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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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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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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之死

王木匠在两点二十八分之前是快乐的,一路还沉浸在跟女婿喝酒的快乐中,感觉自己幸福得“不知老之已至”。

自从去年老伴去世后,王木匠越发感觉养女儿的好。他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王志贵独立门户最早,养一儿一女,后来修楼房到村公路边。他只有到村公路边小卖部买油盐酱醋和打散酒才到大儿子家坐坐。大儿子没有继承自己的衣钵——学木匠,其实是学过的,只是半通不通,手艺连自己都不如,喜欢不动脑筋地扎笨,种二十多亩农田(村里很多壮劳力都出门打工了,良田荒芜,免费承包过来种,田主可得政府补贴),勤劳地盘养两个娃儿,日子倒也过得去。两口子晒得又黑又瘦,都在忙里忙外,碰到煮熟了就吃,碰到门锁了就走。孙儿在外省读大学,寒暑假才能见上一面。大孙女在县城读高中,一月才能见上一面,放月假回来总要上老房子来看他这个爷爷,让爷爷开心开心。幺儿子王志富也成家立业了,挨着老房子也修起了楼房,养了一女,也想像他大哥那样再生一个娃,可计划生育管得紧,不敢超生,罚款交不起。小孙女在乡上读初中住校,一周才能见上一面。幺儿两口子倒也孝顺,不让老两口儿住老房子,王木匠不干,故意说:“老房子住到舒服,习惯了,房子空着,难道养耗子不成?!”其实,老两口儿深谙大家庭的难处,儿女大了都要自立门户,没法伙在一起过日子,在一起就要打肚皮官司,甚至吵架,搞得一家人不和睦,尤其婆媳之间的矛盾似乎没法调和的,这叫“远香近臭”。幺儿子也没有继承自己的衣钵,出门到浙江打工去了,幺儿媳妇在家看管小孙女的学习和生活。王木匠最初老是琢磨不透,难道自己的手艺一点都没遗传给两个儿子?

一个人的时候,王木匠独自坐在自己的木工房里琢磨,后来终于琢磨通了。自己的手艺在碾子村算不上一流。碾子村一流的木匠,在忙闲时可以凭借手艺出去挣钱换工分,当然就可以出去吃香的喝辣的。嫁女的,要请木匠做嫁妆,比如柜子、箱子、木盆、椅子、梳妆台、洗脸架等。有老人的,要请木匠做寿材,用上好的柏木,一个老人一副,表示儿女对老人的孝敬之心。修房造屋的,要请木匠上梁,做门窗,讲究的还要做雕花,镂空的,木刻阴纹阳纹,什么双喜花鸟呀,什么花开富贵呀,什么龙凤呈祥呀。一流的木匠,既是木匠,又是漆匠;不仅木工做得好,还要木活漆得好。所以嘛,一流木匠方圆十几里都闻名,有的要提前一年甚至两年预约。自己差不多忙闲时没人请,更不要说预约了。做的木活还过得去,就是慢些。慢也没关系,只要做得好,还是有人接受的。自己的短处在不会雕花,也不会漆。雕花讲究灵性和手巧。漆讲究很多道工序,打底子用什么漆,用多少量,每道工序都必须一丝不苟,漆出来的木活才能照见人影儿。谁家愿意请了木匠之后又请漆匠呢?太麻烦了!一人包干到底,多省心啊。自己没底气,也没法儿强求两个儿子跟自己学。一切随缘吧。但自己到底还是老派木匠。新派的木匠叫钉子木匠,离开钉子就做不出木活。行头都现代化了,用什么电刨、电锯、机床、打钉机了。工作间离不开电和机器,已不是手工作坊了,差不多已车间化了。说自己还算老派木匠,是因为一般都不用钉子,讲究榫卯结合,榫头处顶多嵌的木楔子多一个两个,然后刨光,还是美观大方的,还是紧密牢实的。自己的木工房就是个手工作坊,布置在紧挨灶屋的偏厦里。木工房正中,两个大马架子上放了一根大方木。大方木早不光滑了,钉有抓钉,放有刨子和斧头。大方木上方吊挂着一盏白炽灯泡,白天天阴和晚上做木活才开电灯。地上散着些刨花儿和锯末面,堆着些成型的木盆、木桶、木箱。有些是别人订做的,有些是自己做的准备逢场天去卖。墙角立靠了些木材和木板,有柏木、松木、杉木和杂木。老式的行头长锯、短锯、挂尺、墨斗挂在烟熏黄黑的墙上。还有些长刨、短刨、凿子和斧头放在靠墙里面的柜子上。长刨来刨长的木板,短刨来刨短的木板。长锯又叫大改锯,整木要改板,用墨斗弹了墨线后,将整木用抓钉钉在柱子上,由两个壮劳力的男人一上一下按着墨线拉长锯,锯末就随着锯齿的上下拉动而乱飞,就像一群小飞虫。短锯是自己改短的木板木条木框用,很上手。而自己做起木工活来是很享受的,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没人请没关系,那是技不如人,就得承受这份尴尬。人生笨了,有活干就行了。他经常这样宽慰自己。有人订做木活,就帮人做;无人订做,就自己做木活。卖了,也能挣些油盐酱醋茶的钱,还有买酒喝和买叶子烟抽的钱。忙闲了,别的人就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摆龙门阵,或者凑一桌扯长叶子(打川牌)小赌。他从不去凑那个热闹,没兴趣,就回到自己的木工房鼓捣起自己的木活来,自娱自乐。现在,老伴也走了,儿女都成人了,自己再也没那个心劲儿做木工活了,但还是喜欢常到木工房来坐坐,一坐心就静下来了,慢慢卷叶子烟,慢慢抽一烟锅(纸烟太温和,不过瘾,没叶子烟劲大),并且感觉踏实,心里很暖和。老房子那么宽,总是空荡荡的,一个人走在屋里,形单影只。以前,老伴总是坐在堂屋做手活路,看电视,招呼你吃饭,招呼你喝酒,帮你晒叶子烟,到处都是老伴的气息和身影。

女儿王志花排行老二,嫁到区上一个干部家,养了一儿。王木匠想起老伴得病前给老伴做七十岁的生日,儿子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外孙一大家人欢聚一堂,甚是热闹和喜庆。饭桌上,老伴当着儿女们的面说:“老头子,我死了把我埋在老房子后面就行了。这样好享受儿孙的烟火。你呢?”王木匠说:“我嘛,随你。合坟更好!”没成想老伴在这一年冬天肺气肿哮喘老毛病发着,气紧不过来,先走了。坟就在老房子后的土坡上,松柏翠竹掩映。今年,王木匠七十五岁的生还是女儿记得,前天专门来接他去耍。大儿子小儿子早把他的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儿子虽然在家里忙农活,连句话都没有。幺儿子在外打工,连个电话也没有。两个儿媳妇更不用提了,毕竟是百家门上的,就不用奢望了。自己的儿子不提,媳妇们就是记得了,也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有自己的忙。老了,没用了。养儿就是个名誉,说某某后继有人,人丁兴旺。谁还关心你这个老不死的呢?你不卧床眠枕,你不让人端药递水,你不碍手碍脚,你不讨人嫌,就是不错的了,就是烧高香的了。他们都会望空祝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是女儿贴心,不是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嘛,实际上更是爸爸的小棉袄。她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候,有空就回来看望。这种巴心巴肝的关爱多少冲淡了王木匠失去老伴的落寞和孤寂。在女儿家耍了两天,七十五岁的生也做了,外孙也见到了,昨天外孙就到县城上学去了,又是高三,马上要高考了,很紧张的。今天,女儿女婿都要忙着上班。中午,还是女儿忙着提前回来煮的午饭,女婿上班是不能喝酒的,还特意陪着喝了两杯。一点前,女儿女婿都走了,赶着上班去了。王木匠酒足饭饱,很尽兴了,就主动收拾了碗筷桌子,也没心情去眯个午觉,收拾了自己的褡裢不辞而别,就出发回碾子村,一路还哼着川戏《玉簪记》的《朝元歌》:“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 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明显双脚有些轻飘飘的,走到区政府外的围墙边,王木匠想,女婿就在里面上班呢,女儿在一家商场当会计呢,心里美滋滋的。围墙用火砖砌就,两米多高,布置的铁丝网已生铁锈了,猩红猩红的。年深久了,火砖上长有青苔和爬山虎,差不多已看不出本身的颜色,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有些小豁口。

王木匠在两点二十八分时还哼着“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明显感觉双脚不是轻飘飘的,有些站不稳,大地晃动得很厉害。王木匠的潜意识告知他发生地震了。他倏然闪现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那一年,国家也很不太平,先后走了几个国家领导人,就像村民说的那样,地震不是好兆头啊。松潘平武也发生了地震。余震对碾子村影响不小。很多土木结构的茅房瓦房都震松了,土墙都裂了一指二指宽的缝隙,能看见墙里起拉扯作用的篾条。家家户户都在屋外用晒席搭了地震棚。防下雨,还在晒席上苫了稻草或搭了塑料布。地震棚有的搭在院坝里,有的搭在房后的竹林里。王木匠家的地震棚搭在院坝里。有天中午,王木匠一家人正在堂屋方桌上吃饭。突然,方桌在抖动,菜碗在跑路,房顶上的瓦也在跑路,刷刷响。大儿子喊起来:“快跑啊,又地震了!”他端起饭碗就往院坝跑。老院子其他人家也跑出来了,唏嘘不已。有的老人不无感叹地说:“老天爷要收人了。”王木匠正值壮年,从不信邪。第一天晚上睡觉,老婆娃儿都去地震棚里睡,他不去。女儿王志花就劝他说:“爸爸,还是跟我们在屋外睡吧。”王木匠说:“怕啥?你们怕,你们去。我就守在屋里睡,免得贼娃子来偷东西。”老婆说:“除非贼娃子不要命了才会来偷东西。你连命都不要了啊!”王木匠说:“没你说的那么玄。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两个儿子望了望他,也没奈何,由他去。当天晚上,没有余震,大家相安无事,可他一晚上却没睡着,总担心地震来了,来了。第二天一早,大儿子王志贵起来去担吃水,不小心把水扁担钩弄落到地上,声音齐刷刷的乱响。王木匠听到,以为是地震了,一跟头爬起来就往屋外跑,正好撞上担水的儿子。王志贵说:“爸爸,你跑啥子呀?”王木匠说:“刚才不是地震吗?”王志贵笑了,说:“哪儿来的地震?是我不小心把水扁担钩弄落到地上了。”王木匠说:“吓了我一跳!”煮饭的老婆哈哈大笑,奚落他道:“你不是不怕吗?”王木匠说:“一晚上我都提心吊胆,瞌睡都没睡好。天亮了,好不容易眯睡着,又被吓醒了。——唉,今晚还是跟你们睡地震棚,心里踏实些。”可围墙经不起摇晃,倒塌了。火砖砸在王木匠的身上,一块火砖砸在王木匠的头上,顿时砸断他的联想。王木匠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看见地上的血像一根根蚯蚓向四处爬,先还有知觉,感觉自己渐渐轻飘起来,仿佛看见自己的老伴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他紧赶慢赶就是撵不上。

不久,王家老房子后的土坡就堆起了一座大的新坟山,依然松柏翠竹掩映。

这次大地震,震源在汶川北川,8.0级。碾子村没有房屋垮塌,也没有人员伤亡(王木匠例外,他死外村,严格讲不算)。只是有的土墙偏斜了,村民砍根大柏木支撑墙上,继续使用。后来,外省援建,将村里的漫水桥修成一座高架的钢筋水泥大桥。当年高考,灾区延迟一月考。这些都是王木匠所不知道的。

 

                                                   2017年7月

原载2018年2月11日《家乡》杂志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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