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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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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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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的钟文强

天不见亮。起床铃还没响,校园倒显出黎明前的宁静与安详。

钟文强却意外地早醒了。他没当班主任,又没早辅导,并且上午还没课,按理应该好好睡个懒觉。红绸窗帘已透进小天井对面邻居的电灯光,散在雪白的墙壁,映得卧室隐隐约约的红。墙上的画、挂历,墙角转角柜的彩电,靠墙的大橱、书柜、书桌,耸立床脚挂满物件的木衣架,都依稀可辨,而且,还能清晰听见床头台灯上金鱼时钟的滴答声,外间女儿睡觉翻身的声音,厨房冰箱间或的轰鸣声。躺在身边的妻子方静,婆娑的乌发笼着白而秀气的脸蛋,更增妩媚的韵致;呼吸匀净,睡得很沉、很实,仿佛睡进了梦的深处。她小鸟依人般依偎着,像一只洁白的羔羊。这是钟文强久违的感觉。为想尽快富起来,日夜沉溺股市,他差不多快把方静的美忽略了,忽略到熟视无睹的地步。钟文强顿生愧意和怜爱之心,对方静头晚的怨与恨随之烟消云散,便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美美实实地欣赏起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忽然感到一只细腻的手像鱼在身上游动、摩挲、滑翔。原来她已醒了。这是他们每次争吵后和解的信号,在灵与肉的交合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婚后的爱情之舟曾有过几次狂风巨浪,但都力挽狂澜于既倒,如履平地,最后,回到安全的避风港。钟文强不失时机地把方静揽进怀里,亲吻,爱抚,揉摸,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主动弥补过失似的。双双坠入爱河。当他们琴瑟和合爬回岸上之后,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谁也不说话,也无须说话。一切都在不言中。钟文强感到精疲力竭的困乏,模糊的思想也随之飘进酣甜的梦乡。

当他醒来时,女儿上幼儿园了,妻子到小学上课去了。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顶棚上的老鼠不自觉,偏要给他制造声音,仿佛一群顽童涎皮挂脸故意捣蛋,不时地撵趟子,笃笃笃跑过来,笃笃笃跑过去。

钟文强头枕双手,静静回想头夜的事。深夜快十一点了,他才上晚自习回来。女儿呼呼大睡了,睡得很香,很甜。方静已没打毛衣了,躺靠在被窝看着外国故事片等他。他也困倦了。晚自习太长,一小时一节,熬到第三节已有学生打瞌睡了,尽管临近高考。而老师也哈欠连天,强打精神装模作样。钟文强匆匆洗漱毕,给女儿压了压被子就进卧室钻进热被窝。电视屏幕出现外国恋人镜头:拥抱,亲吻,宽衣解带;在美妙的音乐中作爱,热烈而放荡,那丰腴性感的女人像蛇一样扭动,呻吟,甚至狂叫……妻子已背过脸去说:“还看!啥时候了?睡觉!”“好。”钟文强自以为心领神会,忙着按遥控关电视,又迅捷地关了台灯。金鱼时钟已走到十一点五十二了。他周身燥热,脱得一丝不挂,搂住方静,去抚摩那丰满而坚挺的乳房。方静却很反感地推开他的手。“讨厌!——听我说正事,股市的钱取得出来不?”他仿佛被泼了盆冷水,亢奋的情欲迅速退潮,人变得清醒了。“正在大跌,怎么取,除非跳楼亏血本?”“那你说怎么办?”“啥子怎么办,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们小学要修教师宿舍了,暑假动工。要住,就得先交集资款。不住,就等你们学校修。”方静小学校与他们中学挨着的。中学无住房的人又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而他们现在分住的两间平房经常漏雨,耗子又多,早就想搬出这鬼地方了。“住,当然要住。”“钱从哪来?”“交多少?”“首付款至少两万。”“家里还有多少?”“不过一万。当初不叫去炒股,你偏不听!现在用钱了,哪里找?”“别埋怨了,好不好?一提股票,我就烦。”“你烦,我不烦?!”“好好好,都烦都烦。睡觉,我自会想法的。”妻子背对而睡。他一夜睡意全无,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黑漆的天空和黑漆的宁静。

钟文强想到这里,看时间已九点一刻了,但他躺在被窝还不想起来。

要是往天,上午没课,他已骑上破“琴鸟”自行车泡股市了。股市离学校不远,出校门顺东大街对直向前,骑车只需五分钟。交易大厅挺宽敞。人山人海,喧嚣嘈杂,完全无序,进出随便,买卖自由。四周是磁卡机。左边是深市股票交易屏,右边是沪市股票交易屏。每周只交易五天。每天四小时,上午九点半至十一点半,下午一点至三点。他初进股市还看不懂显示屏,问老股民才知,红表示涨,绿表示跌,黄表示持平。他感到交易大厅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可以使人不能自持。一次,他在家计划买深能源,但打卡时,被旁人一句话摧毁了:“哪个买深能源哟,除非倒霉了差不多!早就涨到位了,还不如买深星源,十送七的题材。”他觉得有道理,便轻易改变初衷,把深星源打进。哪知深星源股东大会只通过十送三,开盘后,连打三天的跌停板,而现在深度套牢。这仅仅是一念之差。钟文强自从套牢后,就不再天天去股市恭候了,只是在家里看看电视的股市行情。大概有一两个月没去问津了,反而觉得人轻松了许多。以前,天天去,中午几乎没休息过,身心都劳累,连做梦都在炒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人知道,都要明知故犯。他偶尔看一回电视,股票还是老样子;看二回却跌了一点。干脆,他连电视的股市行情也不看了,甚至忘了这件事。反正不到买价不卖,哪怕等一年、两年、三年……可真应了那句话“炒股,炒成股东”。但是,为集资款又牵涉到股票,仿佛把他的伤疤揭了。他再也不可能心如止水,必须正视严酷的现实。

钟文强进入股市是极其偶然的。平时,他上课后很少呆办公室,一般处理完作业就回家了,坐进书房(又是卧室)看书备课写教研论文。他偶尔也听到同事吹这人赚几千那人赚几万,只觉得热闹,离自己遥远,反映也就淡然,姑妄听之,就像鸭子背上泼水。一天,他找某同事,同事正在家里看股市行情,坐了一屋的年青人,边看边吹。他丈母娘入股市4000元,买了5手(1手就是100股)7元的深星源,守了两个月,已13.5元了,还没卖;不愧老股民,捂得!非要14元对半赚才卖;结果,卖成14.3元。也就是说,她净赚3500元!钟文强想,这要抵他教半年书了,一月口水讲干,还不得缺席,也不过五六百元。而老太婆没多少文化,何况自己还是大学毕业呢?于是,钟文强彻底动心了。他首先要做通方静的工作。方静知道炒股这事,但以为风险大,最初坚决反对,还是经不起他的鼓吹,最终勉强同意了,只许取一半去炒股。他8000元入市。当时,还不兴涨跌制。他买的第一只股票,是沪市的广华化纤,5.3元,10手。第二天,就涨到6元,他便忙忙卖了,赚了600元。结果,下午又涨到6.3元。虽有点后悔,但他初尝到炒股甜头,来得容易。而老股民已不屑于赚了,至少要见一千两千。他给妻子说了,妻子也高兴,但她说:“钱要装进腰包才是自己的。”当晚,他买了只卤鸭子和一瓶通化红葡萄酒,举家庆贺。然而,暴涨必有暴跌,就像有波峰,必有波谷。“一二·九”事件发生了,股民们把这个双休日称为“黑色的双休日”。《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一出,百分之九十九的股民都在劫难逃,股市连打几天跌停板,想卖都卖不出。许多挪用公款的,已血本无归,便跳楼自杀了。钟文强除去赚的2500元亏了不说,本还亏掉4000元。所以,他总结自己炒股,是猴子抃卵——越抃越短,并且贪得无厌。股市,从来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到哪里去找这一万块钱呢?如果股票卖了,从此不炒了,但也差6000多元,这意味着折定了,于心不甘。如果向双方父母兄弟姐妹告贷,最多能凑个5000元,却难于启齿。双方父母都是退休的,积蓄也不多。而他的弟弟,玻璃厂面临倒闭;方静的姐,棉纺厂早就发不起工资。即使他们有,自己不但没帮助,还用钱炒股,亏了向他们伸手,于情于理都是令人难堪的。何况别人还有一家人?实在没法,只有卖股票,再向朋友借点,必须先住房,以后有钱再卷土重来不为迟,反正股市还在。

这时,学校做课间操的广播响了,放着雄壮的《进行曲》。体育老师的哨声尖而急。紫红色的亮光笼罩着卧室。钟文强才想起中午的菜还没买,便匆匆起床将屋子收拾干净。他上街买菜,心沉甸甸的。

天气不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1997年10月于中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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