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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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花

顺花本不想嫁离碾子村的。

顺花想嫁给王伟,没嫁成王伟,却嫁给王志,不过王志不是碾子村人而已。她跟王伟是一个村的,还算同学,不同班级,他高两级。他们在碾子村小同读过小学,在乡完小同读过初中。王伟先两年初中毕业就回村跟他爹娘干活了,已包产到户。王伟大哥王诚高中毕业早回家务农,帮爹娘还挣了一两年工分。那时的高考,可说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全国才招收二十万左右。还时兴预选考试,预选上了才有资格参加高考,王诚没预选上,家里也没钱供他补习,不得不终结了读书生涯。王伟还有两个弟弟读书。顺花考上高中在县二中只读了一年,家里负担不起了,也回村跟她爹娘干活了。顺花还有个弟弟陈冬,在区中学读初中。彼此都晓得有这么个人,只是彼此没打个交道。有天傍晚,赶村里漫水桥小卖部(村土公路边已有三家小卖部了)遇到过,顺花买盐巴,王伟买酱油,但并没说过话,彼此看了一眼,觉得眼熟,叫不出名字,就像在学校读书,都晓得对方是同学,却不晓得姓甚名谁。彼此感觉都很平淡,无啥特别的好感,也无啥特别的恶感。或者说,彼此看到还顺眼,不讨厌而已,没有所谓触电或一见钟情的感觉。

顺花大约十九岁时,顺花娘曾委托村里有名的刘媒婆去向王伟提过亲。一个村的,男女双方都熟悉,没必要约到街上茶馆见面了,先由刘媒婆去探探口风,再说下文。王伟说:

“刘婶,谢谢他们的好意,看得起我这个穷光蛋。不过,我还小,不想窝在家里。我还要出门打工,过几年才谈婚姻大事。还有,现在就我家这个条件,根本就不允许我想这件事,也不适合谈这件事。——谢谢刘婶啊。”

这倒是实情。四弟兄加王伟爹娘六口人,挤在五间茅草房里,平均一人分不上一间。小时,四弟兄挤在一间屋的两架木床上,还觉得宽敞,够住了。一个二个渐次长大了,以后都要说成家的话,拿啥成家,别人家的姑娘凭啥嫁给你。家徒四壁,要啥没啥,穷得一个叮当响。王伟爹娘都愁死了,整天一张苦瓜脸,心里的苦没法向外人道。最初儿子多,还觉得人多势旺,不怕别人欺负,也不愁劳动力,现在却愁得半夜醒来睡不着觉,望着窗外的月光移动,由亮变暗。公鸡打头遍鸣了,老俩口才勉强合一会儿眼。儿子们渐渐大了,王伟爹娘的头发也斑白了,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大哥王诚很快要结婚了,自己修房子到村土公路边,交通方便。脚下还有两个弟弟念书。王伟要去挣钱,也要自己修房子到村土公路边,总不能跟两个弟弟去争那几间茅草房吧。家庭情况确实很具体,只能靠自己去挣那份家业,没别的出路。说亲这件事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吧。王伟实诚,有些志气,也有些傲气。他给刘媒婆扬言:

“我去打工,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子才回来!”

王伟的话在这青年女子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珍贵的希望的种籽。她不嫌王伟家穷,青年人有上进心,又肯吃苦,没有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没有不能兴家立业的,只听说懒惰穷一辈子的,没听说勤快饿死人的。顺花在一个个不眠的月光之夜这样梦想着,憧憬着,一定要让这粒种籽萌芽,开花,结出丰硕的果实。

王伟走南闯北打工,好几年都没回过家,也没留个电话,也没法留电话,一是自己没钱买手机,二是还没固定工作,飘泊不定。只是过年边上,王伟用所在地座机打给村里漫水桥小卖部的座机,让他爹娘来接个电话,问候问候,顺便问寄的过年钱收到没有。之后,王伟就没下文了,就像人间蒸发了,音信全无。座机来电显示,一年在北京,一年在新疆,一年在浙江,以后的都在广东深圳。后来,王伟娘在电话上给他提过顺花的事,还把顺花刚买的手机号说给他。王伟含糊地应付他娘说:

“晓得了,娘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然而,顺花始终没接到王伟打的电话,也没接到王伟发的短信。顺花觉得这是一场没希望的等待,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梦幻而不真实。顺花感觉王伟看不上自己了,自己在王伟眼里不过是一朵土菜花,没有外面的姑娘时髦,洋气,会打扮。他在外面一定遇上了意中人,这个女子一定是有福的人,比自己娇美漂亮。不然,怎么连个短信都没有呢?不给短信就是不喜欢,表明他不想跟我交往了,让我慢慢明白死心,免得伤我的心。其实,我的心已经受伤了,而伤口永难愈合,仿佛一个人那颗心顶多只能受一次伤,血淋淋,之后就结了痂坚硬无比,也就死心了。顺花觉得这颗心受伤一次就足够了,已让她精疲力竭,魂不守舍。她感觉自己像无头的苍蝇,没了方向,到处乱撞,做事也丢三落四。她经常遭到爹娘的数落:

“顺花,你是咋个搞的,才跟你说了,咋个又忘了呢?”

“顺花啊,不是娘说你,你就把这个王伟忘了算了。他总该有起码的礼貌吧。答不答应,总该给人一个痛快话,总不能让你老是这样,要死不活的耗着,空等呀!”

顺花痛哭了一场。她感觉心力交瘁,终于想通了,就彻底断了念想,不再等了,也不敢等了,不能让自己的青春韶华付诸东流。

刘媒婆又给顺花介绍对象了。这个对象就是县城郊区的王志。

见面后,顺花爹娘脸都笑烂了,觉得王志比王伟强多了。王志两个姐出嫁了,又是独儿子,没有弟兄来争家产,也就没有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和胡搅蛮缠的口舌,单纯得多,清静得多。王志没啥负担,家境条件也比王伟强多了。一栋七层楼,一楼两个门面开杂货店,还有一辆小四轮车专门进货。顺花觉得王志比王伟张扬些,阳刚些,有朝气,还有匪气,有点吊儿郎当,全身透着一股男人的野性劲儿。王伟是她的初恋,或者说,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恋爱而已。在这个青年女子心中,王伟自然是完美的。现在,她感觉,得不到想要嫁的王伟,能嫁王志,可以填补她内心深处的那片情感空白,无疑是现实中最理想的选择。

顺花从点头同意到正式结婚不过三四个月,很像过去先结婚后恋爱的闪电式婚姻。

顺花已不需要浪漫的恋爱了,那浪漫的等待让她尝够了夜不能寐的痛苦滋味,一把钝刀子在自己的心上慢慢割,使劲割,仿佛一个人的浪漫只能有一次,浪漫多了就不是浪漫,是浪费。第一次浪漫,哪怕是痛苦的,经历时光的酝酿和窖藏,也会变成最美最醇的老酒,隽永深沉,经得起回味和品尝。

顺花似乎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

顺花结婚的当年,王伟回来了。

打工四五年,这是王伟第一次回碾子村过春节。

王伟打工第二年,大哥王诚结婚了,他都没回来。他在电话上给大哥王诚讲清楚了,说:“大哥,兄弟我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你结婚,我就不从新疆赶回来了,我还没挣到路费钱呢,还在到处找工作,瞎碰运气。我相信会找到的。你这个礼,兄弟我就记在心上了,容我礼情后补。再说,我回来也帮不上你的啥忙,家里也不需要我出这点力,帮忙的人多的是。我相信,亲兄弟之间总是能相互理解的。望大哥见谅。请代我向大嫂问好。兄弟再次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大哥王诚晓得,现在还没法指望这个弟弟,正是他找出路碰运气的时候。所以啊,当大哥的二话没说,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就完了。

后来,王伟漂到广东打工,终于在深圳一家建筑公司立足。搞水电,算是找到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王伟在外这几年,眼尖,好学,爱问,喜欢捣鼓机械,学了些建筑工地上的手艺和技术。他晓得,没手艺和技术,永远就是个卖秋二的货,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一次,工地的塔吊坏了,修塔吊的师傅在另一工地修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好老板来巡视,开塔吊的司机向老板请示咋办。老板说:

“咋办,我又不会修?——只好等啊!”他很心疼地宣布暂时停工。歇活的工友们就叽叽咕咕说话了。王伟见这种情形,怯怯地走向老板,说:

“老板,让我试试吧。”老板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反正修塔吊的师傅还赶不回来,看他有啥本事,说:

“你还会这个?那,就去试试看。”其他工友也很惊讶,有的嘲笑,有的鼓劲,有的担心。王伟带上工具进入塔吊,鼓捣了半个小时,向司机喊话了:

“师傅,应该可以了。请你试试。”司机果然开动了塔吊。塔吊恢复正常。工地又正常运转了,进度也不会延误了。工友们都为王伟鼓掌。老板自然很高兴,对这个相貌平平的小伙子很诧异,说:

“你叫啥名字?”他说:

“老板,我叫王伟。”老板说:

“你来我的工地多久了?”他说:

“一年半了。”老板说:

“干啥活的?”他说:

“水电。”老板很惊异,一个搞水电的,竟然会修塔吊,不简单的小伙子啊!他转身向在场的工友们,大声说:

“大家听好了,在我的工地,只要你有才干,我就不会埋没你的。王伟就不错嘛!——今天,我宣布,以后王伟就负责这个工地的水电,以前负责的调另一个工地。另外,王伟还兼任维修这个工地的塔吊。”

老板果断的任命,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鼓舞了在场的所有工友。工友们再次为王伟鼓掌,有佩服,有羡慕,也有嫉妒。王伟的待遇自然也得到了提升。自从有了王伟的维修,这个工地的塔吊再没出现过故障而影响工程进度。老板对王伟这个踏实憨厚的小伙子就另眼相看了,开始让他带班,负责一些项目。

老板放他春节假,说过年后,就赶紧回公司。

腊月二十八下午,王伟风尘仆仆踏进家门。

王伟娘在屋檐口的洗衣台上搓衣服。王伟爹戴顶大草帽,用长竹竿绑个大扫把,在堂屋打扫阳尘。王伟娘最先看到儿子,忙放下洗的衣服,在蓝布围腰上擦擦手,忙忙来接王伟的行李。王伟放下行李在堂屋门口的右石凳上,说:

“娘,我自己来。这么冷,你还洗衣服啊?”王伟娘欢喜得很,也不回答他,却大声武气对着堂屋里喊:

“哎——,老头子,你看哪个回来了?还在打,弄得阳尘乱飞。”王伟招呼他爹:

“爹,打阳尘啊。爹,你放着,我来打。”王伟爹说:

“王伟回来啦。那就陪你娘说说话吧。堂屋马上打扫完了,我去打扫睡房屋。”王伟娘从灶屋端了碗白开水给王伟。王伟把行李拿下放在地上,给他娘垫了个薄草垫子,接过白开水喝。娘儿俩就坐在堂屋门口两边的石凳上。王伟娘右边,他左边。他说:

“娘,哥嫂一家都好吧?”王伟娘说:

“都好。你嫂子生了个丫头小敏,你当叔叔了。”他说:

“听哥电话说了。——两个弟弟呢?”王伟娘说:

“三娃子王云放牛去了。幺娃子王民出去野了,成天肚子不饿是不挨家的。王伟,顺花结婚了你晓得吗?”他说:

“哦!啥时的事?”王伟娘说:

“国庆节吧。”他说:

“嫁到哪儿的呢?”王伟娘说:

“好像县城边边上吧。你咋错过这段姻缘呢?”他说:

“人家能等我这么久吗?”王伟娘说:

“你没给人家一个准信,让人家咋个等呢?昨年不是给了你手机号吗?”他说:

“我是没给她打过电话,可给她发了短信的,还不止一个呢,她一个都没回我。娘,你还记得她的手机号吗?”王伟娘说:

“我哪记得住那么一长串的数?她抄到一张纸上的,纸我好像还捡到在。”王伟娘从屋里找出那张纸给他,王伟把手机拿出,翻到顺花的号码。一对照,错了一个数。王伟不能责怪娘,只是将号码更正过来,在心里嘀咕:

“天意啊,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这有啥法呢?认命吧。”而他嘴上却说:

“结了就结了吧,我又没应承她啥,不亏欠她什么。”王伟娘说:

“也只能这么想了,唉——”

春节初二,顺花跟王志回娘家。

顺花陪王志买烟,站在漫水桥小卖部门口等,就不进去了。小卖部里挤满了买东西的大人娃儿,娃儿主要买零食和电光跑。顺花意外碰见王伟,他提了一瓶白酒出来。彼此对望了一眼。王伟很尴尬,脸一红,不晓得说啥好,傻傻一笑。倒是顺花镇静主动,打破了彼此的沉默。顺花说:

“王伟,你买酒啊。”王伟缓过来,忙说:

“顺花,是你啊,稀客呢!——回娘家了?”顺花说:

“回娘家了。——你才是稀客嘛,今年回来了?!”王伟说:

“回——来了。祝你——新年快乐!”顺花说:

“你也新年快乐!”王伟似逃兵,说:

“再见!”顺花说:

“再——见!”

顺花看着王伟提瓶酒走了,背影消失在松林坡的树林里,心里却五味杂陈。

王伟在外打工多年,对农村出去的打工妹有所了解。大多数打工妹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很辛苦,也很实在。俊俏点的心花点的就不一样了。其名是跟有钱人谈恋爱,实际是当二奶三奶。还有的在娱乐场所当三陪小姐,更有甚者专门为一些老板生儿子,当生育工具。另外,还有的在洗发店按摩店卖淫,更有甚者白天接客,晚上拉客。为了钱,起码的廉耻都没了,还有的甚至失了起码的良知,不能自拔,还要牺牲同村的姐妹,把同村的姐妹往火坑里推。王伟亲眼目睹过工地上的工友去嫖娼,就嫖到同村的妹子,很狼狈地跑出来说以后再不去那里了,遇到老乡了;也有所耳闻同村的妹子某某,在某某地方就干这种事。那些表面光鲜的人,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与苦痛。王伟毕竟涉世还不深,或刚涉世的门槛,正大踏步往里走。涉世的奥秘也正一点点为他洞开。他不晓得这过程有多眩晕,又有多惊讶,肯定有远超出他个人想象的奇妙和奇幻,给人不真实感,不知身在何处。这跟他最初的想象相差太远了。对婚姻,他似乎心存疑虑了。

王伟回深圳前,刘媒婆又来给王伟提亲了。他跟姑娘在街上的四海茶馆见面。

姑娘叫李芳,是大山里的,想嫁到山外,山外条件好些。李芳模样还周正。李芳不嫌王伟家贫,王伟看李芳还朴素,便答应跟她交往并带她一起去深圳打工。李芳很高兴,回家去告知爹娘,顺便收拾好东西,再来与王伟会合。中午,王伟请刘媒婆和李芳在一品香饭馆吃了一顿饭,边吃边谈。刘媒婆促成了这桩好事,当然很欣喜,送走李芳后,站在路边就悄悄问王伟与顺花的事,说:

“王伟,顺花给你了电话号码,你咋不回一个准信呢?顺花这可足足等了你一年半啊,还不算我第一回向你提亲的那三年呢。”王伟说:

“刘婶,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没打电话不假,但我是给她发了短信的,不止一条,我还怪她没回呢。这次回来我才晓得,原来是我娘说号码时弄错了一个数。自然,我发的短信就像泥牛沉到大海里,永远没个回音了。恐怕顺花还觉得我这个人高傲得很,看不起她呢。今年回来,我本来是想跟顺花敲定婚姻大事的。哪晓得阴差阳错,或许命里注定吧,我跟顺花今生无缘呢!我准备明后年,挨着我哥修楼房,也修到村土公路边去。”刘媒婆说:

“唉,唉,唉!好好的一段姻缘竟这样错过了,我这个媒婆还是第一回遇到的呢!”

县城郊区是城乡结合部。

条件确实比碾子村强多了,毕竟挨近县城和火车站,流动人口多,公路铁路交通发达。家家都修了楼房,高的七层,矮的也是五层,差不多形成有规模的小区和街道了。规划的面积都不大,九十平米,住房两室两厅。

顺花嫁的王志家七层。一楼两个门面开杂货店,公公白天守店子。婆婆二楼煮饭,二楼公婆住,有一间客房。顺花跟王志住三楼,也有一间客房。四五六七楼都出租,六七楼还空着没租出去就当客房,有时大姐二姐回娘家来了住。王志开个小四轮跑点小买卖,帮人拉点货。顺花在附近一家编织袋厂做工。中午时间短,来不及回家吃,饭菜她就用保温桶带去。公婆待顺花好,当自己的闺女,相处也融洽。

王志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小舅子顺花弟弟陈冬,随时一副嘲讽的口气。陈冬这家伙也确实不成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一天到处晃,不待在家里帮爹娘做点事,或是去拜师学个手艺,只晓得在城里瞎晃,三天两头往姐姐家跑,说得好听点是来看姐姐和姐夫,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来混饭吃,打秋风。谁见了谁着急。王志时常酸陈冬说:

“小舅子,又来看你姐啦!”陈冬嬉皮笑脸,说:

“不看姐了,看姐夫你啊。我不是想姐夫就来了吗?”顺花在屋里听了,很冒火,恨不得跑进客厅甩他一个嘴巴,只好忍住火气,说:

“谁要你看?还没个正形,你成天只晓得耍贫嘴,到处瞎逛!看你以后咋个办?”

顺花爹娘只养了她和陈冬。陈冬从小身子骨就弱,爱生病,没吃过苦。爹娘又特别溺爱他,把他当心尖儿肉疼着,万事都由着他。陈冬混了个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确实也去学过很多手艺。学过医,他怕背《汤头》《药性赋》,说脑瓜仁疼,不学了。学过厨师,他怕闻油烟子,说胃实在受不了想吐,放弃了。学过理发,他怕服侍人,说太单调太无味,溜走了。出门跟着村里人去打过工,可他吃不下工地日晒雨淋的苦,说毒日头快把人烤干了,大雨快把人淋得长霉了,没干到半年,走人了。陈冬就这样怕吃苦,没恒心,抱着膀子在村里瞎晃,瞎混,一事无成。最后,他觉得在村里晃荡没多大意思了,姐顺花嫁到县城郊区,还不如到县城去找活干,免得爹娘见了自己心烦。他就进了县城,应聘在一家中档酒店跑堂端盘子,包吃包住,一月有一千多块,零花钱够了,总算自食其力,勉强能养活自己了。后来,县城有人卖二手房,想换新房住。二手房两室两厅,九十三平米,四万元。顺花想让陈冬买下,跟王志商量借点,算是帮弟弟的忙,王志不好拒绝就同意了。顺花就回碾子村跟她爹娘商量,说:

“陈冬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要成家了。在村里修三层楼,没五六万修不下来。关键是,陈冬不想在农村待,也没心思种农田,像你们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反正明摆着的,他不可能接你们二老的班。与其花钱修在村里,还不如买个二手房在城里。城里房子增值快,退万步说,不想要了,卖了就是现钱。城里有房子,陈冬说亲的事就好办些。现在,农村的姑娘俏得很,条件差了的免谈!——我看这样吧,你们拿两万,我跟王志商量过了,借两万,让陈冬慢慢还。陈冬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点压力,有点责任心了。”顺花爹娘觉得顺花说得有道理,只是要拿出两万元还是很困难的。她娘说:

“两万元,我们也全拿不出来,你也晓得的,家里就这么点出路,只有一万多。——这是大事,也只好向你舅舅他们借点,总该凑得齐吧。我们想法借,凑——齐!做爹娘的晓得,顺花在为爹娘分忧,在为爹娘解难。”顺花眼睛潮湿湿的,啥也不说了。

陈冬又换了几个工种,扛过矿泉水,帮过烧烤店,甚至当过门卫,但始终在县城里打转转,混口饭吃而已。他对于姐让他买二手房的事也不反对,想到自己反正不想回乡下当农民挖土巴,能在城里有套房子还是不错的,至少有个落脚点,每月不用交房租费。只是要还这近三万元的账,他觉得压力还是挺大的。光凭卖秋二,他不晓得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完,反正是姐姐和舅舅的。管它呢,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陈冬这样想了想,宽慰自己,该干嘛还干嘛。顺花自然更为这个不着调的弟弟干着急,只盼他某天忽然长醒,快点懂事,不再让爹娘为他这么操心就好了。

顺花生了第一个儿子欢儿后,顺花娘就时常来看外孙,住在陈冬城里那个二手房,耍个三五日才回去。后来,顺花娘渐渐习惯城里生活了,在街边摆个地摊,有时卖小菜,有时卖水果。一个月难得回去一趟,回去一趟也是背点粮就走,俨然自己就是一个城里人了。顺花进城去看娘和弟弟,就说她娘:

“娘,你不能把爹一个人丢在老家没人照顾吧?”顺花娘说:

“你爹习惯了。我在城里卖小菜卖水果,也能赚些钱,还算自食其力吧。我还要给你弟弟煮饭,你弟弟也需要照顾呢。”顺花说:

“陈冬那么大了,也该自立了。——爹才需要照顾。爹累病了,看你咋个办?”顺花娘很生气,说:

“你爹一把老骨头了,有绵劲,经得起折腾,没你想的那么娇贵。要是你弟弟病了,我以后靠谁?不是俗话说养儿防老吗?难不成我还靠你?!”顺花一时语塞,闭声闭气。

顺花只在心里可怜爹。顺花爹不识字娘识字,以前买的化肥顺花娘给她爹说咋个用,多少剂量。现在,顺花娘不在家,她爹不晓得剂量,就蒙着使用,有几回用多了,竟然把禾苗烧死了。他站在田埂边看着烧蔫了的禾苗,心疼得老泪纵横,只差嚎啕大哭了。他只怨自己是睁眼瞎,当了一辈子农民竟然种不来田了。活成这样的人,有啥用啊。自然,收成也减少了很多。以后,他就不敢用化肥,又回到老路上,只用农家肥了。顺花爹一个人在老家,早晨煮一锅稀饭,就泡酸菜吃一天。

顺花有空就带着欢儿回碾子村看她爹。顺花爹瘦了,眼窝子落得多深,牙齿也掉了一两颗,说话有气无力,见到欢儿还是很高兴。他逗着外孙咯咯笑,仿佛啥苦也没了,满脸的皱纹也匀开了,展平了。顺花爹旁边卧的黑狗似乎也跟着饿瘦了一圈。这条黑狗小时被人遗弃在路边快死了。顺花爹扛着锄头去看庄稼,发现它奄奄一息,立马把它弄去看兽医。在顺花爹精心照料下,小黑狗竟救活了,慢慢长大。黑狗对顺花爹最巴适,出门,从不离左右;也最忠诚,守屋,从不乱跑,直到主人回来才跑出去野,找别的狗疯。顺花说:

“爹,你再这样下去会病的。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顺花爹说:

“你娘要去照顾你弟弟呢。我哪门过活都得行。一个人懒得煮,就将就着吃些,哪门方便就哪门吃。做活累了,回来就不想动了,烧锅燎灶太麻烦,有现成稀饭喝一两碗就饱了。”顺花看了看黑狗,又说:

“爹,你看,黑狗跟着你也遭罪了,瘦成这样。你吃差了,黑狗也跟着你营养不良。我给你拿些钱,自己去赶赶场,买点好吃的,别舍不得啊。”顺花爹说:

“爹晓得了,顺花放心吧。”顺花噙满泪水,还能说啥呢?

顺花给她爹煮顿好吃的,又带着欢儿回城去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自己已是别人家的人了,娘家毕竟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还得回自己的窝,把自己的窝经营好才行。不然,鸡飞蛋打,一头都没抓住。到时想帮娘家人,也莫法帮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天早晨,顺花接到她幺爸电话,说她爹病了。

顺花就叫上她娘和陈冬,割了一刀四五斤的猪肉,带上欢儿忙忙赶中巴车回碾子村。

顺花幺爸幺婶在帮忙照应,服侍她爹看医生。村里的何医生在床边给她爹打吊针,液体挂在床罩竿上,滴答,滴答。幺爸陪医生和她爹说话,幺婶在灶屋给医生烧茶。精瘦的黑狗卧在门口,只给他们摇了摇尾巴,就是懒得起身迎接他们。顺花给幺爸、幺婶和医生打了个招呼,见屋里屋外很脏乱,鸡到处飞,满地鸡屎,几乎无法走动,就赶忙去打扫卫生。顺花娘到灶屋帮幺婶,陈冬带着欢儿在外边耍。幺爸幺婶见他们都回来了,自己还有猪啊鸡啊鸭啊的没照管,说声就回了。何医生打完吊针,处了药方,吃了茶(所谓茶,就是一碗两个荷包蛋的红糖水),临走前就嘱咐道:

“病人要静养一段时间,营养要跟上,别去做重活!病翻了,可就严重了。——谁去跟我抓药?”陈冬自告奋勇,说:

“我去。”陈冬带上欢儿,跟医生捡药去了。黑狗在门口待着无趣,也不懒了,跃身而起,摇着尾巴,跟着陈冬后边跑了。

顿时,这个家不再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重又回到人气十足,到处是安静与祥和,秩序也井然了。顺花娘提着菜篮子,上自留地摘菜,准备煮午饭去了。

顺花陪她爹说话,给她爹倒了碗水喝。爹已脱了人形,只有一个骨头架子,眼窝陷得很深,颧骨突得很高,面色蜡黄。她看到爹已是皮包骨,心很疼,就给爹说些安慰的话,让爹莫急,将养几天,病就会慢慢好起来。顺花晓得,这个家爹最苦也最累。以前在大院子,这个老房子很狭窄,又在角落,只有狭长拥挤的两间房。前面一间做灶屋,饭厅。后面一间拦腰隔开做睡房屋,前边娃儿,后边大人。儿女长大了,必须分开住,就没地方了。白天,爹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在月光下,爹挖土,用鸡公车推后门的小山丘,硬是一车一车把山丘推平了,在上面扩建了两间房子。一九七六年地震,爹都没停过。地震棚搭在小山丘旁的竹林里,两张床,她跟娘一张,弟弟跟爹一张。还是在灶屋里煮饭吃饭。有天中午发生余震,菜碗在方桌上簌簌抖,房上的瓦也在簌簌抖,吓得爹、娘、她和弟弟丢下碗就往院坝里跑。其他几家人也都跑出来了,脸都吓得卡白,直说地震好吓人地震好吓人。晚上,他们一家人在地震棚睡觉。顺花翻二觉起夜了,迷迷糊糊走出地震棚。月光淡淡的,冷冷的。四周模糊不清,黑咕隆咚。她远远看见一个弓着背推鸡公车的身影,鸡公车发出叽咕叽咕的沉闷声。那是爹,这一夜了,还没休息。

现在,大院子只剩顺花爹和幺爸两家了,其余人家已搬出去修房子,有的在村土公路边修楼房了。幺爸家没修出去,却在老屋基上修了一幢三层的楼房。尽管这样,大院子已不严谨了,拆得七零八落,到处断壁残垣,是一个个巨大的豁口,连龙门都拆得没了。没人住的地方荒草已人深了,遮没了地上的残砖烂瓦,显得破败凋零,时不时有野兔蹿出,吓人一跳。只有院坝还在,有些地方的杂草已有一腿肚子深了。杂草除了,院坝的轮廓就会全部显现出来。以前,院里的人喜欢端着饭碗到院坝吃,可热闹了。大家一边吃饭,好吃的菜还互通有无,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一边聊天,互通村内外消息,说些农事,还扯些东家西家的闲话。大院子后的山林很茂盛,松柏笔直,青冈木桤木树旁逸斜出。地上松针落叶已脚背厚了,踩上去很软和。高高的松柏间有野鸡飞窜,啄木鸟在病树上尽职,咄——咄咄——咄。整个山林回荡飞禽走兽的声音。顺花想起小时到屋后山林筢柴,地上的松针和落叶筢得溜光,到处都是新筢过的齿痕,像给大地刚梳过头。有的小树被人偷偷砍伐,只留下一截小树桩冒着汁液,像是小树流的眼泪。

这时,有人敲门了。

顺花想,门没关,娘和弟弟回来不可能敲门,那肯定是外人了。她忙忙出来,见是满脸堆笑的刘媒婆。顺花忙打招呼,说:

“刘婶,稀客呢。请坐,请坐。”她给刘媒婆端把圈椅在门口。刘媒婆说:

“啥稀客哟,我都是常客了,你才是稀客嘛。”顺花倒碗白糖开水,说:

“刘婶,请喝水啊。”刘媒婆喝了口开水,说:

“哎呀,顺花真舍得放白糖啊,太甜了!你不用这么跟我客气嘛。我就是听说你们都回来了,就来了。”顺花坐在门边的矮凳上,说:

“刘婶,你有啥事啊?”刘媒婆说:

“我个当媒婆的,还能有啥事?当然是来做媒的了哟。”顺花开她玩笑,说:

“刘婶,莫不是又来给我做媒了?”刘媒婆说:

“顺花,你真会拿我媒婆子开心啊!你娃儿都晓得跑了,我还给你做啥媒呢?你这是成心想气我哟!顺花啊,别开玩笑了,我有个秘密,跟你有关,想不想听啊?”顺花说:

“听,当然是想听。你不打算说,那就算了。”刘媒婆说:

“耶,你倒是傲起了!我给你说还不行吗?就是,你跟王伟啊,还真是无缘。”顺花说:

“这还叫秘密,哪个不晓得?要是跟他有缘,我会提前嫁人?!”刘媒婆说:

“是,是。我说不过你。我是跟你说,你俩为啥无缘的?”顺花说:

“还能为啥?老天爷不答应嘛。”刘媒婆说:

“也对,也不对。上回过年他回来,我问过他。我说,顺花手机号都给你了,你为啥不给她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呢?你听,人家咋说的?他说,我确实没打过电话,但给她发了短信的,还不止一个呢。”顺花急了,说:

“没有啊,我从来就没收到过他的短信!”刘媒婆说:

“你莫着急嘛。他发了短信是真的,你没收到短信也是真的。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爷。”顺花说:

“刘婶,我都听糊涂了,别卖关子行吗?”刘媒婆说:

“真的不是卖关子呢。最初,我跟你一样糊涂。原来王伟接到你的手机号错了一个数,不晓得是他娘说错了,还是他在电话里听错了……”

顺花的脸刷的一下煞白了,发青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连刘媒婆后边说的啥都没听清了。真是天意弄人啊,胳膊咋个拗得过大腿呢,这是命呀!是说过年那回在小卖部碰到,他那副尴尬样。我还以为他是装的呢,不想让他难堪,才主动打破僵局。原来他也是……既然错过,那就错过吧。时光不可能倒流,一切不可能像小孩子码积木,推倒还可重来!唉,还是回到现实,回到眼前吧。顺花定了定神,说:

“刘婶,我还是要谢你,让你老人家为我费心了。——听说你给他介绍了一个?”刘媒婆不无得意,说:

“有这么回事,叫李芳,大山里的。”顺花说:

“那他们相处还好吧?日子过得还幸福吧?”刘媒婆说:

“好哟,幸福哟。听说在深圳结婚养儿子了,今年要回来修楼房呢,就修到他大哥王诚的旁边。”顺花说:

“哦,好事嘛,好事嘛。——你看,我差点搞忘了正事了。刘婶,你说来做媒的,莫不是给我弟弟吧?”刘媒婆说:

“顺花就是聪明嘛,一猜就中。”顺花说:

“姑娘哪个地方的?”刘媒婆说:

“刚才说你跟王伟无缘,也不全对。为啥呢?说的这个女子就是王伟老婆李芳一个院子的。你看,不是就有点缘了吗?这是其一。其二呢,说的这个女子还是王伟老婆李芳的堂妹,叫李琦。你看,不是就更有点缘了吗?其三嘛,王伟老婆李芳这个堂妹李琦,就跟你更有缘了。为啥呢?这个李琦也想嫁出来,就央求堂姐李芳,李芳就央求王伟,王伟就央求我,我呢不好推迟,只好仗着我这张老脸不要,来央求我们的顺花开金口,同意把李琦许配给你弟弟——陈冬。”顺花说:

“刘婶呀,你老人家这张嘴,真是无人能比啊!不愧是老媒婆,说话绕来绕去,太有趣了。——你这样说不是折杀我顺花吗?我们一家谢你老人家还来不及呢?应该是我们央求你,谢谢刘婶的大恩大德——成人之美!刘婶啊,你一辈子牵线搭桥,促成了不晓得多少对姻缘。这是你老人家积德呀。你老人家,以后一定会有好福报的!”刘媒婆说:

“顺花越来越会说了,我爱听,我爱听。”

顺花爹在病床上听得真真切切,似乎病也轻了许多,很是欣慰,微微笑开了。顺花娘摘一篮菜回来了,很热情地招呼刘媒婆,说:

“刘嫂子来啦,稀客,稀客!”刘媒婆说:

“不是稀客哟,我是来做常客了。你快煮好吃的来,招待我这个媒婆吧。”顺花娘提着菜进灶屋,应酬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顺花也跟进了灶屋,回头对刘媒婆说:

“刘婶,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顺花娘儿俩在灶屋里嘀嘀咕咕好半天。时而声音大起来,时而声音小得没有了。她们就像在密商军国大事,生怕外人窃听了去。

刘媒婆独自背靠圈椅上,很自信喝着白糖开水,咂嘴巴,看院坝鸡刨食。

王伟把在碾子村土公路边修的楼房承包给别人了。

王伟不想丢掉上手的工作,好不容易得到老板的赏识、信任和带班,刚刚混出了点人样子。况且在农村修房子,不像建筑公司有机械帮忙,都是些土办法。楼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起的。修房子,钱本身就不够,还要借很多,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他还必须抓紧时间挣钱。要是因修房子而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以后要想再找到,恐怕就很困难了。干大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不能因小失大。他带李芳到了深圳,给李芳找了个他负责的工地煮饭的工作。两人就住在一起,先结婚后补结婚手续。李芳给他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福儿,快两岁了。这次,李芳就留在老家照管儿子和修房子。王伟的两个弟弟王云、王民都没读书了。王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想补习了,想跟王伟去打工。王民初中混毕业,就不想读高中了,也想跟王伟去打工。大哥王诚修楼房欠了一屁股债,打工也没找到很合适的事做,也想跟王伟到深圳去。大嫂刘华也想跟着去挣钱,把四岁的侄女小敏丢给王伟爹娘带。这就是现在这个大家庭的现状。王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必须统筹调度,不能乱了方寸。

临走前,一大家人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王伟安排说:

“爹娘年龄大了,还有大哥大嫂,本来轮不到我来说家务事。既然推举我来主事,那我就来说几句。做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大哥和王云跟我去做水电没问题。大嫂也要去,好照顾大哥,也是应该的。钱嘛,挣点是点,积少成多。侄女小敏要留在家里,这就靠爹和娘带了,辛苦一下二老。王民太小了些,缓一年去吧。家里也缺不得人手的,你就先在家帮忙照料一下。我的房子开工了,总得有人跑跑腿,买这买那。你二嫂要带福儿,帮娘料理家务也够她忙的了。王民,你表个态,咋样?”王民还能说啥,只好说:

“那就,听二哥的。”

王伟三弟兄都到深圳打工了。大哥新修的楼房没钱装修,锁了。大嫂刘华也在王伟负责的工地帮忙煮饭,正好顶李芳的缺。大家在一起,又有个照应。

李芳生了福儿,人发胖了,下巴肉掉起了,她没想过要减肥。李芳说:“我现在才算有点福相了。胖点,人显得富泰。瘦了,人看起没福气,又不好看。”她在家带福儿,根本没管修房子的事。跑腿全是幺兄弟王民,她只是偶尔带着福儿去看一看,耍一耍。修房子的民工看见她嗑着瓜子儿来了,就打趣她,说:

“老板娘来了,加油哦!”李芳一脸胖笑,向天吐了一粒瓜子壳儿,慢条斯理,说:

“啥子老板娘哟,我就随便看看,随便看看嘛!”大家一阵哄笑,私底下说:

“有点老板娘的架势了。”

李芳花钱大手大脚,这是跟王伟在深圳养成的坏习惯。她把自己男人王伟当成大款和提款机了。自己家修楼房正是用钱的时候,她不晓得节俭,还是喜欢买穿,赶时髦。上档次的衣服只有县城才有卖,小镇没有。她把福儿交给婆婆带,自己就赶中巴车逛县城去了,当天去当天回。有的衣服只穿了一水,不时兴她就不穿了。有的衣服小了,她没法穿,就挂在衣橱里。最后,她倒挺大方,把不穿的衣服通通送人。王伟娘看见怪心疼的,但啥都不能说。她还是个五香嘴巴,嘴馋好吃,喜欢啃鸭脚脚吃鸡翅膀。这些东西,碾子村没有,只有街上卤菜摊才有卖的。她经常带着福儿去买来吃。上街还有七八里路远,她一点都不嫌辛苦。她还喜欢嗑五香瓜子。这个村里几家小卖部都有卖,买起来倒挺方便的。这几家小卖部都喜欢她光顾。一张嘴巴,她好像从没空闲过。走到哪儿,鸡鸭骨头和瓜子壳儿就丟到哪儿。只要看见地上的鸡鸭骨头或瓜子壳儿,人家就晓得是她李芳来过了。村里的媳妇,还没哪个像她那样摆谱过。一没钱花了,她就给王伟打电话。

王伟手头很紧,也是到处借钱,向人打借条。好在他大小是个带班的,多少管了些项目,有一定的权力,别人大多有求于他。他待人谦和,肯帮人。人缘还不错,他在工地上还能借到钱。他没修楼房前,对李芳的花钱还不咋个太在意。女人嘛,就是喜欢穿,喜欢打扮。可一修楼房,他忽然发现钱很紧张,经常捉襟见肘,拆了东墙补西墙,有时怕接幺兄弟王民的电话。王民的电话就是催钱,大笔的钱,要买材料,不然就要停工了。而李芳在这个骨节眼上也来电话催钱,催钱就说买穿买零食。这个女人太不体贴人了,更不晓得把家,还这样大手大脚花钱,王伟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王伟好歹总算把楼房修起了,也没钱装修,挣到钱再说,毕竟在碾子村终于有了自己的楼房。修楼房这关过了,他总算可以暂时松口气。他晓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还有两个弟弟要成家立业,不能靠年迈的爹娘,必须带上他们去挣自己的家业。他带班,多少能帮衬他们些。大哥和大嫂就做得不错,要不了两年,修楼房的账就可以还清了。王伟觉得他们这个大家庭是能够兴旺起来的。

李芳不像大嫂刘华勤俭持家。

王伟爹娘看不惯她,又没法当面说她,还说当公婆的不待见儿媳妇。别人用的是儿子的钱,又不是公婆的钱,有你老俩口啥子事。很多时候,老俩口就睁只眼闭只眼,如当没看见,以后儿子回来自己去管,免得给人落下口实。婆媳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口锅里的饭,生活习性又不一样,难免磕磕碰碰,难免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争执。李芳脾气还古怪,可能从小被她爹娘惯坏了。不管自己是对还是错,啥事她都想争个输赢,不晓得让个人,也不晓得尊敬个老人。有天晚上,李芳煮丝瓜连汤面,把猪油放狠了些,吃起来腻人。王伟娘就轻言细语说:

“李芳,下回莫把猪油放这么多,油腻得很。”婆婆本来是善意的提醒,李芳认为是婆婆嫌她浪费了猪油,竟齐头齐脑这样来一句,把人堵得连个门缝缝都没得钻,说:

“油腻了就莫吃!我辛辛苦苦煮了,吃现成,还说东道西!”她气性还大,把碗一推,不吃了,带着福儿睡觉去了。

王伟爹跟弟弟王民看到,简直没法发着,好男不跟女斗,只好长长叹口气,不开腔,装瞎子。王伟要是在屋里,恐怕气就蹬了喉,搞不好就甩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连门都摸不着。不打她算是她的运气,王伟至少也要臭骂她一顿。

第二天早晨,李芳还哭哭啼啼带着福儿回娘家了。

左邻右舍都在看,悄悄议论,不晓得这家人发生了啥事。王伟娘就像哑巴吃了黄连。

陈冬跟李琦见面认识了,双方都喜欢。然后,双方父母见了面,也认可了。

李琦就跟陈冬在县城打工,同居了。青年人把这同居称为试婚,或者先恋爱后结婚。试婚也罢,先恋爱也罢,都是说一个意思:成功了就结婚,不成功就不需要对谁负责,扯豁拉倒,各走各的,由恋人关系降为一般朋友关系。青年人把性事看得很随便,就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比老一辈的封建进步多了,不再会为失去贞操要死要活的。当然,对感情的珍视与操守,青年人也就没老一辈看得那么认真了。老一辈夫妻可以十几年见不到面,心不变,忠贞如一,痴痴守望对方的归来。现在的青年人谁能做得到呢?这种纯真与坚守,差不多会当作天方夜谭,或视为笑柄,视为傻。

李琦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见一家大美发店招学徒,就去报了名。李琦父母支持,陈冬竟然也支持,不再说怕服侍人了,不再说太单调无味了,他感到了生存和成家的压力。要想在城里立足,必须得有个手艺,俗话说有手艺才养家。卖秋二,就永远是打个饭平伙,饿不死而已。顺花爹生病,她娘就在老家服侍爹。顺花娘就是想在城里待,也是很不方便的。你一个老太婆插在两个青年情侣中间算哪门子事呢?更何况家里也需要顺花娘照管呢?总不能把根基丢掉吧。

这段时间,顺花对老家相对放些心了。她发觉自己有身孕了,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晚上,欢儿跟他爷爷婆婆睡了。小俩口儿躺在床上,熄了灯。月光透过窗帘洒进来。顺花说:

“我又怀上了。叫你用套子你不听,咋个办?”王志想了想说:

“我还得听听楼下老人家的意见,看他们还想不想要孙子。想要,这是二胎。二胎,要罚款,就得出血。不然,爷爷婆婆那么好当啊!”顺花很生气,说:

“你真贼!那是你娘老子!”王志见她生气了,说:

“开玩笑的。你以为我真会去坑他们?”顺花又说:

“万一公公婆婆说,拿不出罚款不要呢?”王志又想了想说:

“他们不想要的话,我还是要。”顺花就贴了上去,心里有股暖流,说:

“你吃了豹子胆,哪儿来那么多钱呢?!”王志很得意地说:

“这是做老公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的任务是把你老公我服侍巴适安逸就行了。”两人亲热了一回。这时的火车站,一列火车鸣笛而过,笛声很快消失在远方。王志问:

“顺花,你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吗?”顺花说:

“我咋个不想?我做梦都想要这个孩子呢。你想啊,一个孩子多孤单,长大了没个兄弟姊妹照应,多可怜啊。我才不想让我们欢儿孤孤单单,没个兄弟姊妹呢。”王志又问:

“你是想个儿子还是闺女?”顺花说:

“儿子闺女都一样,只要是我们自己生养的。——你呢?”王志说:

“我嘛,还是想个闺女。”顺花问:

“为啥?”王志说:

“我想有个闺女,二天老了有人疼我。闺女才巴适人。你看啊,你好心疼你爹,你爹再苦再累,心里都是暖和的。养儿有啥好?除了传宗接代,不晓得疼人,只晓得管自己。就说我吧,我从来就不管我爸我妈,我连他们生日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他们还巴心巴肝从小给我做到大。我配做儿子吗?我倒觉得不配。倒是我的大姐二姐,每年都回来给爸妈做生,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很惭愧。养儿子有啥好呢?”顺花说:

“莫说了。你能晓得,已是公公婆婆的福了。你看我那个弟弟,还没长醒呢。他的心里不说没装有爹娘,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装,成天只晓得耍,东游西荡。现在,他跟李琦耍朋友了,好像要明白些事理了。”王志说:

“这不稀奇。我没跟你结婚前,比陈冬混账多了,我整天只晓得打架惹祸,让我老爸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当赔匠。说来真是怪呢,我那时人就是蒙的,脑壳里装的全是浆糊,一个地道的二百五!我读书一般般,混了个高中毕业证。回来,我又不干正经事,瞎混。我老爸没法,只好买个小四轮车让我开,我才算找了点事做,不再跟我那些狐朋狗友乱晃了,瞎逛了,也不赌博了,不喝烂酒了。给你说实话吧,我觉得你那个弟弟陈冬嘛,只是懒了些,怕吃点苦。其实,身上的坏毛病还没我这么多。”顺花很感动,说:

“对我弟弟,你总算说了句公道话了。以后啊,你就多担待些,我就这么个弟弟,没多的兄弟姊妹。”王志说:

“那是自然的,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嘛。哦,顺花,我想把小四轮车换了,买辆货车开,货车拉得多才赚钱呢。”顺花说:

“晓得了,你看着办吧。太晚了,瞌睡都来了,睡吧。”顺花与王志达成共识。她把王志抱得紧紧的,王志搂着她。不一会儿,两人就进入梦乡,王志扯起了鼾声。

卧室有些朦朦胧胧,黯黯淡淡。月已偏西,辉耀别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吃早饭,王志给公婆说了。顺花脸红晕着,心花却等着怒放了。哪知公婆很爽快答应了。婆婆说得倒干脆:

“不就是罚点款吗?张家生二胎罚了一万五。一万五,换个孙子或孙女,值!好啰,我们王家又要添孙子啰。到时,那该多热闹啊!我就喜欢儿孙满堂。”公公又补充一两句:

“值!有了人,就有了一切!我们王家香火就更旺了!”欢儿在桌上吃饭,一会儿望爷爷婆婆,一会儿望爸爸妈妈,不晓得说的啥,很纳闷,说:

“婆婆,爷爷,你们在说啥,那么高兴?”婆婆说:

“小傻瓜,你明年,就要当哥哥了。妈妈要给你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呢,不信,你就问妈妈。”欢儿更加好奇,说:

“妈妈,是真的吗?”顺花说:

“小傻瓜,婆婆啥时给我们欢儿撒过谎啊?——你摇头,就是说婆婆没撒过谎,那当然就是真的了啰。”欢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

“哦,我要当哥哥了!我要当哥哥了!”公公说:

“欢儿快点吃,要迟到了!爷爷好送你上幼儿园呢。”

陈冬跟李琦同居不到半年,李琦也怀孕了。她晓得时,已两三个月了,比顺花还早些。

陈冬不想要孩子,要让李琦去做人流。李琦问过她的一些女同学,就害怕了,毕竟太年轻了。周末,她抽空就来郊区找姐顺花商量。王志练车拿货车驾照去了。顺花和这个准弟媳就像一对闺蜜,在三楼客厅谈开了去。李琦说:

“姐,我好害怕,我不去做人流。我听我的同学说,太可怕哟。”顺花说:

“李琦,现在不是做不做人流的问题,也不是可怕不可怕的问题,关键在这里,是你到底想不想要孩子的问题。”李琦说:

“我当然想要孩子,小宝宝多可爱啊。我才不去做人流呢,太可怕了!可是,陈冬他不要啊?”顺花说:

“你想要孩子,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孩子是你们两个的。”李琦恍然大悟,说:

“是啊,两个人的。他咋个能一个人就决定宝宝的命运呢?不行,我要生下孩子!”顺花说:

“你晓得陈冬为啥不想要孩子吗?”李琦摇摇头,说:

“不晓得,问过他,他支支吾吾又不说。”顺花说:

“他没敢来跟我说,我猜想是这样的。孩子来得太突然,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有了孩子,就有了责任。以前,他混日子惯了,得过且过,一人吃饱全家饱。现在,可就不一样了,还得老婆孩子都得吃饱才行。这可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呢。我说李琦啊,既然你们有了孩子,你又想要孩子,不想去做人流,姐就建议你:一、赶紧回去跟父母商量,准备结婚;二、趁机让陈冬长醒过来,负起这个责任;三、让你未来的日子,过得踏实些。你我都是女人,一天不结婚,耍倒是好耍,浪漫倒是浪漫,可一颗心始终是悬吊吊的,老担心某天会踏空。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李琦似有所悟,说:

“是啊,听姐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敞亮了,不疑惑了。”

陈冬与李琦的婚礼在老家举行的。

顺花爹老早就把院坝杂草清除干净了,整得平平展展。大院子虽然四周还有很多豁口和断壁残垣,但跟往天比起来,还是给人气象一新的感觉。顺花娘提前养了一头大肥猪,预备着的,就是为陈冬结婚办酒席。

婚宴只办了十桌酒席,摆在院坝里,一轮就坐完了。女方父母姐妹叔爷老辈子,也就两桌客。男方也是叔爷老辈子满请,还有远亲近邻,就八桌客。简洁得好,大方得好,一点不铺张,也不浪费。双方家庭都摆不起那个排场,在城里更是办不起了。顺花在弟弟婚礼的酒席上,遇见王伟老婆李芳,刚好同桌。李芳带着福儿参加堂妹李琦的婚礼。陈冬李琦给他们那桌敬酒。李琦给顺花介绍说:

“姐,这是我堂姐李芳,她也嫁在我们碾子村呢。”顺花久闻大名,已暗中打听了这个胖媳妇,忙说:

“哦,你好,你好。”李琦又给李芳介绍说:

“芳姐,这是我姐顺花。”李芳点点头,说:

“你好。”然后,她就埋头去啃一块肉骨头了。福儿两手稀脏乱抓。

陈冬跟李琦结婚后,还是住到城里。李琦就在住的小区附近租了个门面开家美发店。美发店进深长,隔成两间,前面美发,后面洗头。陈冬也到店里帮忙洗头,就不用请洗头工了。请洗头工要开工钱一千二三,陈冬打工也只有千把块。他以前学过理发,只是还不怎么熟而已,慢慢实习操练,也就无师自通会理发了,但不会美发。陈冬发现,以前在碾子村跟师傅学理发,主要是给男性剪平头剃光头,麻烦一点就是给小孩理成锅铲、圆盖等,但从没给女性做过发型,也没女性找师傅。所以啊,那只能叫理发了。他跟李琦学会了吹、烫、卷,会做各式妇女的发型,比如卷发、直发、波发、羊毛状卷发和小螺旋形发等。后来,他们又订阅了一些美发方面的专业书籍,才晓得美发还这么博大精深。不同的脸形和肤色,决定了不同的发型。他明白了,城里就更高一个档次了,不仅理发,还要美发。理发,只是个手艺。美发,就讲究工艺和审美了。他们有了这些基本的理论知识,可以给不同的顾客提供参考意见,尤其年青的和中年的妇女。她们觉得这家美发店做出的发型,既时髦不落伍,又适合自己。生意也慢慢兴隆起来。这样,他们就开成夫妻美发店了。

第二年,李琦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宇儿。陈冬就忙美发店,临时请了一个洗头工。丈母娘来帮忙照顾李琦母子。两个月后,顺花也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庆儿,不是王志所希望的闺女。王志没了欢儿出生时那种初为人父的激动,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很平静,就像成熟男人的波澜不惊。公婆倒是喜得合不拢嘴,成天眉眼都洋溢着笑。顺花爹娘进城来看了孙子,又来看了两个外孙,但当天就赶回碾子村了。家里猪呀鸡呀狗呀还无人照料呢。

顺花有时带着庆儿坐公交车进城去陈冬家,就碰见李芳,李芳没带福儿。顺花就问:

“李芳,咋不带福儿来耍呢?”李芳说:

“懒得带,带个娃儿累人,走哪儿也不方便。交给他爷爷婆婆带,我耍到黑擦边就回去了。”李芳在堂妹家吃了午饭,就独自去逛城买东西了。

顺花就跟李琦和李琦娘在客厅聊天。顺花说:

“你这堂姐咋个这样大大咧咧的呢?”李琦说:

“芳姐在家就这个样。”李琦娘说:

“莫说她了。有个古言话,捉猪伢得看母猪是啥货色。她妈就不会教人,把她惯成龙羔子了。她在家就好吃懒做!不是我这个当婶娘的背后嚼舌根,哪家娶她,哪家倒霉。这叫开错一门亲,倒霉几代人。琦儿啊,你以后少跟她来往,走远点。她以后咋个了,免得你二娘怪你,说你把她宝贝芳儿带坏了。”李琦说:

“娘,我晓得了。二娘啥人,我还不清楚吗?在一个院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呢。我肯定不会主动接近她,但她跑到家里来了,我总不能赶她走吧。再说,她还是帮我牵线搭桥的媒人呢。我总不能这么快就过河拆桥吧,别人会说我忘恩负义的,毕竟是堂姊妹嘛。”李琦娘说:

“那倒不必。我是说,你在心上警醒些,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是了。”

李琦有时也带着宇儿坐公交车到郊区顺花家消磨时光。王志没在家,有空了就到驾校学习,拿货车驾照,为买车做准备,必须多挣钱啊。李琦先与顺花公婆打个招呼,就到三楼的客厅。两人聊了一阵两个小宝宝,更多是李琦向顺花请教一些育婴常识,之后自然又聊到了李芳。李琦说:

“姐,我看啊,芳姐跟堂姐夫恐怕走不到头。”顺花说:

“莫乱说啊,一家人好好的咋会呢?”李琦说:

“你不晓得,芳姐说,王伟已不给她寄钱了,说他的钱要还修楼房的账。”顺花说:

“这不很正常吗?账不还,始终是账,就像狗皮膏药粘到你,让你睡不着觉。”李琦说:

“不给钱,她就没法买穿了,没法买零食吃了。芳姐还说,王伟不要她跟着去,看见她心烦,一天只晓得要钱。”顺花说:

“做女人不晓得疼男人,必然要吃苦头的。做男人不晓得疼女人,也是要吃苦头的。”李琦说:

“芳姐还说,春节王伟也不回来了,只给他爹娘和福儿寄了点过年钱。芳姐好可怜,说着就哭了。她现在不在老家待了,进城帮餐馆跑堂,挣自己的零花钱。福儿也不管了,完全甩给她公婆。芳姐说,她要气死王伟。”顺花说:

“恐怕她没把王伟气死,倒要先把自己气死哟。你芳姐还没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自己还不思悔改,不晓得弥补过错,到时候就真的没救了。”李琦说:

“是啊,我也劝过芳姐,可她就是听不进,一味由着性子来。我真为她惋惜。”

李琦爸爸的哮喘老毛病又犯了,打电话来说,她娘就只好回去了。

李琦要到美发店里去跟陈冬美发,不能把生意耽误了。不然,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李琦就打电话征求顺花的意见,说:

“姐,目前,美发还算过得去,陈冬一个人车不转,请一个洗头工还是忙不过来。我们不能把老主顾怠慢了,做美发的全靠回头客。”顺花说:

“那就只好叫娘进城来了,宇儿总得有人照看呀。”

顺花娘当然高兴哦。前头亲家母李琦娘在这儿,她不好得在这儿待下去,就那么宽的房,总不能睡客厅打地铺吧。加上顺花爹病好,刚起来,也需要人照顾呢,就耐着性子待在老家给顺花爹打下手,做点农活。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进城跟儿子孙子生活在一起了,当城里人坐街了,乐滋滋的。每天的家务事繁杂,顺花娘一点都不轻松。买菜。煮三顿饭。半上午半下午要抱孙子宇儿去美发店让媳妇喂奶。中午,忙很了,还要背着孙子宇儿给陈冬李琦送饭;不忙了,李琦就回家吃,给宇儿喂奶,然后带饭给陈冬去。为节约开销,李琦去了,就把临时洗头工辞退了。忙一两周下来,顺花娘已腰酸背疼了。以前待城里,顺花娘对城里生活还是门外汉,只晓得点皮毛,很肤浅,那算是一种好奇,浅尝辄止,并未深入其中,品尝酸甜苦辣麻。现在,顺花娘对当城里人坐街,才真正有了深切的体会,感触颇深了。

城里人坐街不容易,啥都要钱。

水要钱,乡里不要,吃的井水甘甜,没自来水的铁锈味漂白粉味。瓜瓜小菜要钱,乡里不要,自留地里随便摘,尽选好的,吃不赢还送人。米油要钱,乡里不要,自己出产有。鸡鸭要钱,乡里不要,自家养的有,但都舍不得自己吃,要么卖钱添置物用,要么客人来了杀了待客。城里人浪费又大,吃不完的饭菜,随便倒了,多可惜啊;乡里可以喂鸡喂鸭喂猪喂狗。可乡里,就是养了太多的鸡啊鸭啊猪啊狗啊,乱屙屎尿,到处臭烘烘的;苍蝇蚊子满天飞,到处脏得很,做清洁都做不过来。城里房子不宽敞,没地养,个别养宠物的但洗得勤,总的看起来干净得多,卫生得多,住起来自然就舒服得多。城里人开销也大。冰箱彩电空调电脑,燃气灶热水器,电费气费好大一笔。网络费电话费也不简单。更可笑的,每月还交啥物管费一两百,乡里哪需要这个。但城里人比乡里人会挣钱,一般都有固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流动人口多,做坐堂生意的不愁销路,不像乡里转来转去就那点人,你卖给哪个。只有过年了,打工的回来,人要多点,热闹点。平常啊,鬼都找不着一个,冷清得很。所以啊,城里人日子也比乡里人过得滋润。乡里人挣钱难啊,像针挑土,辛辛苦苦种的农作物要卖好多才有个一百两百,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肯不肯施舍,需要雨有雨,需要太阳有太阳。

乡里人只能说勤苦点才不饿到肚子,其它方面就没法比啰。

你看啊,城里人晚饭后散步,街上亮亮堂堂,宽宽敞敞,到处灯火通明,到处是人,流行音乐放得满街响,好热闹哦。商店还开起的,可以买东西,不买可以看。乡里,一到个晚上,黑灯瞎火,很多又是单家独户,连个展脚的地方都没得,吃了饭就呆在屋里,节约电把电灯拉关了,要么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鼾声如雷,白天做活路太累了;要么直接倒在床上睡瞌睡了。日子憋闷得很。乡里人要在城里立足下去也不容易,还得有一技之长,每天要有进项,才能维持生活最起码的开销。不然的话,没人撵你走,活不下去自己就得滚蛋了。你看啊,要不是媳妇李琦学个美发的手艺,光靠儿子卖秋二那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好在儿子长醒了,也跟着美发,又养孙子了,这一大家人才有法活下去。过几年,孙子又该上幼儿园了,再过几年又说上小学了。每一步都是钱撵着人往前赶。这当中谁也不敢得大病,一得大病就会把这个家拖垮。真是钱钱钱命相连啊。乡里人能在城里待下去,面子看起好风光啊,却不晓得风光背后的苦和难。

这么苦,这么难,为啥青年人还想过城里生活呢?

顺花娘终于想明白了。他们那代人羡慕城里人,做梦都想跳出龙门——耍脱农皮,当工人,当居民,吃皇粮(商品粮)。其实,就是城里人旱涝保收,收入稳定,不会有遇到荒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慌人。说白了,跟现在青年人是一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过舒服的日子呢?谁都不想像父辈祖辈那样辛苦,背太阳过山。

这样辛苦了,生活还不一定有着落!

王志拿到了货车驾照。

他早就不满足开个小四轮了,小四轮马力不足,拉货不多,当然挣钱也不多。现在,养了两个儿子,压力可不轻了。他想换货车的事,已跟顺花商量过了,顺花是支持的;他又跟父母商量,父母也都支持。他买了辆江淮货车开回来。他先在火车站附近拉货,后就跟人跑长途,十天半月一趟。人是辛苦了些,挣的钱确实比以前多了。

顺花又接到幺爸的电话,说他爹必须送医院。

王志正好在家,没法用货车去接病人,只好借了辆轿车。顺花没再叫她娘和陈冬,就跟王志先接她爹到县医院住院部住下检查,然后才通知他们。顺花爹浮肿,面色发黄,呼吸困难,处于半昏迷状态。顺花娘和陈冬赶来了,李琦在家带宇儿。医生已给顺花爹做了抢救性治疗,输着液,人有点清醒了。化验结果出来了。顺花让她娘守在爹病床边,与陈冬王志到医生办公室。医生说:

“患者的血肌酐已大大超过707umol/L尿毒症晚期的指标,接近800,是很严重的尿毒症晚期。治疗方法主要是肾移植和透析。”顺花说:

“医生,肾移植和透析能让我爹多活几年吗?”医生说:

“能否多活几年还真不好说,本身还要看患者的身体状况。”陈冬说:

“肾移植和透析要多少钱?”医生说:

“早期费用要十五万到二十万左右,后期服药每年要六到八万左右。这只是大概估算。关键还要有移植的肾源。透析一次费用按四百元计算,患者一星期要透析三到四次,一个月要透析十三次左右,一个月透析费用为五千二百元,一年的透析费用约为六万元。而患者是严重的尿毒症晚期,最好是肾移植。”

顺花陈冬王志走出医生办公室商量。肾移植不现实,一是没那么多钱,二是有钱不一定有现成的肾。透析,资金压力相对没那么大,以后再想办法。他们商量决定先透析。回到病室,陈冬王志陪病人。顺花叫出她娘把情况说了,她娘差点吓晕过去,根本没想到问题有这么严重。顺花说:

“爹出了院,隔天要到县医院做透析,只能住到陈冬那里。娘,爹做透析,你带着宇儿去陪护,只有你要空闲些。钱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来想办法。”

住院费用太昂贵,顺花爹脱离危险后立即出院,住陈冬家,隔天由顺花娘陪护去做透析。顺花娘很后悔,觉得对不起老头子,把他一人丢在老家饱一顿饿一顿,身体不垮才怪呢。他一人种五六亩田,儿女的粮差不多没买过,都是他种的。只晓得背粮,不晓得守护他。就是再好的身体,也要累垮的,不得病也要得病啊,他本身就有糖尿病。顺花娘按医生的吩咐给顺花爹煮吃的,悉心照料,尽点做老太婆的责任。顺花爹每次很勉强吃了点东西,仿佛不吃点东西就对不起煮饭的人。在病重期间,他终于享受到了天伦之乐。比起孤孤单单一人在老家过的日子来,他感到很温暖,也很幸福。他终于可以跟儿子、媳妇和孙子住在一起,这样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多好啊。他还可以隔三岔五见到女儿、女婿和外孙,就不会有啥挂牵的。这样活几天人,一辈子都值了。

陈冬自从有了儿子宇儿后,似乎一夜之间就长醒了,仿佛是儿子帮助他长醒了的,突然明白自己是这个家庭的大男人,顶梁柱。担子不再是轻飘飘的,上有老下有小,着着实实地压在肩上。爹这一病,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家无余钱,爹又不可能见死不救。关键是拿啥去救啊,除了现在住的这套二手房,就没啥值钱的了。美发店没人的时候,陈冬就跟李琦商量。李琦说:

“我娘家你也晓得,也没啥钱。要不这样吧,干脆把这套房子卖了?”陈冬很感动,没想到李琦会主动提出来,说:

“卖了,我们住哪儿?”李琦说:

“我们俩晚上住美发店,娘带着宇儿回乡下去。救人要紧,爹多活一天是一天,也算是我们当儿子和媳妇的一点孝心吧。我们还年轻,房子以后还可以慢慢挣回来。”陈冬眼睛潮湿了,说:

“你能这样对我爹,李琦,我会记你一辈子的好。”李琦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冬说:

“不过还得先去二手房中介所问问了,看能卖多少钱。”李琦说:

“那你现在就去吧,反正店里也没顾客,快去快回。”陈冬去了一家二手房中介所咨询后,回美发店说:

“房价涨得很快呢,我们小区位置好,说房可以买到三十万了。”李琦说:

“那好啊,可以给爹做肾移植了。”陈冬自然很高兴,爹有救了。

周末,顺花和王志来看望她爹。

顺花爹脱离了危险,并没解决根本问题,还是浮肿,迷沉,没精神,坐不久就睡了。一家人在客厅商量,声音都很轻,怕吵着病人。陈冬说:

“娘,姐,姐夫,我跟李琦商量好了。我们想给爹做肾移植手术,让爹多活几年。”顺花说:

“医生不是说了吗?先期费用要十五万到二十万,后期吃药每年就要六到八万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钱从哪儿来?”陈冬说:

“我去二手房产中介问过了,像我们这套二手房可以卖到三十万。”顺花娘说:

“我不同意。房子是你们在城里的立足之本呢。”李琦说:

“娘,不是没别的法子嘛,卖房是唯一的出路。我们总不能眼见着爹病死不救吧。房子,以后我们还可以挣回来。”王志说:

“陈冬和弟妹有这份孝心是非常好的,也令我感动。我觉得先要找到肾源。找到肾源后,还要看有没有适合的肾,不是见肾就可以移植。做透析还是不能停。”顺花说:

“我同意你姐夫的,先不要忙于卖房。房卖了,又没找到肾源,一家人就没地方住了,总不可能去租房吧。就是要租房住,也不是立马就能找到的,这一大家人总不可能住在露天坝里吧。”

顺花爹在客房剧烈咳嗽起来,他们赶紧停下说话。顺花忙着给她爹端杯温开水去。

李芳继续在县城一家餐馆打工,听说顺花爹住院,出院后住李琦家。

该她轮休时,李芳买上礼品就来探望顺花爹。李琦陈冬都在美发店忙,顺花娘接待了她。李芳看了躺在床上的顺花爹,问候后就坐客厅逗宇儿耍,跟顺花娘说了一会儿病人和病情,就扯其它话了。顺花娘说:

“李芳,你们好能干哟,在乡里楼房都修起了呢。”李芳说:

“婶呢,还不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连零花钱都没得花了,还要自己跑出来打工挣!”顺花娘说:

“乡里修房子,哪个不借钱?还钱容易借钱难啊,这二年能借到钱就是有本事的人了。手捏紧点,几年就把账还清了。你咋不跟王伟去深圳呢,那边好挣钱些啊?”李芳说:

“他不理我了,过年已两年没回来了,摆明不要我了。”顺花娘皱起愁眉,说:

“那你咋想的呢,李芳?”李芳倒爽快,说:

“大不了离婚,福儿我也不要,各过各的日子。离了红萝卜就不成席了。我就不信,离了他王伟,我李芳就不能活了。我有手有脚的,我也不是傻瓜,我不照样在城里找到活干养活自己了吗?除去吃和住,一月也有一千二三呢。”顺花娘劝解她,说:

“李芳啊,要是听婶的话,你就最好不要走到离婚这条路。女人离婚后,再找就难了。何况你和王伟还有个儿子福儿呢?要是后娘不待见福儿,你咋办?福儿就要吃苦啰,你这当亲娘的就忍心吗?”李芳很苦恼,说:

“婶啊,这个婚姻不死不活的,他王伟耗得起,我李芳可耗不起啊。年龄越大,越不好嫁人。趁年轻,我不要娃儿,相对还好找些。”

顺花娘看李芳这架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也就不好再说啥了,只有同情她了。

一天晚上,李芳从餐馆下班后,思考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给王伟打电话了。李芳说:

“王伟,我们还是离婚吧。好说好散,这样耗着,不是个办法。你说呢?”王伟说:

“你已想好了,必须离吗?”李芳说:

“离吧。”王伟说:

“你是不是已找好了?”李芳说:

“没有的事。”王伟说:

“福儿咋办?”李芳说:

“给你吧,爹娘舍不得呢。”王伟说:

“那就随便。你不要福儿可以,我也就没啥要给你的。家里是你的东西,你只管拿走。修房子你没出钱,你也没还一分钱的账,账是我一人在还,到现在也还没还清,这个你是清楚的。你要回来住一间可以的,但房子你没所有权,我也不要,都留给福儿。”李芳说:

“这个,我没意见。”王伟说:

“考虑到你现在也比较困难,我也不要你付福儿的抚养费。你要是想看福儿了,随时回去就是。福儿过一年也该念小学了。”李芳说:

“是啊。——那我们离婚手续好久办呢?”王伟说:

“恐怕只有等我过年回来了。那就这样吧,至于还有啥没扯清楚的,等我回来再说。”李芳说:

“好吧,那就再见。”王伟说:

“再见。”

李芳感到一身轻了,终于甩掉了压在心上的大包袱,同时又感到巨大的失落,就像风筝失去了那根线。

十一

顺花爹做透析两周了,坚持吃药,明显有些精神了。

有天上午透析后,顺花爹走在街上想,是该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不能再这样无止尽地拖下去了。他就给顺花娘说:

“走了这么久,不晓得家里鸡鸭猪咋样了,老是麻烦幺兄弟他们照看。今天,我就想回去看看。明天下午,我就赶回来,后天还要透析呢。你给我拿点车钱,我这就去客运站赶中巴车。”顺花娘想了想,说:

“也是,是该回去看看了。我又走不脱,家里猪鸡鸭狗都是顺花幺婶帮忙看管呢。”她就给顺花爹拿了两张拾元。顺花爹说:

“有一张就够了。”他又退一张拾元给顺花娘,然后亲了亲顺花娘背上睡着了的孙子宇儿。顺花娘看着他向客运站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才背着宇儿回去。

顺花爹回到家,给顺花幺爸幺婶道了谢,就自己喂猪喂鸡鸭,不晓得黑狗又野到哪儿去了,恐怕黑狗瘦得不成样子了。顺花幺爸幺婶见顺花爹比原来精神多了,问了一两句病情,就忙自己地里的活了。顺花爹收拾完后,感到有些累,虚汗直往外淌。他就躺在床上想自己这个病。光这一两周做透析就花了差不多三千元了。陈冬李琦还想卖城里房子给我做肾移植手术,难得儿子儿媳一片孝心啊。他们美发一个月能挣多少?不过三五千吧,还有房租,还有一大家人的生活开销,也只能算勉强蒙得走。顺花毕竟嫁人了,别人也有一家人,女婿倒不说啥,也不能老往我身上贴钱啊。我这个病本身就是个无底洞,做透析一月就要五六千元,一年就要六七万。要是再做肾移植手术,他们说了,先期手术就要十五万到二十万,后期吃药每年就要六到八万。这哪是我这种人害得起的病呢?我这样活着,会拖累大家的。生不如死,我的心太累了。我拖垮两家人,既害了儿子和女儿,又害了孙子和外孙。是该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了断了,就一了百了,大家都松和些。一直纠结的问题终于想透彻了。

中午,顺花幺爸去叫顺花爹过来吃饭,见顺花爹已死了,脸色发黑发青,很痛苦的样子。床边小桌上有四元五角零钱,地上倒着空农药瓶。这农药瓶好像放在猪圈柴楼上的吧。

顺花幺爸走出屋子,又给顺花打电话,通知他们回来处理她爹的后事。等折回来时,他发现小桌上的零钱没了,就像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他只是纳闷,感觉很奇怪,或许有风吹到床底下去了,那五角的硬币呢,也被吹了吧。

顺花接到幺爸的电话,正在车间吃午饭,犹如五雷轰顶,顿时泪如雨下。她给王志打电话,已泣不成声了。王志正在火车站拉货,停下手里的活。朋友的轿车开走了,他就去轿车行租了辆轿车,带上顺花娘、顺花和陈冬匆匆赶回去。他们先把顺花爹送去火化,然后到街上棺材铺买了一副棺材。傍晚,顺花娘请了村里阴阳先生肖道士。

第二天,村里阴阳先生肖道士来了,在房后竹林旁看了一块地做顺花爹的阴宅。顺花娘请村里人帮忙拱墓穴,为顺花爹修筑阴宅。一切准备妥当,下葬的时辰到了。肖道士主持了顺花爹的安葬仪式。

一座新坟山就矗立那里。

坟顶上插了一朵大花圈,四周放了许多亲朋送的花圈。坟前烧了很多纸钱,黑灰厚厚一层,有的像黑蝴蝶停在竹叶上树叶上。地上燃放了很多鞭炮,花纸屑飞飘四处,弥漫浓浓的硝烟味。送葬的亲朋都回家了。

老房子后的竹林旁,只有顺花爹的新坟山孤零零在那里,格外醒目。

十二

顺花娘没急于回城里,要处理家务。

黑狗一直没回来,顺花娘也没精力管它了。白天,她上街忙着把猪鸡鸭卖了。晚上,她把几亩田没成熟的庄稼和农田给顺花幺爸幺婶交代了。顺花娘说:

“这些庄稼就交给你们了,熟了你们收了吧,我们也没法照管了。”顺花幺爸说:

“那咋要得,我们帮你们收了,存放粮仓就行了。”顺花娘说:

“不。你们也很辛苦,每回都是你们照顾你哥。那这样吧,我有个提议,以后烧百天、周年和三周年这几次,肯定要来亲朋好友,肉菜还是我们买,粮我们就不买了,到时你们拿些米出来煮一顿饭就行了。你们看咋样?”顺花幺婶说:

“那是该的,那是该的。”顺花娘说:

“那几亩田,你们做得过来就拿去做,别荒弃就是了。”顺花幺爸幺婶说:

“好,好。那就谢了。”顺花娘说:

“干吗说谢呢?自家人嘛!”

顺花娘独自时就回想起以前两家人的相处,真正叫远香近臭!说起还是亲兄弟呢,两家住在一个院里门挨门,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为一些边头地垴争吵,甚至打架,你多占了我的地,我多砍了你的柴。妯娌之间,一根眉毛就把眼睛遮没了,搭根板凳坐在各自门前恶语相向,可以骂半天架。两弟兄劝都劝不住各自的老婆,有时骂得太过分了,只好打老婆。两家吵得乌烟瘴气,就像天都要塌下来。两家娃儿也不能友好相处,有时连外人都不如;长大了也不亲,几乎没来往。他们的两个儿女很冷漠,在外成家了也都是各顾各,很难回来看他们两个老的。没急事,不打电话,谁也不会回来的。顺花娘想起这些往事,就觉得人情淡薄如纸,还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呢。

顺花幺爸幺婶倒是狠俭,终于在旧屋基上修起了一幢三层的大楼房。楼房倒是洋气,可在这大院子里算是鹤立鸡群了,别的房子拆的拆,垮的垮,已差不多不像一个大院子了。但修的楼房哪个来住呢?儿子不可能回来,女儿嫁了人更不可能回来,恐怕只有他们老俩口住这三层楼了。房子那么宽敞,咋住得过来呢?要是某一天他们都走了,谁又来住呢?恐怕也只有空在那儿,耗子住了。到时候,大院子就真的彻底败落了。

唉,现在,碾子村,好好的田地交给别人种,都没人要了。很多良田荒弃了,长满了杂草,青壮年都跑出去打工了。这个社会变化得太快了,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好好的姑娘打工出去,过年回来,头发染黄了,口红打得像抹了猪血,手指甲也像抹了猪血,说起话来妖里妖气。说白了,以前是为那口吃的。现在,各人有了更好的门路,为啥还愿意死守那几亩农田呢?

顺花娘处理完所有的事,把剩余不多的粮带走,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屋,到处都是顺花爹的影子,然后关上门,锁了。

整个大院子也就只剩下顺花幺爸一家了。

一直没现身的黑狗,卧在顺花爹的新坟山旁,望着顺花娘背着最后那点粮远去。

十三

顺花爹的意外死亡确实对顺花打击很大。顺花不能怪她娘没看住她爹,谁都没想到她爹会选择走这条路,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一家人很痛苦,终身会背负对她爹内疚的包袱,但她爹这种做法挽救了陈冬的一家,也帮助了顺花一家,大家在心里都默默感激爹,让两家人的生活车轮没有停滞下来,还可以继续向前推进。

顺花爹烧“头七”“断七”,都是陈冬和他娘回去祭奠。烧“三七”,是李琦和婆婆回去祭奠。烧“四七”“五七”,都是顺花和她娘回去祭奠。烧百天和烧周年,一家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待了客,亲朋好友带刀火纸一饼鞭炮来祭奠。烧“头七”时,陈冬见娘为他爹准备一顿饭。陈冬见了搞不懂就问:

“娘,准备饭干啥?”娘说:

“传说人死后头七天阴魂会回家,家里人就该准备一顿饭,然后要回避。回避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装睡。要是阴魂见了家里人,就会记挂,这样就会影响他投胎转世为人。也有烧一个纸梯子,让阴魂顺着梯子到天上。”陈冬说:

“娘,你信吗?”娘说:

“老辈人都那么说,就传下了嘛。陈冬啊,没必要太较真,自寻烦恼。这些事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陈冬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娘说:

“这就对了。——也有把阴魂回家叫回煞。摆好香烛酒肉,在地上撒一层草木灰,来检验阴魂回来的痕迹。还有用一根竹竿,隔一尺贴一张纸钱,立在门口台阶上或屋檐下。据说阴魂见了就找得到路进屋。还有用个土碗装只煮鸡蛋放在屋角,用来贿赂鸡脚神,不让鸡公早打鸣,好叫阴魂在家多待一会儿。这时啊,一家老少要躲得远远的。等规定的时候过去了,先丢一串鞭炮进屋,爆炸完了,一家人才可以进门。当然,各地说法不一样。”陈冬说:

“娘,你咋个晓得这么多呢?”娘说:

“小时,我听我的爷爷(你的外祖祖)和我的爹(你的外公)讲的,他们当故事讲给我和你舅舅听。我觉得好玩,小娃儿记性好,一听就记住了。我们小时候,还专门跟小伙伴讲鬼故事,比赛吓人呢。”陈冬说:

“娘的童年还这么好玩呢。”娘说:

“我们小时没啥好玩的嘛。那我再给你讲讲烧七、烧百天、烧周年、烧三周年的丧事习俗。据说:人死到阴曹地府后,要过十位王官和四位判官的关。王官相当今天的检察官。王官和判官的职责,就是提询亡灵,把他生前做的好事和坏事加以审讯记录在案。十位王官掌管十殿。亡灵首先要过前七殿。第一殿王官是秦广明王,第二殿王官是楚江明王,第三殿王官是宋帝明王,第四殿王官是伍官明王,第五殿王官是阎罗帝君,第六殿王官是啥子明王——我记不得了,第七殿王官是泰山明王。”其实,第六殿王官是卞城明王。陈冬说:

“娘记性不错嘛,打死我也记不住这么多。”娘说:

“所以啊,你书念不走呢。——别打岔。儿女烧七,是希望父母在阴间能安然舒适,过王官的关顺利。做七就是拜明王,查他生前的恶行迹。四十九天后,亡灵就移送阴曹地府的法院,经历四审。每十天为一旬,调审一次。一审,(头旬,第五十九天)崔氏判官负责;二审,(二旬,第六十九天)李氏判官负责;三审,(三旬,第七十九天)韩氏判官负责;四审,(四旬,八十九天)杨氏判官负责;再过一旬就是九十九天烧百天(又叫短百天),拜第八殿平政明王;烧一周年,拜第九殿都市明王;烧三周年,拜转轮明王。最后,决定亡灵咋个投生,转入来世。”陈冬说:

“这个听起来有点佛教的味道。”娘说:

“我也不懂,反正老辈人都这么说的。——不早了。明天一早要回城里呢。”

陈冬很好奇,念念不忘回煞的事,他想晓得他爹的亡灵回没回来过。睡觉前,他悄悄从灶屋抓了把草木灰撒在进屋的门口。

第二天早晨,他懒觉都没睡,开门看地上,并没人的脚印,倒是亲眼目睹幺爸家的鸡从上面跑过,留下几个鸡爪印。

十四

王志每次长途货运回家,晚上总是很猴急地跟顺花亲热。

顺花生了庆儿后,主动到妇幼保健站去安了环,怕王志带套子麻烦,不小心又怀孕。公婆再喜欢孙儿孙女也不敢生三胎了,那不是简单罚款的问题,是教育成本问题,是孩子成家立业问题。有个流行说法,养儿是建设银行,养女是招商银行。压力大啊!王志对顺花娘家挺不错,两人感情也挺融洽。大约顺花爹烧三周年的前两个月吧,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使两人陷入旷日持久的僵局,不晓得婚姻何去何从。

一次跑长途回家来,王志并不兴奋,也不激动,仿佛回到客栈一般,没水手返回港湾的感觉。他对庆儿没多大兴趣,就像庆儿不是他的儿子,就像庆儿欠了他或拖累了他,爱理不理的。王志对性事也没多大兴趣,别人说小别胜新婚,他好像很冷淡,就像不好那一口。顺花晚上很主动挨上他,他也爱理不理的。顺花也不勉强他,觉得他跑长途太累了,让他休息将养精神。他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打起了鼾声。顺花也没多想,听到这熟悉的鼾声,她心里就像背有靠山的踏实。一连几天过去了,王志都是早出晚归,显得神神秘秘,甚至鬼鬼祟祟的。顺花发觉身边躺着的男人有点陌生了,看不懂了。到第四天晚上,顺花再也不能沉默了。顺花说:

“王志,我发觉你对我们娘儿俩很冷淡呢。”王志说:

“没有的事,你多疑了。”顺花说:

“先说庆儿吧。生庆儿你是同意了的,只不过庆儿不是你想要的闺女。你一开始就对庆儿很淡漠,我都看在眼里,我都在尽量理解你。我晓得,盘两个儿子负担重压力大,生活不轻松,不是公公婆婆想的那么简单,儿孙满堂就幸福。但那也不至于你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啊:不闻不问,不理不管,可有可无。庆儿不是捡的,更不是我顺花不守妇道偷人养汉生的,是你的种呢!他还是几岁的娃娃,啥都不晓得,你当父亲的这样待他,是很不公平的。——你说吧,你的理由呢?”王志说:

“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压力大负担重而已。顺花,你想多了,我咋可能无视自己的儿子呢?”顺花说:

“好吧,就算我想多了,就算我错怪你了。但我还是提醒你注意点,儿子一天天在长大,会感知到父母的爱的。你晓得,爱是相互的。你爱他了,他长大了会反过来爱你的。庆儿的事,算是了结了。——那就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吧。”王志说:

“顺花,我们之间有啥事呢?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顺花说:

“还好好的!王志,两口子之间还需要装吗?你不觉得活得累吗?你莫不是变心了?要是我顺花拖累了你,就明说!我顺花不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像一张烂屁膏药黏到就甩不掉的!”王志说:

“没变心,真的,我还是爱你和这个家的。”顺花说:

“难道你怀疑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有你爸妈在家,可以问他们,我哪天下班没按时回家?”王志说:

“没有的事,莫乱说!莫乱说!”顺花说:

“那为啥回来几天了你都不碰我?往回晚上,看你那猴急样,你不觉得反常吗?”王志说:

“这,这,这……”顺花说:

“这啥?痛快点,给我说清楚!一个大男人别那么磨磨叽叽的!”王志说:

“顺花,是我对不起你,我染上了性病。——我不敢碰你,是怕传染给你。”顺花说:

“哟,你还晓得怕传染给我!你就是这样爱你老婆的!真是太令我感动了,我还得感谢你的一片好意哟!你跟哪个野女人染上了脏病,到底是咋回事?”王志说:

“这趟长途,我们几个司机住到野鸡旅店了。一来都喝了点酒,二来都无聊寂寞,三来都想释放释放,我们一人叫了一个。哪晓得第二天我下身奇痒难耐,我当时就吓倒了,莫不是染上了艾滋病?染上,我就完了,既无脸见人,又对不起你和儿子。我就开车到那个城市的一家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淋病,让我坚持打几针就好了。我说该不是艾滋病吧。医生说这症状绝对不是,以后注意性生活就是了。——顺花,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你不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向你保证。第一次偷腥,背叛你,我就遭到报应,遭到淋病的惩罚。我发誓,以后再不敢了。”顺花说:

“我不要啥发誓!你想要去随时都可以去,腿长在你身上,没哪个管得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顺花就背靠王志,搂着庆儿睡了,听着窗外火车碾压铁轨钝重的声音,泪往心里流,苦水往肚里咽。

第二晚,王志不好意思跟顺花同床,就主动睡客房去了。顺花也不阻拦。

顺花与王志开始分居了。顺花很理智,不吵不闹,平常咋样还是咋样,该上班还是上班。公婆一点都不晓得。这种家丑是没法外扬的,包括公婆和兄弟姊妹。王志从内心深处很感激顺花,坚持医了一周,淋病好了,还是不放心,不敢去跟顺花睡。但对顺花家的事,王志还是尽心尽责,主动跑前跑后。有次回家的路上,王志想买个轿车,主动跟顺花商量,说:

“顺花,我们也买个轿车吧,四五万的。出门办个事,没自己的车很不方便,又不能开着个货车去。上两次都是去借别人的,或去租轿车行的。”顺花说:

“轿车好倒是好,不实用,不如买个面包车吧。”王志觉得顺花考虑得长远,也很有道理,就买了个长安面包车。

王志还是不敢迈进顺花的卧室,他也晓得顺花的卧室门没反锁。有几天晚上,他起夜后,在顺花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没开门进去。其实,顺花也听到他轻轻的脚步声,停下,然后又离去。顺花把庆儿紧紧搂在怀里。

十五

顺花爹烧三周年,恰好周末。

欢儿读小四了,宇儿庆儿读小一,正好去乡里。陈冬李琦美发店停业一天。顺花娘和顺花已把肉菜买好了。王志开长安面包车载着一大家人回碾子村。顺花幺爸幺婶已在忙着煮客人的午饭了,还专门请了个厨师帮忙。

到晌午边,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了,都带上黄表纸和鞭炮。坐了八桌客人。李芳也来了,带上福儿。福儿已跟欢儿宇儿庆儿在一堆玩了。顺花和李琦都过去打了招呼,顺花跟她娘忙去了,招呼客人和准备上坟的事。李琦和李芳边摆龙门阵,边看管几个娃儿。

李芳明显瘦了许多,没以前那么肥胖了。李芳在餐馆里认识了一个顾客。这个顾客经常来餐馆吃饭,独自喝酒,喜欢跟她聊天,谈天南地北的事。后来,两人就互留手机号,慢慢开始约会。在相互交往中,李芳才晓得他是个长途货车司机,就是城郊的,好像跟王志还挺熟的。司机年龄比她大了些,单身,没娃儿,两个老人都去世了。李芳觉得这个司机不错,是个比较理想的人选。司机也喜欢她,说:

“只要你离了婚,我就跟你结婚。”李芳说:

“我还有个儿子呢。”司机说:

“没关系,我没孩子,就当自己的儿子养好了。不过,你丈夫肯定舍不得!”李芳说:

“倒也是。就是他舍得,我公公婆婆肯定也舍不得这个孙子。大哥家养的是丫头呢。我还是主动提出不要儿子,免得带个娃儿麻烦。”司机说:

“这就看你了。你舍不得呢,就要过来,我没意见。”李芳说:

“算了。我想儿子了,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的呢。”司机说:

“那好吧。你以后就不用在餐馆打工了,我就带你到处去旅游。”所谓到处旅游,不过是跟他坐拉货的汽车去耍。司机的话坚定了李芳离婚的决心,才有李芳那晚主动给王伟打电话提出离婚的事。

当然,李芳严守秘密,没把离婚前这段恋情告诉任何人。李琦说:

“芳姐,没想到你还会来呢?”李芳说:

“我就不能来了?我也要祭奠祭奠陈叔嘛。”李琦说:

“那就谢啰。芳姐,你跟王伟姐夫关系和好了吗?”李芳说:

“你看像吗?你以为我带着福儿就是和好了。你还不晓得呀,我已跟王伟离婚快三年了。”李琦说:

“芳姐,没想到你还真离了呀!”李芳说:

“我们的婚姻没希望了,离了对双方都有好处,省得相互折磨,好合好散嘛。——或许别人,早就另有新欢了。”李琦避开新欢问题,说:

“倒也是,只要都不后悔就是了,感情是没法勉强的。”李芳说:

“本来就是。你也是晓得的,福儿也是我的儿,我是福儿的亲娘呢,我当然有权来看哦。我这次回来看福儿,正好碰到给陈叔烧三周年。我们是堂姊妹,我能不来吗?”李琦说:

“谢谢芳姐给我们娘家人扎起哦!——福儿读小几了?”李芳说:

“小三了吧。”李琦说:

“芳姐,那你离婚后,为啥不来看我呢?是不是你早有新欢了?”李芳说:

“你芳姐就不该有新欢吗?你芳姐就不该有自己的幸福吗?你芳姐就该为别人守身如玉一辈子吗?”李琦故意说:

“芳姐,莫生气嘛!你这连珠炮,把我给炸晕了啊,我都不晓得咋个回答你了,是该呢还是不该。反正你总是有理的。——那你透露透露,新姐夫是干啥的,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竟忘了我们还是姐妹?”李芳说:

“迷个屁!不就是个司机嘛,经常跑长途,我有时还跟车呢。长途司机都不大老实,随时在外面打野食。——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姐夫王志也是个司机呢。”李琦说:

“你说哪儿话了,两码事呢。——哎,新姐夫有孩子吗?”李芳说:

“我这新老公还没结过婚呢,但我必须声明啊,并不是说他就是个童男子哈。”李琦说:

“耶,芳姐,看不出来,你这老牛还啃了嫩草呢。”李芳说:

“啥子我这老牛啃了嫩草?应该反过来说,是他那头老牛啃了我这嫩草,他比我年龄大八岁呢。前头有过女人,那个女人不跟他了,只不过没跟他扯过证,没给他生个娃儿罢了。”李琦说:

“哦,哦,也不错嘛。你该满意吧?”李芳说:

“还行吧,可以过日子。”只不过李芳没说,这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所以前头那个女人没跟他。李芳觉得养娃儿麻烦,没娃儿好耍些,都轻松。

顺花在叫她们,该去上坟了。李琦李芳带上四个娃儿跟去了。

顺花爹的坟山上已长有杂草了,土已陈旧了。深的杂草刚被陈冬王志扯掉了,翻出了一些新的泥土,就像坟山开了些新伤口。陈冬王志回填了一些土,还是很扎眼。坟山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祭品:一个猪头、一只鸡、一只鸭、一条鱼、一盘干豆腐、一盘馒头。香炉里燃着香蜡。在祭日,这是顺花爹最后一次享用在人世亲朋好友盛大的祭祀了。以后逢年过节,这座坟山前,只有他的儿孙们来献祭品了,不会这么热闹,这么盛大了。儿孙们就像完成某个任务,来去都会很匆匆,不可能久待。四周站满了亲朋好友。司仪主持祭奠仪式。

“同辈们,上——香!作——揖!鸣——炮!”

顺花娘、顺花幺爸幺婶,先上香,后作揖。亲朋好友中这一辈的人上香。上香后,他们站在坟山旁,轻声谈起跟顺花爹生前的很多交往,不无感慨:“人啊,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人死后,也都不过黄土一堆。”接着,鞭炮炸得山响。

“儿女辈们,上——香!磕——头!鸣——炮!”

顺花、王志、陈冬和李琦,先上香,后磕头。亲朋好友中李芳这一辈的人上香。上香后,他们也站在坟山旁,轻声交流着自己的见闻,但都跟死者无关。李琦给顺花耳语了一句:“她已离了。”顺花心里咯噔了一下,晓得说的谁。接着,鞭炮又炸得山响。

“孙儿孙女辈们,上——香!磕——头!鸣——炮!”

欢儿宇儿庆儿,先由大人代上香,怕把孩子烫着,然后一齐磕头。亲朋好友中福儿这一辈的孩子上香,也由大人代上。上香后,孩子们就在坟山旁再也站不住了,再也不受父母的管束了,就像脱缰的野马竞相跑出人群圈子,捡鞭炮,追逐嬉戏去了。接着,又是一阵鞭炮炸得山响。

最后的热闹,司仪吩咐把所有香蜡纸钱烧在坟山前,把所有鞭炮鸣放坟山旁。

顺花家的老房子就空在那里。久不住人,瓦在掉了,墙在裂缝了。再不维修,要不了多久,老房子就会垮塌了,最后被疯长的杂草遮没。顺花和她娘送走了所有亲朋好友,向幺爸幺婶告了别,道了辛苦。一大家人又坐王志开的长安面包车,离开了碾子村,回城去了。

苍老的黑狗竟卧在顺花爹的坟山旁,看他们车远去不见了,懒懒张望远山和夕阳。

十六

在返城的长安车上,陈冬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一脸凝重。

欢儿、宇儿和庆儿分别在顺花娘、李琦和顺花的怀里睡着了。他们心情都很压抑,似乎都还沉浸在爹的祭奠中,谁也不愿说一句话。王志专心开自己的车。

爹去世三周年了,烧了这三周年的纸,似乎跟这尘世已没多少关系了,也该去投胎转世了,或进入人们所希望的西方极乐世界。这一车的人,都是爹最亲的人。他们都过了爹刚去世时最悲伤的日子,似乎也就没那么悲伤了。时间才过短短的三年,就冲淡了他们对爹的记忆。顺花爹的模样也不清晰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尤其在孙子辈,恐怕只有欢儿说起外公还晓得,而宇儿和庆儿一问起恐怕就要摇头了。顺花爹仅是留存世间的一个符号了,尽管他的血液还在儿孙们的血管里流动。唉,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不光自己要活下去,老的小的都要活下去。奇怪啊,后边回老家几次,都没见到那条黑狗,莫不是饿死在外面了?顺花很累了,抱着庆儿,也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当天晚上,顺花搂着庆儿睡觉,忽然感觉庆儿额头火烫烫的。扭亮台灯,她发现庆儿脸蛋红红的。不好,庆儿发高烧了,或许是回碾子村感染风寒了。顺花着了急,立马去敲王志的客房门,说:

“王志,搞快,庆儿发高烧了。”王志一跟头起来,穿上衣服,抱起庆儿,两人往楼下跑。公婆已开了二楼的灯,站在门口。婆婆焦急地问:

“庆儿咋了?”王志说:

“发高烧,要去看医生。”顺花说:

“爸妈,你们睡吧,我们去就行了。”

天空一轮明月。路灯很亮,大街很静。王志开着长安面包车,一会儿就到了县医院门诊部。值班医生给庆儿量了体温,说:

“39.5°,高烧,幸好送得及时。”然后,值班医生给庆儿打了退烧针,配了药,说:

“回去先给孩子吃道药。——你们家备有体温计没有?”顺花说:

“有。”值班医生说:

“隔个半小时再量量孩子的体温。降了,就不必到医院来了。”王志说:

“好,好。谢谢医生。”顺花说:

“医生辛苦了!”

半夜回到家,顺花发现二楼灯还亮着,公婆还没睡。听到脚步声,公婆都出来,公公问:

“庆儿烧退了没?”王志说:

“打了一针,没那么烫了。你们睡吧,没大碍的。”王志把庆儿抱到顺花卧室的床上。顺花已倒了温开水,给庆儿吃了一道药。王志正进退为难之际,顺花说:

“都累了,睡吧。一会儿还要给庆儿量体温呢。”王志就挨着庆儿睡床外边。顺花找出体温计放床头柜上,关了灯,挨着庆儿睡里边。月光照进了卧室,很安静。忽然增加一个人的气息,空间似乎缩小了许多。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顺花说:

“把台灯打开,该给庆儿量体温了。”王志扭亮台灯,看手机,说:

“有半个多小时了。——给。”顺花接过体温计,插在庆儿腋下。六分钟后,顺花抽出交给王志。王志看了看体温计,说:

“退了,36.5°。”王志放好体温计,就关了灯,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月光往西偏移了。一列火车轰隆隆驰过铁轨,远去。卧室很安静。庆儿呼吸很匀净。顺花睡不着,望着偏西的月光,想起李芳离婚的事,心里嘀咕道:

“要是离了,我还能跟他重续旧缘吗?”

2016年7月27日—8月2日初稿于八角村

2019年5月9—30日修订于西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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