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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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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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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湾

夕阳西下,我又见到我的生命的古塔了。

古塔,不知建筑于何年何月,已不可考;它威严地耸立在山坳的半坡上,塔身已微微倾斜。天空,两只矫健的岩鹰自由自在地盘旋、俯冲、横剪,像体操表演的技巧。四周只有稀疏的几片柏树林点缀,其余全是矮小的灌木丛和杂草了。这一带山坳,原是知羞耻的,像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但又过之而无不及的,不仅遮了要紧处,而且还穿上秀美的绿装,将自己打扮得分外妖娆,富有青春魅力。可是,它们却遭罹了不虞之斧钺的光顾,竟剥离得一丝不挂,像娼妓习以为常了。尽管也有绿衣点缀,像比基尼,但毫无健美可言了,而瘦骨伶仃,像夏衍笔下的芦柴棒,创伤还流淌着殷红的血。从此,砖砌的古塔,本来近乎倒塌的信息,无须曲径通幽探得,自己赤裸裸而暴露无遗。

出走那天的黄昏,也是夕阳西下,山坳里一如既往,只是东边的天空挂出一溜月牙,与残红的夕照遥相呼应;只是古塔脚下,增添了一个悲痛欲绝的我。我家祖辈,世袭单传,都是“独一根”,从未有过“四发财”的盛世,倒有过“五朵金花”的殊荣。气得祖辈不输此火,不管“一千金”还是“一万金”,出世便把她馈赠给尿桶或柴灰,以换得接香火的繁荣昌盛。然而,“独一根”的传统却继续发扬光大。我县中毕业,爷爷就给我找了个姑娘,整整大我五岁,迫不及待要我给他传宗接代,因为我的庚贴与她的庚贴拿去算命,说是天作之合;“女大三,抱金砖”,何况是大五岁呢?香火从此在我手里可以传万代。我哭笑不得,不干,但爷爷却要跟我拼命。我尽管年青,多少有些力气,却担不起不孝的骂名。在队里劳动,父老乡亲都嘲笑我,偶尔还听到关于我的长相的议论。这些议论,像脚底生风,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争先恐后来恭维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磨起了死茧,成了挡风板,而议论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我迷惘了,困惑了。我开始怀疑我的父母。有时,我神经质地想把我的傻哥痛打一顿,逼出原委,因为风传傻哥知道。我绝望地抱住塔基,希望它倒掉。然而,凉风习习。塔上的青草,仍在飘飘摇摇。惨白的月牙,走上了顶空。夜莺,却在自由地歌唱。忽然,我发现古塔眼中,游晃着一串一串的鬼魂:吊死的、淹死的、冤死的、打死的……走出,散开,逐渐围绕我。一个声音说:“孩子,要想解脱,勇敢地撞塔。”另一个声音说:“既然做了人,就要勇敢地活下去。”接着是一阵争吵。我终于清醒过来,定睛一看,眼前什么也没有。我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然而,我又回来了,回到古塔身边,并且亲手抚摸地上狼藉的砖头。我望着残阳如血的古塔夕照,心绪纷乱,百感交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探看久病不愈的爷爷,因为来信要我回家去给他点安慰,让他度过不多的日子,我又怎能拒绝垂危之人一点可怜的要求呢?

我的家依稀可见了。夜晚的炊烟,袅起一座座烟桥,依山曼妙,连接着古塔湾的单家独户。牧童骑着牛儿,“驾——”,骑兵似的挥舞长棍,从我身边一驰而过,投以陌生的一瞥。我经过一块菜地时,锄草的张老伯看见我,拄着锄头,惊奇而沉重地说:

   “孩子,你回来了!唉——,回来晚了。他老了十天了。”

我明白“老”字在古塔湾意味着什么。

出殇队伍向古塔湾的打抢拐进发,浩浩荡荡,亦步亦趋。

喇叭、锁喇、锣鼓,在前面奏出一曲一曲单调沉郁的哀乐,回荡在古塔湾的上空,挤走漫天悠扬的白云。大群乌鸦,时而高飞,时而低旋,“哑——”的如诉如泣,应和着哀乐的单调沉郁。青壮男人,头裹白布,前后四个,抬着一副漆黑的柏木棺材,上面绑着一只大红公鸡。他们并不悲伤,只觉得吃力,口里低声吆吼着“嘿——咋,嘿——咋”粗而沉的号子,似乎怕吵醒棺材里长眠的死者。棺材前,是一个穿道服的道师,举着招魂旗,领一个乐队和几个后背拖长白布的人。父亲端着灵牌子。我仿佛举着灵房子。傻哥扛着大花圈,中间一个黑色的大“奠”字。一个本家,一路鸣鞭炮,以壮声势;另一个本家一路撒纸钱,给亡魂作买路钱。棺材后,是一群哭殇的妇女,包括母亲,哭得涕泗横流。一群看稀奇看热闹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跟着捡鞭炮。沿途干活的人,都翘首而望,评头论足。呜咽、嘿咋、鞭炮等声音,与哀乐应和着,交融着,飘荡在古塔湾的各个角落,向人们报告红白二喜中的“白”,称之为“喜殇”。

抵达打抢拐下葬的地方,一片肃穆。道师插定招魂旗,在墓道前,手持两炷飘青烟的柏香,向天作三个揖,向地磕三个头,如是反复三遍。然后,点燃大堆纸钱,火势很旺,纸灰漫天飞舞。他两眼微眯,嘴唇蠕动,哼唱古老的下葬歌。哭殇的妇女也跟着哼唱。乐队低缓地奏着哀乐。鸣炮。烧床席、床草和秫秸来垫墓坑。烧灵房子。棺材下墓坑。埋衣禄瓦罐。道师踩上棺材,提个不大不小的斗,口中念念有词,向墓道周围背跪牵后衣兜的人,撒五谷杂粮和硬币。一面为生者祝福,一面为死者哀悼。撒完,道师下令掩土。掘墓坑的人铲土、垒石、插花圈。道师扯掉红公鸡的颈毛,一刀抹去,将沸腾腾的热血洒在坟的四周。主人把公鸡送给道师作为犒劳,再付十至十五元的看风水钱。

葬礼就这样缓慢、有条不紊地完毕。我想,爷爷的葬礼,一定是如此的隆重。哀乐消失了。哭声消失了。只有乌鸦,在坟的周围低旋栖歇;只有花圈,在坟上默默哀悼,“奠”字快吹烂了;只有纸灰纸屑,在地上狼藉不堪。打抢拐依然归于如旧的沉寂静穆。突然,“哑——”的嘶鸣,一只乌鸦惊飞而起,将我从呆痴的悲哀中唤醒。我终于敢正视这堆高耸的新土和周围浓重的暮色以及天空的星星月亮。狗的狂吠,山民的呼唤,此起彼伏,都告诉我该回家了。

我告别了那座新坟,挪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暮色掩映的几间茅草房。周围是浓黑的竹林与果树。我走进小院。傻哥正排着水桶担水,呆痴痴地望我傻笑。母亲憔悴而费力地提一桶猪潲喂猪。看见我,悲喜交集,欲言又止,她终于哽咽地说:

“你,你回来了。你爸爸他,老了。——你爷爷还盼着你,躺在床上,去看看他吧。”

犹如晴天霹雳,将我震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我不知道,是怎样去见那久病不愈的爷爷,是怎样与母亲和傻哥共进的晚餐,是何时躺在父亲睡房的床上。醒来,只见傻哥坐在床边,守候我,说母亲刚去睡了。

我睡的小屋,床头亮着一盏煤油灯。灯是用一只浑身油黑的缺土碗做的。灯光忽闪忽闪。墙上的土窗,亮晃晃,透着屋外的月光。靠墙立着一张木床,父亲睡的,已拆去睡用的。母亲胆小,不敢睡这屋,怕父亲“回煞”。人死后,到时会回来,满屋煞气,阴森森。傻哥三十未立,至今未娶到老婆,也没人做媒。谁又愿意把自己的黄花闺女嫁给他呢?即使寡妇,也不干。他为人老实,憨厚,勤快,不多言语。但是,他总傻乎乎地给人笑,温和;久不言语,又口吃,常被人取笑嘲弄。他不是我的亲哥,我也没有,但甚于亲哥。他是从吴家沟八兄妹的一家引的。在他很小的时候,正好过细粮关,为了活命,父母只好把他送人。傻哥来时并不傻。我的父母结婚几年,却不见“收获”——孙子的降生。爷爷搞慌了手脚,想抱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引一个把香火接上,再等“收获”。于是,傻哥便充当了我家“危急存亡之秋”的首届“接力棒手”。爷爷曾烧香磕头,求神拜庙,得神婆指点迷津——引一个便可引出无数个。可是,并没引出无数个,甚至连一个也没有。他看着这个“孙子”,气得他差点想一走了之。然而,他又怎能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呢?父亲在小时,闹了场不算小的风波,差点岌岌危乎香火。他得了痢疾,像成名作家一写(泻)而不可收拾,大有“奔流到海不复还”之势。爷爷急得巫医并用,折腾得鸡犬不宁。父亲似乎只是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便有计划有步骤地适可而止,没到“海”就复还了。后来,爷爷对天发誓,非见到正宗嫡传不可,否则死不瞑目。傻哥在山外的小学读书仅两年,嫌路远,又饿肚子,便不读了。但听古塔湾放牛的老大爷说,自我来世后,傻哥才逐渐傻的,才不能读书的,且见爷爷的凶脸孔就惊叫不已。在幽暗浑浊的灯光下,老鼠房上地下乱叫乱蹿。望着傻哥欲言又止、蠕动的嘴唇和祈求的眼神时,我清醒多了,便亲热而主动地说:

“哥,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听呢。”

他激动又惊慌地向黑暗看看,忙下床去闩门顶门。其实,已是夜阑人静了。窗口晃着月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他盯着我信任的目光,口吃地说:

“兄、兄弟,我不是傻、傻子——你、你们说的傻子。我知道……”

我费力听了半天,才理出原委。

没有星光,没有月亮,一个深更半夜,屋外一片漆黑。他白天喝多了水,晚上便梦儿糊涂地起夜。经过母亲的睡房屋,他听到屋里叽叽咕咕,屋外的黄雀又戛戛地叫。他以为贼在偷东西,非常害怕,慌慌洒了尿就跑,心跳像擂十八面鼓咚咚咚的。忽然,一把明晃晃的斧子挡住去路,一个凶神恶煞矗立面前,迅捷地抓住他胸襟,挥舞斧子,低声威吓:“说出去,劈了你!滚!”吓得他魂不附体。从此,他变成人们心目中的傻子。

我听完这个传奇般的故事,见他大汗淋漓,不忍心让他说下去,便劝道:“我懂了,哥。我理解,你睡吧。”他满意知足地躺下,须臾,就响起了鼾声。是的,他太累了。我却对挥舞斧子的凶神恶煞迷惑不解。而我的身心因一天的跋涉和刺激,也困了。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敲门声,熟悉的吆喝声。我从恍惚的梦里答应:“起来了。”我轻飘飘地撂开被子,从床上跳下,轻描淡写地到了门口,含含糊糊地开取顶门棒抽门闩,“吱——哑”,门开了。一张瘦削熟稔的脸亲昵地出现在我面前,颈上有一道乌血痕迹。我像往日一样高兴地喊道:“爸,是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吃了。快躺下,莫着了凉。”他和蔼,异乎寻常的亲热。他坐在我的床边,抚摸我的手,跟我摆龙门阵,似乎特别有时间和精力。我上有傻哥,下无弟妹,自然倍受爱抚。“妈不是说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呢?”他豁达地说:“傻孩子,我是特地回来看你的,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你的爸,你不是我的儿。孩子,你不要惊讶地看我,这是事实。”说着,他痛苦地站起来不再说话,走去把门闩好顶好,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箩绳,搭在梁上,打了个活套,站在凳上,把头伸进去,凄然地望我一眼。我看到这一切,仿佛被无形的大手卡住脖子,欲叫不能,瞪眼干着急。突然,爷爷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门口,似乎只有四十来岁,圆眼环瞪,衣袖高绾,上身赤裸,像李逵手提两把雪亮的板斧,向父亲奔去。父亲迅捷地蹬掉凳子,长长地吊在房梁上,渐渐伸出舌头。爷爷挥起板斧,狠命地劈下。那无形的大手似乎松开我的脖子。

“啊——!”

  母亲笃笃敲门叫喊。傻哥也被惊醒了,去开了门。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孩子怎么了?我在灶屋煮饭都听到了。”没容我回答,她看到傻哥傻乎乎的站在桌边说:“老大,我来陪你弟弟一阵。你去烧火吧。天快亮了。”傻哥走了。我看到窗外不再亮堂,灰蒙蒙的,可能月儿西下了。母亲侧身坐在床边,裹的黑头巾上粘着一截稻草,爱抚地问:“你梦啥了,把你吓得一脸的汗?”她边问边用围裙给我擦汗。这时,我真正感觉出全身在发热淌汗,就把梦中见爷爷挥板斧告诉了母亲,最后还说梦见爸。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爸刚好老了十天。道师说昨晚正好是他回煞时间。自然在他的屋里睡就容易梦见了。他给你说啥来的?吓你吗?是不是青面獠牙?”

“不是。跟往常一样。”我把梦里全说了,并问,“爸说的都是真的?”

“本不告诉你,既然他回来显灵都说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是真的。”

“妈,那我生身父亲又是谁呢?”我说出后又后悔。母亲很为难地讲述了这一切。

正当一家人虐待她的时候,她准备跳堰塘自杀的时候,从山外来了个跑摊木匠,机灵,魁梧。父亲跟队里主要劳动力到县上修引水工程去了。爷爷请他到家做拌桶。母亲煮饭,便有机会跟他拉家常。木匠是山外的,不过三十来岁,娶了老婆,生养了儿子。儿子不满两岁,为口角,老婆想不通,悬梁自尽了。那里人说他命硬,克妻。做媒几个,人家不干。有几个娃儿的寡妇,他又不干。东不成西不就,他干脆不说了,让老娘带儿子,自己忙闲跑出去做木活挣工分(钱给队里交一部分,就有工分)糊口。后来,儿子不小心,跟娃儿洗澡,又淹死了。母亲很同情他,把自己的处境也讲了,相互颇有同病相怜之感。母亲只感叹自己命苦,将他与干瘦的丈夫比,真是“人家的男人像男人,自己的男人像驼神”,羡慕别的女人福气,而自己“门衰祚薄”。一天晚上,木匠本不喝酒,爷爷劝他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爷爷寻衅,找母亲的不是,骂她断了我家的香火。就这样,有了我。母亲想离婚,父亲也同意,可爷爷不答应。母亲想逃,去找那木匠,可又不知木匠的去向,只好安心与父亲过日子,抚养我成长。

“自从有你后,”母亲继续说,“一家人才开始平静了。你哥也变傻了。可是,古塔湾流言如麻。我只能忍气吞声,队里劳动也很少参加。现在分田到户,就更少听到流言蜚语了。孩子,我和你爸是爱你的。但你爸这辈子活得很窝囊,身体一直差,是得了哽食病(食道癌)活活饿死的,不是你梦的那样。尽管他死了,可他胜如生身父亲。你那木匠父亲,从此没来过古塔湾。他可能还不知有你,你就当没他这个人好了。孩子,找你的前程去吧,别再回来了。”

“妈,你咋办?”

“我还能做,还有你哥。”

“妈,我站住脚跟后,就接你出去。”

“傻孩子,我还要养你爷爷,给他送老归山。——你长大了,在外面找媳妇没有?”

“找、找了个,是我们一起打工的。这次说要来,我没让。过几天就要走。”

“那你再睡一会儿,晚上尽闹噩梦。我去替你哥,他去灌菜地。”

母亲说完,吹熄了灯,走了。我望着她伛偻的背影消失了,回头无聊盯着土窗。窗外已大亮。窗上有一张蜘蛛网,一只肥硕的蜘蛛居中央,虎视眈眈它的猎物,知道网上的是口中之物,根本不去镇压,而稳操胜券,岿然不动,伺机等待新的猎物。突然,窗外一只飞蛾撞上了网,挣不脱,震荡得网剧烈摇晃。蜘蛛在中央荡秋千,它吃得太饱,拖着滚圆的肚子爬去抓那只飞蛾。它爬得缓慢,等它爬拢时,那只飞蛾奇迹般挣脱飞跑了。蜘蛛气恼地转身往回爬……

我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在家乡住了几天,拜访了几个亲朋好友,重温了古塔湾的一草一木,并没有发现什么大变化。只是当儿子的荣任了爸爸,当爸爸的荣任了爷爷,当爷爷的不小心荣任了土里的祖先。除此而外,锄头还是锄头,牛耕还是牛耕;粗话还是粗话,男人出气还是打女人。我的古塔湾就是这样。山高沟深,与世隔绝,但决不是世外桃源。尽管我是古塔湾的私生子,还是得走了,到我生活的天地。

走山路,为不晒太阳,我起了大早。提前告别亲朋好友,临走也告别卧床不起的爷爷。母亲和傻哥送我出了打抢拐,我便独自前行了。

古塔湾弥漫着大雾,看不清四周的山,偶尔能听见公鸡啼晓。我向父亲的坟静默了几分钟,作了告别,又向古塔走去。古塔在大雾里模糊了,在我的记忆里也有模糊的时候了。我登上山巅,回望古塔湾,古塔湾完全被大雾笼罩了。

太阳出来,古塔湾该会另一番模样吧。

 

                                           1987年4月于二郎庙

(原载2017年4月3日《关东文学》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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