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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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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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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土石相伴的苦乐人生

每个人都希望人生走上平坦的路,但绝对平坦的路是没有的。山路弯弯,水路弯弯,人生的路,何尝不是弯弯绕绕。人生总有坎坎坷坷,绝路逢生,犹如枯草逢春,最值得铭记和高兴。

“老大”的过去经历,很少对孩子们讲,可以写本书,一生被土石羁绊,命运一波三折,最终苦尽甘来,笑容满面。

“老大”是大姨家长子,是我敬重的大表哥,家人爱称他“蒋老大”。蒋老大差不多与共和国同龄,1952年生于江苏省淮阴蒋集公社。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国家经济亟需恢复发展,百废待兴。蒋老大的一生,路漫漫坎坷波折。他搬了三次家,与他有关三个故乡,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一生长叹息以掩涕兮,晚年算是幸福美满,儿孙绕膝,其乐融融。

蒋老大共有姐妹兄弟七人,大姐比他大三岁。从他记事开始,就颠沛流离,为生存而拼搏,和命运抗争。

他经历了初级合作社到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吃过集体大食堂。老大回忆说,当时干活的劳动力可以在食堂多打一点饭,小孩子、老人不干活就少打一点饭。苏北老家人口稠密,土地数量有限,到1960年全国学习苏联大炼钢铁,各家把锅与铁、铜全部收集,上交给国家。自然灾害严重,又与苏联断交需要还债,所以农民生活十分艰难。老大他们年少时,吃过树叶、树花、 野菜,凡是能度命都吃过,也解决不了温饱问题,童年的快乐与他失之交臂,与老大没有缘分。

无论身陷怎样的逆境,都不能绝望,因为前面还有若干个明天。大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为了孩子能活着,老大的父母,也就是大姨父和大姨带着全家人背井离乡,逃荒到安徽祁门县,安徽成了家人们第二故乡。奔向安徽的沿途,有许多逃难的人,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有的就躺下,再也没起来。大姨她们当时考虑再三,没有带老大去逃荒,因为老大是小学二年级学生,要读书识字,需要顶起家族未来的希望。老大和他的奶奶在苏北家里节衣缩食,相依为命,度日如年,有的时候饿了靠喝白水充饥,对父母的思念埋没在心里。

乐观的人在逆境中仍然有希望,但希望在哪里,需要漫长等待。大姨一家人在安徽艰难地生活了三年,值得庆幸的是,家里没有人“掉队”,都活了下来。1963年国家控制外流人口,大姨父和大姨他们又被遣送回原籍老家,颠沛流离,苦不堪言。1964年国家又搞“四清运动”,大姨父是地主成分,受到牵连,家里生活雪上加霜。命运的坎坷,生活的艰辛,锻造了蒋老大吃苦耐劳的意志,他比同龄人立事早。

现实不论怎么严峻,只要未来有希望,人的意志就不容易被摧毁。蒋老大磕磕绊绊,好不容易上到小学毕业。那时候各家各户没有电,全是煤油灯照明。一天三顿饭全是依靠石头小拐磨磨粮,烧火材是扫回来的残枝树叶。有时候蒋老大带着弟弟们,到各个机关或铁匠炉捡煤渣,烧火取暖做饭;有时户外蒋老大还要肩负起挑野草、挖野菜喂猪的担子。到了1968年,他到农中又上了一年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此后蒋老大不上学了。蒋老大的文化程度不高,不是他个人的错,是时代造就的结果,历史的印记牢牢镌刻在他的心里。

成人后,蒋老大就开始在生产队劳动,变成家里主要劳动力。每个工日挣一角几分钱,到年底结算,口粮钱生产队提留,家庭劳力多的人能剩几十元,劳力少的透支,欠生产队钱叫“账肚”。那个年代什么都是计划有指标,日常生活用品需要用票,如布票、粮票、油票、糖票等。生产队收的粮食,在地里就估产量,给农民一年留三百斤,其余都要卖给国家。农民粮食少,只能过着呑菜喝汤的日子。大姨家人口多,大姐出嫁后,家里还有八口人,家里有点吃的,蒋老大还要让给弟弟们,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夜晚老大只能眼巴巴望着星星发呆。

追求美好的生活,是每个人不变的目标!蒋老大为了家人更好的生活,从十八岁就去挖河修水利。他参与了几个大型水利工程修建,如洪泽湖下游二里八地下通洞,渠西河、渠东河、六塘河、包河、洪泽湖护提加固等共有九道,还有其他地方小型人工水利等。修渠、挖渠、运土、运泥等都是力气活,每个工程都少不了蒋老大的汗水和足迹。汗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发出男人特有的土气味。穿着鞋一歪一滑,挑泥土不方便,也很费鞋,家里没有那么多鞋穿在脚上磨损,蒋老大有时就光着脚劳动。累了坝上睡觉,渴了喝不干不净的河水,每天吃工地上窝窝头,还好饿不着。  最近两年,看到新播电视剧《红旗渠》,蒋老大眼里闪着泪花,心里想着自己当年也和他们一样,为家乡的水利建设出了很多力,也是功臣,觉得付出的苦值得。

苦难的生活,掩盖了蒋老大内心的青春萌动。整日奔波在修渠的泥土里,二十六岁的蒋老大也没有对象。蒋老大也需要女人照顾,但他不敢想成家事宜。原因多方面:一是天天出工,没有人介绍;二是因为他们家是富农出身,成分不好;三是家里穷,有兄弟五人,根本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他,他的婚姻是人生坐标系里的未知数。

人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就在前方不远处。改革开放的春风慢慢吹开了尘封的土地,老树发出嫩芽,春雷震天动地,蒋老大的苦难生活有了转机。

1978年蒋老大闯东北的姨娘——我的母亲,从黑龙江回老家省亲,看到大姨家的处境,就想办法把蒋老大和他三弟两人落户到黑龙江。蒋老大和他三弟来到第三个故乡。

那时候我已经八岁,能记住一些事情。我们家其实也不富裕,只不过北大荒地广人稀,资源相对丰富。我的父母是20世纪50年代末移民来东北,安家比较早。我们兄弟三人,再加上蒋老大他们哥俩一锅吃饭,确实也不易。幸亏父亲当过生产队长,后来还做大队会计,母亲善良随和,我们家人缘好,邻里亲朋都很关照,日子过得还可以。1979年符合征兵政策规定条件,父亲把十九岁的三表哥送去当兵,圆了三表哥从小喜爱橄榄绿的军人梦想!

母亲又张罗给蒋老大成了家,和我们家暂时住东西屋。在生产队的帮助下,脱土坯、打地基,第二年又给蒋老大盖了新房子。蒋老大的老婆是河北乐亭人,蒋大嫂很能吃苦,她河北口音重,我们都开玩笑叫她“河北老呔”。蒋大嫂的姐姐和我们家隔得不远,知道老大能干,秉性好,就促成了这门亲事。用蒋老大的话说,大嫂是个贤妻良母,勤俭持家,是能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好妻子。大嫂为蒋老大生育了两个儿子,是和老大相伴一生的人。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加快,1983年生产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蒋老大分了近三十亩地,又到附近农场包了七八十亩地,一干就是十年。每年春夏秋,起早贪黑,赶着老牛车,在没有什么机械设备的条件下,全靠他们夫妻俩没白天、没黑夜忙活。经常一天不着家,带点干粮和水,在地里吃、地里休息,屯里人都佩服蒋老大两口能干。他们俩孩子也很独立,中午在家自己吃点早晨剩的饭,有时候到我们家吃饭。凭借他们夫妻俩在黑土地上的打拼,不到十年光景,蒋老大就成了屯里少有的“万元户”之一。

富了不忘本,落叶归根,故土难离,思念是一种美丽的孤独。农闲时节,夜深人静的时候,蒋老大睡在炕上想起苏北老家红土地和亲人,潸然泪下,思乡之情愈来愈浓!

1993年末蒋老大和他三弟商量,决定回归故里,搬迁到江苏镇江大姐家附近。搬走的那年,恰逢我大学放寒假,清晰记得老大把东西运回苏北老家的情形。锅碗瓢盆、铺盖衣物、各种工具、小件电器、除了几件木头家具没有拿走,其他都装进了火车集装箱。为了少占地方,把一辆旧的“金鹿牌”自行车拆开放置。到了火车站台,工作人员不让运,怕自行车是“偷盗”来的,后来还是取来自行车证,才装进集装箱。当时我们劝蒋老大和大嫂,有钱到南方啥都不缺,这些东西的运费都可以买新的。老大他俩说“破家值万贯,到江南不用花钱再置办”。我想他俩除了会过日子外,还是对老物件有特殊的感情,难以割舍吧!

到了镇江后,蒋老大也吃了不少苦,先买下村部靠山边的闲置老房子,和一同搬回去的三表哥一起住。房前屋后有点空地,蒋老大和大嫂抽空种点茶树。几年后新茶下树,大嫂学着翻炒茶叶,灌装起来卖一部分挣点零花钱,还可以自己留点茶,泡上一壶,抿上一口,心里美滋滋的。他们买了一辆拖拉机和三表哥一起到山上拖石头运输,一车要拖到六吨重,还要自己装卸。大嫂在石粉厂打粉也很苦,都是一百斤包装,要她自己装车、卸车。辛勤的土石劳动获得了回报,动用原来所有的家底储蓄,2003年蒋老大在镇江农村,盖了自家二层小楼房。盖房子基本上没雇工,都是自己出力,用了半年时间才建成,他的生活像小楼一样步步高。

世间有成功和失败,关键不在于知道如何做,而在于做了没有。经历岁月洗礼,蒋老大由苦到甜,岁月的沧桑都记录在老大的皱纹里。

老大的两个儿子陆续成家,娶媳生子。大儿子在南京成立自己的小公司,二儿子在镇江开了汽车修理部。儿子们都在城里住上了楼房,两个孙子即将上高中,小孙女上幼儿园大班。蒋老大感到很幸福,很满足。他除了照看孙女外,也闲不住,时不时干点瓦工活,砌砌墙、抹抹泥,每天挣一百六七十元。蒋大嫂也是年轻时累的,血压高,还有甲减,每天都要吃药维护,有空也打点零工。蒋老大说,家里也不缺这点钱,只是一生没离开与泥土、石头打交道,接地气!

少年的苦,青年的累,中年奔波举家的搬迁,老年的打零工,形成了蒋老大一生的完整曲线。

2012年我送儿子到南京上大学,路过老大家,他们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回忆起当年我的母亲,老大他们流泪了。往事不堪回首,老大他们说,如果没有我的父母帮衬,就没有他们今天知足的生活。

风霜雨雪搏激流,老大现在也到了晚年。他说,孩子们让他养老,他自己闲不住,经常干点小活是为了运动,怕闲下来生病。他说要懂得生活的不容易,要珍惜自己的过去。

岁月悠悠,忘不了往事辛酸。年过七旬的蒋老大身体硬朗,每天骑着电瓶车在人海中穿梭,迎着和煦的暖风,沐浴着朝阳,他想起安徽、黑龙江、江苏三个故乡,一生与土石相伴,心里阵阵酸楚,有不了的情缘。

蒋老大说,有机会一定回黑龙江或安徽转转,到自己生活过的,和父辈逃难过的地方看看,希望老大如愿以偿。

年前我回故乡祭祖,故乡的村庄还残留了几间土坯房,但蒋老大住了十四年的房子早就不见踪影,房址遗留的小土丘和荒草似乎说着“蒋老大”的故事,我想一定是蒋老大在江南故乡,植入了某种思念。父母故去后,哥哥守护着翻建的老屋,守护着父辈和“蒋老大”耕耘过的土地。如今连蒋老大居住的屋子也消失了,还能满怀期待地希望他再一次回归吗?

突然想起《河边对口曲》的那首歌:“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当蒋老大听到这首歌时,想想他从运土挖泥修渠、刨土种地收地、运石粉石、砌墙和泥,与土石相伴一生,犹如故乡归,蒋老大定会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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