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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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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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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三题)

工友

许俊德

管工马二

马二叫马金海,因为家中排行老二,队里的工友们都称呼马二。由于“二”字得发音有点“儿化”,听起来又像“马儿”,“马”字发音重,“儿”则轻轻带过。也有人叫他“小马”,不怀好意者,故意简称为“二”。

马二一米八零的个头,细瘦细瘦身材,用工友的话说如一根柳条子,而走路老哈着腰的样子又象个大虾。

马二平时穿着老是那套挂满油污铁锈的工作服,周末才从枕头下拿出那套黑西装穿上,工作服团把团把往床底下一扔,周一再扯出来穿,从不洗。马二洗完头和脸,穿上西装,看上去很干净气派。43号的黑皮鞋擦得很亮,往宿舍门口的水泥台上一站,像两条船。

和马二关系不错的工友就埋汰马二说:别看你外面油光水滑,里面——操,胶粘﹗意思是马二老不洗澡。

马二的脚也不常洗,炎热的夏天,那双脚散发的气味浓得像没有盖没盖严的大粪缸,同宿舍的人晚上睡觉不得不打开窗子或者蒙上被子。夏日,马二光着大脚板子睡午觉,两只脚斜出床外,脚底板很快就爬满苍蝇,黑压压一片。未睡的见状,操起蝇拍,抡圆了,“叭”的一声。马二惊悚地坐起来,朦胧着双眼骂道,操你妈呀﹗

骂谁呢?为你除四害呢﹗你自己看﹗蝇拍往地一指。马二低头,见一团拍死的苍蝇,便不吱声,倒头继续睡。脚底板血红一片,还粘着三两只死蝇也懒得管。

马二脸长、鼻长,下嘴唇厚并且老耷拉着,像挂了件东西。由于经常在外面干活,马二的脸晒得黑中带着光亮。马二睡觉呼噜打得特响,夏夜,各宿舍的门都敞着,他的呼噜声清脆地在走廊回荡,传至每个宿舍。有的被他的呼噜声吵得实在睡不着了,就起身悄悄摸进马二的宿舍,突然捏住他的鼻子。马二那口气刚呼吸进去,气孔突然被堵塞,再也不出来了,然后突然就憋醒了。困得难受的马二根本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而为,翻个身后呼噜声又起,如蛙鼓一样,此起彼伏。

马二是油田子女,高中毕业在青年点劳动一年后,技校没考上,就招工当了工人,被分配到离市中心最偏远交通最不便的一个采油新区——采油S矿,在S矿维修队跟一名管工师傅学徒。管工平时就是给电焊工对管口,给汽焊工抗氧气瓶、拎电石什么的,不需要太高的技术。所以马二很少看技术书。每日上班,一把锤子,一个板尺,兜里揣一圈尺。

马二为人随和,没脾气,与队里工友们处得很好,与队长、指导员处得极和睦。无事时,马二好去队部,跟队长、指导员胡侃乱吹。

听说外队两个工人打赌,把屁眼烧坏了。马二一本正经地说,表情很严肃。

队长说,马二你尽扯鸡巴蛋﹗

马二说,真的。他们打赌说人放的屁能点着,有一个人不相信,另一个说不信放屁的时候把裤子脱了,划根火柴试试。

指导员说,马二别瞎吹。

马二说,不信,不信咱俩打赌。科学家试验过,屁就是农村用的沼气,懂吗?沼气能点着,屁怎么能点不着呢?还干部呢﹗比山炮还山炮。

队长、指导员真没词了。

马二有了错,触犯了纪律、制度,需要扣奖金,队长说,没意见吧?马二说,操,少扣点,我还攒钱娶媳妇呢。到时候找不着,我去找嫂子,你别吃醋。

队长说,马二,只要你嫂子同意,我才没工夫吃醋呢。

马二说,我找嫂子给我介绍对象,你别往其它地方想。

后来,队里进了两台胶轮车,队领导决定让马二开一台,马二很高兴。上井干活,在大野甸子上,马二挂大档,踩足了油门,使劲开。大野甸子一色的野草,没有什么障碍,也不用担心撞到什么上。不过马二最后还是让挂斗刮在了一棵大杨树上,挂斗的铁护栏被刮歪了,大杨树树皮被撕掉一大块。队长批评了马二。第二次,马二撞在了一棵水泥电线杆上,水泥被撞掉一大块,车水箱也瘪了。队长收回了车,马二继续当管工。

队长说,马二你真不愧是个“二”,开车不走正道。

马二最要好的朋友是李合,人们叫他合子。合子是电工。合子同马二是中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到青年点劳动,又一起考上徒工,一起被分配到采油S矿维修队,同住一个宿舍。俩人一到采油S矿就发誓,决不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对象安家。

那时,采油S矿刚成立,工人们都临时住板房。后来盖了几栋砖房,工人才有了正式的住处。但成家的工人有间板房住也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春天的早上,马二与合子一同起早跑步,晚饭后,俩人一同顺着野外的林带散步。马二说这地方女的没好饼。因为女工都不愿在这儿成家,都想调回市中心,所以都不在本单位找对象。合子说,咱们都想调走,何况人家。但马二就是烦本矿的女工。独身女工喜欢从家里带零食到单位。冬天,女工带的烧鸡、冻梨什么的,放在屋里怕坏怕化,就装在兜子里吊在窗外,天黑后,马二找一帮哥们儿把人家的东西都偷走了。女工们早上起来发现东西没了,就知道是馋死人的男工干的,就故意扯着嗓子大妈:你是馋死鬼托生的啊!馋死鬼!三只手!从此再不敢把什么零食等吃的放在窗外。

合子对自己调离这个偏远的地方没有信心。合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点门道没有。合子觉得马二能调走。马二的父亲在油田指挥部的小灶食堂当厨师,专给领导做饭,母亲不但是油田会战时的老家属,而且是几把铁锹“闹革命”的家属之一,很有名气的。但马二说,我爸我妈一点不帮我,我求他们,他们象没听见似的。他们觉得为儿子调动工作求领导是件不光彩的事,没法张嘴。

后来却是合子先调走了。合子在市中心的某个单位找了对象,对象的哥哥是给市局领导开小车的司机。

合子离开维修队那天,女朋友的哥哥开着小车来接,合子觉得特长派、特有面子。合子把几件衣服打进行李,往车里一塞就白白了。马二喊他说,还有一个木头箱子、工鞋﹗合子说,不要了。

合子对马二说,周末回家没事找我去﹗

合子的车拐出院子上了路不见了,马二站在院子大门台阶上伫立很久。

合子的床空了,床上的草甸子老掉草,影响宿舍卫生,被马二扔了。马二觉得很孤独,全矿和他一批分来的二十八名徒工,转正后大都调走了,如今剩下不到十个了人。以前到食堂吃饭,能碰见不少这帮哥们儿,有一个人排队排在了前面,其他哥们儿都把饭盒递过去。如今去食堂吃饭,难得碰上一个。

马二找了几次矿长要求调走,说自己爹妈岁数大了,无人照顾。矿长说,你哥儿四个就你远点。咱这是新油区,缺人。马二说,那别人调走怎么放,还不是有门子吗。矿长生气地说,对。你有门子就放你走。

合子真够意思,托人给马二在市百货大楼找了一个女朋友。那姑娘中等个头,眼睛有点斜视。见第一面时马二有点不太满意,合子说,脸蛋漂亮也不能产大米。再说拉,哪个姑娘愿意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对象。咱既然没啥优势,就将就一下,目的不是为了调回市里么。

马二一寻思,也是。百货大楼,市中心的中心,结了婚,从女方单位弄间房,每天跑通勤,队领导、矿领导见我早来晚走的,肯定会放我。

马二处对象时,矿里已盖起一批楼房,形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住宅小区。成家的职工基本上都搬上了楼,板房一栋也没有了。住房商品化后,采油S矿由于地处偏远,房子很便宜。这些,马二都不动心。他觉得,花钱在市中心买房子也值得。

马二和女朋友登记后,彩电、冰箱、洗衣机都买好了,放在女朋友家。俩人只等弄到房子就举行婚礼。不知怎么的,马二焦急地等了半年,姑娘突然提出和马二吹。马二说,都登记了,是夫妻了,吹就是离婚。

姑娘说,那就离唄。

马二说,为什么?

姑娘说,你那太远,你又调不回来。

马二说,咱俩结了婚,这不就有理由往回调了吗。

姑娘说,算了吧,调回来不定哪天。

马二说,我这就去找领导,说调不回去,老婆要离婚。

马二找矿长,矿长说,别用这招吓虎我。

马二急了,真的﹗

矿长说,你不看我忙吗。我同意了,厂里也不会同意,还得批评我。现在生产一线缺人,尤其是咱们新油区,往上面要一个人多难啊。

马二直接去厂部找厂长,厂长说去找你们矿长。马二说,矿长说了,得厂长同意。

厂长说,你又不直接归我管?要你们矿长干什么?厂长也忙,没工夫理他。马二气得走出门说,老婆要是和我离婚了,我再找你们当领导的算帐。

马二见到姑娘没话说,姑娘仍坚持分手。

马二说,登记前你干什么了?

姑娘说,登记前我没想那么多。

马二打电话征求合子的意见。合子问马二,你们“那个”没有?

马二说,没呢。

合子说,你真他妈的傻﹗如果你把她“那个”了,她今天能好意思提出离婚吗?

马二说,她有外心了,留住身子有俅用﹗

马二垂着头对姑娘说,吹就吹吧﹗

姑娘说,把你的三大件拉走吧﹗

马二说,我这辈子不想结婚了,要那些东西没用,给你吧。说完走了。

姑娘“喂、喂”的喊他,他头也没回。

回到队上,大家骂他“损种”,说三大件也值多少钱哪﹗马二眼睛一瞪:钱算个屁﹗人家好歹也算离婚的,名誉不好听。都怨咱没能耐。

马二憋气,但也没去找谁算帐。

想不到三天后,那姑娘坐着一辆解放牌汽车把东西送回来了。马二哭了。那姑娘也眼泪婆娑的,说马二是好人,让马二原谅她的自私。

马二又笑了,说,你才是好人,是个好姑娘,你会幸福的。

马二成了全矿的大龄青年。有人把采油队的青年女工介绍给马二,马二不同意,因为他发过誓“不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对象”。但采油队的姑娘也看不上他,说他长得“又老又黑”。

马二仍是一身工作服,周六或节日才换上西装回市里父母家。一个周末,马二换上西装准备回家,忽然接到市中心一个哥们儿的电话,说合子被电打死了,星期天火化,你快回来见最后一面吧。马二吃了一惊,忙跟队长请假,早早走了。

合子调回市中心仍干老本行:电工。有一天下午,他们班去接外线,是六千伏的高压线。合子带上徒弟,徒弟说我上吧。合子说这活我有经验,把握大。徒弟在下面当监护人。变电所离合子爬的那个杆子有一千多米远,有两名工人在变电所拉闸刀。从拉闸刀到合闸刀的时间,是双方事先约定好的。合子那天不知是怎么搞的,手老哆嗦,铝线扣老打不好。气得合子直骂,操,今天是怎么的了﹗好不容易接好了,便往下下,下到一半,又担心没接牢。那工夫,合子的徒弟肚子憋得慌,到一边草地上拉屎去了。

合子爬了几步,看见自己把线接牢了,很放心。这时合子听见高压线传来嗡嗡的声音,合子感到脚下有条湍急的河流正澎湃而来……

合子的徒弟未带纸,正用准备扔掉的线手套开腚,猛见火光一闪,随之一声惨叫,然后是物体沉闷的落地声。徒弟回头一看,见地上一团黑黑的东西正着火,一股烧糊的气味扑鼻而来。徒弟来不及把屁股擦干净,提着裤子跑上前。合子被烧得黑糊糊的,身子抽缩得短短一截。

合子的徒弟大张着嘴,傻子似的愣在那里,好久,才大喊道,师傅﹗凄惨的声音传出很远。

星期天一大早,在告别厅,马二见了合子最后一面。马二真不敢认了,合子的脸抽巴没了,像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合子的妻子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回到单位,马二一个星期吃不下饭,尤其是食堂的炒菜,带点肉片,马二瞅着就恶心。马二说,猪肉就是猪的尸体。

合子的不幸让马二从另一个角度进行了思考:假如合子不调走,仍然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当电工,他是否就不会有这一劫呢?

那之后,马二对调走一事好像不再那么急迫了,工作中反而多了一种轻松和从容。

那一年,我被调到厂部机关,离开了采油S矿,和马二也很少联系了。五年后,突然接到马二的电话,告知我他要结婚了,让我去参加婚礼。我特意问婚礼地点,他说,S矿。他说“S矿”的语气铿锵有力,充满自信。

婚礼是在S矿食堂举行的。参加婚礼的都是当年的队友,我见到他们特别亲切。马二和我见面打个招呼就忙他的去了。我向同桌的工友打听马二的媳妇是哪的。工友告诉说马二的媳妇没有工作,是马二老家农村的一个什么亲戚,在油城摆摊做小生意。

好久没有见到这些工友,婚宴结束后,我一直坐到最后,此时只剩下和马二关系最好的几位。马二亲自给几位好友斟满酒,让新娘子专门给大家每人点燃一支烟。新娘子长得虽然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子,但很周正,透出一股朴实勤奋的劲头。马二一身西装、领带,腰比以前直了,打扮后是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一位工友话题不知怎么就提到合子。说合子结婚时,合子媳妇给马二点烟,半盒火柴进去了还点不着。合子拿出防风打火机给媳妇。马二说,不行,非得火柴。弄得合子直求饶。末了,合子说,马二你等着瞧,你也有那一天﹗可是,今天,合子已经不能……想到合子已不能参加自己的婚礼,马二很难过。他端起杯敬大家酒,对好哥们的嘱咐表示感谢。

我告辞时,马二开玩笑地对我说,别进了机关就忘记这帮哥们啊。

我说,哪能呢。

马二指着不远处的职工住宅区说,几年前还说这地方兔子不拉屎,如今都高楼林立了。

第二年,矿里照顾马二,把他老婆的户口落到了油城,又在矿食堂给安排工作。但是马二的老婆没有要这个工作,而是在矿区公路边开了一个小吃部。几年之后,人家又把饭店开到了市里,那已是后话了。

新来的徒工或技校生管马二叫马师傅,毕竟不是同龄人。叫马二的人越来越少了,马二感到很寂寞。

马二上下班的时候不像过去似的走路风风火火,多了一种稳重或沉稳。徒弟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圈尺、锤子等工具,就像马二当年那样充满朝气。

首发于《石油文学》2017年第3期

班长刘三

刘三儿本来叫刘山,“山”字得发音可能有点硬,工友们在称呼时就把“三”字儿化,都叫他刘三儿。

刘三儿是我所在的管焊一班的第三任班长,年龄长于我们年轻人,别人叫他刘三儿,我们年轻人当面都叫他刘师傅,以示尊敬。他个子不高,瘦瘦的。工作时间或休息时间,他身上始终穿着那身劳动布工作服。每天早上队里点完名,刘三儿拎着手套走出队部,站在大门的水泥台阶上,眯着本来就很小的眼睛仰望升得很高的太阳,感到鼻孔内有小虫子痒痒的爬,随之,一声响亮的喷嚏传向四方。此时,刘三儿一定感到浑身舒坦。班里的人也都陆续走出来,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花坛的护栏上。刘三儿喊道:“走吧,就那点活,抓紧干!早干完早歇着,早干完早自由。”

有一阵子,我们班在矿区焊护栏,因为不是技术要求很高的活,刘三儿就对我说:“小徐子,你不用去了,在家写作吧。你徒弟去就行了。”

所谓的“家”就是我所在的维修队,就是维修队我们的单身宿舍。我喜爱文学,下班后就在床头我自己焊的小铁桌子旁写呀写。上班时也不忘揣本书,工休时间就看一看。刘三儿四十多岁,很理解我。

我知道这是刘班长在照顾我,而且昨天我已在宿舍写了一天了,不好意思不跟班干活了,就说:“已经写完了。” 刘三儿说:“那就再写一篇。”

我徒弟国生从矿机关食堂下来分到我们班,跟我学徒半年了,技术还不太长进。焊护栏这样的小活能干,焊接联合站的容器、管线带压堵漏这样技术要求高的活必须我亲自上。刘三儿曾当我的面感叹地对国生说:“你师傅当电焊工当瞎了,他应该到机关当秘书。”

国生说:“现在没后门,谁能进机关。”

刘三儿说:“你师傅就这么写下去,总会有成就的。”

矿里活忙时,像刘三儿这样有家的老职工也住宿。有一天我们安装锅炉干到半夜才回宿舍,躺到床上,几个老职工闲聊。刘三儿说:“咱们队这些小年轻的,小徐最用功,技术提高快。小徐在这儿呆不长,早晚会走的,不信走着瞧。”有的就附合刘三儿,表示相信他的话。有的说,那不一定。

我每次听到刘三儿师傅这样说,心情特激动,觉得自己将来也许真的会有所成就。两年多过去了,我仍然在当我的电焊工,而且自己也带了徒弟。一带徒弟我就觉得自己也是老师傅了。更惭愧的是,至今一篇稿子没发表出来。

有一天早上七点,刘三儿坐班车回到队上,见我还在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我身边说:“小徐子,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师怎么样。”

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问:“好啊!是谁?”

刘三儿说:“我刚才进屋看见你在写作,突然想起一个人。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来油田,在农村老家。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位接受劳动改造的作家,就住在我家房头的一栋平房里,平时经常见面。我非常敬佩有知识的人,有机会就和他搭话,聊一聊。也不用进屋,很随便,就在门外大树底下,一聊就是半天。聊多了,知道他姓关,叫关震楠,是省里的什么作家主席。”

我忙纠正说:“一定是作协主席”。

“反正就是那个主席。那时候没人敢叫他关主席。世上只有一个毛主席,不能有别的主席。我们都叫他老关。他已出版好几本书了。因为写的书有问题,一直挨批斗。他虽然是到农村接受改造,但一到晚上就点起煤油灯看书写作。他在我们村住了好几年。打倒‘四人帮’后他就回到省里了。后来他给我邮来他写的一本新书。”

我说:“刘师傅,那你写封信把我介绍给他。”

刘三儿说:“我有这个想法。只是好久没跟人家联系,不知写信能不能收到。”

我说:“试试吧,只要他在省里,那么有名气的人,肯定能收到信的。”

刘三儿说:“中午吧,我说,你写。另外,你再把你写的文章寄两篇给他,让他看看,帮你指点指点。”

我说:“这样更好。要不人家凭空也不知我是什么水平。”

上午下班,我对刘三儿说:“你在宿舍呆着,想想信该怎么写,我去把饭打回来吃。”

我特意到食堂小卖店买了两盒罐头。回到宿舍我们一边吃,一边探讨信应该怎么写。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由我执笔,代刘三儿写了一封信。信中回顾了关主席到农村改造和刘三儿相交相处的情景,对关主席寄来的个人著作表示感谢。因文化有限,没及时回信,表示歉意。最后推荐了我这名文学爱好者。并附上我的一首诗歌和散文、短篇小说各一篇,请关主席指教。

信发出后,我们就等,干等不来信。我对刘三儿说:“可能人家早把你忘了。”

刘三儿自信地说:“不能。”

我说:“也许人家太忙,拜他为师的人也多,人家顾不上咱们。”

大概两个月后,一封写着“刘山收”的信寄到了维修队,来信的地址是红字印刷的:“省作家协会”。信很簿,刘三儿忙拆开看:“刘山同志:你好。关震楠同志不幸于两个月前患癌症病逝。感谢你对他曾经有过的帮助。寄来的作品已转省作协创评室。”信的落款是省作协党组。

我和刘三儿都沉默了,都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是刘三儿打破沉寂说:“老关还不到六十岁啊!唉——!”

我一直为不能发表作品而着急,因为我经常收到退稿信,队里的工友们都知道。刘三儿也看出这种情况,有机会就说:“别老闷头写,应该拜拜老师。不然,自己有没有提高也不知道。”

有一次在一封退稿信中发现一个给我退稿的编辑署了名字,我忙给他寄了一沓稿子,又写了一封恳切要求拜师的信。人家把稿子退回,附了一封短笺,说工作太忙无法一一回信和改稿。以后再给他写信就无回音了。

厂团委成立了一个青年文学社,凡厂内爱好文学的青年都可参加。文学社每周日活动一次。还请了一位中学的语文老师来辅导。这语文老师三十出头,姓安,也是一个业余文学作者,发表过不少诗歌、散文作品。刘三儿得知后,忙劝我:“赶快报名参加!”

厂部离矿区很远,坐汽车还要跑一个小时,星期日去参加活动没有车,刘三儿就让我星期六晚上搭矿里的班车去他家住,第二天不误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刘三儿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老婆是家属,在管理站上班。每次去,刘三儿都弄几个菜,并让我陪他喝两杯酒。酒进肚里,刘三儿的话就特别多。他讲起他在农村的生活,讲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念了两年书就退学了。讲到激动处,就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对他们说:“你看你小徐子叔叔,参加工作了,还刻苦地学习,你们得向徐叔叔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

我才二十一岁,已经当叔了,觉得很不习惯。

我说:“刘师傅,我在学校时就没认识到好好学习的重要性,学习差,考大学时,都没敢报名。勉强考上技校。”

每次参加完文学社的活动,刘三儿就问我:“这次又有什么收获。”

我说:“有收获。我的几首小诗受到辅导老师的称赞。他说他要是报纸编辑,一定发我那几首诗。”

刘三儿说:“拿来我瞧瞧。”

我从兜里掏出稿子递给他,他看了两眼说:“不太懂,好些字不认识。”就把稿子还给了我。

不久,厂团委和市文联《文化生活报》联系,为文学社出一版作品专号,我的一首四行的小诗被选中。因为是第一次出专号,考虑到文学社社员都没发表过作品,就争取多发表一些人的,选稿时就以短稿为主。报纸很快出来,发表作品的人看着变成铅字的自己的名字都很高兴。没有发上的也看到了希望。那张报纸我要了两份,给刘三儿一份。刘三儿让我念一遍给他听。他听后说:“我不完全明白,但知道这能发表出来,肯定了不起。”

虽然是一首短诗,但在队里也造成了影响。队领导觉得我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人。逢开会队长、支部书记就表扬我,让小青年们向我学习。

《文化生活报》差不多一个月就能为我们文学社出一个专号,每一期都有我的诗,而且由原来的四行逐步发展到八行、二十行、三十多行。一次为我发表了六首七八十行左右的组诗。我的名气在文学社越来越响,在我所在的采油矿也让人称赞不已。

那一年的四月,我们维修队接到去厂部焊接凉亭的通知。三个管焊班抽出两个班去焊凉亭,其中有我们一班。星期一早上,我们两个班装好电焊机,带上工具准备乘车出发时,队支部书记章西乃突然把我和刘三儿叫到队部。章西乃说:“小徐,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焊凉亭你就别去了,在家等着,一会厂党委宣传部来车接你。宣传部要调你去,让你今天去报到。矿领导刚打完电话通知我们。老刘,电焊的活让小徐的徒弟去干。”

我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真的能离开这个僻远的采油矿,这个有五十多人的维修队。

刘三儿望着我说:“小徐呀,这是大喜事,祝贺你。宣传部是厂机关啊,是出领导的地方,将来当了官,别忘了我们呀!” 刘三儿的目光和以前一样平淡,而又充满了慈祥。

我说:“刘师傅,你说哪去了。以后什么样,我连想都没敢想。”我和刘三儿并肩走出队部。我诚恳地对他说:“刘师傅,你到咱们班后,对我没少帮助,我心里很感激。我一直想用稿费请咱班的人吃一顿,尤其是你。几次发表的稿费虽然不多,吃顿饭还是够的。没想到我要离开你们了,太突然了。等我到那边报完到,工作有底之后,一定回来请你们一顿。”

刘三儿说:“咱们班出你一个人才,是件光荣的事,大家应该请你。如果今天走不了,晚上我们回来请你,为你饯行。”

刘三儿他们还没走,接我的车就来了。工友们争着帮我把行李和一个箱子装上车。我就这样和他们稀里糊涂的告别了。由于那个矿太远,交通不便,加上工作的原因,以后再没回去过。

离开维修队五年后的一天,我正埋头写一个材料,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我抬头一看,这不是刘三儿师傅吗?他仍是那身工服,脸比以前更黑了。我忙把他让进屋,我说:“刘师傅,好几年没见你了。你怎么有空来啊!” 刘三儿嗫嚅半天才开口说:“小徐呀,我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你快说吧!”我忙让他坐下,给他倒杯水。

“我那老大——大小子,你也见过,他越大越不争气,在家待业,待就待吧,还不老实。前儿个和几个哥们儿偷住宅楼房顶上的避雷钢筋卖钱被保卫科抓住了。听说厂闭路台录了像要播放。你说,他还小,要是播放了,全厂都知道,将来他还怎么做人呢?你是机关的,跟闭路台的领导熟,能不能说说情,别播了?”

刘三儿说得很可怜。但他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我对他说,刘师傅,你放心,这事咱们现在就去办,让你放心地回家。我领着刘师傅下楼,到机关办公楼东边的闭路台小二楼,敲开了台长的办公室。说明来意后,台长觉得有道理,他说,这个稿件肯定是要播出的,但是具体的人名都不提了,每个人的画面也要剪辑掉。

离开台长办公室,刘三儿非常感激。他说:“小徐呀,看出来,你没变,还和以前当电焊工一样,实在。”我一直等他问我文学创作的事,谁知他一直没提。后来我耐不住,主动告诉他说:“刘师傅,我已加入省作协了。”

刘三儿平淡的问:“省作协?要调省里去了?”

我说:“不是。就是成为省作家协会的会员了。”

刘三儿问:“待遇一定很高吧。长工资吗?”

我说:“什么都没有,就是会员。”

这让刘三儿无法明白。我也无法给他解释明白。他也没再问下去,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说他要回去了。我把他送到楼下,又陪他走了一段路。他说:“别送了小徐,怪忙的。”就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比以前更瘦、更苍老了。想着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湿润了。

首发于《石油文学》2017年第3期

焊工金小个

“金小个”也是工友平时对金潇的称呼。因为金潇的个头才一米五一,在男人堆里这样的个头确实不好找。

金潇二十岁考上技校那年,给同学们的印象就有三十岁的样子;等到金潇三十岁时,在工友们的眼里更像一个小老头了。

金潇出生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所以金潇天生就营养不良。出生后又得了佝偻病,后天怎么补也不见长肉,长到一米五一的个头再也没高过。胳膊腿用工友们的话说:精细。尤其那张脸,布满了皱纹。每年正月十五,矿里扭秧歌,穿黑大襟上衣的“老太太”角色注定非金潇莫属。在滴呀哒的唢呐声里,没人相信金潇是个男人,所以金潇很注重穿着打扮,他以为这样可以把他自身的缺陷掩盖一下。高中毕业走上社会,金潇是同学中第一个穿皮鞋的人。每天,金潇都极有耐心地把那双三十六号皮鞋擦得又黑又亮,把头梳理得又黑又亮。改革开放后,男人也兴烫头,金潇又是本队第一个把头发烫成卷的男人。

从小学到高中到技校,金潇上体育课、做课间操,只要排队,总是站在最前头。同学们都叫他“金头儿”。他觉得能当上“头儿”也是件自豪的事儿。在技校每天上早操,同学们排好了队,如果金潇还没出来,还没站到队前面,队伍是不会出发的。

金潇那年秋天迈着学生步走进那个偏远的采油矿的维修队小院,正好二十二岁。金潇在技校学的采油专业,由于那个矿是新区,很缺人,分配时就没讲工种对不对口。金潇被分到维修队,队长见他长得又瘦又小,觉得干电焊工挺合适。因为电焊工不出多大体力,是技术活,只要技术过硬就行。

后来,矿油水井的管线老穿孔,金潇就专门负责堵漏。管线都是埋在地下的,采油工挖的作业坑大也好小也好,金潇都能将就。他躺在坑里,倦缩着身子,别人看了都难受,但金潇却不在乎。采油队管线有了漏,一般都是向矿调度室报修,请求调度室派电焊工来。这时,采油队队长一般都特别强调说:“让进小个子来啊”。因为金潇堵的漏百分之百的保险,而且一次成功,绝不返工。金潇因技术过硬受到队领导的器重。

井站没漏时,金潇就在工房里焊工件,天蓝色外壳的交流电焊机停在身边,声音如嗡嗡的蜂鸣。金潇的脸被面罩捂着,闪动的弧光把面罩染成乳白色,飞动的焊花在金潇的眼里礼花一样美丽。金潇注视着焊条燃烧的情景,那噼噼啪啪的声音让金潇感到老朋友一样亲切。

和金潇一同分到那个采油矿的几十名同学,除了林平,大多是走后门调走的。林平比金潇小两岁,一个知青点出来的。金潇银在家排行老二,林平一直称呼他二哥。林平瞧不起那些挖门子盗洞的人,就发愤用功学习,考上了职工大学,毕业后被厂机关调去了。

金潇知道自己没门子,也没林平那种改变环境的毅力,所以调走的事金潇想一想也就罢了。他已做好了在矿里成家落户的准备。他也知道自己形象、生理上的不足,找对象根本没想到要挑挑捡捡。更重要的是,他曾有一次被人拒绝的爱。

技校上学时,方琳和他同桌。方琳的个头在女同学中也是最矮的,但方琳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大眼睛、长睫毛、圆脸,歌唱得好听。金潇弄不清自己从哪天开始喜欢上了她。总之,金潇发现自己喜欢上方琳之后就特别愿意上课。因为上课就能和方琳坐在一起,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化妆品味儿。金潇总想多看她几眼,自习课时,就假装瞅隔桌的同学,分一部分目光瞅方琳。方琳的眼睫毛向上飞起来,象天鹅绒。金潇从不敢把目光在方琳的脸上停留太久,也从不敢正面大胆地直视她。

春天多风,方琳扎着一条鲜艳的红纱巾。红纱巾如一朵燃烧的火苗,灸痛着他的神经。去食堂吃饭或者晚饭后散步,或者周末回家,金潇都心神不定地在四周寻找红纱巾。如果一朵火苗映在了金潇的眸子里,金潇的心就紧张得跳动不止。

夏天的一个周末,同学们挤交通车回家,由于人太多,方琳被挤在了金潇身边。方琳侧着身,一条大腿和金潇的大腿紧紧贴在了一起。他们都穿着单裤,金潇立刻感到两腿相贴的地方很热。金潇听到了大腿间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种很美妙的感觉灌满了他的全身。金潇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他希望人再多点、多点,让他和方琳永远不分开。

那是唯一的一次两人皮肤最近的接触,那瞬间的感受在金潇的心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美好回忆。

下厂实习期间,班内许多同学开始恋爱,金潇对方琳的爱已变成了一种心灵和肉体的折磨。

金潇庆幸的是,方琳和他分到同一个采油队实习。那个叫七区一的采油队一共分去六个男生六个女生。女生倒小班,男生上大班。采油队的四合院坐落在荒原上的土岗上。

离开校门时,男女同学之间多了不少关心和帮助,大家都感到很自然。女同学经常主动帮男同学缝被子,男同学像爱护自己的姐妹一样爱护女同学。

一天晚饭后,金潇去茶炉房打水见方琳正在接水。金潇说:“打水呢?”方琳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很漂亮。方琳一笑:“打点水洗衣服。”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如果要拆洗被子,就吱声,我帮你洗。”在方琳的心目中,同桌同学更亲近些。方琳说话时,自然地望着金潇。她的脸在头发的衬托下,很白。金潇愧疚地避开她的目光说:“不洗,不洗。”

方琳走后,金潇恨自己刚才太惊慌了,话都没说好。金潇不等水接满就走出茶炉房,他争取再看一眼方琳美丽的背影。但方琳已走进屋了,她手中的水壶滴了一路的水点,如长长的省略号,让金潇回味不已。

金潇没想到还有别的同学偷偷喜欢方琳。

他叫杨波,金潇的同班同学,在七区二采油队实习。七区二和七区一队只隔一条公路,有两公里远。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和杨波关系要好的张志杰从七区二队回到七区一,进宿舍没过三分钟,就透露了杨波看上方琳的秘密。张志杰是那种肚里存不住半两油的人,什么事到他那不早点说出来就憋得慌。他当杨波的面答应保密,离开杨波就忘了自己的许诺。他躺在床上抽烟,双脚搭在床头的铁栏杆上,终于忍不住地说:“杨波让我给方琳带封信,一会儿你们谁出去碰见她,告诉她来取。”

金潇很敏感,忙问:“什么事,非写信?”

张志杰说:“肯定是秘密事了,别的事就让我口头传达了。”

张志杰吃晚饭时碰见方琳,让她到他宿舍一趟,他有话跟她说。方琳问:“什么事啊,还得偷偷摸摸的?”

张志杰说:“当然是大事了。”

同宿舍的都知道方琳晚上要来,便早早离开宿舍干别的去了。金潇一个人顺着院后的小路一直走,心里很难过。他有一种失恋的感觉。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如果方琳看上杨波,真是瞎了眼。因为杨波的为人并不怎么样。她看上他,说明她并不值得爱。

金潇回到宿舍时,方琳早已经走了。张志杰一个人躺在床上继续抽烟,别的同学还没有回来。金潇故意说:“这么快就走了?”

张志杰叹气道:“我早就猜到方琳看不上他,他还自不量力。”

金潇问:“怎么了?”心中暗自高兴。

张志杰说:“杨波的信,方琳看都不希看。”

金潇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张志杰说:“我能怎么说。我说杨波给你写封信,让我捎给你。她问什么事,我说你看了就知道了,别的我不管,只是捎信,以后有什么事和我没关系。她说那我知道了,便要走。我给她信,她说搁你这儿吧。我说信是写给你的,搁我这儿干什么。她说你捎来的,就再捎回去吧。那我还怎么说。”

金潇说:“你说和你没关系干啥?”

张志杰说:“我怕他俩以后出了什么事,不得粘上我。”

方琳拒绝杨波,使金潇更加爱她,这说明方琳有眼力。同时也觉得方琳拒绝杨波,与喜欢上他有关系。

临近毕业那个学期,好多男女同学抓紧确立关系。男同学抓紧对女同学进攻,好像物价上涨,抢购风来了似的。那种氛围自然也感染着金潇。金潇经过几个晚上的思考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给方琳写了一封五页纸的信。金潇是在课堂上把信交给方琳的。他说:“把你的书借给我看看﹗”方琳把书推给金潇仍埋头写作业。金潇假装翻看,然后就拿出一个缎面的日记本,用方琳的书压上递给了方琳。方琳愣了一下偷偷翻开,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赠给同桌同学方琳:毕业留念。”下面是金潇自编的四句勉励人奋进的诗。里面夹的是那封五页纸的求爱信。方琳忙把日记本合上塞进了课桌。下课时,方琳把日记本连同几本书一起拿走了。

金潇觉得很有希望,兴奋得那天夜里迟迟睡不着觉。第二天上课,方琳也用同样的方式送给金潇一个日记本,也写着毕业留念的字和勉励的话语。里面夹着两页纸的回信。金潇激动得心突突直跳,那声音如锤子夯击地面。

课后,金潇找个僻静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看。方琳说:“你对我的感情,我很感激。但我不想过早考虑这事儿,因为我们虽已毕业,但我们还没有在社会上立足,怎么有心思考虑个人的婚事。何况我们的年龄还小,应该把精力用在工作和学习上。”

金潇真是彻底失望了,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金潇不恨方琳,金潇早料到方琳看不上他,金潇知道自己长得太没男人样了。毕业后,方琳留在了市中心,金潇被分配到边远的新区。以后,他再没见到过方琳。只听说方琳找了个在采油矿当调度长的丈夫,凭借丈夫的关系,方琳也由采油队调到矿地质组当了资料员。

金潇是全队单身职工中唯一的一个在队里举行婚礼的人。

人们帮忙为他介绍了五六个本矿的采油女工,但人家都没看上他。后经人介绍,金潇和离矿三十多里外的昌德镇的一个农村姑娘恋了爱。

姑娘有一米六的个头,五官端正,身材苗条。只是因东北水土关系,她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牙齿有些黄。和金潇站在一起,姑娘显得亭亭玉立,而金潇被衬托得更加矮小。

金潇的父母得知后,怎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父母都是山东人,尤其是父亲,脾气很倔,无论如何容忍不了儿子找个没户口的媳妇。并说:“如果不吹,你就别回来﹗” 金潇气得大叫:“有能耐你们给我找个工人﹗”把门一摔,走了。

金潇一生气回单位就办了结婚手续。婚礼是在初夏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举行的。金潇事先回了趟家,跟父母通报了自己要结婚的事,父母仍然反对,经济上一点支援没有,婚礼自然无法在家举行。

矿调度室给派了两辆车去接新娘子,一辆北京吉普车,一辆解放牌卡车。早上六点,车就出发了。跟车去接新娘子的有林平、马二等几位工友。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给道路镀了一层桔黄。金潇心情很舒畅。

车进村,惊起小狗的吠叫。金潇下了车,就被农村特有的马粪味陶醉了。他想起童年,童年的老家就是弥漫了这样的乡村气息。

新娘早就打扮好了。单位暂时没有房子,新娘的父母为他们腾出一间。新娘空手去就是为了参加一个仪式。

队长、支部书记早在大门前恭候。车一进维修队院子就燃放起鞭炮。

星期天,工人们都休息,矿区静悄悄的,鞭炮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新娘家的人被让进布置得很敞亮、干净的会议室。水果、糖块、烟、茶摆满了桌子,像开茶话会似的。

队长宣读了金潇和那姑娘结婚的证书,支部书记代表全队工人致辞。掌声四起,热闹非凡。

队长为金潇放了一个月的假,但金潇只休了一周就回队上班了。金潇领着妻子回了趟城里父母家,父母很冷淡,金潇一生气,就回队上班了。金潇赌气再也不回家了。

金潇每周骑自行车回岳父母家两次,都是利用晚上下班时间回,第二天早上再回来。工友们开玩笑地说:“金潇,别累着,大老远的。”

金潇拍拍自己的胸膛说:“别看身体干吧,但力气足。”

金潇骑着自行车,沿途看着旷野的景物,看着玉米、谷子茂盛地生长着,心情非常舒畅。就想起妻子见到他的情景,想起拥抱着妻子的情景,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流行歌曲。这样不知不觉就进了岳父母居住的村子,就被淘气的狗吠欢迎着,被醉人的马粪味包围着。如果是冬天,金潇一跨进土坯小院,妻子就迎上来,帮金潇解下围巾,摘下帽子,脱下大衣。金潇坐在热炕上,妻子双手握住他的手使劲焐着。饭桌上,金潇很有兴致地向岳父母讲些队上的事。

农村晚上好停电,一家人饭后无话,金潇对岳父母说:“我先睡了,明天还要起早。”岳母说:“你们先睡吧,明儿个上班别去晚了。” 金潇的妻子说:“我去把炕铺好了。”进了屋再不出来。

金潇嫌冬天骑自行车来回跑太冷,就在单位后边高台子村租了两间土房,每月十元租金。做饭、取暖都是烧原油,屋内墙壁棚顶被熏得黑黑的。但金潇住得很惬意,毕竟是自己的家,下班回来老婆已做好了饭,比吃食堂不知强多少倍。晚上睡觉不用担心动静大。周六,金潇就约林平等关系不错的朋友来家中小酌。大家盘腿炕上,酒喝得有滋有味。

开春,单身职工成家的多起来,矿里统一搭起了几栋板房。金潇分到两间。板房冬天冷夏天热,而且隔音不好,隔壁夫妻做爱,床咯咯直响,听得金潇心躁。金潇的妻子已快生育,俩人晚上较平静。后来,妻要分娩了,金潇就把妻子送回娘家。

三年后,单位住宅楼春笋似的长出来,金潇又搬进楼房。此时,家里已三口人,姑娘三周岁了,金潇已当上了副队长。

一天,金潇在厂区碰见已经调进厂机关的林平,两人聊起班里的同学近况,林平告诉金潇,方琳离婚了。方琳的丈夫从调度室调到采油队当队长,和队里一个采油女工偷偷好上了,那姑娘比方琳个高、苗条,比方琳更年轻漂亮。方琳得知后,要求丈夫必要立刻和那个姑娘断绝来往。丈夫当面答应,但是背后仍然继续来往。最终,方琳和丈夫闹起离婚。方琳的丈夫和方琳离婚后,被免去了队长职务,下放到作业队当了工人。

方琳的影子在金潇的心里早已淡漠了,被林平提起,又浮现出来,且更加清晰。

回到矿里,金潇忙这忙那,仍感到烦躁,后来金潇就去管焊班工房,开动电焊机,操起焊把,在废铁管上,嗞嗞啦啦猛焊一气。当他停下来擦汗时,好像询问陌生人一样:你这是怎么了?

首发于《石油文学》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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