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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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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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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爹

傍晚,太阳落坡了。牧牛人吆着牛儿回家了。

陈老爹习惯到河边独自走走。裤腰别着个鱼骨铜管烟袋,烟荷包在屁股左右晃摆。他手摇一把蒲扇,凉快。花花也跟着他脚前脚后跑,东嗅嗅,西闻闻,不时在路边抬起左后腿撒几滴尿。陈老爹晓得花花在做记号,万一走丢了,可以闻着自己的尿臊味沿路返回。

陈老爹走的河边修有堤岸,可以通一辆小车,是一条筑成水泥路的单行道。在接近漫水桥处,栽了两个大石墩,限制了货车通行,有效保护了堤岸。现在,碾子村里买轿车、面包车和皮卡车的人多了,货车只有一两家有,而这一两家楼房修在村公路边,不走河边。车辆出行有一个规律,早出晚归,基本上不存在让道的问题。陈老爹一边走一边望河对岸。对岸平整,是王家坝和李家坝。村公路斜穿坝而过,翻过垭口,就链接到县城公路了。坝里一大片农田,秧苗很葱郁,有人扛着锄头转田埂看水,后面跟只黄狗,摇着尾巴跑跑停停。两坝的尽头就是山边,就是依山而筑的院落,院落掩映在树木和竹林里,也有顺村公路修楼房的。靠近河边的地里种有西瓜、玉米和红苕,点有黄豆、绿豆、小豆、豇豆、四季豆、丝瓜、茄子、黄瓜和南瓜,有人在地里翻红苕藤,还有人在搭的豆架上摘豇豆、四季豆、丝瓜、茄子、黄瓜。豇豆四季豆早上煮稀饭,中午蒸干饭;丝瓜晚上下连汤面;茄子炒起吃,黄瓜可凉拌。河边长有桑树、柏树、枞树、槐树、杨柳、桤木树、桐子树,还有矮小的灌木和杂草,它们都倒影在河水里,似乎要跟河水流走。

看着河水平缓流淌,陈老爹想起年轻时打渔的情境来。

那时,河里鱼很多,尤其长了大水过后。中午,他从不休息,划一条狭窄两头翘的小木船。船前放有一鱼篓,船后放有格子网手撒网,船艄栖有两只黑鱼鹰,黑鱼鹰脖子上系有一根细麻绳。在龙潭子打渔,潭深。他就用长篙击水,一篙劈下,溅起两面水墙。不断劈,不断有水墙溅起。他又用长篙插入潭中搅水,潭面冒出一连串的水泡,仿佛要让潭里龙宫地动山摇。忙一阵后,他感觉差不多了,也有些累了,才放下两只鱼鹰潜水捉鱼。这样做,是让潭里的鱼不得安生,到处乱蹿,鱼鹰潜水就好捉鱼。不一会儿,鱼鹰蹿出水面,脖子胀鼓鼓的。他划船过去,伸去长篙,鱼鹰爪子抓住长篙,接上船。他提起鱼鹰,一挤,鱼鹰张大嘴巴,一条条鱼从嘴里溜出来,直到所有鱼吐完。然后,把麻绳改开,喂条小鱼,再系上麻绳,放入潭里。他要配合鱼鹰,不断击水搅水。在何家滩打渔,滩不深。他就下格子网一重二重三重,依然用长篙四处击水,但不搅水,搅水会触碰格子网。过一阵子,慢慢收网,网上就有鱼了。在不深不浅的地方,看水面冒鼓的水泡多少,凭着经验,感觉有鱼群,他就用手撒网。甩手撒网,要掌握好力道,右手食指套住绳头,手掌缠住绳子,左手把网一点点罗开搭在右肩上,然后用力甩出,旋开像一把巨伞落下。运气好,能网到几条鱼;运气差,空网。他打渔,纯粹是一种爱好和娱乐。

后来,炸鱼电鱼药鱼的多了,这是断子绝孙的做法。碾子村这条河就几乎没鱼了。他只好把鱼鹰和船卖了,网也懒得补,丢在柴房里烂了。陈老爹看着眼前这条河,想起打渔,既欣喜又心疼。

夜幕降临。陈老爹又漫步回陈家院子了。花花跑到前面去了。每次回家,花花总是很积极,似乎在给陈老爹带路。

陈家院子已徒有虚名了,单家独户的,没院墙,没龙门。

以前的陈家院子有七家住户,都是本家。陈老爹是幺房,沾他老爹的光,占尽陈家风水宝地的祖屋,三间正房。他的叔爷老辈子下面的人多了,挤在一起根本就住不下,儿孙们陆陆续续往外发展,房子修出去了。有的为了修新房子,反正老房子也不用住了,就拆用老房子的材料,比如土砖灰瓦椽子木梁。最初,陈老爹还建议过,说:“旧房子还是把那堵外墙保留吧,不然院子就不谨慎了。都是一个枝上发出来的,祖宗的风水还是要保住啊!”有的说话就很直,直了就难听,说:“祖宗的风水在你们祖屋,不在我们家!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总得要把房子修起,婆娘娃儿才有个住处呢,总不可能都挤到祖屋来住吧。”呛得陈老爹半天说不出话来。房子是别人的,有权力拆,谁也管不着。第一家拆走了,院子留下两间屋的缺口,陈老爹就带儿子们砌一道围墙,把缺口补起来。有了第一家拆,就不愁第二家第三家了。后面几家拆得心安理得,肆无忌惮。陈老爹只有瞪眼的份,再也懒得砌围墙了。最后搬迁的一家是挨龙门的,干脆把公用的龙门也拆了,材料全部据为己用。走了的都不好说啥,反正房子都修起了,争那点破砖烂瓦干啥,还得罪人,又都是本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陈老爹自从经历第一家事,也就学乖了,睁只眼闭只眼,别人都得了我还有啥不得了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人活一辈子,就是生儿育女和修房子。陈老爹想,祖屋的风水不能丢。的确,自己跟老爹学厨,三儿一女跟自己学厨,大儿陈乾二儿陈坤已有个不错的前程,肯定是沾了祖宗的光祖屋的光,让他们很嫉妒。我要修楼房就在祖屋的宅基地上修,修它个五层楼,一个儿女一层。修楼房时,陈乾陈坤都是临时工,想到以后都要回来的,就同意爹了。一栋五层楼就在祖屋的宅基上拔地而起。每层正房三间一字排开,中间客厅,两边卧室,右边转角楼梯,左边厨房和卫生间。他与老伴一楼,三个儿子二三四楼,女儿五楼。二三四五楼的厨房基本没用,卫生间使用频率高些。儿女都愿意到一楼来吃,有老娘煮吃现成。陈老爹在家基本不下厨,除非有贵客,一般待客都是儿女们动手。陈老爹叫儿女们把残破的陈家院子趁机也收整了,四周种上花草果木,果木如桃树、枇杷树、樱桃树、核桃树、李子树,慢慢成了无形的围墙。院坝也打成水泥地坪,平整光亮。挨楼房两边各砌了一个花台,种上花草,还栽了一株桂花树,一到八月,满院桂花香,生意盎然。有了花草果木,陈老爹隔几天浇浇水。花台前又各砌了一张水泥圆桌,让孙儿孙女们写作业,晚上又可以喝茶聊天。陈老爹硬是把陈家院子建成自家的独立别墅了。谁从院前经过,都羡慕不已。

哪晓得后来会这样发展呢?陈乾陈坤成家后,都在各自的城市买了房。三儿陈忠成家后也在县城买了房。女儿陈菊嫁在县城有自己的家,更不可能回来住。老伴去世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三儿一女都请他去跟他们随便哪一个,让他们工作也放心,可他哪一个也不愿意跟,想看孙儿孙女外孙了,就去耍个十天半月,腻烦了就打道回府,死守陈家祖屋的这栋楼房。他也感觉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儿女没办法,每月一人拿五百元生活费,然后给他一楼的卧室安了座机,又给他配个老年手机,便于联系。几乎每天早上,女儿陈菊都要给他打电话问安,花花还是陈菊前次回来送老爹的小狗。陈家院子逢年过节,儿孙们回来了才热闹,才有生气,平时冷清得很。而这栋楼房就孤立在那里,像他一样形单影只。要是他哪天也走了,这栋楼房就没人住了,就荒弃了。说起还儿孙满堂呢,他每想到这,心里就很难受。

陈老爹回到院子,见花花舔着舌头摇着尾巴,已在一楼客厅门口等了。他开了客厅门,没急于进厨房煮晚饭,把蒲扇放在躺椅边的茶几上,倒红水瓶给茶缸续上开水,取下鱼骨铜管烟袋,接着就坐在躺椅里,从烟荷包捏一撮烟丝按在铜烟锅里,划燃火柴,吧哒吧哒抽起烟来,一锅抽完,喝一会儿茶,又抽了一锅。花花就卧在他的脚边,呼哧呼哧喘气,看来花花也跑累了。养足精神后,陈老爹才进厨房,很简单地弄点下酒菜,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一碟猪拱嘴,提了小半瓶五粮春(还是幺儿陈忠上次带回的),坐到院坝左边水泥圆桌喝一个,鱼骨铜管烟袋也放在手边,酒喝得不多,一两,顶多二两,慢慢地品。管一会儿,他给花花丢片耳朵或拱嘴。这是老伴去世后多年养成的习惯。

陈老爹是远近闻名的厨子。凡有红白喜事的人家,以请到陈老爹为荣。吃席客人回去逢人就吹:“某家不错,请到陈老爹掌厨了。——我可有口福呢,吃到陈老爹做的席,那味道真叫个香,没法说!”边说边咂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让听的人羡煞死了。金杯银杯不如口碑。很多人慕名而来,想拜陈老爹学艺,可陈老爹一个都不收。他很直率,说话不拐弯:“我不收徒。你想啊,手艺都传给你了,我吃啥?我儿我女吃啥?”拜师的人也不生气,也不觉得陈老爹拿大,人家说的是大实话。陈老爹总比有一种人强,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干脆痛快。有一种人以收徒为名,实际是赚押师钱,却不把拿手的本领传给你,让你学点皮毛,白耗时间。请人做厨这种事,不是天天有。一般春节前后较多,夏季清淡,秋季密集。要靠做厨养家糊口是很困难的。陈老爹手艺不外传,正像他爹只传他一样,全传给了他三儿一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人们不叫他陈厨子,而叫他陈老爹。一说陈老爹,大家都晓得是碾子村那个陈厨子。一说陈厨子,别人就要问是哪个村的姓陈的厨子。陈老爹是唯一的,陈厨子可能有很多个。陈老爹这个名号得力于陈专员的赠送,不然就不会叫得这么响。

有回地区(后来改为市了)陈专员下来搞调研,走到碾子村该要吃晌午饭了,乡里早把饭菜准备好了。陈专员高矮要在村里吃老乡饭,这下把县里乡里的大小官员整方起了,官大一级压死人,都不敢说不行。乡长把碾子村的老支书悄悄叫到半边。

“我晓得你们村陈厨子厨做得好,赶紧吩咐下去,家常菜,要做得原汁原味。”

“要得,乡长。”

陈老爹不愧有名的老厨子,很快弄了一大圆桌。荤菜,有辣子鸡、口水鸡、脆皮鸡、宫保鸡丁、麻辣鸡翅;姜爆鸭、炒鸭丁、糖醋鸭、魔芋烧鸭。素菜:麻婆豆腐、鱼香豆腐、鱼香茄子、红烧茄子、虎皮辣子、醋溜土豆丝、干煸四季豆。汤菜:香菇鸡汤、当归鸭汤。米饭:甑子米饭。陈专员一行七八人到了陈老爹家吃饭,专门叮嘱,工作不喝酒。

陈专员看得眼花缭乱,感觉香味扑鼻而来,顿时食欲大增,边吃边聊工作,了解农业生产情况。大家都吃得差不了。

陈专员说:“这个碾子村有高人啊!我说吃点家常菜,还真是家常菜,但又不是家常菜。为啥这样说呢?这桌菜不简单,看起来只是些鸡鸭豆腐茄子辣子土豆丝四季豆,没所谓的山珍海味,但把鸡鸭和素菜做出了名堂,道道菜不同,各各味相异,简单中寓繁复和精致,真可谓色香味俱全了。”

有官员附和说:“陈专员不愧美食家啊!点评得很到位。——您看啊,我们这些人只晓得吃,却不晓得欣赏。”

陈专员说:“可否把这位高人请出来见一见?”

乡长到灶屋叫陈老爹出来,路上说:“陈专员想见你,莫紧张啊。”到了吃饭的堂屋,乡长说:“陈专员,这是您要见的高人——陈厨子。”

这个陈厨子,除了白帽子白上衣和白围腰表明他像厨子外,其余咋个看,都是一个地道的老农民,干瘦,满脸黄皱,胡子拉碴。突然接到任务,陈老爹哪有空刮胡子呢,忙叫儿女们当下手。但给别人做厨,陈老爹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光生,对儿女也是这样要求的。

陈老爹还是紧张,不断在白围腰上搓手,点头哈腰说:“我,我是陈厨子。”

陈专员说:“哈哈,我们还是本家呢。你好,辛苦你了!我看你啊,不像个厨子,还是叫你陈老爹,亲切些!厨子一般都是胖子,哪个厨子有你这样瘦的啊!——你的手艺真了不起,刚才我还夸了你的菜呢!吃得我胃口大开。——陈老爹,你这米饭咋这样香呢?”

陈老爹说:“不瞒陈专员,平常煮米饭,都是用铁锅。刚好碾了新米,我用甑子蒸的。”

陈专员说:“难怪嘛,米饭这么香。——我好久没吃到这么本色的饭菜了!”

又有官员附和说:“陈老爹就是做得好!”

陈老爹说:“没提前准备,只好将就了。现成的就只有鸡鸭,荤菜就只能在鸡鸭上翻花样。素菜也就只有这些家常菜了。”

陈专员说:“陈老爹,你与我们行署招待所的厨师比,毫不逊色,甚至还胜一筹。有没有兴趣到行署招待所去做厨啊?”

陈老爹说:“陈专员,我年纪大了,没见个世面,还是让我的大徒弟去吧。大徒弟是我的大儿子陈乾,跟我学厨差不多十年了。我的手艺他全会呢。”

陈专员说:“也行,那让他到行署招待所报到吧,试用三个月再定。——不过这顿饭钱,我们还是要付的,三百元,够不够?”

陈老爹说:“陈专员,哪值那么多?最多一百五。您能赏光,就是我的荣耀。您我是本家,算我请客,就不收钱了。”

陈专员说:“陈老爹,钱是一定要收的,我们干部不能白吃白拿嘛!”

陈老爹的名声很快传遍四乡八里,人人都晓得陈专员吃过陈老爹做的饭。陈专员说做得好,还请了他去行署当御厨呢。他不去,让给老大陈乾了。这是陈老爹聪明之处啊。这顿饭让陈老爹名利双收。后来,老二陈坤到了县城一家机关煮饭。最不济的是幺儿陈忠,也到乡政府煮饭了。而小女儿陈菊嫁给县城某领导的幺儿子当媳妇,听说这领导和幺儿子都是美食家,其实就是喜欢吃嘛。真有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味道。

陈老爹边品酒边想这些往事。他觉得陈老爹这个名号算是回到本位,要是再叫他陈厨子就有点名不副实了。自从儿女们都出去了,他就很少应承做厨了。现在的酒席,已不时新过去的十大碗,花样不断出新了。陈乾陈坤过年回来露了两手,陈老爹晓得自己落伍了,毕竟没在大酒店待过,还有年龄不饶人,体力心力都跟不上了,儿女们也不让他去应承。他借机隐退了,在家做一个地道的农民陈老爹。他给花花扔了一片猪耳朵,抿了口酒,又把烟袋拿出来抽一锅。月亮啥时出来了,他都没注意,只是感觉月光斜斜地洒进院坝,东边花草果木的影子在地上微晃。抽了一锅烟后,就不想抽了,他摩挲着鱼骨铜管烟袋。鱼骨一节一节穿在铜管上可以转动,已光洁白亮了。他想起这鱼骨的来历。

石板河水库招待省里水利厅的领导,请陈老爹去做厨。他就带了幺儿陈忠去做鱼宴。父子俩的手艺让省里领导大开眼界:开胃鱼头双椒鱼头、火锅鱼头;开胃回锅鱼、五香酥鲫鱼、五香黄花鱼;葱烧黄花鱼、糖醋红烧带鱼、香辣刀子鱼;椒盐巴浪鱼、孜然烤秋刀鱼、孜然生鱼片、熏鱼;干焖鲤鱼、红烧鲤鱼排、铁锅煎烧豆腐鱼、剁椒蒸鱼、椒麻鱼块;酸辣鱼杂、炸鱼鳞、红烧鱼籽、蛋炒鱼籽、鱼籽豆腐煲;孔雀开屏鱼、清蒸鲈鱼、清汤鱼丸、芹黄鱼丝、清炖汤鱼。个别鱼在外地买的,如鲈鱼、带鱼、巴浪鱼;大部分鱼是从水库打的,比如鲤鱼、鲫鱼、黄花鱼、秋刀鱼。值得一提的是有条鲤鱼八十多斤。陈忠片鱼肉,保留完整的鱼骨架,脊骨很粗壮。陈忠弄了一个骨节,透出骨髓,竟然能穿过筷子,就想为啥不给爹做个鱼骨烟袋呢,对,做一个;后又在街上铜铺去配一根细铜管和一个铜烟锅。在爹的五十大寿时,陈忠把鱼骨铜烟袋作为寿礼献给老人。陈老爹在儿女所有礼物中最喜欢这个鱼骨铜烟袋,或许很特别,或许是幺儿送的吧。

陈老爹摸着鱼骨铜管烟袋,不知不觉微笑了。他拿起瓶子又想给自己倒一杯,瓶里竟然没了。他也迷迷糊糊地瞌睡来了,似乎在做梦,梦见老伴在喊他回屋去,就踉踉跄跄地跟老伴走了。花花在钳他的裤腿使劲拖,似乎是在要吃的,又似乎在唤他。

西边花草果木的影子已晃到院坝中间来了,月亮已在西坠了。

 

2016年8月

 (载2023年4月《广东作家》第二期,总第0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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