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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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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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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和莲姐

徐敬德

金哥死了,我的金哥死了,一个懂得爱情,忠于爱情,痴心爱情却一辈子没有结婚的金哥死了!

金哥死于胃穿孔,死在手术台上。医生打开他的腹腔时,一腹腔都是漏出的饭菜汁液,还没有清理完这些东西,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他是一个人来就诊的,他没有亲人,一个人去看病是常事。我告诉过他,看病不方便来找我,可是,他就是不来找,怕给我添麻烦,这下倒好,没给我添麻烦,却给他自己添了麻烦,添了个天大的麻烦!

邻居告诉我,金哥的胃是昨晚开始剧烈疼痛的,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早晨出门时,他脸色苍白,直冒虚汗。问他要帮忙不,他摆手说不用。他去了镇医院,镇医院要他转院,他坚持不坐救护车,自己搭车去了县医院。在县医院,见他痛成那个样子,好心人帮助他挂了急诊,手术单没有人签字……最后是他自己在手术单上签的字……可惜这一切都太迟了!。

金哥是我的毛根儿,我的好友,是我崇拜的对象。

小时候,我经常跟在他的屁鼓后面到处跑,讨野果果儿,扳干柴,逮鱼,捞虾子……最安逸的是和金哥一路去打鸟,又有玩又有吃。金哥打鸟,把儿硬是端得很,用弹绷子打鸟的时候,只要弹绷子弹出去了,只管去捡鸟就是了。用火药枪打鸟的时候,一火一个,百发百中。

一次,我和金哥一路去赶场,金哥摇手摆手的走前头,我扛着火药枪跟在他的后头,走到南河边上,金哥突然说:“给我,枪!”我正要说“鸟都没得,你拿枪干什么”,他已一把抓过枪,瞄准了河头的一群鸭子。我连忙说:“金哥,那是鸭子!”可就在这时,火药枪响了。金哥喊我去捡鸭子,我直摇头,说:“我没得胆子。”“龙包!”金哥骂了一句,自己去捡去了。就在金哥刚刚捡到鸭子的时候,林盘头冲出来好几个人,一边朝河边上撵,一边大声喊:“搁到,跟老子搁到,光天白日打老子的鸭子,你龟儿子要造反!”这下金哥惨了,前面是又宽又深的河,后面是是气势汹汹的人,金哥,你怎么办啊!快点把鸭子丢了,顺着河边跑嘛,那几个人肯定跑不赢你!可是,金哥就像没有听到那几个人在喊,没有看见那几个人在向他撵去一样,立在那儿动都不动!那几个人很快把金哥围倒了,金哥把手头的鸭子朝地下一丢,说:“你们把眼睛睁大点,看下是不是你们的鸭子?”那几个人捡起鸭子,你瞧瞧,我看看,最后,丢下鸭子走了。原来,金哥打中的,是一只混在家鸭中间的野鸭!知道了是这样一回事,我好想把金哥抱起来,可是我抱不动。

晚上吃红烧野鸭时候,金哥要打我的筷头儿,我说:“我扛过枪,褪过毛,是出过力的,为什么不要我吃呢?”金哥说:“谁叫你不去捡鸭子的!”我说:“是不知道你打是野鸭嘛!”金哥笑了,说:“逗你玩的!金哥的东西好久不拿跟你吃嘛?”

金哥气力大,我们全生产队的人没得人不晓得。生产队担粪泼秧子,大家一趟担一挑,金哥一趟担两挑。晒坝头打麦子歇气,小伙子子些绊腰哥子,三个小伙子一起上,都没能放翻金哥。大家给金哥取了个歪号——莽大汉儿。

那回,我们几块去新津普兴买红苕。我们几个运气好,红苕乡音,每人都多买了一些。就在我们准备担起红苕回家的时候,一个卖主来了,说,谁把他剩下的红苕打瓜了,他还可以乡音一些。我们看了下一个儿的箩篼,摆了摆头,谁都不敢再添重量,再添就担不回去了。最后,是金哥买下了这些红苕,他本来买得就多,添上这些,就是两百二三十斤了,担这么重的担子走爬坡绺坎的十几里山路,想想都让人摇头。

出发了,金哥若无其事地担起担子,前头走了。想起平时担挑子,都是我们喊了几回歇气,金哥才同意歇的气,我们几个悄悄约定,今天谁都不喊歇气,也让金哥求我们一回!我们几个静静地跟在金哥身后,互相提醒,稳起,稳起,别喊歇气,等金哥喊,他的担子那么重……走了三里路,金哥没有喊歇气;走了四里路,金哥还是没有喊歇气;我们几个累来遭不住了,但还是稳起,心里在想,也许,金哥马上就要喊歇气了……可是我们终于没有等到金哥喊歇气,我们喊歇气,金哥还说:“忘了歇气一二四吗?路程超过一半才能歇气!”金哥说的歇气一二四我们懂,意思是歇过第一次气之后,同样的距离要歇两次才能走完;歇过第二次气之后,同样的距离要歇四次才能走完,越歇越要歇……可是,我们一个个早已是大汗小水,双腿发软,不歇气咋行嘛!

金哥的气力大,周围的人修房造屋、红白喜事都爱找金哥帮忙。金哥舂的土墙,又紧又光;办九碗借桌子,一张方桌四条凳子,别人要跑三趟,金哥一趟就抬起走了……

金哥不仅气力大,而且特别会凫水,他得过全县是游泳比赛中第二名。因为他特别会凫水,他还救过我的命。

那时,河里的鱼很多。站在水边,常常可以看见成群的鱼在水里游动。那时的我,最爱搬开石头,捉藏在石缝中的“无事蠓”(一种长约三四厘米的带翅的昆虫)喂鱼。最喜欢看鱼吃“无事蠓”溅起的水花,听那清脆的“啪”的一声。然而,鱼虽多,若要捉鱼,对我,是难上加难,只有望鱼兴叹的份。

可是,我也有捉鱼的机会,那就是涨大水的时候。涨大水的时候,河水浑浊,河心水急,鱼儿都往岸边上靠,这样,我就有机会捉住它们了。每逢涨水,便在箢篼上绑了根竹竿,去河边捞鱼。虽然只能捞得一些小鱼、大虾之类,对于孩提时代的我也是很大的满足了,何况,间或还可以捞到一些大点的鱼呢?

那天,河里涨水了,我带了箢篼竹竿到河边去捞鱼,哪个晓得水没涨大,只有大半河水,我竹竿都懒得绑,直接用箢篼在水里乱撮一气,自然没有什么收获。一会儿,我做起过场来了,学着搬罾的样子,把箢篼蓊在水里,过一会儿又提起来,过一会儿又提起来,期盼能捉到几个自投“箢篼”的鱼虾。

在一个水淹着的草坪上,我又在再一次把箢篼蓊在了水里,在提箢篼时,我的一只脚自然地向河心跨了一步。接着是“扑通”一声,我一下子跌进了湍急的河水里。那是因为经河水的冲刷,草坪下的泥沙已被淘空了,我的脚踏上去,一下子就塌了。

这下,只会几下“狗刨骚”的我,自然慌了手脚,小水天,我尚不能自救,何况是大水!我晓得这里不会有人来救我,河边上几乎没人,而渡船又离这里很远。我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自己一定被冲了好远好远,我必定会被水淹死了!完了,完了……可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一下托着了我的腰……我得救了,救我的人是金哥。我问他好久到河边上来的?怎么知道我滚水了?他说,他听见了我滚水的声音,真是叫人奇怪!

凭这些,金哥去参军肯定没问题,可是参军报名的日子,金哥没去。挨邻宅近的人都感到奇怪,金哥孤身一人,没有牵挂,为什么不去报名呢?

众人奇怪,我不奇怪,金哥不去报名参军的原因我知道,是因为莲姐。

金哥和莲姐耍朋友快两年了,他们的约会地点是生产队的瓦棚,莲姐在瓦棚为生产队的瓦窑做瓦……等母亲睡熟了,莲姐偷偷地跑出来……这事只有我知道。莲姐是我们这儿最乖的姑娘,她妈一直要她嫁个领工资的人,好些比金哥家庭条件好得多的人来提亲,就是因为男方不是领工资的人,都被莲姐母亲推掉了。

莲姐母亲的作为可以理解,那时农村的人挣点钱太艰难了。就像金哥这样的人都枉自。金哥气力大,干活多,生产队评工分时,特别给他评十一成,别人挣10个工分,他可以挣11个工分。可是那时10个工分只值1角多钱,就算金哥30天都出工,一个月也只有四五块钱,和一个月领几十元工资的人实在没法比。

金哥力气大,饭量也大,他吃得最多的一顿,吃了三斤米。他一个人,没有喂猪,没有投资,那时是按人头、工分、投资7:2: 1分粮食,尽管金哥的工分多,每年,仍然很难分到多的粮食,经常吃不饱肚子……他们俩耍朋友的事要是公开,肯定公开之日就是破灭之日!为了这份情感,为了这份期待,金哥知道,自己要守,要守,不能走,不能走!参军,只有放弃了!

金哥放弃了报名参军,我没有放弃,我报了名,而且顺利入伍了,后来听说,那年招兵,是一个大队招一个,我入伍的机会是不是就是金哥让跟我的呢?

穿上新兵服,我们的部队在新津县五津镇小住,金哥和莲姐一起来看我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俩白天这样亲密幸福地站在一起,他们是用什么借口一起出来的?我不知道。看着他们欢喜的模样,我说:“我当兵回来,你们才能结婚,我要吃你们的喜糖。”莲姐笑着说:“我们的喜糖哪能少了你,我们给你寄到部队上,寄双份,怎样?”抓着话柄,我说:“哦哟哟,我们莲姐都等不得了!”“你坏,你坏!”莲姐的脸红了,冲过来要打我。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俩这样幸福亲密地在一起。

我探亲回家时,得到消息是,莲姐结婚了,新郎不是金哥。

我心急火燎地找到了垂头丧气的金哥,直撇撇地问他:“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了莲姐,你连兵都不当了,你守,你守,你怎么守的呀?”金哥抬起头,眼泪巴沙地看着我。突然扑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充满着无限的哀怨,无比的伤痛,充满着万分无奈,充满着无底的悲哀!这是我听到的最让人震撼的男人的哭,我的心都几乎被他哭碎了!我似乎已经明白其中的原委了!

我的猜测最终得到了证实。

在我走后不久,莲姐的母亲得了重病,急需大笔钱治疗,可是,家里没有钱,金哥拿不出钱……这时,有人到莲姐家提亲了,男方姓张,是个小学教师,老婆死了,有个五岁的孩子,重要的是,人家是个拿工资的人,每月有42元5!能解莲姐母亲治病的燃眉之急。莲姐母亲治病心切,几乎是哭着央求女儿;莲姐孝顺母亲,拒绝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半遮半掩地说出了和金哥的事,母亲说:“就是那个莽大汉儿嘛,他有钱给我治病吗?”“可我答应过和他好的。”莲姐还想挽回。“答应过就不可以反悔了?我去给他说!”莲姐无语了,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出了门。她这时只希望金哥不松口,如果金哥不松口,兴许还有想头……

不久,母亲回来了,冷冷地说:“他同意分手了。和张老师的婚事要早办,免得夜长梦多!”

“他真的答应了?”“当妈的还能哄你?”莲姐的母亲没有哄豁她,金哥是真的答应了。莲姐当面问金哥:“你答应了?”“答应了。”“为什么?”“为什么?答应还需要为什么吗?” “你……你……你好憨啊,你晓得不晓得,你这一答应,就把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弄没了啊!”扔下一句痛彻心扉的话,莲姐转身走了。

莲姐的婚礼很快举行了,金哥像往常一样,帮忙到左邻右舍借桌子,抬了一张又一张……席间,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半夜,好多人都听了金哥撕心裂肺的哭声。

关于为什么答应,金哥对我说:“我能不答应吗?我有钱给她母亲治病吗?我每月能够挣到42块5吗?跟着我,她是一辈子的苦啊!”金哥的话,对又好像不对,对在哪里?不对在哪里?我的脑袋里一团乱麻!

事已至此,我只有劝他,天下何处无芳草,重新开始吧!

可事情并没有朝我希望的方向发展,到我复员回乡,金哥仍然的孤身一人。这样下去咋行?我要好好劝劝他。我在酒店包了单间,专请金哥。

金哥来了,一言不发,只管喝酒吃菜。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吃。吃好了,他抹抹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结婚了,婚姻的事免开尊口。”

“你说什么?你结婚了?和谁呀?她在哪里?”

“这个人你认识,”金哥指指自己的心说,“她在这里。”

“你说的是莲姐?”

他点了点头。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丢开她吧,他早已是人妻为人母了!”

“我没有自欺欺人,我们真的结婚了!”

“你胡说什么呀?”猛然间,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我说,“难道你们……”

金哥点了点头,叹了一口长气说:“就是在报名参军的前两天,没稳住……要不是那样,我会不去报名参军吗?要是她有了身孕,我去参军了,她咋办呀?”

听了他的话,我抽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

“可是……现在……你也不能……这样一辈子啊!”

“你是想让我重婚吗?”

“这怎么是什么重婚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你说是哪儿跟哪儿?谢谢你的招待!”

金哥走了,我又在单间里呆了好久,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不久,我被安排在镇上当武装部长。在街上,我多次看见莲姐。都是打个招呼就分开了,我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又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说。听人说,她现在已是3个孩子的母亲,张老师这个人耐烦,日子过得还不错……

日子就这么过着。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再后来,我结婚了,真切地体会到了婚姻的甜蜜与快乐!一天,和妻子甜蜜快乐时,我猛然想到了金哥,忍不住说:“莲姐,你把金哥害惨了,你把金哥的人性都扼杀了!”

“什么莲姐把金哥害惨了?什么莲姐把金哥的人性都扼杀了了?”在妻子的再三追问下,我给她讲述了金哥和莲姐的全部故事。

妻子说:“我要去见见莲姐!”

几天后,妻子说:“你那天的说法不对,不是莲姐把金哥害惨了,是金哥把莲姐害惨了!”

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金哥把莲姐害惨了?金哥现在孤身一人,莲姐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金哥怎么害了她?”

“你以为一个女人有了男人的陪着,有吃有穿,就是幸福快乐的吗?你想想,心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却天天要面对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这样的日子有快乐可言吗?有幸福可讲吗?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这是怎样痛苦!”

“你是说现在莲姐爱的还是金哥?”

“你说呢?”

“她可以离婚啊?”我有点豁出去的味道。

“婚那么好离吗?文化大革命时,张老师被关了近一年的牛棚,他知道莲姐爱的是金哥,莲姐去看张老师时,张老师要莲姐回到金哥身边,有人帮着把孩子哺育成人就行。不要总是去看他,落个和牛鬼蛇神划不清界限的罪名。可是,莲姐能回头吗?人家帮你度过了难关,你就过河拆桥?良心叫狗吃了?莲姐也知道金哥的难处,她劝过金哥结婚,金哥不听。莲姐有什么办法?莲姐甚至想过把自己的身子给金哥,可是,她是结了婚的人,要对婚姻忠诚,张老师有恩于她,又一直爱着她,她不能做对不起张老师的事。如果离婚,孩子咋办?孩子们有错吗?他们为什么要承受在单亲家庭里生活的痛苦呢?天天、月月、年年纠结在这样的情感里,怎么遭得住啊!这不是金哥害的吗?”

听了妻子的这一席话,我知道我误会莲姐了,我是单纯地站在男人的立场看问题了。可是也不能说金哥害了莲姐,金哥爱莲姐,爱得那么痴情,怎么会是害她呢?

可是很快,我又矛盾起来,不是莲姐害了金哥,那谁害了金哥呢?不是金哥害了莲姐,那谁害了莲姐呢?

如果金哥没有害莲姐,莲姐也没有害金哥,那谁害了他们呢?是莲姐的母亲?是张老师?难道是对爱情的刻骨铭心?对爱情的刻骨铭心也是害人的吗?这一切都没有害人,那金哥和莲姐的痛苦是哪个造成的呢?

我困在迷宫里出不来了!

可惜,迷宫没有因为我的出不来而消失。事实是,金哥依然单身,莲姐依然和张老师生活在一起……

直到那天传来了金哥病危的消息……

我主持了金哥的葬礼,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葬礼上,哭声一片。要发丧了,一件事让我发愁,金哥没有亲人,谁来端灵牌呢?就在我要去端的时候,莲姐走了上去,把灵牌抱在了自己胸前。送葬的队伍出发了,前头是端着灵牌的莲姐,后面,是一群伤心啼哭的人。夹在这群队伍里,我的心情依然沉重,金哥死了,他解脱了吗?金哥死了?莲姐解脱了吗?没有,肯定没有,那什么时候才是他们解脱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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