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坡了。天边出现了火烧云。碾子村照在一片红彤彤的晚霞中。
横牛乌牛上身双脚赤裸黑红,脸也黑红且花,在外耍累了,肚子呱呱叫了。望见爷爷吆着黄牛回家了,他们也各自回家找吃的去了。乌牛是二伯父的三儿子。二伯父是生产队长。早晨,太阳有两竹竿高的时候,二伯父就要到生产队保管室的大槐树下敲钟,当——当——当。钟是一截约米长的废铁轨,挂在槐树的大枝桠上。二伯父每天在这里敲钟,喊出工,安排生产。“社员同志们,今天,男的,到湾里,修大堰塘堤坝——啊!女的,到烂泥槽,薅秧——啊!”反复喊三遍,算是安排了一天的活儿。男女的活会好几天都一样,随活路进度和季节缓急的变化而变化。社员出工了,家里就剩下老人和小孩。爷爷放早牛,要等到小晌午边黄牛吃饱了才回。婆婆做家务,煮饭啊,看小孙子啊。横牛吃了饭,把碗一推,就到二伯父家邀约乌牛。乌牛还在吃饭,端一海碗红薯稀饭吃,清汤寡水,米少,红薯多。乌牛就着泡酸菜喝下一海碗稀饭,肚子圆鼓鼓了,走起来晃荡晃荡响。横牛大他三个多月。两人都读完小三,下年该读小四了。两个年龄相仿,兴味也相仿,时常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睡觉(或你家,或我家),只是不在一锅吃,除非有喜事。每家孩子多,大伯父四个,二伯父五个,三伯父四个,横牛家三个。填肚子的却没多,过细粮关都紧张。横牛到灶房找吃的。婆婆在煮晚饭,弟弟在哭瞌睡。婆婆叫他带弟弟,顺手给他根黄瓜啃。
这时,娘收工回,将薅秧竿放门后,一边拿钱叫横牛去代销店买两扣黑线,一边抱过弟弟哄:“幺儿莫哭啊,娘抱!”横牛接过钱说好呢,一溜烟跑去叫乌牛。乌牛却被二伯娘吩咐去自留地掐葱葱了。他只好独自去代销店。尽管火烧云烧红半边天,他还是一路索然。忽然,他想起上午和乌牛下河捉鱼耍的快事来。
他们先在路边,一人撇一把带叶子的黄荆条,然后把裤管高高挽起,才到河坝脚背深的缓水地带用鹅卵石扎一个大围子。在大围子里又扎很多小格子,每个小格子在不同方位各开一道口子。而大围子在入水处和出水处也各开一道口子,入水口子是让顺水鱼进来,出水口子是让逆水鱼进来。大围子两道口子,像一座迷宫的两道门。带叶子的黄荆条捆成把,放在两道门旁。迷宫修好了,他们并不着急,像姜太公钓鱼就得耐心等。他望望太阳有十竹竿高了,明显感觉热了。上午几泡尿一屙,他们也明显感觉肚子空捞捞,咕咕响,也就不打算到水边的树荫下乘凉了,除非岸边有苞谷地,可以拌断几根苞谷杆当甘蔗吃,尿甜尿甜,聊以充饥。他们直接到腿肚子深的河水处,逮石头缝里的螃蟹生吃。当然不是生吃整个螃蟹,而是掰断两个大钳吃。大钳里的肉软和,淡咸。他们并不弄死螃蟹,而把螃蟹扔回水里。螃蟹照样爬,只是不协调了,片刻间消失深水里了。他比乌牛逮螃蟹有经验。搬开石头,发现螃蟹,他先用手掌将螃蟹压住,再用五指将螃蟹的两大钳六小脚箍住,最后才逮出水面。乌牛却用手指去捉,极易被螃蟹两大钳钳住,清疼,忙忙甩掉。偷鸡不着蚀把米。乌牛大钳没吃到嘴,螃蟹倒先吸了他的血。太阳快到头顶了。他回头看迷宫的小格子里板着很多小波浪,晓得鱼儿上当了,欣喜得发狂。
“乌牛,快!你扎下水口子,我扎上水口子。”
“好呢!”
他们快速跑去,用捆成把的黄荆条扎上口子,并在上面压几块石头将口子封死。高挽的裤管松落下来打湿了,他们也不顾及了,抓鱼儿要紧。鱼儿在迷宫里来回乱奔逃,找不到出口。有的逃到石头缝里,藏着头,尾巴还露在外边使劲摆。然后,兄弟俩不慌不忙将小格子的口子封死,就慢条斯理地瓮中捉鳖。这“鳖”就是麻鱼子、白条子、桃花板和土鲢鱼。兄弟俩平分每一种鱼,每人用一根勒去叶子下端有枝杈的黄荆条穿一串鱼带回家。他们回去晚了点,裤子打湿了,爹娘和爷爷婆婆也不责备他们,让他们赶紧换上干裤子吃饭,虽然还是清汤寡水的红薯稀饭,却吃得格外香。逮回的鱼,大人从鱼嘴开剪,顺道剪开肚子,把肠肠肚肚清干净,抹上盐,穿成串,用竹竿叼起(怕猫偷吃),晒成干鱼儿。
横牛想起逢年过节一家人吃干鱼儿,有他一份功劳,心里不无得意。他不知不觉就到了代销店,买了黑线,无意流连,却意外听到村部今晚有夜审,说人犯就关在礼堂小屋里。他猜想,肯定夜审下午那个游斗的吴瞎子了,有好戏看啰。他没在意老天拉上夜幕了。
午后,乌牛来邀他了,见爷爷一边逗弟弟,一边纽牛纤绳,就问候:“爷爷吃了!”爷爷说:“乌牛吃了啊,又叫横牛出去玩啦!”乌牛说:“嗯呢。”横牛用手擦着嘴巴出来。爷爷叮嘱道:“我告你俩,下河洗澡莫到龙潭子去。那儿水深,年年就有淹坏的娃儿。”洗澡不是洗澡,是戏水。他说:“爷爷,我们晓得了,走了哟!”爷爷说:“去吧,记到啊!”他和乌牛说:“好呢!”兄弟俩就顶着毒日头又到河边,见何家滩已有很多小伙伴脱得精光在打水仗了。他们也脱得精光,跳进滩里跟小伙伴打水仗。他氽水捉迷藏,氽水到岩边大石缝摸鱼。他有时能摸到一条大土鲢鱼,不小心很容易被鳍割伤。河里鸭子游到滩的下游,觅食,戏水;累了,躺在干河坝晒起羽毛来,很享受。日头开始偏西了。他望见滩上游的漫水桥上爷爷吆着黄牛过,就对还在打水仗的乌牛说:“乌牛,你看,爷爷放牛上坡了。”乌牛似乎没听见,照样跟小伙伴疯。他见乌牛的嘴巴已青乌了,很多小伙伴的嘴巴也青乌了。其实,他也一样。他们在水里泡得太久了。这时,漫水桥的土公路边传来敲锣打鼓和口号声。小伙伴都不再疯了,安静了,有的已爬上岸,循声赶热闹去了。一个赶热闹,两个赶热闹,一片赶热闹。他们活像一群小水鬼,都赤裸裸,也不怕羞,边跑边淌水。滚烫干硬的河边路,一片杂乱的湿脚印,湿气很快被蒸发了,脚印仿佛也被蒸发了。
“打倒吴瞎子,破除封建迷信!”
“破除封建迷信,打倒吴瞎子!”
民兵押着吴瞎子在游斗。吴瞎子被剃成个阴阳头,右手拿着棍探路,左手捆根麻绳被一个民兵牵着。后面一人敲锣,一人打鼓。不敲锣打鼓了,就边走边呼口号。河两岸做农活的社员也停下手里的工作,站起看热闹,议论纷纷。吴瞎子并没全瞎,青光眼看不清罢了。听大人说,吴瞎子有一面神奇的阴阳镜,能照人吉凶。曾有一家养猪不顺,猪老是害病,害不多久就病死了。晚上,病家悄悄到吴瞎子家问事。吴瞎子在阴阳镜上看了一阵,说:“你家猪圈的楼板用了古墓碑,换了就对了。”病家大吃一惊,确实有这么回事。当年修猪圈,差一张楼板。破四旧砸了古碑,碑没全烂,砸缺一角。他就请人抬回,镶上了。临走,病家送十个鸡蛋以示感谢。当然,运动来了,吴瞎子被当成牛鬼神蛇批斗,给上面交差,反正他也没法干农活。一群光屁股顽童壮大了游斗队伍。横牛想起下午的游斗,觉得太好耍,忍不住笑了。
月亮升起来,并不明亮,蒙了一层晕。天空挂了几颗零碎的星,眨一眨的,跟月亮相辉映。碾子村四周的山丘影影幢幢,远远淡淡。山丘边各处的灯火闪亮,表明散落各处院子里的社员收工后都在忙碌人畜的生活——那口吃的。不时荡漾几声狗吠、几声猪叫和小孩子的打闹声与吆喝声,随后这些声音也淡漠了,甚至也沉寂了。他们逮鱼洗澡的小河也没了白天的喧哗,确是安静了些,流水倒映着月亮、疏星和沿岸的树木哗哗而去。
横牛回去,悄悄告诉了乌牛,相约晚上看热闹。乌牛也欢喜去。他们忙忙吃了晚饭就假装睡觉去了。横牛给大人吱一声我跟乌牛睡去了,乌牛也给大人吱一声我跟横牛睡去了,两人却悄悄溜出了家门。两边父母都以为他们睡了,晓得他们白天在外面野累了。其实,爹娘很累了,白天忙生产队的活,晚上还要忙家里比他们小的弟弟妹妹,也没那个精力管他们,随他们去睡。爹娘养孩子跟养牲口差不多,只管填肚子,但要填饱肚子也很不易。
村部礼堂是碾子村的中心,与小学校、代销店和卫生站紧邻,围成一个四合院。这时,月亮已移到半空,比先前明亮多了。没有云,疏星也似乎比先前明亮了些。院坝上东一簇西一簇的杂草,矮小,青黑。北房后竹林的几竿高竹的影儿和侧环的几棵大柏树大槐树的影儿都撒到院坝里,疏疏落落,摇摇晃晃,仿佛漂泊在水面上。小学校放暑假了,教室空荡荡,院子也空荡荡。代销店和卫生站也早关门了。只有礼堂的主席台上还亮着红猩猩的一盏白炽灯,有问答的人声,有晃动的人影。横牛乌牛就在礼堂墙根的影儿里猫着,透过窗户,瞪大眼睛偷看,竖起耳朵偷听,并不吱声,怕里面的人晓得了驱逐他们,就看不成稀奇了。
“你咋个跑到别人村里干这种事呢?”问话的村支书坐在主席台靠墙的长桌中间,左边的国字脸在笔录,右边坐着中年串脸胡。村支书是五十多岁的老支书,看起来瘦精精的,个子不高,但威严,目光凶杀杀的。村里大人娃儿都怵他,见了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怯怯地吱声“书记吃了”,他鼻子哼一声算是回应。国字脸是民兵连长,复员军人,负责抓村里的阶级斗争,农闲抓民兵训练。串脸胡是村主任,没甚主张,老支书说啥就啥,说咋干就咋干。
“书记,我是没办法呀,家里娃儿多,断顿几天了。”说话的人五花大绑站着,低着头,背斜对着窗子,看不清脸样。背上的一根尼龙绳从房梁上掉下来牵在一个大个子手上,旁边还站了一个小个子,手里拿着长棍子。大个子小个子都是年青人,不是下午游斗吴瞎子的那班人马。五花大绑的人也不像吴瞎子,没剃成阴阳头。吴瞎子是个孤人,没妻儿。横牛觉得奇怪,很纳闷。
“断顿了,也不能偷啊。还跑到别人村里偷。”
“我只是想,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村里做这种事,没脸见人呢。”
“你你还晓得要脸面。那你咋个还叫别人逮着了呢?”
“唉,唉,哪晓得人家躲在暗处看守?我也只想弄一小袋麦子回去磨了,给娃儿搅顿糊糊吃。”
“光你有娃,别人就没有?别人就没饿肚子?”
五花大绑遭老支书一顿抢白,没法应答,头又低下去。
其实,老支书也晓得村里社员在这年月的日子过得苦啊,除了交公粮要支援国家反帝反苏,家家分的粮就不多,大多以粗粮(红薯、土豆、苞谷、南瓜、冬瓜)为主,尤其挣工分少的人家,分那点粮根本就接不上扣。很多社员暗地里偷偷往家里捎点谷子麦子回去解一时之危,生产队长睁只眼闭只眼。没法啊,人总得要活呀,总不能都饿死吧。村里已饿死了几个,他这个村支书也挺难过。
“还叫我们去领人,你好有面子啊!你给我说说咹,你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我丢书记的人了,现书记的眼了。”
“你倒光荣啊,你倒能干啊,简直是个大功臣!你给我们碾子村挣来了新荣誉——贼娃子村!狗日的,把你能的!我们都没脸见人啦!”老支书越说越气愤,一声令下,“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长记性的。给我吊起来,打!”
大个子小个子一起用力拉尼龙绳,将五花大绑拉离了地。人就横摆在空中。小个子象征性地打了两棍子。五花大绑直求饶“不敢了,不敢了”,直叫唤“哎——哟,哎——哟”。
横牛乌牛吓傻了眼,直捂住嘴,生怕发出了声。老支书跟国字脸和串脸胡碰头合计了一阵,发话了。
“把他放下来。——你们两个可以走了,不要拿出去说啊。我晓得了,拿你们是问!”
“不敢!不敢!书记,我们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嘛。”
“算你们明事理,回去吧。给你们记半天工分。”
“好呢。”
大个子小个子走出了礼堂。五花大绑泣不成声。
“你倒还委屈啊,一个大男人还哭上了!我们夜审你,也是给邻村一个交代,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到上面,给你戴顶破坏学大寨的帽子,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而且,肯定还会把你关起来。那时,看你全家咋办?!你先摁个手印。明天还要送笔录过去,连长一会儿跟我走,还要商量你的笔录。村主任一会儿送你回去,在公粮里先借你一袋麦子,把难关渡一渡,只是往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谢谢书记!——谢谢主任!——谢谢连长!”
横牛乌牛趁着月色,悄悄离开礼堂墙根的阴影,赶紧往家走。他们明显感觉肚子有些饿了,走到一家自留地旁,像耗子睁大眼睛寻找黄瓜或茄子。乌牛却摘到一根小黄瓜吃,清脆。横牛没找到黄瓜,只摸到一根小茄子吃,闷涩。他想到以前在茅草房掏麻雀窝找鸟蛋。耗子也要掏鸟蛋吃。要是肚子特别饿,他就生吃,将鸟蛋在牙齿一扣,蛋壳裂一个小口,一仰脖子,倒尽蛋清蛋黄吞下,也不管腥味有多大。有次,他却吞进一个孵化了的鸟蛋,感觉软碌碌的,但已下肚,呕吐了好一阵,居然还没拉肚子。不远处,路边黄荆丛中两只萤火虫在横牛乌牛眼里一亮一闪。
月已移到顶空,疏星还是眨一眨的。河水的流淌、夜鸟的一两声鸣叫和偶尔的犬吠,都加入到碾子村宁静的合唱里了。
2016年7月
(原载2017年3月11日《重头戏》微刊,第1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