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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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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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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买提的春天

雪花落在爷爷的胡子上化为水珠,夕阳的微光穿射过来,买买提看到一道彩虹正好落在爷爷的嘴边,不过现在的买买提并没有心情去观赏这道彩虹,他的双手冻得通红。

买买提正跟着爷爷在高台民居外挖高台土。爷爷并不急于让买买提用坎土曼去挖土,而是从布袋子里取出了五份提前包好的土。爷爷说,这些土都是高台土,但是它们之间存在着微小的差别,也就是这小小的差别决定着土陶的品质。你要做的就是闻出这五份土质的差别,并用手中的坎土曼挖出与这五份土味道相匹配的土来。

买买提闻来闻去始终毫无头绪,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买买提多想回家呀,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早都准备好拌面了。不想还好,越想越饿。买买提的口水直往肚子里咽,一遍又一遍地向爷爷递着哀求的目光,但爷爷坐在那里跟一尊雕塑一样。

夜幕垂落,买买提还是没有找到这五份土之间的区别。瘦小的买买提默默地跟在爷爷身后,他知道爷爷伤心极了。爷爷平时是最爱买买提的,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买买提。爷爷一言不发,这种安静让人害怕。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买买提似乎不觉得冷了。回到家,爷爷没有吃饭,跟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买买提吃完饭,只好拿着那五份高台土慢慢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买买提隐约觉得有人在旁边,睁开眼看见爷爷在身后,爷爷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买买提以为爷爷应该会说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天一早,买买提就被爷爷叫到昨天的地方,继续闻土。

爷爷拿着坎土曼在河边的不同位置挖了五份新土,扔给买买提。不过这次爷爷并没有让买买提继续去闻,而是让他对照着这五份土找到相同的土。刚挖出来的土很潮湿,泥腥味十足。但很快买买提就把相同的土质分好了类。买买提原本以为会赢得爷爷的夸赞,但是爷爷一改常态,脸色变得铁青、肃穆。

爷爷告诉买买提,从现在开始要记住这五份新土的味道、形态、色泽,每天都要闻一闻,感知它们与前一天的微弱变化。

买买提每天忙完手上的活就拿着这些土闻来闻去。对此,买买提的妈妈很有意见。眼看买买提就要长大成人了,她想把买买提送到巴扎上去锻炼一下胆识和口才,跟着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去做生意。没办法,爷爷在家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他想让买买提学做陶的手艺。

爷爷说,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必须要传承下去,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妈妈拗不过爷爷,只好先让买买提跟着爷爷学做陶。在老城里,也有跟着长辈学做陶的孩子,他们早都上手了,不像买买提,每天跟着爷爷早出晚归,弄得灰头土脸的,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做出一个陶器。

这天早上,买买提在一阵说话声中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后听清了,是爷爷和妈妈吵架的声音。

“爸,您能不能让买买提白天去巴扎跟着我哥学学做生意呀?”

“不行,绝对不行,买买提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学陶上面。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能在他这里断了。我看现在好几家制陶的都没有传人了,再看看另外几家做的陶真是让祖先蒙羞。我们不能把祖先留下来的本事弄丢了。”

“爸,我不是不同意买买提学做陶。您看,我们家的条件是村里最差的了,再说,别人家的孩子学陶早都上手了呀,而买买提……”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爷爷打断。

“你懂什么!你看他们做的那也能叫陶?这是个手艺活,急不得。做陶最忌讳的就是急,急是会出问题的。”

…………

爷爷带着买买提又去了高台民居。从爷爷挖土的地方朝高台民居望去,它像一座大型航母静静停泊在吐曼河边。隆冬时节,爷爷望着这片高台民居又想起了往事。买买提的家族原本就是做陶世家。爷爷不知道家族是怎样没落的,只记得父亲曾经在二十世纪给当地的贵族做过一套极为精美的陶器,据说后来这套陶器出口到英国了。看着高台民居,这里原本也有过自己的家,每次想到这里,老人总会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看着眼前的买买提,爷爷的眼角闪过一丝温热的慰藉。这门手艺可不能断送在自己手里,爷爷在心里说道。

“买买提呀,做陶和做人是一样的,千万不要着急,你要按照爷爷说的去做,也不要去羡慕你的那些玩伴。他们做的陶简直没法看,把我们做陶人的脸都丢完了。”看着买买提迷惑的眼神,爷爷继续说道,“做陶做的就是耐心,你要耐心体悟泥土与清水的交融,选泥,捣练,淘洗,沉淀,筛滤,陈腐,造型,晾晒,定型,每一步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完成,它不光考验着一个人的耐心、细心,更是对一个人心性甚至是人性的考验。买买提,如果做陶的工艺你真正领会了,即使将来你不做陶,做其他事也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买买提半知半解地记着爷爷的话。

爷爷告诉买买提五种泥土的区别方法,这五种土的黏合性、气味、色泽、味道有着微小的差别,但是对一个手工匠人来说,有时候恰恰是这最微小的差别决定了最终的结果。爷爷从五份土中随意抽取了一份,用手轻轻一撮就判断出这是熟土,也就是说曾经被人挖出来翻开过。这是由于过去这里有人种过麦子,每年都会回翻一次土。爷爷让买买提取出前几天新挖的土,买买提对比着颜色、气味,确实属于同一类土。

爷爷说,能够依靠眼睛、鼻子、嘴巴、手去分辨这些土,最厉害的人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熟练掌握。恐怕爷爷没有这个时间了,我现在就把辨别这五类土的秘诀教给你,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以后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钻研它,才能有更大的空间。

买买提看着爷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他讲的这番话好像哪里不对劲。想着爷爷的话,买买提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

学完辨土,买买提跟着爷爷学起和稀泥。爷爷把所有的土都汇集在一起,把葫芦瓢扔给了买买提。

“旁边的吐曼河水虽然是泥巴色,但是对于初学者来说足够了。买买提,你要把所有的土揉成一个大泥团,面儿上要和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才可以回家。没有什么技巧,就是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水多了加土,土多了加水,来回地搓揉,直到所有的土完全吸收了水分才能黏合成一个整体。”

按照爷爷的教导,买买提捡起葫芦瓢就往河边走去。水还没有舀到,买买提却差点栽进河里。他委屈地望向爷爷,只觉得爷爷的眼神已经被冰雪覆盖,买买提感到一阵寒冷,一哆嗦,河水已经漫过裤脚,寒冷迅速被神经传导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不管买买提怎样去揉,这些泥土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就是不听他的话。买买提强忍着泪水和寒冷,风似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刮过来,从脖子旁钻进去,再从裤脚溜走。加完水,再加土。加完土又加水,来来回回地反复着。可是这些该死的泥巴就是无法捏在一起,更别说揉成一个光滑如婴儿般皮肤的泥团了。眼看着泥巴就要加完了,买买提的双手已经麻木了,只是憋着一口气。

突然,买买提感觉像被人推搡了一下,只是这股力量出奇的大。

“地震了,是地震,买买提,快,跟我回家!”

买买提跑在前面,爷爷跟在后面。一路走来已经有不少房屋倒塌了。原本就狭小的通道显得更加拥挤,不时有土块掉下来。

眼前这一切让爷爷难以接受。靠近西侧的房屋已经坍塌,更要命的是买买提的妈妈还没来得及逃出去,一条腿就被掉下来的土块和木头压在下面了。

买买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眼睛就潮湿了。买买提在心里怪爷爷,要不是他每天都让我去弄泥巴,要是我一直和妈妈在一起,也许她就不会被压倒在这里。

在邻居的帮助下,买买提妈妈腿上的土块和木头很快就清理完毕。一滩血已经被地面吸收,看起来像块暗红的毡片。村干部不一会儿也赶到了现场,并通知医疗救援队立刻进行紧急救援。地震造成巷道阻塞,救护车没办法进到巷子里。医护人员给买买提的妈妈做了简单包扎和固定之后,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被抬到了停在巷子口的救护车上。

老城并非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地震,土木结构的房屋根本无法对抗来自地心深处的摇晃。虽然以前也经历过一些小震,这可能成为村民对地震忽视的一大原因。据统计,这次地震中有近百人受伤,还有三名老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因为地震导致救生通道和消防通道被堵塞,造成救援迟缓,这也一度成为此次地震之后领导们讨论的焦点。地震让不少家庭破碎,对于买买提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在地震中更是受到冲击。买买提的妈妈受伤,其中一间房屋倒塌,更重要的是倒塌的这间房子直接牵动着另外两间房子的安危。

买买提的妈妈被诊断为小腿骨折,进行了手术,打上了石膏。

爷爷在家做好饭,买买提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晚上,在爷爷的坚持下,买买提在家里继续练习揉泥团。妈妈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买买提像提前长大了一样。或许是困境更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在爷爷的精心指导下,买买提终于成功揉出了第一个泥团。虽然还远没有达到爷爷的要求,但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村里的党支部成立了灾后重建抢修小分队,白天他们和爷爷一起收拾坍塌的门房。爷爷每天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热合曼特”(维吾尔语“谢谢”的意思)。爷爷说,过去巴依老爷在的时候,对他们不是打就是骂,枪杆子一背走到哪家哪户就命令把家里的粮食上交,没有粮食上交就要被拉去做奴隶。爷爷的初恋就是被这帮畜生给强行带走的。老百姓的日子就是两面受气,里外不是人。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爷爷扇了自己一巴掌,这让救援队员感到很诧异。

“没事,没事,我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往前赶,西侧的门户基本修缮好了。买买提揉泥团的技术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但还是没有达到爷爷所说的如婴儿般的皮肤一样。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买买提妈妈的腿伤恢复得很好,就是胃口不好,进食一天比一天少。这期间村支书带着干部来慰问,买了一些水果,叮嘱她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村里在上级的帮助下成立了灾后重建抢修小分队,会帮助买买提的爷爷对坍塌的房屋进行修缮。其实这些买买提在每天送饭时都会讲给她听。

后来在村支书的陪同下,街道办主任也来过一次,告诉她因为地震受伤的群众可以享受免费治疗,政府买单。其实,买买提的妈妈这几天吃不下、喝不下就是为这事。听街道办主任这么一说,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感谢主任,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妈妈眼眶里的泪水奔涌而出。

“你好好休养,你们家的情况,街道和村委会都了解。放宽心吧,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主任说。

妈妈出院的时候,买买提和爷爷一起到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果然同主任讲的那样,没有缴纳一分钱。

妈妈出院前,爷爷叮嘱买买提要把妈妈的床位收拾干净,被子床单要折叠得整整齐齐,从护士那里借来拖把把地面拖得干干净净。

爷爷语重心长地说:“买买提,做人要干净利落,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种功德。做陶也是一样,你做出的陶就是你的脸面,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陶,更是一个人的气质呀!”

买买提心里想,爷爷最近真的很奇怪,什么都能和陶扯上关系。妈妈已经很不耐烦了,拄着拐棍要走,买买提赶紧上前扶着。在巷口看到很多生面孔,妈妈望向买买提。买买提说:“这些就是我给你说的重建抢修小分队的队员,来帮助村里坍塌了房屋的人家。”

只是这往日充满烟火气息和嘈杂声的巷道变得格外冷清。走到自己家了,买买提的妈妈有些诧异。眼前的门庭虽然谈不上华丽,但与原来相比坚实不少,打开门或者合上门,“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了。

菜巴扎里的公鸡叫第一遍的时候,买买提就猛地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整个身体如同陷在一个巨大的咸水湖里。

买买提慌乱之中用衣服把汗水擦掉,惊慌和恐惧密布左右,一个巨大的气团正堵在胸口。

梦中的一切是那样的可怕,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得差点让自己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买买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着,想着如果再回到梦中去是不是就会改变这个结果呢?有了这个想法,买买提又迅速躺下去,双眼紧闭,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一边给自己心理暗示:快点睡吧!睡吧!进入梦乡了一切都会好的。

可就在这时,菜巴扎里的公鸡开始叫第二遍了。

买买提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眠。他右眼皮跳得厉害,脸被烧得通红,像冬日里树上挂的柿子。

这一天买买提都在想夜里做的那个梦,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在家里一会儿被妈妈叫来,一会儿又被爷爷叫去,这些原本是平常习惯之事,买买提心里有了烦恼,自然就有了怨言。从来不出错的买买提今天鬼使神差般地对不上号。前几日揉泥团已经有了很大起色,今日却始终和的是稀泥,松松垮垮的,气得爷爷直接一盆子扣在买买提的脸上。

可是买买提能说些什么呢?心里的话既不能告诉妈妈,又不敢把梦境里的事讲给爷爷听。可怜的买买提只能把一切都放进自己的心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是真的,但又总是心神不宁,额头上的汗珠一个劲地往外冒。

午饭过后,买买提依然没有揉泥团的心思。或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他竟坐在床上打起盹来。

“买买提,买买提……”

是爸爸的声音。爸爸,爸爸是你吗?

买买提的爸爸是一名工艺厂的美术师。像买买提一样,他从小就跟随库尔班学习制陶工艺。可是新工艺时代下,原先的手工制陶工艺几乎没有了市场需求。市场经济下,从乌鲁木齐从义乌批发来的各种精美的商品琳琅满目,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不管库尔班如何鄙夷这些产品的艺术思想和价值,现实摆在眼前,仅靠从父亲手里学来的手艺,实在没法养家糊口。还好,上学时他的美术功底很好,很快就应聘到了一家工艺厂,这家工艺厂要求他到和田上班。他虽然放心不下妻子和儿子,但是现实的压力逼迫他别无选择。

由于他勤劳肯干,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的认可。

下个月和田市要举办一个大型文化产业招商活动。市里认为这是一次契机,给各个工艺厂都分配了名额,可以到和田师专接受相关专业技能培训,不仅免费培训,还提供食宿和交通补助。培训会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技能竞赛。毫无悬念,他获得了第一名,为公司赢得了荣誉。

因为家里穷没能上成大学是他最大的遗憾。校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迷恋着校园的景色,也被这样氛围所陶醉,俊男美女,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日子。

“来人呀!快来人呀,救救我的孩子吧!”

一个女人的哭腔打断了眼前美好的一切。他闻声赶来,原来是她的孩子在人工湖冰面上玩耍时,冰面突然从脚下开裂,刹那间小孩掉入冰窟。情况危急,来不及细想的他脱下衣服,一脚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靠近冰窟。

终于,他拉住了小孩的手。咔嚓一声,周围的冰面坍塌了,寒冷的冰水立刻浸透全身,他将孩子举出水面。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举起的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买买提。

他举着孩子拼命往前游,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买买提,买买提,买买提……”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儿子的名字,仿佛已经看见了买买提,准备伸手去摸。他看见父亲比自己走的时候更老了,皱纹已经盘上头顶,眉框上又多出几点白来。他看见妻子在做饭。他看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买买提在爷爷的指导下已经能够揉出一个光滑如婴儿般皮肤的泥团。

现在买买提将在爷爷的指导下进行造型。造型是整个制陶工序里最复杂的,爷爷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而是一边亲自示范动作的要领,一边耐心细致地给买买提讲解。一连五六天,爷爷都没有让买买提上手,一方面是要磨一磨孩子的耐心,另一方面也是想培养孩子眼里的功夫。其实这也是对买买提的另一种要求,要么不上手,上手就必须出精品,哪怕是平时练习的作品也不能马虎。

爷爷带着买买提到高台民居,说:“买买提,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属于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了,爷爷很开心。但是,你知道作为匠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买买提说:“不是说是耐心吗?”

爷爷说:“还有一条是守心,就是守住自己的心,守住属于我们自己的标准。这门手艺是祖先传下来的。过去他们也曾为王朝贵族服务过,也曾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但是我们的家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向邪恶力量屈服的情况。我的父亲曾经给当时的一个军阀做了一套精美的陶器,但是后来他知道军阀在草湖镇那边做了很多坏事,就气愤地将做好的陶器损坏了,军阀将父亲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希望父亲能将损坏的陶器再做一遍。父亲说,你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我答应给你做陶器就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怎么还能错上加错呢。后来解放军来了,赶走了军阀,父亲才被放了出来。虽然被放出来了,但是父亲说他已经为坏人做了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必须惩罚自己,于是从高台民居搬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被解放军赶走的军阀到处逃窜,后来把父亲制作的已破损的陶器卖给了英国人。孩子,你记住了,守住自己的心,不仅是一笔看不见的财富,还是我们内心世界取之不尽的矿藏。”

买买提没有想到自己的家族还有这么一段历史。

爷爷接着说:“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心,守住做人的底线。做陶和做人一样,不能粗制滥造。从今天开始你就要用泥做造型了,这第一个作品必须要成功,后面的几步程序都要在造型的基础上完成。孩子,记住,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回到家的买买提按照爷爷的话认真练习起来。

就在买买提完成第一件造型作品的时候,他非常兴奋地跑下楼时却看见了两个陌生人。爷爷脸上愁云密布,母亲含泪告诉买买提,父亲在参加培训时为救落水儿童下水之后再也没有上来。买买提呆立在原地,如闷雷滚过头顶,仿佛被抽走了骨血一般。他绝望地看着爷爷,爷爷沉重地点了点头。

来人是落水儿童的父亲和工艺厂的厂长。

“是您的儿子救了我的孩子,是您的儿子用他的命换回了我孩子的命……”

整个房子都被哭泣声淹没,但买买提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他哭不出来。爷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脑里旋转。

喀什老城区改造全面拉开序幕。

摆在买买提家面前的方案有两个,一是自己建房,政府买单;二是就近租房,政府买单,对现有房屋进行升级改造。无论选择哪一个方案,市政府都派遣了专门的设计师上门一对一服务。这可让买买提家犯了难。买买提心想,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够拿个主意。现在妈妈和爷爷都有些拿不住。按理说这么好的政策是从未有过的,但是谁又敢保证这政策能够落到实处呢?况且无论是建房还是租房,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事情。时间的长度增加了事情的不确定性,如果事情做到一半,最后变成了有头无尾的烂工程,岂不是更糟。买买提家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风波了。为保险起见,买买提家和所有人保持了一致态度,既不选方案一也不选方案二,只是说再看看。

工作组干部再三上门,并带了两套方案的设计图。没过几天,他们又拿出了效果图。工作做到这一步,买买提家能想到的所有搪塞的理由都被干部一一解答。买买提家终于要做出决定了,妈妈特意问了爷爷和买买提的意见,爷爷提出不管选哪个方案都要留出一间房子用来让买买提学做陶,工作人员连忙应允。最后买买提的妈妈成为第一个在《老城区改造居民意见书》上签字的人。

买买提也要为这个家庭分担责任了。他白天去东巴扎跟舅舅学做生意,初入生意场的买买提还有些羞涩,他性格内向,本不愿意与人打交道,他曾经想着自己要是一辈子只做陶就好了,但是生活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买买提跟爸爸一样没有选择。接连好几天,买买提一件货也没有卖出去,舅舅嘴上没有说什么,脸上却是浓云密布。

买买提是喜欢做陶的,他觉得跟人打交道真是太累了,在巴扎一站就是一天,不仅腿疼,接二连三的吆喝让嗓子也发炎了,发不出声来。

到了晚上,买买提一个人在房子里闻土,捣泥,揉泥团。几个晚上过去了,买买提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件造型作品。这是一个杯子,它质地光滑、色泽亮丽,煞是好看。买买提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和买买提一起高兴的还有爷爷。买买提的一举一动爷爷都看在眼里,他仿佛看到了一束火苗正在寒风中燃烧。

或许是做陶的喜悦给生活带来了好运,买买提在巴扎上货卖得越来越好,他终于靠自己的努力收获了第一个月的工资。

春天来临,蛰伏于地下的万物破土而出。喀什的春色来得稍晚一些,或许最美的风景注定要经历更多的风霜。

买买提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巴扎上帮舅舅卖货。这天来了一个巴基斯坦商人,要买一车货拉回巴基斯坦。客商说:“我已经在这个巴扎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你卖货很讲信用,没有因为多卖一件商品而夸大其词。别人都争相告诉我商品的优点,只有你首先给我说缺点,再讲优点。就凭这点,我就在你这里先拉一车货回巴基斯坦。”

当天舅舅就给买买提发了两千元奖金,并第一次给买买提放了一天半的假。买买提高兴坏了,没想到爷爷说的话还真能带来好运呢。

买买提确实太高兴了,他先跑到餐馆要了几串羊肉串,再去商业街给妈妈买了一条艾德莱斯绸的围巾,给爷爷买了一顶偏欧式风格的鸭舌帽。

这是一个月来买买提回家最早的一天。刚进院子,买买提就听见两声孱弱的咳嗽声,好像是从爷爷的房间里传来的。他加快了步伐,那声音却消失了。买买提放轻脚步上楼,看见爷爷正在房间里对手中的泥团进行最后的修饰。买买提呆住了,爷爷手中捧着的竟然是父亲的泥像,那神态、眼神、轮廓,简直维妙维肖。买买提看着爷爷额上豆大的汗珠,准备上前给他擦汗,却被喝住。爷爷说,一点儿汗水算什么,就是血水也要忍住,做陶做的就是一种精气神,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不能受到外界丝毫的干扰和影响。说完,爷爷看了看买买提,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买买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爷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爷爷让买买提出去,他要静心完成这件作品。买买提离开后,爷爷才将右手从泥像背后抽出来,手心里是一团乌黑的淤血。

一年前爷爷就察觉出身体不适了,他时常在夜里感到一阵扎心的疼,每天早晨醒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祖先传下来的手艺即将走到尽头,才执意要将制陶的技艺传给买买提。

晚餐前,买买提将买来的礼物交给妈妈和爷爷。这顿晚餐和平时相比无非是多了几串烤肉而已,一家人却吃得格外香。

买买提家选择就近租房。政府在菜巴扎附近给买买提家选了一个三居室的房屋。买买提早上特意跑到店里跟舅舅请了两天假回家帮忙搬家。

买买提刚回到巷子里,就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视线。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出来,看见两辆货车已经装车完毕。工作组和村委会的干部正在帮忙从那个土房子里往外搬东西呢!

大家在爷爷的房子里静坐下来,谁能想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藏了一屋子的陶器。爷爷做的陶器一看就是精品,陶器上的每个细节都如同机器刻勒的一般,又远比机器刻勒的更有灵气。剔透的光泽让人血液沸腾,岁月的包浆让人爱不释手。众人赞叹之余,墙角的一个大纸箱子却让人更为惊讶。

那里面全是破碎的陶片,买买提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从未想过爷爷对陶的痴迷竟然到了这种程度,特别是爷爷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和对匠艺的精益求精让自己汗颜。当自己还在为眼前这一点小突破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爷爷却毫不犹豫地将旁人认为的精品摔碎。

爷爷什么话也没有对买买提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买买提家如愿搬迁到政府为他们租住的出租房,新居内光线明亮,生活起居非常方便。对买买提来说,早上到舅舅店里去上班就更便捷了;对做陶的爷爷来说,取高台土也极为便利。

一个月后,工作组在市里为买买提的爷爷举办了“库尔班手工土陶展”,联系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小组。很快,通过相关评审,库尔班成为喀什土陶非遗传承人。

买买提半夜被爷爷的咳嗽声惊醒了,那软绵无力的呻吟让他担忧。他多想走到爷爷的房间去看看,可爷爷房里的灯又灭了。

貌似生活又回到从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买买提的内心总是感到隐隐的不安,他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工作组为爷爷举办的“库尔班手工土陶展”取得了良好的反响,文化部门的领导看了展览后非常重视,上门拜访爷爷,他们准备将爷爷的土陶作品寄送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陶艺大赛参赛。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报纸媒体的采访,爷爷一概拒绝了。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最清楚的,爷爷现在所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买买提的陶艺技术再上一个台阶。爷爷说,不要在乎那些虚的,都没什么用,只有做好你的人、做好你的陶才是最重要的。

爷爷的陶艺折服了所有评委,为此主办方破例为本届非物质文化遗产创作大赛增加了一个特别荣誉奖并授予爷爷。

当评委们正在为爷爷的手艺啧啧称奇的时候,买买提也完成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土陶作品。那是一个喇叭口的有嘴把壶,通体光亮,肩部有两道凹弦纹丰肩,鼓腹,圈足微撇,绶带形柄,弧形流。整个工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买买提这次的作品让爷爷很是满意,他全身的细胞仿佛又被重新激活了,所有的荣光再次重现。

“买买提,你已经把我所有的本领都学去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独立的土陶人了。孩子,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粗制滥造,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土陶除了传承祖先留下来的技艺外,更要学会吸收一些外来的文化,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忘记做陶人的初衷。所有的创新都是在一定范围之内的,万万不可丢掉我们的‘本’呀。”

爷爷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猛然间心头一阵疼痛,一口鲜血吐在刚刚完成的壶上。

买买提将爷爷扶回房间,他惊讶地发现爷爷已经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爷爷将自己制陶的心得和一些精美的图案都画在买买提父亲留下的画册上,并将画册压在枕头下面。买买提能想象到爷爷每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入眠的,他能体会到爷爷的丧子之痛,明白爷爷对自己所寄予的厚望和对陶艺的痴迷。买买提想起妈妈出院前爷爷曾叮嘱自己要把妈妈的床位收拾干净,现在爷爷应该是提前预料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他把一切都归置妥当,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爷爷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

十一

买买提成为了最年轻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的制陶技艺在不断精进。

喀什老城区的改造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买买提和妈妈搬进了改造后的新房,政府还给配备了家具和厨具。买买提的妈妈喜极而泣,不由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公公,命运的打击曾让她丧失了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很难想象自己还会坚强地走下去,而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梦幻,那样不真实。这样的房子在过去只有那些有钱的商人才住得起,没想到自己也会住上这样华丽的新房。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号啕大哭。

买买提辞去了巴扎上的工作,和妈妈利用家里的空房经营起维吾尔族特色民宿。在文旅部门的扶持下,买买提还在老城的核心区开了一家土陶工艺品店。

每当空闲的时候,买买提就会朝高台民居的方向望去。他仿佛看见爷爷和爸爸正对着他微笑。

买买提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他眼神坚定而充满了力量,他看到了时间深处最美的风景。




                                                    原载《西部》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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