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让我摸摸你的下巴喷掉了没有?”一天我去母亲家,发现母亲正在跟父亲说话。彼时母亲一脸笑,父亲一脸笑。
见我有些诧异,母亲便解释道:“你爸今天糊涂了,他把我当成了外人,刚才正给我讲他的家事呢。”
听母亲这样说,我笑了。
自2018年出车祸以后,父亲的脑子就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譬如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却说自己去这儿了去那儿了。譬如他最小的孙子已经八岁了,他还在忙活着给自己的大儿子准备结婚的礼金……
“你爸说自己的三个孩子都很优秀——老大是行长,老二也是行长,老三是校长。”母亲接着说道。
父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不过是一名普通教师,大哥只是农行的一名普通员工,只有二哥是基层银行的一名行长。
给父亲纠正过来吧,我知道不过是徒劳——父亲的头部受过伤,经历过两次大手术,再加上脑萎缩,想让他拥有正常人的认知是很困难的。
如今我每次过去看他,他都会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开始我总是解释,说:“这里是咱们的家,家我怎么会找不到?”看父亲一脸困惑,我就转而说道:“我是打听着找过来的。”父亲这才遂了心。下次见到我,父亲仍会问同样的话,而我也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不过,思维错乱的父亲有时却很幽默。
听母亲说,一次父亲刚吃完她拿给他的葱油卷,就对在厨房忙活完毕才得空儿坐下来的母亲说道:“刚才咱娘给我拿的葱油卷,看着像罗圈椅子。”
母亲有些好笑——明明是自己拿的嘛!于是她问父亲:“到底是谁给你的葱油卷?”
“咱娘。”父亲依旧固执己见。
见跟父亲掰扯不清楚,母亲便不再问了。
父亲的娘即我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不知为何,近来父亲总时不时提起她。有时说奶奶做饭去了,有时又说奶奶下地干农活去了——大概一个人活到最后,母亲才是他最大的牵绊吧。
我听说这件事后禁不住问父亲:“什么是罗圈椅子?”
父亲边笑边用手比划着:“就是拐了个弯。”
母亲解释说,那天她递给父亲的葱油卷品相不好, 父亲就联想到了罗圈椅子。
“爸,您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我边说边给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管我爸说什么呢?他说您听就是了。”
“我知道。只是你爸现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着怪没意思,我呢,不过是装作听的样子,其实是在一旁看书呢。”
“过段时间我‘嗯嗯’两声,你爸以为我一直听着呢。”
母亲边说边孩子般地笑了。
母亲的话让我好笑但更让我钦佩。
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如今也八十岁了——她不仅不让我们照顾,还帮着我们照顾父亲。母亲如此能干,固然跟她身体健康有关,但更重要的恐怕跟她乐观的性格和强大的意志力有关——大概是母亲爱看书的缘故吧。
母亲爱看书,她将人生看得很通透,她不忌讳死亡。她说,物质是不生不灭的,死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她还说,她和父亲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她要陪父亲高高兴兴走完最后一程。
在母亲的照顾下,父亲不仅身体健康,精气神儿也很足。
不过,车祸前的父亲身体也不错。
车祸前的父亲爱买福利彩票,不仅每次买的金额很大,而且还会去不同的彩票投注站买。据母亲说,父亲是想中大奖。中大奖的钱呢,是想给住房不宽裕的大哥买一套大房子,给经济宽裕的二哥买一间门面房,给我买一辆好车。然而,车祸之后,一切都划上了句号。
但不管车祸前还是车祸后,父亲都爱炫耀子女。
记得父亲车祸前一周,我陪他爬我们当地的一座小山,当爬到半山腰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的时候,父亲跟旁边的一位老人攀谈了起来——在不甚熟识的情况下,父亲竟然把我们的家底儿报得清清楚楚,什么家住在哪里,有几个孩子,都在什么单位上班,等等。对方一边听一边夸,夸父亲的子女有出息,夸父亲教子有方……父亲甚是受用,我却有些无地自容——我们做子女的不过是有了份正式工作,既没有大富也没有大贵,有什么值得炫耀呢?况且,人家的恭维不过是出于人情世故!事后我抱怨父亲,说没必要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跟陌生人说得那么清楚。父亲讪讪地说他知道了 ……
如今的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在陌生人面前炫耀了!他终日与轮椅为伴,与亲人为伴。
如今的父亲,偶尔会大声说某某人不好;说某某人坏得很……听父亲说着这些正常人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话,我再也不说什么了——我知道,风烛残年的父亲,难免有他个人和时代的局限。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只要于人无害,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闲暇之余,回味着父亲说给母亲“大儿子是行长,二儿子也是行长,三女儿是校长”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父亲那一代人的官本位思想很严重,他们觉得孩子要想有出息就要当官。但不知他们想过没有,如果人人都当官,谁来当老百姓?
那一代的中国父母,真是让人又爱又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