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婉
说起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灰狼是邻居家的狗,小狼狗。灰狼的母亲叫黑狮,是一条很仁义的狗。老远闻到陌生人的气息,她就会在院中狂吠,吓得初登门的人避得远远的。但只要主人出门迎客,她便立即停止不友好的叫声,转而扑到客人身边东闻闻西嗅嗅。下次你再登门,即便主人不在,她也不会再冲你喊叫,虽与之一面之交她也能以礼相待了。灰狼从小在母亲的熏陶下也具备了这秉性。当母亲叫时他也跟着叫,稚嫩的声音竭力显出凶恶;当母亲迎客时他也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但灰狼毕竟是个小孩,而且是个小男孩,他的调皮捣蛋也在所难免。邻居家除了养他们母子外,还养了一只温柔的白猫,于是出现了有趣的相处。灰狼伙同母亲常常逗弄白猫。母子俩一个截头,一个截尾,逼得正怀孕的白猫看见他们就逃。院中是母子俩的天地,屋里是白猫的天地,猫儿偶尔忍不住出来时也是小心翼翼,溜着墙根走,缩在一处可能不被灰狼发现的地方晒太阳,日子挺难过的。但院中有主人时白猫仗着主人的宠爱也不怎么理睬灰狼。有次我与邻居雪姨坐院中吃午饭,大肚子的白猫趁我进屋盛饭跃上我的小凳,这时一旁的灰狼走过来,伸出前爪去拔弄白猫,要把她赶下来。也许他觉得白猫太不礼貌,乱了秩序吧。白猫并不理会,端坐不动,任灰狼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直到我赶下猫儿,灰狼还在一旁狠狠的瞅着她。
有天晚上,我洗完脚发现只剩了一只拖鞋。第二天早晨在门外发现了另一只,已被弄得黑不溜啾、湿淋淋的趴在那儿。这是灰狼的杰作。不久另一只也遭此厄运,而且被撕咬一番。也许是漫长的黑夜使灰狼寂寞吧,他常常夜里把窝里垫的棉花、烂席衔出来撕咬,撒得满院子都是,早晨都首先要清扫他的战利品,而且也还没养成他母亲的习惯,随地拉撒,害得人跟着收拾。
只要我开门,灰狼准跟着挤进来在屋里跑,黑狮有时也进来,母子一前一后。但只要跺脚喝一声,黑狮便低头乖乖出去,灰狼也紧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出去。有时他独自进来,你怎么赶都不走,你用脚去推他时,他索性卧下,仰头看着你,象一个撒波的小赖皮,直到你不耐烦时训斥并用力推搡他时他才起身走出。不久他又学会了在外面用爪子打门,看人不理他时,也便自去游戏了。若正在厨房做饭,冷不防门“啪”地一声被推开,毫无礼貌撞进来的准是灰狼。
灰狼实际是一条棕色的狗,眉毛是白色的,短粗,人称“四眼狗”。四条小短腿,骨节粗大而且肉滚滚的,两只眼晶亮晶亮。有次雪姨令他握握手,他居然抬起爪子搭在雪姨手上随着摇动。你若用脚去逗弄他,他便张开嘴去咬,用爪子扑,一次次的扑,你若抖动脚,他便跳在一旁警惕的注视着这动的东西,蹲下,慢慢瞅准时机一扑而上,坚持不懈,固执得象个小傻瓜。他最喜欢人抚摸他的头部。你在他头上搔动,他便一转身卧下舒服的闭起眼享受,偶尔掀开眼皮感谢似的望着你,那眼里流出一道驯顺而温柔的光芒。有时他调皮了,雪姨便拿把扫帚边大声喝斥便威胁似的扬扬扫帚或碰碰他,他若觉得主人真在生他的气,便乖乖蹲下,顺着眼,或扬起脸可怜巴巴的看着主人,小身子随着扫帚一抖一抖 的,全不见了调皮的神情。
灰狼更多的是与母亲嬉戏,常常是他一纵扑到母亲身上,张开口去咬,黑狮轻轻一搡他便倒在地上,黑狮伸出前爪拔弄他,他便抱着母亲的腿佯装着咬,嘴里发出呜呜快活的声响,有机会翻身时又去扑到母亲的身上,发出汪汪的恫吓,这时的黑狮只是慈爱的任他撒娇。母子俩常在院中玩得热火朝天。偶尔你扔给他们吃的或玩的东西,常常是灰狼一跃而上,抢先叼在嘴里,黑狮只是若无其事的瞅着。有时灰狼在院中玩得不耐烦了,便从铁门缝里挤出,在外面撒撒欢又挤进来,而黑狮一般情况下从不擅离院子。母子俩 ,一个幼稚一个成熟,就如人类的童年与成年。
灰狼终于结束了他无拘无束的生涯。主人用铁链拴住了他。他已经将近三个月的年龄了。一同被拴住的黑狮安静的呆在窝里,灰狼却不停的转,不停的扭着脖子企图摆脱那项圈与铁链,他一次次向外挣着,嘴里发出汪汪的低吠,却总一次又一次被铁链拽回,他狂怒焦躁的挣扎着,直到精疲力尽。黑狮静静的瞅着儿子,仿佛无动于衷。她趴在那儿,眼神柔和甚而带些洞察一切的悲悯的慈爱与无奈。她早就习惯于这种束缚了。累了的灰狼有时站在母亲身旁不再动也不再叫,眼睛里闪着一种逼人的黑色光芒,那是一种原始野性的光。
一旦主人给他放风,他便跟着母亲惊马一般带着一股久蓄的力冲出院门,在外面狂跑好大一阵儿才会在主人的吆喝声中不情愿的走回院子,但还不时挤出铁门跟着倒垃圾或做其他事的主人跑前跑后的撒欢。
有好几个夜里黑狮总领着她的儿子冲着黑漆漆的夜狂叫不止,吵得人睡不着觉。出去喝斥时她停止一会儿 ,待你进屋她就又继续狂叫。雪姨说,黑狮的发情期到了。
不久灰狼孤独的时候到了。黑狮被送走直到她再生一窝孩子才能回来。不知道他们分别时什么样。或许黑狮安静的被牵走,灰狼则无知的看着母亲走。只是不久他才觉出一种异样吧?他被独自拴在窝中,以往母子相偎的情景不见了。头两日他绕着铁链打转并狂叫。那天我在屋中听他叫得凄切而急躁,便走出来,他看着我的目光显得那么无助而悲哀。我帮他顺开在身上缠了好几圈的链子。他不再叫,只用头与腿蹭我的裤腿。我回屋时,他又急躁的叫起来。又过了几天,他似乎习惯了没有母亲相伴的日子,只是安静时眼神里似乎透出一种无奈的孤独。或许,他在朦胧的忆起与母亲亲昵撒欢时那欢乐温暖的情景吧。
元宵节的晚上街上人群涌动,雪姨家没人,只灰狼在院里。我推开铁门,他便窜上来跟我腻。拿了东西我又走出去,他却挤出铁门跟着,任我怎样喝斥都不回去。一直跟到大院中的大门处,才见他折转头跑回去。他从来没出过大门到街上。我们看了焰火回来时,刚走入大门,灰狼便扑过来,亲热的蹭前蹭后,甚至抬起上身挨到我身上。一刹那令我想起我十多岁时我们老家养的那条黄狗,我们每次回去,刚一拐进离村很远的小路,他便早听到消息似的跑到村外等着,跟在我们身前身后扑上扑下亲热个不够。
灰狼已经不再跟你抖动的脚争斗,不再走进屋子赖着不出去,不再是偎着母亲的孩子。他被拴住时不再急躁的狂叫。
灰狼的童年正在结束。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个住了一年多的有着铁门的小院。不久听雪姨说,灰狼被送走了。他的母亲黑狮后来回来了,却在一个大雨之夜跑到街上,从此再没出现。
灰狼,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