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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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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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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

再有一周就清明节了,单位要策划一个纪念活动,准备邀请铁人的一部分老队友和其他老会战在纪念馆铁人塑像前搞一个“清明忆铁人”活动。这时,油田宣传部宣传科毕科长给我打来电话,他说:“马老师,有个事需要你出马。”小毕每次打电话给我,都很客气。他说:“清明节这天,央视十套要做一个‘清明记忆’的直播节目,重点介绍几位英模人物,其中有铁人。他们特别邀请两位嘉宾参加,一个是铁人的老队友,一个是对铁人精神有研究的专家学者。领导让你和马金财去。你跟马师傅又很熟悉,你们就一起去吧。他年龄比较大了,你路上顺便照顾他一下。”

我说:“没问题。”

“我把央视制片的电话发给你,节目有什么要求,你直接跟他们沟通。你和马金财具体商量怎么走。往返路费,在北京的食宿费都是央视栏目组负责报销。”

我说:“好。”

挂断电话,我的脑子里便浮现出马金财的形象来。

认识马金财是十多年前。这一年,铁人王进喜诞辰80周年,油田出资拍摄大型文献纪录片《铁人》,由我担任制片主任和编导。需要采访1205队的老队友。1960年,铁人王进喜带领他37名职工的“钢铁”钻井队来松辽盆地参加石油大会战,如今这37人都已退休,有的已经病逝,有的早就离开东北去了南方其它油田或企事业单位,仍然在大庆油田居住的有十人,目前全部联系到。有两个年龄偏大,卧病在床,无法接受采访。能够接受采访的八个人中还有语言表达能力不行的。语言表达能力强,身体好,对铁人的事迹了解得比较全面的不多,马金财便是其中重要的当事人之一,是我们要重点采访的对象。

马金财在钻井一公司退休。摄制组提前跟钻井一公司离退休活动中心王有成联系上,由他做通了马金财接受采访的工作。采访地点就在钻井一公司离退休活动中心会议室。会议室三个朝南的大窗户,透进明媚热烈的阳光。窗外摇曳着高大的杨树。摄像师支上三脚架,把摄像机调试好。

马金财坐在我的对面。他中等个头,剃着光头,胖胖的,显得很魁实。蓝色夹克衫,黑裤子,黑皮鞋,这身穿着像是有所准备。话筒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见摄像机镜头正对着他,他有点紧张。我赶紧跟他闲聊,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说:“马师傅,您就跟我们聊聊你们当年怎么跟铁人来到松辽参加石油大会战的。你就从玉门讲起吧。”

可能我这么说太笼统,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问道:“马师傅,您当时来大庆时多大年龄?”

“那一年我正好20岁。”

“这个年龄,你记得很清啊!”

“记得清啊。因为当时我快过生日了,我们就出发了。我们是从酒泉火车站上车的。我生日那天正好到达北京。我们在北京转车。” 马金财嗓门不高,语调不紧不慢。感觉他性格非常柔和。

“在北京转车时停留了吗?”

“停留一天。我们住在六铺炕石油部招待所。”

“这一天没有去天安门看看吗?”

“都想去啊!但师傅不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好好琢磨琢磨到大庆后怎么尽快打井,创高纪录呢。”

“你师父是谁?”

“铁人老队长。”

“他是你师傅?!”

“对。我18岁时玉门油矿招工把我招去了,分配到师傅那个钻井队,我就跟他学徒了。我们队分来的年轻人都管队长叫师傅。他手把手地教我们学技术嘛。”

“师徒如父子啊!那你和铁人的关系不一般啊?”

“所以到北京后,我的生日师傅替我想着呢。他让招待所给我做了一碗面条。还买了几盒鱼罐头、肉罐头,一瓶白酒。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喝了一顿。就是没喝好。但是师傅不让我们多喝。说任务在前面等着,哪有心思喝酒。等会战胜利了好好喝个够。”

“那你这退休也没几年啊?”

“刚刚三年。”

“你们当年一起来的队友,都退休了吗?”

“都退了。我年龄最小,是最后一个退休的。”

“马师傅,你继续给我们讲。从你们到大庆打第一口井讲起。”

这回,马金财终于找到了讲述的入口。他的思绪完全回到当年的环境中。

……

“我们用五天零四小时就打完了第一口井,全部合格。” 马金财说起来还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那‘铁人’这一称号是怎么叫响的?”

可能这个事被他忘记了,见我提醒,他才慢慢回想开来。

“听说‘铁人’这个称号是一个叫赵大娘的老太太最先叫出来的?”我又一次提醒。

马金财迟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赵大娘是我岳母。”

我吃了一惊:“是吗?!这太好了!那你的讲述最具有权威性了!”

他说:“我们当时来松辽后,条件很艰苦,没有房子住么,队伍只好暂时分散住在百姓家里。我和师傅几个人住在赵大娘家。有一次,赵大娘上井给师傅送吃的,看见师傅枕个钻头在钻杆上睡觉,就说,你们的队长真是个‘铁人’啊!”

“钻头是什么样的?”

“就是一个铁疙瘩,这么大。” 马金财用手比划着。

“钻杆有多粗?”

“这么粗。”马金财双手做一个圆形。

“铁人为什么要在钻杆上睡觉?”

“师傅三天三夜在井场没合眼,太困了。”

“钻杆那么细,铁人能躺下吗?”

“不是一个钻杆,是一排钻杆,一个挨一个排列在一起的,就像铁杆铺的一个铺。”

“为什么要排那么多钻杆?”

“打井吗。一口井井深就算1200米,一根钻杆9米长,就得一百多根呢。”

我虽然是在油田长大,但对石油开采各个环节涉及到的知识还是不十分了解。我一边访谈,一边向马金财了解钻井知识。

“赵大娘当时叫‘铁人’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这个……我前一天好像夜班……那天应该休息吧?……有点记不清了。我们当时三班倒吗。”

“您最好在现场,这样更有说服力。”

马金财用手挠了一下头,有点拿不准地说:“好像在现场,又好像……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我老伴儿当时可能在现场,回头我问问她。”

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一点半了。到饭时了,忙说:“马师傅,这个事不急。你先回忆回忆。咱们出去找个饭店先吃饭,饭后咱们去您家里,好好问问你老伴儿。”

马金财忙说:“好!好!”

赵大娘是马金财的岳母,这个信息太珍贵了。我非常想知道他和老伴儿当年是怎么恋爱结婚的以及赵大娘家中的一些情况。还有,他师傅王进喜是否知道这事?这里面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在饭店的饭桌上,我忍不住问马金财:“马师傅,今天咱们也没外人,你能否给我们讲讲你的恋爱故事?”

马金财虽然六十多岁的人了,一说起他恋爱的事,还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而且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便主动问:“赵大娘有几个孩子?”

“三个。”

“都是女孩?”

“两男一女。我老伴儿小妮子是老小,还有两个哥哥。当时,大哥早就成家自己过了。二哥也盖了自己的新房,只是一直没有搬进去住。我们来后,他们一家也趁机搬到新房单独过了。如果他不搬走,我们就住他的新房去了。”

“你们是怎样确定恋爱关系的?”

“我当时喜欢上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就定了。师傅也同意了。师傅给做的媒。”

“你们几个人住进赵大娘家?”

“赵大娘三间房子。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堂屋不住人。卧室小妮子和她妈住一间,师傅和我,还有两个师兄、一个老班长合住一间。”

“你们五个怎么住啊?”

“我们就住一张大火炕,一个挨一个。”

“很挤吧?”

“挤!都无法翻身。”

“你第一次见到你老伴儿时,什么印象?能想起来吗?”

“第一次……”马金财脸有点红,“第一次是村支书把我们分配到她家那一天。我们那天一个井队派一个人到村支部等候分配住处,师傅就派我去了,我那时年龄小,跑腿的事都给我。村民也是一家出一个人去的。妮子去了。村支书说妮子你家能住几个人?妮子说俺家就多出一个屋子一张炕,一张炕能住四五个人。村支书说,就让王队长带几个人去你家住吧。妮子就领着我去她家看看。然后又和我去找师傅搬行李……”

“当时她给你什么印象?”

“当时她穿一件红棉袄,黑裤子,扎一条蓝花的头巾。挺好看的!” 马金财有点羞涩的样子。

“长得什么样?”

“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我也不好意思仔细看啊。反正挺好看的。”

“然后呢?”

“然后——就到我们临时住的一个牛棚里搬行李。妮子也帮我们扛行李,像个男孩子,很能干。师傅和我们四个住到她家,还有五个人住到西侧她二哥家。东侧大哥家也住了好几个。其他人住在她家前邻后舍,都不远。我们把行李放到炕上,铺好被褥。师傅就领着我们给她家扫院子,闸草喂牛,劈木柴。师傅说,咱们要像在自己家干活一样,要勤快,不能偷懒。”

“你们俩的关系是怎么慢慢明确的?”

“关系就那么慢慢确定了。”

“为什么就跟你确定这个关系,没有跟别人呢?”

“别人都有家了嘛。就我一个小年轻,未婚。当时妮子19岁,比我大一岁,我们年龄相仿,就愿意在一起说话嘛。我休班的时候,如果她去打猪草或者捡粪,我就跟她一起去,帮她干。我们慢慢就很熟悉了么。”

“你刚才说,两个卧室,你和师傅五个人住一间,她和她妈住一间。那她爸呢?”

“哦,忘了说了。她爸不在了。”

“去世了?”

“怎么说呢。生死不明吧。”

“哦——?”

“东北解放前,妮子她爸老跑外做生意。一次和村里一个伙伴去大兴安岭倒腾皮货、山珍什么的,就没回来。一年后,那个同伴才回来,说他们被日本关东军抓去了修要塞。那个同伴自己逃出来了。东北解放后,妮子她爸也没回来。”

马金财突然不知怎么说下去了。片刻的静默。王有成端起酒杯说:“来,喝一口!”大家都从马金财的故事里回过神来,端起杯碰在一起,再各自送到自己的嘴边。

放下酒杯,我说:“马师傅,这么多年了,你岳父也没个影,怕是早已客死他乡!”

不知不觉,中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大家吃完牛肉面,又步行到活动中心。我们和王有成告别后,装上设备,拉上马金财,去了马金财的家。路上,我在车里问他:“马师傅,您一直称呼你老伴儿妮子妮子的,这是你们认识时,她母亲对她的称呼吧?”

“是的,是的。”

“那她姓什么?”

“姓赵。”

“姓赵?跟她母亲一个姓啊?”

“她爸姓赵,她母亲不姓赵。这里的风俗是,女人嫁到男人家,人家在称呼上就加上男方的姓,所以村里人都叫赵大娘。”

“哦。是这样啊!”

马金财家就在离退休职工活动中心东面的一个住宅小区。小区焊了铁围栏,沿围栏生长着高大的杨树,叶子在风中簌簌响着。小区里,一丛丛的桃红,粉色的花鲜艳地绽放着。马金财在前面带路,我们跟在后面。上到一单元二层,马金财在一号门停下,掏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门。

“记者采访完了?”从里屋里走出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大红的开衫耀人眼目。

“还没完呢。记者同志来采访采访你。”

“俺有啥采访的!”

“您好,赵大娘!”双脚迈进屋,我主动打招呼,顺口说出了对她母亲的称呼。但也确实是对她的称呼。

“你们好!进来吧!不用换拖鞋!”

但我们还是在门口换完拖鞋才进屋。小罗把买的两大塑料袋东西放到靠墙的地方。

“哎呀!你们还买什么东西呀,太见外了!”赵大娘说。她的声音很响亮,浓浓的东北味又夹杂着个别山东的发音。

我说:“大娘,您老家是山东的吧?”

“是呗。俺爹俺娘就是闯关东来的。”

“怪不得您的口音里还有山东的味道。”

“山东话俺也会说。”

我打量着房间。三代户,孩子都成家了,他们老两口住足够算宽敞。就是比较简陋。墙是白墙,地面铺的是地板革。现在的年轻人成家都是铺的木质或复合地板或者地板砖了。家具也很破旧。老式的大衣柜黄色的漆面已经局部剥落,露出白色的木质。电视机还是老式按键的。看得出来,主人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多宽裕。

马金财四个孩子,都已经成家。两口子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又供他们成家,一定是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积下什么。再者,老会战的工资本来就不高,抚养四个孩子也一定够费力的。

“你们坐!”赵大娘热情地让座,并很快端上茶水放到茶几上。

“大娘,您也坐吧!上午,马师傅和我们聊得很好,但有一件事他好像记不清了,所以我们来向您请教。”

“请教啥呀!俺知道的你们尽管问。”

“你娘叫‘铁人’的时候,你在现场吧?”我问。

“俺娘什么时候去叫铁人?”

“就是有一天去井场送饭,看见我师父躺在钻杆上睡觉。你娘说我师父真是个‘铁人’啊!后来,战区就号召学‘铁人’、做‘铁人’,为大会战立功!” 马金财提醒道。

“你是说你师父的外号啊?”

“不是外号,是称号,或名号吧。”我纠正道。

“嗯呐。俺那天中午……”赵大娘若有所思,声音渐渐小下来:“干什么来着……是跟俺娘一起去给铁人送饭?还是去捡粪?喂猪?”她凑近马金财的耳朵说:“怎么脑子里老出现你从井上下夜班回来,要和俺一起去捡粪?……”

马金财的脑子飞速转动着,他的脑子里也出现了老伴儿年轻时身穿红色的花棉袄,头上扎着一条蓝花围巾,左臂上挎着粪筐,右手拎着一个粪铲子的形象……

妮子!干啥去?马金财见到她就异常兴奋。

捡粪去。

俺跟一起去?

你不是才下夜班吗?你一宿没睡觉了,哪行?回家睡觉去吧!

不困!回来再睡。

马金财把狗皮帽子往下拽了拽,戴紧了些,做出出发的样子。

你不睡觉跟俺走,你师父看见了不得骂你啊!

师傅在井场睡觉呢。

他们一起走出村外,来到场院,场院里一个挨一个的羊草垛。孟春三月,草垛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拐过一个草垛,村庄便被草垛遮挡了。跟在妮子后面的马金财,看见妮子扭动着的腰身,突然从后面抱住她。

你干啥呀!别让人看见多难堪?传到你师父那里,你得挨骂!

妮子,我要娶你当老婆。马金财说。

你跟俺娘说,让俺娘答应你。

我不敢说。我找师父去跟你娘说。

……

赵大娘道:“年头太久了,得好好想想!当时,俺记得战区政治部的人就来俺家采访过俺娘。《战报》上都刊登了。”

赵大娘大概是渐渐回想起了那段岁月的经历,对我说:“记者同志,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记得那天是跟俺娘一起去井场的。王队长自从住到俺家,为了打井,好几天没回来吃饭睡觉了,俺娘挺心疼他的。有天中午娘就拉上俺把饭菜送到井场——哎,老头子,俺想起来了!那天你下夜班,一早回来睡觉,俺担心找不到井场,便叫醒你,让你领着俺娘和俺一起去的。想起来没有?”

赵大娘又转向我道:“当时,村子四周的田野里,到处都立着高高的钻井架子,也不知道哪个架子是王队长他们的。所以俺就叫上了他。”她用手指了指老伴马金财。

马金财好像也找到了记忆中的闸门,道:“我好像睡得正香呢……正做梦……”

师傅,快看!快看!那不是咱们的架子吗?马金财用手指着窗外一列停靠的货车车厢上横亘着的钻井井架,惊喜地叫道。

哪呢?师兄严柱问。

看到了!过去了。师弟宝明说。

师兄弟们争抢着把脸贴近车窗玻璃上。火车正在行驶中,窗外的灯杆、建筑物接连往后倒去,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刚才路过的是武威站。

拉架子的货运列车还跑在咱们前面了!这回又被咱们落下了。师兄弟们议论起来。

怎么没有咱队的架子?在萨尔图火车站,师傅急切地问站前工作人员。

可能还没到呢!

怎么可能呢?我们在武威还看到了!

小马驹,你说,你把架子弄哪里了?师傅严厉地问他。

师傅,我确实在武威站看到了啊!马金财急得“呜呜”哭起来,他觉得师傅好像不相信他,好像架子是被他弄丢了。

唉,你醒醒!醒醒!有人拉他的胳膊——是师傅?钻机猫头掉下来,幸亏师傅拉了他一把。好险!不然砸到他头上就没命了。

唉,醒醒!醒醒!他听见老伴儿的声音。被梦魇住了吧?该起床了!

我又梦见架子丢了。马金财说。

都哪辈子的事了,还做梦?!再说,架子后来不是在安达火车站找到了吗。

是找到了。可是我怎么老梦见架子丢了,老梦见师傅训我。

是你想师傅了吧。

能不想吗。他离开我们都快几十年了。

……

“我正做梦呢,被她叫醒了,让我领着去井场。”

“俺们到井场后,没有找到王队长。俺老头子——当时还不是啊——他对俺说,师傅可能在睡觉。就把俺和娘领到一旁的钻杆铺上,俺们看见王队长躺在钻杆铺上,枕着一个铁疙瘩,就是那个钻头,搁那睡觉,睡得那个香啊!俺娘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俺娘就感慨地说,这辈子只见过两种人不要命地干,一种就是解放前见到的抗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再就是如今的钻井队伍,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要命地干。你们的王队长,就是个‘铁人’啊!”

“说得好!说得好!就这么说!”我兴奋地使劲拍一下大腿。摄像师小吕也情不自禁地说:“好!来,我打开摄像机,大娘对着镜头,把刚才说的那话再讲一遍。”

马金财和老伴儿把能说的都说了,确实是我们的片子所需要的。

但我还是好奇地问:“大娘,你们两人的爱情故事能不能跟我们年轻人讲讲。你们是自由恋爱吗?”

赵大娘不好意思地说:“他追求俺。他只要下班,就跟屁虫似的跟在俺后面,帮俺干活。有一天俺们去割猪草,他牵着俺的手不放,被他师傅发现了,把他臭骂一顿。”

“铁人是怎么发现的?”

“他师傅那时刚提拔当了大队长,那天骑摩托车去井场,正好看见俺们手牵手。俺们正甜甜蜜蜜地走着呢,突然听见摩托车‘突突’一声停在身边了。一看是王队长,俺们吓得赶紧松开手。俺可真难为情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他呢,吓得身子都哆嗦了。”

“铁人都说什么了?”

“说,小豹子,你休息时间不睡觉,夜班在钻台上打瞌睡,能不出事故吗?”

马金财说:“师傅批评得对。那时候,我在钻台上打井,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精力不集中。一次换钻杆时差一点没出事故,师傅当场狠狠踢了我一脚。”

“铁人怎么叫你小豹子?”我不解地问。

“我那时候干活干得比别人麻利,比别人快。那个时候就是为了追求打井速度,看谁进尺快吗。每次我当班的时候,我们班进尺最快。师傅就夸我像小马驹。”马金财道。

“大娘,铁人后来还说什么?”我继续问。

“还说,现在是新社会,你们恋爱我不反对,但必须是认真的,不能像小孩子过家家。尤其严肃地对他说(用手指马金财),你喜欢人家,就要负责到底。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娶人家。他一听这话,反而高兴了,就对铁人说,师傅我不敢对她娘说,求师傅做媒!铁人说,那好啊。这个媒人我愿意当。等打完这口井,我帮你们张罗成亲。全队都要喝你们的喜酒唻。”

马金财忍不住激动地说:“我师父就像我亲生父亲一样。我这辈子都感激他!”

“后来,他师傅做媒找俺娘说,俺娘答应了。”

“你们很快就结婚了?”我问。

“冬天,油田盖起很多干打垒,他们队住俺家的人都搬出去了,他没走——俺们就结婚了,他就住俺家。”

“还是铁人做的媒,多有纪念意义啊。”我赞叹道。

王有成主任不解地问:“马师傅,咱们一个单位这么多年,你们这些事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知道啊。”

马金财说:“就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我那些老队友们都知道。”

赵大娘叹口气说:“唉!土改的时候,俺家因为土地多,被划为富农。加上俺爹下落不明,都是个事了。”

我忙问:“哦?你说说!”

“50年镇反的时候,大疤瘌——就是当初跟俺爹一起去大兴安岭倒腾皮货、山珍的那个同伴,外号大疤瘌,他突然被吓死了。村干部就怀疑他是不是被日本人抓住后做了什么坏事,心里有鬼,害怕调查才吓死的。然后就怀疑到俺爹是不是也跟日本人干了伤害自己同胞的事,不敢回来。文革的时候,铁人受造反派批斗,红卫兵就说,‘铁人’这个称号是叛徒老婆叫出来的,是资产阶级的称号,应该废除。其实俺家只是个富农嘛。反正地富反坏右都不是好人。还说,俺爹一定是叛逃到日本去了。俺娘也受到批斗,造反派非要她交待叫‘铁人’的动机,交待俺爹的下落……”

后来,三集《铁人》文献纪录片制作出来,并在电视台播出,我打电话给马金财,让他们收看。之后,我又开车专门来给他家送一套光碟。那时已经是十一月,天已经冷了,第一场雪刚刚下过。但马金财和赵大娘见到我时满腔的热情。因为他们看到自己都出现在片子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自从那次采访马金财后,媒体再有什么纪念大会战和铁人的有关宣传报道活动,一般都找马金财,马金财也愿意接受采访。毕竟,熟悉铁人的老会战不多了,而且马金财又是铁人最后带的一个徒弟。这种师徒关系、师徒感情,是其他人没有的。

撂下油田宣传部宣传科毕科长的电话,我拨通了马金财家的电话,问他:“马师傅,您好。我是小马啊。”

“你好,马导!”马金财亲切地叫道。

“你知道央视‘清明记忆’邀请咱们进京当嘉宾、参加现场直播的事吧?”

“知道。是他们不知怎么找到我的电话,先跟我联系的。我没答应,我让他们找油田宣传部。宣传部又通知的我。”

我说:“是吗。那我负责订机票,咱俩作伴一起去北京。”

我以为马金财一定很高兴的,没想到他却说:“央视栏目组给我打过电话,我让他们给咱们订机票了。”

“他们给订了吗?”

“还没呢。咱们等他们通知吧。”

我又给“清明记忆”栏目组制片打电话问及情况。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她说:“马金财师傅提出要带他老伴儿一起来,他说他年纪大了,需要老伴儿的照顾。他还需要我们栏目组派台车拉着他和老伴儿去天安门广场、长城看一看。”

哦?原来马金财还有这个要求!要老伴儿跟着去这个要求确实是合理的。让栏目组派车去看看天安门、长城也不过分,毕竟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自己没精力去挤地铁、公交。

我说:“马师傅快70岁的人了,出门在外确实需要老伴儿照顾。你们应该同意啊!”

女孩子说:“也怪我们事先想得不周到,开始没有做这个预算。这得向领导重新申请。”

我说:“就多出一个人的往返路费、宿费,也没增加多少钱。”

女孩子说:“就是得走手续。”

我说:“那就麻烦你们尽快请示领导吧。”

“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女孩子说。

1960年,马金财和队友们跟着铁人队长来东北参加石油大会战,他们在北京转车时,都想去看看神圣的天安门,在天安门前照张相。但是,任务紧急,铁人没同意。那以后,一直忙于工作,也没有机会去北京。后来退休了,有了时间,但老伴儿又一直照看孙子、孙女,也没有时间出去玩。七十岁那年,他和老伴儿结婚五十周年金婚纪念,孩子们为表达对父母的孝敬,花钱给他们报了个旅行团,让他们出去玩。但没有去北京,孩子们给他们选的是成都、昆明一线。孩子们说,北京没什么看的,成都、昆明风景美,养人,值得看。那一趟旅游,也确实让他们难忘。后来他还想报个旅行团和老伴儿去北京看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老伴儿一起在天安门前照一张合影。老伴儿跟他一辈子,也没有享什么福,倒是遭不少罪,他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但是老伴儿把着家里的钱,过惯了穷日子的她心疼钱,一直不同意去。如今有了这个机会,马金财想,不用花钱,就能领着老伴儿去趟北京,以表达对老伴儿的感谢,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这辈子一个最大、也是最后的愿望实现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但他跟央视“清明记忆”栏目组提的这个要求,并没有知会老伴儿,他想等栏目组同意后他再告诉老伴儿,给老伴儿一个大大的惊喜。

离清明节还有三天时,我收到了央视十套“清明记忆”栏目组制片女孩的电话,她问:“马老师,您没变化吧?能按时来吗?”

我说:“没变化。这不是在等你的电话吗。”

她说:“那您就自己来吧!”

我忙问:“马金财师傅呢?”

她说:“怎么,您还不知道?马师傅的老伴儿昨天心梗去世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

女孩说:“本来我们领导已经批准马师傅带着她老伴儿一起来的,谁知我今天打电话通知他时,才知道他老伴儿昨晚走了。挺可惜,也让我感到心痛!我们领导得知后很觉过意不去……”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胸口憋了一口气,难受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首发于《石油文学》(双月刊)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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