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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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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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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孃

二 孃

徐敬德

弥留之际,二孃怎么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伸出四根手指头。

老表走上前问:“妈,你是想四孃来看你吗?她身体不好,来不了了。”

二孃的手指头依然伸着。

我走上去说:“二孃,你是要我们不要把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妈——你的四姐,怕她承受不住打击吗?”

二孃缩回手指,头一歪,去了。

在场的人嚎啕大哭起来,为二孃的离去,为二孃的遗言,为二孃和我母亲的友谊。

她们真不愧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连最后的遗言都一样。母亲最后的遗言就是不要把去世的消息告诉二孃,怕她承受不住打击。二孃不知道,我母亲——她的四姐,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二孃不是我的亲二孃,她是我母亲的朋友,一个从小到老,一辈子没有红过脸的朋友。

二孃排行老二,我母亲叫她二姐;我母亲排行老四,她叫我母亲四姐。我们这里的人把她当母亲的娘家人,称她二姐;她们那里的人把我母亲当她的娘家人,称我母亲为四姐,光是从这个称呼里就可以看出她们之间关系的亲密了。

当小姑娘的时候,她们是邻居。尽管我母亲是富裕人家的千金,二孃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她们却是形影不离,无论谁有好的东西,都会在一起分享;我四孃在哪儿,二孃就在哪儿;二孃在做什么,我母亲就在做什么。爷爷请先生教我的父辈识字,母亲也把二孃拉在一起……她们的亲密关系,在那个时候就定下了。

长大了,到了结婚的年龄,我母亲嫁到了彭山,二孃也嫁到了彭山。不同的是,四孃嫁的是富人,二孃嫁的是穷人。尽管贫富悬殊,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经常来往,互相帮助,当然,母亲的条件好,对二孃的帮助多。

解放了,母亲变得一无所有,二孃的家却好过了。尽管依然是贫富悬殊,但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经常来往,互相帮助。二孃的老母猪生了猪儿,送一只给我们喂;卖肥猪了,把奖励的米票送给我们;老表参加了工作,每月给二孃寄5块钱回家,二孃就会给我母亲拿两块钱来,我母亲不好意思收,二孃说:“我的娃儿不就是你的娃儿吗?我供过,你也供过啊,拿倒,拿倒!”

有人提醒二孃少和我母亲交往,说我母亲是地主,是坏人。二孃回答这个人说:“谁是坏人,我心里有数。”

二孃的房屋周围,有一片竹林,长得格外的茂盛,因为二孃是管理竹林的能手。她知道哪些竹子能砍,哪些竹子不能砍;知道哪些笋子能上林,哪些笋子不能上林;哪些不能上林的笋子可以扳来吃,哪些笋子不能扳来吃;知道哪些地方的竹子该打老疙兜了,知道从哪个方向打老疙兜不太费力……那些年竹子金贵,盖草房,翻修草房,编晒垫、背篓、箩篼、箢篼等都要用到竹子,二孃的好竹林不仅可以满足她使用的需要,还可以卖钱,增加一笔收入。

人民公社化的时候,竹林树木都属于公社,滥砍滥伐之风盛行,树木几乎砍光,竹林也面临灭顶之灾,好些竹林被砍得七零八落,有的甚至被砍来一根不剩,倒林了。尽管二孃竭力地护着自己的竹林,还是被砍了不少。一天,一些人又来砍竹子了,二孃就上去拦住不准砍。砍竹子的人说:“竹子是公社的,为什么不准砍?”二孃说:“竹子是属于公社了,但是,今年砍了,明年还砍不砍呢?”那几个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这片被二孃竭力地保护下来的竹林,为二孃立下了大功。

此后不久,人民公社解体了,竹林树木又归私人所有了。这时候,这周围倒转,只剩下二孃这片茂盛的竹林。不少需用竹子的人都上门来购买。这让二孃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尽管买竹子的人多,价格也不错,但二孃仍坚持自己的原则,只卖可以砍的。每次买竹子,都亲自去守着,深怕别人砍了不该砍的竹子。

对二孃这种做法最伤脑筋的是酒厂的人,他们做蒸锅的甑篦需要长了多年的老竹,这周围倒转只有二孃的竹林里才有,可二孃说,那些老竹是提林竹,不能砍。酒厂的人知道二孃爱喝酒,就拿酒来做交换,答应买老竹的钱的一半用酒来支付。那时候的酒是计划供应,稀缺得很,对爱喝酒的二孃有不小的诱惑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孃才勉勉强强地在竹林里指了一根两根。

一次,酒厂确实需要较多的老竹,就打起了歪主意。这天,他们故意选择二孃吃中午饭的时候去,对二孃说:“我们买点竹子。”二孃说:“对嘛,我把这几口饭刨了就去。”酒厂的人要的就是二孃的这句话,等二孃把这几口饭刨完了去的时候,好几根提林老竹已经被酒厂的同来的其他人砍倒了,不,不是砍倒了,是“凿”倒了,这次来买竹子,酒厂的人带的工具是凿子,搭好,使劲一踩,“簌”的一声就是一根,他们知道,如果是带砍刀,一砍就砰砰嘭嘭,事情肯定干不成。看到提林老竹被砍了,二孃非常生气,但竹子砍都砍倒了,又没法再生上去,酒厂的人又再三赔好话,也只好算了。最后,以竹子钱全部用酒支付平息。

二孃做过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这件事发生在全国大饥馑的日子。

二孃勤劳,能干,加上是贫下中农中少有的能识字算数的人,被推举粮食保管。公社化的时候办大食堂,吃饭不要钱,好些食堂都是顿顿干白饭,随吃随胀,粮食浪费现象严重,作为粮食保管的二孃,看着一天天减少的粮食,较早地有了警觉,和队长一起,制止了本食堂的浪费行为,并且,抓紧时机种洋芋,种蔬菜,应对即将到来的饥饿。

饥饿果然到来了,比想象中的要严重的多,二孃他们那里当然也躲不开,但比起别的地方就好多了,没了粮食,至少还有洋芋、蔬菜抵挡一下……以后公共食堂解散了,二孃他们那里的情况,还是要比别的地方好一些。

就在此后不久,有一个人来找二孃。这人是一位瘦弱的老人,曾是一家地主的小老婆,拿着一张借条,说二孃的公公借有她家的银元。拿着解放前公公的借条在解放后来找债主的媳妇儿要钱的事,把整个生产队都惊动了,大家一起涌过来围观,纷纷指责老人:

“解放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哪有还来要解放前的账的?”

“贫下中农欠地主的账,早就一笔勾销了,你还来要?”

“她是反把倒算,把她抓起来,现场开批斗会!”……

人群中心的二孃静静地看着老人,一直没有说话。

老人说:“我是不该来,这不是实在没法了吗,没吃的,人快饿死了。我也没有希望还我好多钱,只希望给我一点粮食……”

“粮食?现在谁有给你的啊?”

“要饿死了,饿死你活该!”

“没有,滚!”

“不给就算了嘛,我走就是了!”老人转身要走。

二孃叫住了她:“不忙走,你跟我到家里去。”

“不给她,不给她!”人群中,有好几个人喊。

二孃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把老人带到了自己的家里。

二孃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包括门角里的洋芋,当着老人的面分成两份,把其中的一份给了这位老人。

老人走了。一位社员对人二孃说:“你完全可以不给她的,新社会了,她能怎样?她敢怎样?”

二孃说:“人家不是遇上难事了吗?以前,我们遇上难事的时候,人家帮助了我们,而今,人家遇了难事我们不帮,咋行呢?”

二孃有过两次婚姻。

二孃的第一个丈夫姓黄,身体不好,一直都是病恹恹的样子,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二孃身上,挣钱养家,照顾家人,忙里忙外,早起晚睡,比好些妇女都忙碌,劳累,尽管如此,他们的经济还是比好些家庭都拮据。但他们的夫妻感情却不错,从来没有听见他们吵嘴闹架。好些人为二孃鸣不平,觉得她嫁给二姑父,太倒霉了。二孃说:“他还是挺会心痛人的,做得少,那是病……婚姻里,两个人常常是配不齐的,本来就不足了,再去吵,不是自己添乱吗?”

二姑夫病重住院,二孃不顾一切地为二姑父医治,结果,二姑父走了,给二孃留下一笔重重的债务。

杨叔找到二孃,愿意和二孃生活在一起,愿意和她一起来偿还债务。二孃不答应。杨叔说:“你这个人的为人处世,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爱你,更多的是敬佩你,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你不要担心对不起黄哥,他是你永远的丈夫,我是来替黄哥来照顾你;你不要担心孩子,我肯定像黄哥一样地爱孩子,而且,永远不谋取孩子父亲的位置,孩子永不改姓,我心甘情愿地永远做孩子的杨叔叔……”

二孃说:“我还是不能嫁给你,我背有债务,我不能让你替我还债。如果你愿意等,就等我把债务还完之后……”

杨叔答应了,二孃除参加生产队劳动外,还喂猪赚钱,在自留地里种菜卖……三年过去了。二孃的债务终于还完了,扑在杨叔的怀里,二孃大哭了一场。

二孃和杨叔在一起了,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清明节,杨叔陪着二孃来到二姑父的坟前,杨叔点燃纸钱跪在墓碑前,说:“黄大哥,我来替你照顾嫂子和孩子来了。你放心,我会像你一样,尽心照顾他们的。也希望你保佑他们,保佑这个家。”

此后的年头岁节,他们都会一起去祭奠二姑父。

二孃和杨叔在一起,日子平淡而幸福。有人评论说,和有良心有道德人相处,总是出处得好的。

算起来,二孃离开我们已经三年有余了,可我还经常想起她,她,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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