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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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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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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过钱衣服的人

洪爷,不姓洪,姓张,名洪。

习惯叫他洪爷,而不叫他张爷或张大爷,是沿袭了生意场的叫法,人们改不了口。

洪爷是碾子村的名人。说他是名人,能在碾子村名人榜里占一席之地,可见是有些来头的。据说,洪爷是碾子村惟一一个穿过钱衣服的人,也可以说,是方圆几百里惟一一个穿过钱衣服的人。当然,比洪爷有钱的人多去了,洪爷也算不上最有钱的人,但只有他穿过钱衣服,别的有钱人都喜欢穿金戴银,穿绫罗绸缎,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穿钱衣服。可以说,穿钱衣服是洪爷的一大创举,还是独创。按今天的说法,洪爷完全可以申请专利。洪爷穿过钱衣服,不是那种租借来穿一穿的穿过,像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唱戏,租借几套戏服来穿穿过把瘾,而是专门请裁缝到家量身定制,用真正的钞票,流通的货币。

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能做得到的,肯定就不是一般人了。

洪爷比一般人结婚晚。

直到三十九岁,洪爷才娶了老婆。他比老婆大十五岁,活出了点人的滋味和样子。

洪爷万万没想到,第一胎就是个儿子,四十岁得子,让他大喜过望,终于没让祖宗失望,张家有续烟火的了。更让洪爷万万没想到的,就是这个儿子快两岁了还不能说话。他着急了,抱儿子去看医生,医生诊断说这孩子天生哑巴。这又让他很失望。哑巴儿子让他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一段幸福无比的时光,一段痛苦无比的时光。无比痛苦之后,洪爷慢慢恢复平静,接受了这个比较残酷的事实。很快,老婆有了第二胎,过两年又有了第三胎,都是带茶壶嘴续烟火的,没残疾。洪爷感觉无比欣慰,感谢老天垂怜,感谢苍天有眼。

洪爷心思全花在给儿子们取名上。他本来想给老大取名大庆的,代表工人。工人是老大哥,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先锋队。可老大天生是个哑巴,哑巴不能代表工人阶级,不能做老大哥,那就只能屈居第二,代表农民,本身就出身农民,当农二哥理所当然。大寨似乎更符合哑巴的身份了。老二顶替了大庆的名。老三生了后,他就想到一个问题。“工农商学兵”,家里有了“工”和“农”。要想有靠山,就得有“兵”。毛主席老人家就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就是大兵扛的。对了,老三就取大兵这个名占先,把靠山靠住再说。至于大商大学的名,后边的孩子再取。洪爷摇头晃脑很得意,觉得比他以前穿钱衣服还得意。大兵这个名取得实在,够分量。他忽然欣赏起自己来,发觉自己很聪明,也很有天分。取的名既跟上了国家形势,又很有气势。后边生的孩子,他准备一路“大”下去,颇有始皇帝的气概,可惜老婆不遂他的心意。有了大兵之后,就戛然而止,老婆不再生孩子了,光生病,还把病生养到家。病像是家里不可缺少的成员,不再离开这个家,使得这个家到处弥漫着中草药气味。病不再离开老婆的身体,很依恋,很忠诚,直陪伴到老婆死(这是后话)。不过,洪爷安慰自己,虽没大商大学,但自己以前做过生意,穿过钱衣服,算有“商”。“学”,老大哑巴是沾不上边的,村小没聋哑老师,可老二老三肯定要去念书的,“学”不就有了?

这个家“工农商学兵”就齐全了,仿佛五行的“金木水火土”齐全了一样。

洪爷觉得老大哑巴很聪慧。

小时候,哑巴很想说话说不出来,舌头仿佛被无形的钳子夹住了。哑巴跟同伴玩,同伴就学他夹舌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急了,他就跟人打架,十有八九打不赢,被同伴打得鼻血长淌。哑巴哭着回家,给他娘比比划划。老婆一边给他擦鼻血,一边开导他:

“儿啊,莫哭,莫哭。他们学你,是他们欢喜你。他们不欢喜你,就不学你,就不跟你玩了。”

哑巴觉得他娘说得对,直点头。以后,同伴又学哑巴,他不急了,也不哭了,还觉得挺好玩,就乐呵呵地跟着笑。同伴甚觉无趣,不再拿他取乐,还护他,不准欺负他。

洪爷把哑巴当女儿养。老婆是个药罐子,有气管炎,做事累狠了气就紧,脸煞白,仿佛气要断了,怪吓人的。洪爷从小就让哑巴分担家务,学煮饭,打猪草喂猪,养鸡鸭,照管两个弟弟。哑巴心灵,手还巧。看婶娘们织毛衣编草帽补衣服,他一学就会。下雨天,他做完家务活,也织起毛衣来。很多人跑来围观,他还害羞,要脸红,但很受鼓舞。慢慢,大家习以为常了,晓得哑巴很能干。哑巴十六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了。他跟女社员干一些轻便的活。二十左右,哑巴高大结实,很有蛮力,就跟男社员干重活了。

哑巴不识字,也不识数。参加劳动,别人说啥,他只是听;别人开他玩笑,他只是隙开嘴笑笑,甚或露出大牙傻笑;别人恶意促狭他,他也要愤怒,嗷嗷大吼,甚至扛起锄头提起扁担跟人拼命。除此之外,哑巴只晓得埋头干了。记分员记工分一般采用计件,给哑巴记工分就感觉为难,很不好办,他不会计数,只好估摸着求中间数给他计件记工分。有人说给哑巴记多了,记多了,等于他们吃亏。有人说给哑巴记少了,记少了,当然哑巴吃亏。这还真应了吃哑巴亏的俗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然,哑巴也晓得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是冲着他的。有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终于想了个办法。

一天,生产队长安排在高家院子除牛圈。集体的牛分配给有人看牛的社员家里。老人或孩子看牛,同样挣工分。挣了工分,你就该看好牛。谁看的好,谁看的孬,社员自会有个评价。公道自在人心嘛!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同样牲畜,牛也要吃夜草才肥。给牛添夜草,春夏季用割的青草,秋冬季用干稻草。干稻草是社员收了稻谷后晒干的稻草,要么扎成大草垛,要么旋成草树,就是准备牛秋冬无草时吃。稻草不能做柴烧,麦秆可以,稻草是牛的粮食。会看牛的人,就要把牛圈分成吃草、睡卧和屙屎尿三个地方,还要教会牛不能乱套,才能保证基本的卫生,牛可以少生病。吃草的地方,最好临窗临门当亮,吃才安全。睡卧的地方,最好避风,要干燥。屙屎尿的地方,最好离吃草和睡卧的地方远一点。这样,农忙季节,牛才膘肥体壮,有力气拉犁耕田。看牛人家随时垫上的草皮子,牛吃夜草剩下的青草节或干稻草节和倒的生活垃圾,经过牛的屎尿浸过,慢慢就变成了农家肥。过段时间,队长就要安排男社员一个院子一个院子除牛圈积肥。除牛圈的肥垛起来,然后用稀泥抿成一个个小丘,充分发酵,春耕大批量施肥时再刨开,晾晒,脍细。当然,生产队除了牛圈,看牛人家就要铲草皮尽快垫上。一般而言,看牛人家提前铲了草皮垛在圈旁,集体除了牛圈,他们就立马垫上,不让牛圈空着,牛睡卧的地方要软和。

这天,哑巴在牛圈门口的泥砖缝里插了一根长黄篾条。其他社员不晓得哑巴这是要干啥,只见哑巴担一挑牛粪就在黄篾条上折一个节,折而不断。记分员来记工分时,哑巴就把折节的黄篾条递给记分员。记分员数折节就晓得哑巴担了多少挑。小肚鸡肠的社员再也没闲话了,还暗自佩服哑巴很聪明。其实,那些自我报数的社员未必都实诚,有虚报的,当然不能虚报太多,你担一挑别人也担一挑,相差不过一两挑而已。结果,哑巴每次担得最多,他不会梭边边偷奸和耍滑。以后,凡是计件的劳动,比如修堤坝挑土,去粮站交公粮挑粮,哑巴就用同样的办法,堵住别人说他闲话的嘴。哑巴也心安了。

洪爷觉得哑巴遗传了他的聪明老婆的厚道。

洪爷穿钱衣服并不是想象的风光。

洪爷的娘死得早,爹长年在外做贩牛生意维持一家人生计,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洪爷没兄弟姊妹,靠爷爷婆婆拉扯大。他长到十五六岁,就跟爹学做贩牛生意,慢慢懂得贩牛的生意经。之后,爷爷婆婆相继去世。父子俩贩牛,遭土匪抢过,好在土匪要钱不要人命,钱抢了就当折财免灾吧。他们也遭溃逃的散兵抢过打过。有次,运气可没那么好,爹为保护他逃,被散兵一枪打死了。他处理完爹的后事,又上路做些别的买卖,贩牛目标大。洪爷脑瓜子灵光,也会来事,不硬碰硬,兢兢业业,的确发了点财。可村里人背地说,洪爷做生意,贩牛是假,倒卖军火是真,跟土匪、军阀和游击队都做过生意。在省城成都府,洪爷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还烧大烟。其实,烧大烟哪个乡镇不可以烧?到处都是烟馆子,何必到成都府烧呢?还说洪爷在成都府有大老婆二老婆,只不过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更是谣传了,高抬他了。洪爷跟生意朋友去成都府耍过一回,确实没进过烟馆子,倒是进过烟花楼,喝了回花酒,太贵,没敢进第二次。另外,有个财主看上洪爷的才干,很想招他为乘龙快婿。洪爷不想当上门女婿,就搁置了。民间演义得很离谱了。

洪爷辛苦,在方圆百十里的生意场上,算不得头面人物,顶多算个三四流的角色,或者说,手头不拮据,能转活泛罢了。洪爷是赚了些钱,也乐善好施,帮左邻右舍。他从不放高利贷。借了钱的,能还就还,实在还不起就算了,不逼债。洪爷的口碑还挺不错,乡亲说他好,生意场也说他好。可是,说他运气好,那的确是好。说他运气坏,那真个是坏,简直坏了个透。洪爷遭到连年的通货膨胀,辛苦赚的钱差不多都变成了一张张废纸,一捆捆钱连一担大米也买不回。他那个心痛,别人是没法理解的。洪爷被打回原点现了原形,如旧的赤贫。洪爷差点气疯了,几天茶饭不思。生意场上要好的朋友就劝他。

“洪爷啊,想开些。这是大气候,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草民百姓遇到了,那就得认命。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县城那几位大爷比起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来,损失肯定还要惨重。是啊,你会说,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再大,毕竟是个死骆驼了,强个啥?人家不也要活人?没听说哪个一头撞墙死了。时运转到了乱世,到处兵荒马乱,活着比啥都要强。洪爷,想开些啊。回头见。”

“回头见。”洪爷终于想通了,感觉特别饿了。后来,洪爷突发奇思和妙想。

“格老子,辛苦赚钱,钱倒是赚到手了,龟儿子钱又贬值,不值钱了。真他妈的倒八辈子霉了!老子凭啥不洋盘一回呢?”

洪爷请村里有名的任裁缝到了家里,给他量身做套衣服。拿出的不是啥布料,而是一箩筐纸币。这还真把任裁缝难住了,做了一辈子衣服,真还没做过钱衣服。任裁缝晓得,这些钱既是洪爷的血汗钱,又是一张张废纸,也晓得洪爷心里那个痛。所以啊,任裁缝做得很认真,一张张拼贴缝合,必须把自己的手艺亮相出来,不能整瞎了,败了自己一世的名声。花了两天两夜,做好后,任裁缝让洪爷试穿,很合身的长衫,只是走起路来要窸窸窣窣响。最后,任裁缝不要他给的一捆纸币,而要一升米作为工钱。洪爷二话没说,给了。

洪爷决定做出惊人之举。

他穿上长衫钱衣服在村里走。最初,村里人还没太在意他,后来发现他穿的衣服是一张张钱,还窸窸窣窣响。这一下炸开了锅,一传十,十传百,涌来很多人围观。洪爷不苟言笑,很庄重地在前面迈方步,一大群人在后面跟着看热闹,一路都有大人娃儿加入,仿佛是盛大的游行。走回到家门口,洪爷转过身,对那群人说话了。

“各位乡亲、老少爷们,我张洪年龄不大,才二十五六,也算是见过钱的人了。可这龟儿子钱有啥用呢?废纸一堆啊!我特意请任裁缝给我缝了这件长衫。格老子,人家不要这龟儿子钱,只要一升米。我张洪想请各位乡亲、老少爷们,今天就在这里,做个见证。”

说完,洪爷就进屋端了一箩筐纸币出来,然后脱掉长衫钱衣服,放在箩筐上,划燃一根洋火,点燃钱衣服和纸币。围观的那群人睁大瞳孔,唏嘘惊叹,但没谁去救火,也没谁去抢钱,都看着钱熊熊燃烧起来,变成黑蝴蝶满天飞。

火光在洪爷的脸上和眼里跳跃。

村里人说,洪爷有个聪明脑瓜子。

烧纸币和钱衣服后,洪爷真的心灰了,意冷了,对啥都不上心,完全混日子了。

新中国了,财主们自然就是残酷剥削农民的地主,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也不想跟财主们攀上啥关亲,像躲瘟神,唯恐避之不及。洪爷变成一个不会干农活的游民,化成分连下中农都算不上,最后归入贫农。洪爷要是有钱时像财主们去置办几十亩田地,肯定会划成地主,铁板钉钉。洪爷要是不一把火把钱烧了,不晓得会给他安个啥名目。地主,没田地,不成。资本家,没产业,也不成。那只能是奸商了。只要背上任何一个名目,在历次运动中,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洪爷觉得自己这是歪打正着,运气吧。

洪爷不会做农活,生产队长只好安排他看守山林,总不能让集体白养活他吧。凤凰落毛不如鸡。所以,一般人家都看不上他,说他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啥时候了,还充啥子爷哦,兔儿爷还差不多。洪爷的婚姻自然就耽搁了。

洪爷对三个儿子还是满意的。

哑巴有缺陷,但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可或缺。很遗憾,没人愿意嫁给他。要是哑巴成了家,就圆满了。

老二大庆高中毕业,招工还真进了炼钢厂,当了工人。

老三大兵初中毕业,混了几年,十八岁招兵还真当了大兵,守卫边疆的解放军。老三身着戎装,斜挎冲锋枪,骑匹枣红马,照了张相片寄回来。相片的大兵,着实英俊,略显稚嫩,让洪爷痛快地骄傲了一回。洪爷揣着大兵的照片,欢喜到村里的代销店闲逛,见人就把照片拿给看,得到很多羡慕和称赞。

洪爷很高兴,回家就叫哑巴炒两个菜,跟哑巴喝两盅。

大庆大兵提亲的人也多起来,隔三岔五,有媒婆上门。病老婆也喜得合不拢嘴了。

改革开放后,病老婆也死了,出现了很多倒爷。有人倒卖老票子,听说洪爷民国时做过生意,赚过很多钱。票贩子找到他。洪爷说:

“早烧光了,留着它干啥?见了,我就心烦,心痛。”

临终前,洪爷把三个儿子叫到床边。

“我死了,跟你们娘合坟。”他悄悄吩咐道,“我床下那袋老纸币,对你们也没啥用,给我随葬了吧。”

老纸币很多被虫蛀了,霉烂了,一碰成了灰。三个儿子谨遵遗嘱,将那袋老纸币放在洪爷的棺材旁,与娘合坟,垒成一座高大的坟山。

2016年7月

(原载2017年3月5日《荒土文学》微刊;又载2019年4月《文学纵横》杂志,总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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