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清醒时能记些事。
她家不是本地人,是下河逃荒来的。这是听娘说的。
下河老家闹饥荒,遭自然灾害,树皮剥光了,社员挖观音土(白泥巴)吃,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有人饿慌了,悄悄拿刀片路边刚饿死的人腿杆手杆的皮烤起吃。没肉,都皮包骨。很多人拖家带口,拿着公社盖了红钢印的介绍信,出来讨饭,或许还有活路。爷爷婆婆临死前说:“能喝碗白米汤,死也值啊!”。爷爷婆婆没能喝上白米汤,不管值不值,还是眼睁睁饿死了。爹娘连玉米土豆红薯都找不到,就莫说大米了。要是有,爹娘愿意去偷,去抢。
娘和爹掩埋了爷爷婆婆,不能在老家等救济——等救济是等天上掉馅饼,无异于等死,就带着九岁的大姐桃花五岁的二姐梨花加入到讨饭的队伍,那时还没有莲花。其实,大姐后有个大哥,得病死了。二姐后有个二哥,饿死了。一家人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娘决定跟讨饭队伍分手,不走到一起。太集中,都讨不到吃的,别人也施舍不过来。各走各的道,各碰各的运气。
有次,娘差点倒毙在讨饭的路上。一个好心人分了小块馍,拿冷水给娘灌下,娘才缓过气来。爹大姐二姐泪眼汪汪,娘也说不出话来,眼眶滚着泪。娘稍有点劲,又背起锅碗瓢盆,牵着二姐,拿着公社有红钢印的介绍信。爹又背起破棉絮破席子,牵着大姐。一家四口顺着宝成铁路线向北讨饭而去。
越往川西北,浅丘变深丘,深丘变大山。树木茂盛,遭灾没老家那么惨。
一天,娘和爹带着大姐二姐翻过垭口,讨饭进了碾子村。
莲花糊涂时啥都不晓得,还挺吓人。
她倒地,就不醒人事,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四肢乱颤。娘说,这是她小时落下的病根。说着,娘的眼圈就潮红了,话也哽咽了。
他们一家讨饭到了碾子村,饿得精疲力竭,快走不稳路了。好心的大爷太婆端来了稀饭让他们喝,见他们一家四口可怜,建议村干部把他们收留了,恰好上面也有政策呼吁地方解决政府的困难。
他们暂住湾里养猪场几间空瓦房,还分给他们三分自留地,也即大堰塘边的坡地。
第二年,他们在湾里大堰塘边修筑了自己的三间土墙茅草房。大姐二姐都在村里读小学。大姐小三,本该小四,老家闹饥荒,学业耽误了,降一级。二姐小一,正好。
第三年,莲花生了,样儿长得乖巧。
第四年忙闲,爹参加村里修水库,开山放炮,不小心被飞落的石头砸死了。爹的坟山就在自留地旁边。娘说,离家近好,你爹可以闻到家里的油烟味;饿了,你爹可以随时回家来吃。爹死了,大姐就不读书了,小学刚好毕业(那时小学五年制),回家帮娘带么妹莲花了,照管家里了。娘要去队里挣工分,几张嘴巴嗷嗷待哺,上午下午中途歇气回家奶莲花。要是出工离家远,大姐背着莲花到工地去,找娘喂奶。然后,大姐又背着莲花回家,照管鸡鸭猪,煮饭。娘收工回来,二姐下学回来,都有现成的热滚滚的饭吃。家飘香,很温馨。
不久,莲花就生病发高烧了。娘带莲花到村里卫生站看,医生打了针拿了点药,建议送医院。家里又没钱,等莲花严重了,娘才送莲花进医院。
医生说:“晚了,是脑膜炎,有脑积水了。”
借钱住院治疗,莲花还是落下了病根,时好时坏。
莲花对爹的印象是模糊的。
爹死时,莲花不到两岁。爹晓得莲花是个乖巧的么妹。收工回来,爹把她像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哄着,干活的劳累都得到释放,仿佛身心轻松了,眉眼都是笑。爹走时,当然不晓得乖巧的莲花会得病,还落下了病根。莲花给爹的印象是完美的,珍贵的。爹要是泉下有知,晓得了,会多么心痛,多么难过啊。
莲花肯定认识爹,还对爹笑过,笑得扯咯噔,那么天真,那么烂漫,但记不得爹的模样了。不到两岁的婴儿不太可能有记忆。后来,大姐给她看了一张爹娘的泛黄的黑白结婚照。
大姐指着娘的相说:“这是娘。”
莲花问:“娘呢?”
大姐说:“娘在队里干活了,天天给我们莲花喂奶呢。”
莲花似乎有点明白。
大姐又指着爹的相说:“这是爹。”
莲花问:“爹呢?”
大姐迟疑着说:“嗯——嗯——嗯,爹——出——远门了。”
莲花似乎晓得大姐在骗她,哭着说:“我要爹。不嘛,——我要爹。”
莲花哭得不依不饶。
大姐也急了,大声说:“爹——死啦,回不来——啦!”
大姐没办法,就带莲花到房后自留地边的坟山。坟山上的土已陈旧了,还长满了杂草,开了几朵野花。一株小柏树长了尺来高了,叶很青细。
大姐很生气地说:“莲花,爹就住在这坟山里,离我们和家都很近。”
莲花似乎明白了,不再纠缠大姐要爹,见爹坟山旁开了几朵野雏菊,白的,黄的。莲花就跑过去蹲下。她仔细端详,像欣赏心爱之物。她触拢花嗅,像闻灵异之物。她就是不去碰,更不去掐一朵,据为己有。
莲花喃喃自语:“花花!——花花!!”
大姐问:“香吗?”
莲花说:“点点香,轻呢。”
大姐说:“那——大姐给你掐一朵吧。”
莲花急了,说:“莫!莫!——花花要疼呢,花花要疼呢。——我看,我看。”
大姐惊呆了,顿时语塞,仿佛不认识这个天天带的小么妹,小莲花了。
大姐可以和娘挣工分了,给家里增加一个劳动力。
一天晚上,全家吃了饭。大姐桃花洗碗喂猪。二姐梨花在饭桌的煤油灯下写作业。莲花在娘怀里睡了,娘把莲花放到里屋床上睡。月牙明亮,院坝也亮堂,竹影婆娑。娘就坐到院坝的草凳上,招呼二姐过去。
“梨花,你过来,让娘抱抱你。”
二姐感到奇怪,娘今晚咋了,平常只抱小妹妹莲花,我都长这么大了,还要抱我。不过,二姐还是很高兴丢下写的作业,跑到娘的怀里。娘亲了亲她。
“梨花啊,不是娘心狠,不让你念这个学,这个家快把娘累垮了,娘也快支撑不起了。你想啊。你爹走的早,单靠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你们三姐妹,娘真的不容易啊!你么妹莲花这个病秧子,时好时坏,快把娘的心扯碎了。虽说莲花也该念书了,可学校不收有病的学童啊,怕摊上事。——我也能理解。说实话吧。退万步,学校要收,我也不让去。一来呢,我也担心你么妹被人欺负。二来呢,她一犯病,这个学就耽搁了,根本没法念下去。你么妹这么小,又不能自理,总得有人照管吧。你看她穿个衣服,连正反都分不清——正面的穿到反面,反面的穿到正面——扣不上衣服,急了,只晓得哭。我见了,只有心痛。家里猪啊鸡啊鸭啊,也总得有人照管吧。猪看肥了,卖了,过年你们三姐妹才有新衣服穿。鸡鸭下的蛋,卖了,才买得回油盐,饭菜吃起才香。你大姐能挣工分了,这个家的日子就要好过了,这个家不再是娘一个人苦撑了。梨花啊,你一个姑娘家,能识字,不是睁眼瞎就行了。你要会想,你总比么妹强吧,还上过学,她连一天的学堂都没进过呢。唉——”
“娘,莫说了。——梨花听娘的。”
娘把二姐搂抱得更紧了。月牙升到头顶,更明亮了。竹影在娘儿俩身上婆娑。
二姐就不再去读小五了,替代大姐,带么妹莲花和照管家里了。
莲花对大姐出嫁多少有些印象。
结婚那天,湾里放了大鞭炮,到处弥漫着喜庆的硝烟味。
双方客人不多,只坐了四桌,其中上首一桌坐有老支书村主任生产队长,还有新郎王国庆单位钻井队队长和他的师父。其余,女家客人就是湾里三家邻居。男家客人只一桌,是钻井队的同事。钻井队是胜利油田的一个小分队,在碾子村裹肚子河坝钻井勘探油气。钻井队长跟老支书村主任很熟,工作有联系嘛。他给同桌递了烟,跟他们谈得很热络。新郎王国庆是外省人,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这些迎亲队伍,没打彩旗,没吹唢呐,没敲锣打鼓,没抬大花轿,也没请人抬嫁妆。新娘桃花家也没陪嫁。
完全是一场新式的婚礼。
老支书代表女方讲了话。钻井队长代表男方讲了话。喝了喜酒,新郎王国庆接走新娘桃花回裹肚子河坝的钻井队帐篷就完事了。
莲花听大姐说,她与大姐夫的相识很偶然。
一天午后,大姐背了一背篼衣服带了一塑料盆到何家滩洗衣服。她先将衣服浸泡在一盆砸烂的皂角水里,然后,用槌棒捣厚衣服,嘭——嘭——嘭——嘭,浊重的捣衣声回荡何家滩上空。这时,王国庆也来洗衣服,洗他师父和自己的。大姐见他洗不来衣服,抹了肥皂,胡乱地搓,就暗自笑他。笑声却被他听见了,他说的是普通话:“笑甚?”大姐红了脸,笑说:“笑你胡乱搓!”大姐就教他搓衣领衣袖,然后帮忙洗了。他临走把大半块肥皂送给了大姐。肥皂在村里可是昂贵玩意儿,一般人家很少买来用,大都用皂角。
大姐嫁到钻井队,主要帮他们煮饭和洗衣服,钻井队还给她一份工钱。都在同一个村里,大姐回娘家的时候也多,时常给娘买白糖,给二姐和莲花买花头巾。湾里的太婆大婶见到大姐都赞不绝口:“桃花啊,你简直落到福窝窝了!”娘也打心眼儿的欢喜,觉得大女儿桃花有福气。
钻井队在裹肚子河坝没有勘探出油气,只得迁徙。大姐就跟钻井队走了,最后回到了油田总部。而裹肚子河坝留下三口废油气井,井口长年噗嘟噗嘟冒气泡。用明火点,火苗就蹿起。明火撤走,火苗就熄灭。长期弃置不用,井口的水面浮着一层猩红的铁锈。
裹肚子河坝的废油气井,成了碾子村顽童的乐园了。
莲花对二姐出嫁记得清楚些。
二姐嫁给本队的萧建国。萧建国在食品站工作。他的婚宴给碾子村老少爷们留下深刻印象。老式宴席的十大碗(品碗、芋儿鸡、醋溜鱼、蒸烧白、龙眼肉、坨子肉、水酥肉、蹄膀肉、粉蒸肉、海带虾米汤),外加新式的炒菜,把一张张八仙桌垒得像小山。每桌肉都吃不完,客人都要用荷叶、南瓜叶、废报子包肉,带回给家里人吃。
迎亲那天,可热闹啦,可风光啦。
萧家过了很多彩礼,半块肥猪,一百斤米,一百斤面,一百斤菜。娘不贪心,把萧家过的礼钱,全给二姐置办成嫁妆。两口大柜子大箱子,一个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个洗脸架,一个大脚盆,一个小脚盆,全都柏木,全都漆成红色。六床红丝绸棉被,八对枕头,十套新衣服。都在一个生产队,只隔几根田埂,可萧家还是讲面子,讲排场。打着彩旗,吹着唢呐,敲锣打鼓,抬着花轿,一大路人迎亲来了。
早晨,吃了喜酒,该送亲了。娘却跟二姐在睡房抱头哭。
莲花想,娘为啥要哭呢?这不是大喜事吗?二姐又没嫁很远,一个生产队,随时可以见面的。可大姐远嫁外省人时,娘没哭过,如今几年都不能见一面。二姐结婚,大姐也没赶回,也不晓得大姐家里可好?一连串的问,让莲花脑瓜仁都想疼了,还是闹不明了。
二姐眼眶潮红,包着泪,望了一眼哭泣的娘,抱了抱么妹莲花,哽咽得说不出话。媒婆给二姐搭上了红盖头,牵着二姐进了大花轿。司仪站在大门口高喊:
“鸣炮!——起轿。——新娘出门啦!”
鞭炮声劈劈啪啪响个不停,炸得到处都是硝烟味。娘在睡房哭软在地上了,仿佛鞭炮炸在她的心上。唢呐吹响了,滴——滴答,滴——滴答。唢呐似乎吹在娘的心上。锣鼓敲响了,咚咚——起,咚咚——起。锣鼓也似乎敲在娘的心上。大娘大婶们将娘扶坐床边,安慰她。唢呐声远了,锣鼓声远了,迎亲队伍也远了,娘的梨花嫁人了。
莲花是娘的一块心病,永远的痛。
二姐梨花出嫁后,隔三岔五也回娘家看望娘和莲花,而娘还是觉得这个家冷清了,仿佛失去了最后的靠山。娘觉得对不住莲花,更加疼爱这个么女儿了。娘焦虑起莲花来了。莲花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明显有加重的迹象。莲花快要到出嫁的年龄了。可是,谁愿意娶一个病人回家呢?莲花不但不能帮到忙,还要人照顾她。看来,莲花只能养成老姑娘了。娘活在一天,照顾莲花一天。娘不在了呢?我可怜的莲花啊!娘睡不着的时候,时常独自到自留地爹的坟山前,跟爹絮叨,问爹咋办。爹走了,一晃快二十年了,似乎把这个家也忘了,连个梦也不托给娘,让娘继续独自面对。
娘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白了,娘完全变成个老太婆了。莲花似乎越来越胡涂,不大能听懂娘说啥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娘特别想大姐了。
“桃花啊,你啥时回来呢?”
2016年7月
(原载2017年1月18日《关东文学》微刊;又载2017年2月《现代诗美学》,总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