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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遇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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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据

李伟诚的官司输了。

七十五万元巨款,等于扔进了水里,连一个泡沫,也看不见。李伟诚恨得牙根痒痒的,把刘大江在心里,诅咒了十八遍,还捎带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刘大江是李伟诚的合作伙伴。他们都做电脑销售。李伟诚是一个电脑品牌的总代理,是上家,刘大江是分代理,是下家。刘大江进货,从李伟诚的公司进。那七十五万元,是刘大江欠李伟诚公司的货款。

刘大江个头不高,见人话不多,一脸诚实相。李伟诚被坑,就是被他的外表蒙蔽了。他跟刘大江合作以来,对他印象不错。刘大江虽然不善言辞,但为人诚恳,说话算数,碰到资金周转不过来,他打声招呼,李伟诚就会让他把货提走,货物出手,钱能抹得开,他会马上把货款还上。因此,李伟诚对刘大江这个生意伙伴,从未设过防。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李伟诚总结了一条黄金规律,有信誉的人,应该给予信誉VIP待遇。

这条黄金规律害死了李伟诚。去年,享受信誉VIP待遇的刘大江,开始慢慢拖欠货款。刘伟诚并不在意,他信得过刘大江。

今年上半年,公司总结业绩。李伟诚见刘大江所欠货款,达七十万之多,便给刘大江打电话,催了一下账。刘大江哼哼哈哈的,态度挺好。过了几天,刘大江却在微信上,发了一张有他亲自签名的收据,留言说他早把七十五万元还了,没欠过他货款。

李伟诚懵了。他翻来覆去,认认真真地看图片,上面的签名,清清楚楚,的确系他的亲笔签名。但他莫名其妙,这么大一笔钱,他签了收据,公司的账面上却没体现这笔钱。他揪掉了不少头发,想不起来,何时何地,他签过这么一张收据。

图片不足以说明问题,也许是刘大江伪造的呢。李伟诚要求验看实体收据。刘大江非常痛快,二话不说,带着实体收据,去了市里,让李伟诚验看。李伟诚已经查实,公司的账面上,没有这笔钱。在记忆中,他丝毫想不起,他签过这张收据。面对有亲笔签名的收据,他先是惊讶,继而怀疑,然后是愤怒。一个说不开玩笑,一笔巨款,还了;一个说开玩笑,一大笔钱,啥时还的。他与刘大江面红耳赤,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七十五万,不小的一笔款子呢。

吵了半天,刘大江懒得吵了,说:“李总,这张收据,您刚才亲眼验看了。您不妨再仔细瞅瞅,这是不是您的亲笔签名?”

李伟诚皱着眉头,说:“签名是我的亲笔,却没见着钱。难道活见鬼了,钱长了腿,自个儿会跑?”

刘大江说:“您见不见鬼?钱会不会跑?您承认签名是您的亲笔就行。其他的,我就管不着了。我忙着呢,先走一步。”

七十五万,不小的一笔款子呢。李伟诚当然不能做冤大头,一纸诉状,把刘大江告上了法院。这个刘大江太大胆,模仿他的笔迹签名,模仿得他分不清真假了,不让他吃吃官司,李伟诚于心不甘。

法院把那张收据送到了北京。字迹专家的鉴定结果,让李伟诚彻底蒙圈了。收据的签名,系李伟诚的亲笔。刘大江赢了官司。李伟诚抓狂了。他不明不白,栽了跟头,能甘情能愿吗?七十五万元,不小的一笔款子呢。若是做生意,亏了本,打了水漂,那是他能力不足嘛。栽在一直信得过的老朋友手下,算怎么回事嘛?

官司输了。李伟诚已经够烦了。老婆丁秀英天天在耳边聒噪,让他差点崩溃。谁不心疼钱呢?那么多钱,需要卖多少台电脑,他心里没数吗?可他瞎了眼,在身边养了一只大老鼠。这只大老鼠够狠的,猛不丁一口,生生地从他身上撕下一大块肉下来,让他毛孔里骨髓里心坎里,都充满了痛。

官司输了。好一段时间,李伟诚调整不过来。刘大江的影子,似乎烙进了头脑里,瞌睡来了的时候,它像闪电,吓得瞌睡,仓皇而逃,他数绵羊掐穴位,都无济于事,或辗转反侧,或盯着天花板,煎熬到天亮。他面黄肌瘦,两个黑眼圈,像国宝大熊猫。

老朋友唐现锁见李伟诚精神萎靡,恍恍惚惚的,组织了一个派对,邀他散散心,去去晦气。李伟诚抹不开面子,勉强参加了。连日来,他睡眠不足,无精打采,聊天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唐现锁发挥他幽默搞笑特长,讲了段子冷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李伟诚咧咧嘴,笑得比哭难看。唐现锁的浑身解数白费了,李伟诚还是不开心。

老朋友赵继宏端着杯子,挥挥左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有话要说。

李伟诚的兴致不高,影响了大家的情趣,场子渐渐降温,唐现锁巴不得此时有人救场。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赵继宏,看他神秘兮兮的,要说什么话。

赵继宏放下杯子,站起来,撸起袖子,说:“老李,你先喝三杯,我讲一个事,一定能让你很开心,一定能治好你的失眠症。如果治不好,我天天请大家喝酒。”

唐现锁说:“如果你讲的事,老李不开心,治不了老李的失眠症,你说话算数?”

赵继宏撸撸袖子,抹抹额前头发,正色道:“要是我讲的事,啥都不顶用,”他拍怕自己的胸脯,“翻倍,我喝六杯,我天天请大家喝酒不变。大伙儿说,行不行?老李,你觉得怎样?”

“好!老李,喝,赚得过!老李,喝,怕啥?”大家起哄怂恿。

李伟诚端起酒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然后,咕咚一声,倒进了嗓子眼。他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赵继宏撸撸袖子,抹抹额前头发,拍着巴掌,说:“老李,痛快。我讲这个事之前,首先声明一点,大家都是多年来的老朋友,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幸灾乐祸,不是我老赵的本色。今天,为了老李……”

其他朋友打断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哪来那么多废话?”

赵继宏说:“好好好,不废话。这个事嘛,我听我小舅子说的。我小舅子在县上住,让老李睡不着觉的刘大江,在我小舅子住的县上做生意。在座的都晓得吧?”

李伟诚面露愠色,声音低沉,说:“老赵,你说那个白眼狼干什么?”

坐在赵继宏旁边的朋友,拽拽他,轻声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赵,你成心的,是不?什么小舅子,刘大江的?”

赵继宏坐下道:“别打断我,大家听我说嘛。先说我小舅子和刘大江住在一个县上,是保证我讲的事真实可靠嘛。”

李伟诚不吭气,双手做了一个喇叭状,放在嘴边,血红的眼睛盯着赵继宏。

赵继宏说:“ 前几天,我小舅子进城办事,他跟我讲起了刘大江。刘大江那个可怜虫,近来摊上了大事。他的小女儿十岁,患了再生性障碍贫血。去大医院一查,其实比这病更严重,诊断结果是血癌。专家说,孩子小,疾病发现得早,如果及时移植骨髓,治好的概率很大。刘大江查了DNA,跟孩子一比对,你们猜怎么着?”

“你说怎么着?快说,少卖关子。”赵继宏的话,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迫切想知道原因。

“孩子不是他的,”赵继宏不由自主站起来,撸撸袖子,抹抹额前头发,他感觉他的动作有些夸张,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又坐了下来,声音低了些,“养了十年的孩子,你们猜怎么着?孩子不是他刘大江的。换着一般的男人,早揪住老婆捶一顿了。换着心大的男人,不捶老婆也罢了,肯定藏着掖着,毕竟这是丢人的事情嘛。可刘大江那颗心脏实在太强大了,实在太强大了,大得两口子拍了视频,放在网上,公开找孩子的亲生父亲呢。”

“真的吗?”李伟诚一拍桌子,拍得杯子盘子跳着舞,且吼声瘆人,是干嚎出来的。

“不会有假。”赵继宏说,“我小舅子讲,网上有视频作证。他说,只要在网上搜,随便可以搜到的。哎,刘大江两口子丢人丢大了,没了羞耻感,还到处托人宣传他们那点破事呢。”

“嚯,这两口子想出名,想疯了。拿自家娃娃来当托。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大家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鄙夷。

嗯嗯嗯,今晚我该好好睡一觉了。人在做,天在看。刘大江啊刘大江,报应啊,哈哈哈!朋友们,感谢老赵给我吃这么一颗开心丸,今天吃完饭,还有其他活动项目,是吧,老唐?不管什么活动吧,包括这顿饭,我买单,老唐,可以吧?好好好,喝酒,来来来,老赵,我先跟你走一个,然后,我再跟大家走一个。上天有眼,总算让我出了一口恶气。李伟诚兴奋地端起杯子,跟赵继宏碰了下,吱的一声,喝了底朝天。

吃饭到底喝了多少酒,李伟诚不知道,他只知道在KTV,歇斯底里了一阵,又灌了不少酒。他怎么回家的,他也不知道。第二天醒来,他肚里难受,脑袋炸着疼,挣扎着起来,见老婆丁秀英没去上班,在厨房熬着八宝粥。丁秀英见他起来了,问他难受不难受,然后就叨叨开了。

李伟诚喝了老婆熬得八宝粥,舒服了不少,但脑袋还是疼,使劲揉着太阳穴。丁秀英心疼得不得了,帮着他揉啊捏啊,叨叨的声音也温柔了很多。昨晚千不该万不该,白的啤的混着喝了,不然,凭他李伟诚的身板,喝醉睡一觉,醒来,精神头可足了。

丁秀英揉着丈夫的太阳穴,说:整天没玩没了地喝喝喝,你不考虑我们娘几个,就不考虑自己的身体了?非要喝得一塌糊涂,才高兴?昨天晚上,醉得像一滩泥,啥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老婆有担心?这么大年纪,你只顾自己的感受,从不顾及老婆孩子的感受。你这个人,说你什么好?你喝酒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哼,喝酒的毛病,这辈子可能改不了,老婆问你,喝酒不要往死里喝,能不能做到?你啊,你倒是喝醉了,往床上一躺,人事不省,可苦了老婆。老婆一晚睡不好,跟你换衣服,洗脚,敷脸,你死沉死沉的,给你翻一个身,老婆都要使出吃奶的劲。还笑,好笑不,以后再这样,老婆带着孩子,直接回娘家,懒得看你管你,看着难过伤心。眼不见为静(净)。随你去,你爱咋的咋的。老实点,别动,少来这套。舒服点了,是吧?

李伟诚握住老婆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说:老婆,我知道了啦。以后喝酒,绝不会像昨晚那样了。你不知道吗?我好酒,但我哪次喝得烂醉如泥了?昨晚不是事出有因吗?

丁秀英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揉着丈夫的肩膀,说:看看看,煮熟的鸭子还嘴硬。喝醉了就喝醉了,找什么理由。你找的理由,老婆会信吗?事出有因,事出有酒吧?哼,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肚里那条酒虫子?

李伟诚说:昨晚真事出有因。真的,老婆,不骗人。昨天晚上,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胸中的恶气出了,气就顺了,气顺了,就喝多点儿。

丁秀英说:什么恶气?那七十多万要回来了?你把那个刘大江气了一个半死?你的官司赢了?人家法院把刘大江那个混蛋抓了?

李伟诚说:哈哈哈。这个事,老婆,我告你啊,比气死那个刘大江,抓了那个刘大江还解气。

丁秀英饶有兴趣,说:哦,说来听听,怎么解气了?

李伟诚说:老天有眼啊。那个刘大江报应啊。他以为老子的七十多万是好讹的吗?活该,他咬紧牙关,恨恨地,他女儿得了白血病。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得白血病的女儿,还不是刘大江的。老婆,你说解气不?

丁秀英说:等等,刘大江的女儿得了白血病?这个得了白血病的女儿,还不是刘大江的?你听谁说的?刘大江真有这么那么惨?

李伟诚见老婆有点儿同情刘大江,不满道:刘大江惨什么惨?他讹老子的钱,活该他倒霉,活该他戴绿帽子,活该他一家死光光。他以为老子那么好讹,哼!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赵继宏的话,在网上可以搜到刘大江老婆找野男人的视频。他轻轻的柔柔地拍拍老婆的手:老婆,你不信,是不是?走,去书房。我去网上找个证据,让你瞧瞧。老赵说,这两口子不要脸,在网上找孩子的亲爹呢。

丁秀英说:老公先去搜,老婆泡杯茶去。

李伟诚长长吐了口气,内心有种莫名的激动,去书房打开电脑,在百度上输入了刘大江的名字,却一无所获。他输入了几个模糊字词,也找不到他想要找的视频。他挠挠脑袋,想了想,输入十岁女孩罹患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拉出的网页红了一大片。他选择点击了刘大江那个县,出来一个视频。他看了一小段,便大惊失色,虚汗淋漓,急忙关了视频。

丁秀英端了茶进来,见电脑没打开,老公坐在电脑跟前发愣,问:老公,怎么不开电脑?她见李伟诚愣愣的,没回答她。她把茶杯放在电脑桌上,见老公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倒吓了李伟诚一跳。

丁秀英缩回手,惊讶地说:老公,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哪个惹着你了?

李伟诚挤出一丝笑,抹抹额上的汗,说:没没事。可能是昨晚喝高了,身体发虚不舒服吧。

丁秀英抚摸着老公的背,嗔怪道:瞧你,叫你少喝酒,你偏不听,难受人家顶替不了吧?幸亏我请假了,我不在家,谁照顾你?真是的,这么大人了,就是不听话!来,喝口热茶,醒醒酒。一天到晚,糟蹋身体。老婆说话又不好使!

李伟诚喝了几口茶,神情恍惚,木呆呆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哎,没睡好,脑袋晕得不行,再睡睡去,啊,再睡睡,睡睡吧。他回到卧室,重重地把身体扔在了床上,向里侧过身,闭上了眼睛。丁秀英被老公的神情和举动弄糊涂了。她轻手轻脚地跟在老公后面。老公躺在床上,她轻轻地为他盖上被子,轻轻地叹口气,轻轻地拉上卧室门。

这一切,李伟诚都感觉到了。卧室门轻轻合上那一瞬,他终于憋不住,泪珠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滴在床单上。

十年前,李伟诚在县上一家电脑公司当技术员。那几个月,他谈了五年的女朋友嫌弃他穷,跟他分手了。他极力挽留,恳求女朋友不要离开他,他会好好工作好好努力的,凭借他勤劳的双手,他会让她过上幸福日子的。女友决绝地说,快三十的人了,还是老样子,她的青春已经等不起了,找愿意陪你吃苦的人去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但那一天,他给女朋友跪下了。女朋友狠狠地鄙夷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每天借酒浇愁,麻痹神经,但生活还得继续,他从小丧母死父,啥都靠自己,他一边偷偷地舔着伤口疗着伤,一边拼命地工作。

一个星期天,他轮休,在宿舍自酌自饮,小喝了几杯。老板突然打电话通知他加班。有客户买了一台新电脑,去家帮着安装。他嘟嘟哝哝的,抱怨老板不让他好好休息,但还是背上工具,接了任务。

他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买新电脑的客户。客户住二楼,开门的是女主人,穿着性感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刚起床。女主人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他进了屋,手脚麻利,倒了杯水,让他坐在客厅等一会儿。他喝了点酒,口渴得要命,一杯水灌下去,肚里熨帖了些。他环视了一下客厅,房子刚刚装修好,从那台背头大电视就可以看出,女主人家在小镇来说,算是比较富裕的。

女主人匆匆洗漱了一把,稍稍化了淡妆。她回到客厅,叫他去书房装电脑时,一阵淡淡的香水味飘过,那是多么熟悉的味道啊!他幽怨地瞄了一眼女主人,走向书房。

他机械地安装着电脑,女朋友的倩影,在脑海里飘荡。他装好了电脑,悔不该叫女主人来书房验收。女主人进来,大方地坐在电脑跟前,点击几下,问他电脑速度慢了,如何重装系统。他伸出右手,拿起鼠标,点开一个软件,告诉她系统重装的具体位置。女主人的头发,垂在他的手臂,摩挲着,痒痒的,淡淡的香水味,像妖艳的魔鬼,诱惑着他,他浑身的战栗,像波涛一样,一波胜过一波。他终于按耐不住,火山爆发了,沉闷地低嚎了一声,抱起女主人,摁在了书房的地板上。

女主人挣扎,哀求,都无济于事。他已被欲火烧得失去了理智。疾风骤雨过后,女主人哭喊着,要报警。他夺过她的电话,恶狠狠地说: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在你自己家,警察会相信?就算警察相信了,你是女人,不怕丢人,我是男人,怕什么?说完,他背着工具,匆匆逃离了女主人家。

他干了不久,就辞职了。毕竟,他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儿,他留在是非之地一天,罪恶感就增加一点。他游荡到市里,碰到了好朋友唐现锁,他懂电脑技术,也懂行情,在唐现锁的提携下,凭着他勤劳肯干的吃苦精神,开了一家电脑销售公司,并很快发展壮大。

他有了车有了房,遇到了爱他他爱的老婆丁秀英,过上了娇妻傍身,稚子绕膝的美满幸福生活。幸福满满,夜深人静,那件罪恶的事,就像藏在心底的恶狼,时不时探出头来嚎叫几声,罪恶挤进幸福感,毫不留情地撒下一小片阴影。他企图用爱的光,消除那片阴影,可那是徒劳的。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好,献给老婆,想要忘掉以前的痛,老婆反过来,又好好地爱他疼他,甜蜜的背后,涌现一丝丝隐隐的痛。

他不能释怀。时光匆匆,抹不掉心中隐痛。今天那段视频,隐痛又像一滴墨水,滴进心海,慢慢散开泛滥,掀起波澜,凝聚成一股力量,冲击着他的心脏。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他的心脏像被人揪住了,扯着痛。

视频中的女人就是那家女主人。对,没错,千真万确,十年过去,韶华易逝,容颜已改,生活的沧桑,让女人略显憔悴,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的心在颤抖,思绪如一团乱麻,但他忍不住,悄悄拿过手机,搜出了那个视频。

他现在才知道,女主人叫吴代珊。十年前,发生那件罪恶的事时,她三十二岁。一个月以后,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不敢告诉老公刘大江,抱着侥幸的心理,生下了女儿刘若雪。从前年起,也就是刘若雪八岁,孩子脸色苍白,虚弱乏力,多汗,去医院检查,诊断为再生性贫血障碍,没有引起大人的足够重视,服用了一段时间药物,不见好转,反而加重,发展为头痛、恶心、呕吐、消化道出血,家长着急了,带着孩子,去大医院检查,才发现情况糟糕,专家诊断为血癌。专家说,孩子年轻,病发现得早,如果能够及时移植骨髓,康复的希望,非常大。专家的建议,扔给了走投无路的刘大江两口子一根救命稻草。刘大江两口子立即做了DNA配型比对检查。结果令医生惊讶不已,给刘大江晴天霹雳,使吴代珊大惊失色。吴代珊不得不和盘托出,讲出埋在心底十年的秘密。

刘大江原谅了自己的妻子。为了挽救女儿,在生死关头,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在网上上传视频,寻找女儿的亲生父亲。吴代珊在视频中所描述的体貌特征,跟他十年前的外貌完全吻合,他更进一步坐实自己就是刘若雪的亲生父亲。

他何去何从呢?这是摆在他面前的大问题。

李伟诚陷入黑色漩涡,痛苦得不能自拔。他富不能敌国,但好歹有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他不是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家,但他的事业蒸蒸日;他生活平平淡淡,但幸福甜蜜有余。在市里,他有身份有地位。承认吧,他将身败名裂;不承认吧,小女孩将殒命,他良心不安。

他郁郁寡欢,眉头紧锁,老婆丁秀英问他咋了,他不吭不哈。偶尔,晚上做噩梦,惊得虚汗淋淋,吓得老婆拉他去医院检查,查不出任何病症。他长叹短嘘,他的病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灵深处,他不说,医生哪能查得出来呢?

刘若雪的亲生父亲迟迟不出现,引起了刘大江的恐慌。要知道,女儿的病拖延一天,就是严重一天,治愈的概率,就要小那么一点。刘大江心一横,也不和妻子吴代珊商量,向媒体求助了。

媒体记者听了刘大江两口子的故事,感动了,愤怒了。他们详尽报道了刘若雪寻找亲生父亲治病的前因后果。一时间,整个城市都沸腾了。大家纷纷谴责那个色狼的同时,还伸出了援助之手。

丁秀英侍候孩子做好作业,上床睡了觉,嗑着瓜子,看到电视报道,对着李伟诚絮絮叨叨,痛骂女孩父亲,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不得好死。她平常伶牙利嘴,骂起人来,句句戳心,针针见血,李伟诚的额头上霎时渗出了汗,身体缩小了许多。

丁秀英骂到酣处,听丈夫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假如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你老公,你会怎样?她瞪了李伟诚一眼,温柔的眼睛里,闪过冷冷的目光,说:是你,就掐死你。要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家伙干啥?她的口气一转,不过嘛,我老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龌龊的事呢?老公作风过硬,为人正派,心疼老婆孩子,认识的我们的人,哪个不夸我福气好,嫁了一个好老公呢!

李伟诚的身体又缩小了很多。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刘若雪的父亲依然没有出现,市里的人议论纷纷,很多人自发地捐款,或去医院看望慰问。媒体记者在第二波报道里说,一个月过去了,刘大江一家快要绝望了。孩子的亲生父亲不出现,医生无力回天,等待孩子的,只有死亡。媒体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些观众。观众众说纷纭,有鼓励有谩骂有指责,更多的是希望,希望孩子的亲生父亲,克服重重压力和阻力,勇敢地站出来,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孩子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家里、公司、社会上;亲人、朋友、陌生人,所有的场合,所有的人,都在关注事态的发展。在这种舆论环境中,李伟诚所到之处,都如坐针毡,那无形的手指,实实在在地,戳着他的脊梁骨,凉飕飕的,只往灵魂里钻。

一天晚上,李伟诚被噩梦惊醒。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抱着脑袋,坐了好久。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床下,推醒了熟睡的老婆。

李伟诚不无愧疚地说:老婆,我郑重其事地对你坦白,上次的假设是真的。

丁秀英迷迷瞪瞪的,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听得迷迷糊糊的,一头躺下,右手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嘟囔:别,别闹,明天还要上班呢,睡,睡觉吧。话音刚落,便呼呼睡去。

李伟诚又推了推,拍了拍老婆的脸,说:老婆,你听我说,那刘若雪是我的骨肉。我是刘若雪的亲生父亲。

什么?丁秀英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见丈夫跪在地上,伸手探探丈夫额头,你没发烧吧?你说刘若雪是你的……刘若雪这个名字,近来在市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李伟诚使劲点点头,带着哭腔,说:是的,老婆,没错,请你原谅我。十年前,是我造的孽。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父亲,就是我。

丁秀英盯着李伟诚,见丈夫没有说谎的意思,突然狠狠地跺了丈夫一脚,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道:李伟诚,你疯了,是吧?你怎么可能是刘若雪的父亲呢?你撒谎!

李伟诚爬起来,重新跪在床下,说:老婆,我没疯,也没撒谎,我真是刘若雪的亲生父亲。然后,他把十年前做的那件龌龊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丁秀英。

丁秀英听完,不哭不闹,默默地躺下了。李伟诚说:老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这样,你打我骂我吧。丁秀英背对着他,他爬上床,扳过老婆脑袋,见老婆泪流满面,说:老婆,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吧。

丁秀英掰开他捧她脑袋的手,冷冷道:别碰我,我嫌你脏,放开你的脏手。

李伟诚的手仿佛被烙铁烫了,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溜下床,跪在地上,希望老婆能够饶恕他,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他想站出来,移植骨髓,挽救刘若雪的生命。可从老婆的表现看,他似乎没有这个机会。

果然,丁秀英第二天带着孩子,一声不吭就回了娘家。不等李伟诚去丈母娘家接老婆,丈母娘和老丈人就登门了。

见了面,丈母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李伟诚的鼻子,骂了他一个狗头淋血。李伟诚低垂着脑袋,任丈母娘数落,不顶嘴只认错。丈母娘骂累了,老丈人的脸,阴得能拧出水。他语气不咸不淡,问:小李,你想咋样哩?有啥打算?

我,李伟诚见丈母娘偏开脸不看他,老丈人皱着眉头,厌恶地瞅着他,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的嗡嗡声,我,我想去医院移植骨髓,救救那可伶的孩子!

什么?救救那孽种?丈母娘凶狠的目光要吃人,你老婆孩子不要了?你不嫌丢人,我们嫌丢人,你叫我们,叫你老婆孩子,怎么面对旁人?

老丈人说:你不管不顾,毁自己,还有这个家?语气不咸不淡,另加了些严厉。

我犯了错,我想改正。求求二老,做做秀英的工作,给我一个机会。我知道,你们一时半会,很难接受,我也不希望你们马上接受,马上原谅我。错是我犯下的,我应该承担,只是,拖累了二老,拖累了秀英和孩子,我于心……

老丈人不耐烦地打断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一定要出这个丑了?

李伟诚说:为了一条生命,我出丑……

丈母娘突然暴怒起来,劈头盖脑骂开了:死老头子,看到了吧?他是什么货色,我看得一清二楚吧?当年我不愿意女儿嫁他,我没看错吧?她指着李伟诚的鼻子,你啊,你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下三滥,不要脸的东西,你糟蹋别人,还要糟蹋我女儿,畜生!气死我了,走,老头子,看见他就想吐,恶心东西!说完,丈母娘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拉着老丈人,甩门而去。

李伟诚全身冷冰冰的,木然地默默地擦掉了脸上的唾沫。

自从跟老婆坦白以后,李伟诚不敢去公司了。他生怕别人窥探他心中的秘密,整天窝在家里,虽然家里没有一点儿生气。他在家里,想睡觉,睡不着,想上上网,又不由自主地搜看刘若雪的动态,想干干其它的活儿,又老集中不了精神。在煎熬之下,人瘦了很多,他的两鬓出现了白发,眼角出现了鱼尾纹,眉头锁得很深很深的……

李伟诚跟老婆沟通了几次。丁秀英的态度非常坚决,要不离婚,要不悄悄。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在某种程度上,人活皮也活气。丑事宣扬出去,这个家庭太脆弱,无法承受生命之重,一定会支离破碎的。

李伟诚倔得像头牛,活生生往“火坑”跳。丁秀英见劝不回头,骂不清醒,采取了冷战方式,不见不听不说,让丈夫自个儿冷静冷静,想想后果的严重性。

时间不等人,浪费一天时间,也可能就会给孩子造成致命的危险。李伟诚又想救孩子,又想解开老婆心结,哄老婆开心,是不可能的了。他痛下决心,给了老婆一份离婚协议书。

当天晚上,唐现锁约李伟诚去他家喝茶。

在唐现锁家,老唐把老婆孩子都打发走了,只剩他一个人。见这架势,李伟诚心里明白,老朋友是来为老婆做说客的。

茗茶留香,唇齿难忘。唐现锁毫不隐晦,开门见山:老李,你的事儿,丁秀英都告诉我了。她说你的脑袋杠住了,叫我给你捅一捅。丁秀英的意思非常明确,只要你头脑不发热,过去的事儿,她可以既往不咎。这个婚,她可以不离。咱兄弟这么多年,你的过往,我最清楚。在你一穷二白的时候,丁秀英顶着多少压力,跟你结合了。丁秀英当姑娘时,相貌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属于比较俊的那种,人家是城市人,是大学生,你自己常说,攀了高枝儿。现在出了这个荒唐事,丁秀英一忍再忍,你只要不让她抬不起头,她愿意继续跟你过下去。站在哥儿们的角度看,丁秀英的要求不过分。你想想看,你不顾一切,奋不顾身,豁出去了。人家会怎么看?你的地位你的身份你的名誉,能保得住吗?这些对你来说,恐怕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的老婆要离开你,你的孩子可能要跟别人姓。你曾跟我说过,你是个孤儿,在你的生活里,家庭比你生命还要重。在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连命都不要呢?

李伟诚挥手,请老朋友不要说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重重放在茶具上,说:我都不是人了,你们还让我猪狗不如吗?

李伟诚出现在刘大江两口子面前时,刘大江惊得瞠目结舌,好久回不过神来。

骨髓顺利移植,经过医生的努力,刘若雪的病情稳定了。她住几个月院后,就可以康复了。见女儿的脸渐渐红润,刘大江也原谅了李伟诚。孩子生日那天,刘大江背着老婆,邀请了李伟诚,并承诺,那七十五万元货款,一定还给他。

孩子生日那天,李伟诚没有去,只给刘大江打了一个电话,送去了他的祝福。挂电话时,他忍不住翻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那张收据上的签名,你怎么做到的?

刘大江沉默了一会儿,道出了真相:那张收据上的签名,就是你的亲笔。但那上面的数字,是我填上去的。因为有一回,我去你公司进货,无意之间,见到桌子上,有几张你练习签名的纸,其中就有这张收据,我就悄悄地把它收起来了。他喘口气,解释道: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带着孩子东奔西跑,生意也没办法好好做下去,高昂的医疗费,很快花光了家底,根本没有办法结清你那笔货款。整理保险柜时,翻到了有你签名的收据,才想到了这移花接木的损招……

刘大江还要继续解释下去,李伟诚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断道:我懂,我明白。这七十五万,我不会要了,就算送给孩子的医疗费吧。他啪地挂掉电话,冲着蓝天,呲了一下牙,拉着行李箱,向火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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