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好

徐敬德

曾老好是我的邻居，大名曾长生。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因而落得个“曾老好”的绰号。在我们这儿，他是故事最多的人。

还在他吃奶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去世了。人们讲起那时的情形，往往掉泪。他母亲出殡那天，左邻右舍都去送。阴阳先生抑扬顿挫地念起了经文：“儿的母原生在新津所管，与儿父来结发共效良缘。指望着与儿父白头偕老，谁知道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儿的父中年失妻好不伤惨，好比那庙中罄当空虚悬；儿的父中年失妻好不伤惨，好比那长江下游一张孤帆。从此后，儿的父谁来陪伴，长生娃儿衣服破哪个补连……”左邻右舍都哭了，可突然，哭声一下停住了——是小长生一拐一拐走向母亲的遗体，嘴里叫着要吃奶……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下子爆发了更大的哭声……

从此后，是父亲带着长生艰难地过日子。那时候生活艰难，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中，曾老好总算长大了。

人长大了，婚姻的问题自然提到了议事日程上。父亲极力张罗，邻居热情帮忙，终于有个姑娘同意和曾老好“耍朋友”了。我们那儿有新女婿上门吃荷包蛋的习俗。曾老好头次上门时，丈母娘把荷包蛋端到床面前，说：“长生，起来喝碗开水。”曾老好翻了个身，说：“我口不渴。”丈母娘只好说：“吃荷包蛋了。”听说吃荷包蛋，曾老好一翻身就爬了起来。

憨得来“喝开水”都听不懂，让姑娘好不生气。就这样，这门亲事就吹了。而且，“曾老好”的“美名”还因此一下子远扬了。这可把曾老好害苦了，此后，姑娘们一听“曾老好”的名字就避而远之。

曾老好的婚事就这样拉下了。他父亲心里着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天，路上走来了一个女人，说是生活艰难，出来找个吃饭地方的。人们把她给曾老好带去了。那女人没说什么，住了下来。曾老好领了守夜的差事，守果园去了。那女人勤快，能干。洗衣，做饭，割猪草，干农活，样样得行。有人劝曾老好的父亲，让那女人早点回去把结婚证明开来，早点把喜事办了。曾老汉说：“总要等人家多吃两顿饱饭得嘛！”也有人怂恿曾老好回去睡，说：“怕什么，她又不是姑娘……”可是，曾老好依旧睡在果园里。

终于有一天，曾老好和那女人一路去她家开结婚证明去了。可是第三天，曾老好一个人回来了。人们奇怪地问他：“人呢？”曾老好说：“下了车，她说她去屙屎。拿张手帕铺在阶沿上，让我坐在那儿等。可是，等到天黑都没出来……”“你咋不去看看呢？"有人问。“那是女厕所得嘛！”曾老好一脸的严肃。

忽然，有人聪明地喊：“哎呀，她莫不是骗子！”人们一 下子涌到曾老好的房间里。还好，只有一部分钱粮不见了。随即，人们又发现了一 封信，是那女人写的。

长生哥：

我走了。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如果不是实在太没法子，我是不会走这条路的。我带走了我该得的一点儿钱粮……我对不住你。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全家会来当面谢你……

看完信，有人骂“假慈悲”的，有人说“心不坏”的，也有人叹息曾老好太“老好”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不管什么议论，都渐渐地消失了，但有一样东西没有消失，那就是曾老好的婚事问题，急得他的父亲都有点儿神经失常了……一天，曾老汉在路上走，不知怎的撞上了汽车，送到医院竟然没能抢救过来……就这样，曾老好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

然所谓物极必反，有谁知道这车祸竟成就了曾老好的婚事呢！那是因为父亲的八百元的抚恤金。在那时，八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曾老好结婚了，小日子过得还平静。一年多过去了，曾老好的媳妇的肚子还是平平的。于是，好事的人们又议论起来了：“哎哟，那个曾老好该不会老好得来连……”一天，几个好事的大嫂把曾老好叫住了，她们指着足下踩着母鸡的公鸡说：“曾老好，你看那鸡公在干什么？”“干啥？……”曾老好回答了一句粗话，笑得那群大嫂半天直不起腰来。其中一个还嫌玩笑没有开够，说：“那你……”曾老好说：“我害怕好憨的。”这，更是让那群大嫂笑了好久好久……

后来，我们那儿建起了一座工厂，要找一个门卫，24小时值班，收入交生产队，生产队一月给他评200分工，这显然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路。众人都不去，于是就让曾老好给轮上了。曾老好上班后，厂长给他交代说：“门卫的职责除了负责工厂的安全，保证厂里的东西不丢失外，还要监督上下班情况。不论什么人，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进门带了什么，出门带了什么，都要一一登记。”曾老好自是一一照办。后来，厂长根据《门卫记录》，处理了两个迟到的人和一个偷拿工厂东西的人，工厂面貌涣然一新，效益大增。厂长很是高兴。自己决定，每月另外给曾老好50元的奖励。这可把别人羡慕惨了，谁会想到，他曾老好也有风光的时候呢！

然而没有多久，就传来了曾老好倒了大霉的消息。那是上级领导来工厂检查，为了炫耀管理的业绩，厂长特地拿出《门卫记录》来请领导过目。可没看几行，领导就脸色大变，扔下《门卫记录》，生气地走了。厂长大惊失色，捡起《门卫记录》一看，暗自叫苦。原来，《门卫记录》的第一页，全是记的他的事：某月某日，两个人带了一台彩电找厂长，出门时什么东西都没带；某月某日，晚上12 点，厂长带了一位姑娘进门，早上7点15分，厂长带了这位姑娘出门；某月某日，一个人带了一个大口袋，说是找厂长，口袋里装的是12只王八……先前，厂长翻看《门卫记录》时，只顾看后面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曾老好会记了自己。这时的厂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冲着曾老好大声地嚷：“你给我滚，卷起铺盖滚！”一个好好的工作就这样失去了。

有人私下问曾老好，为什么要记厂长的“那些事情”，他说：“是厂长喊那样做的嘛！厂长也真怪，自己喊人家记的，还发那么大的火……”他一脸的认真，一脸的委屈，叫人想笑又笑不出来。而我，更多的是为他惋惜，对他来说，那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工作啊！

谁知没过两天，我刚回到家，妻子就高兴地告诉我：“曾老好又可以留在厂里守门了。”我心里一阵惊喜：“真的？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铁树苗。”“是因为铁树苗？快说，快说。”在我的催促下，妻高兴地讲了起来。

原来因曾老好漏了厂长的丑，揭了厂长的短。气得厂长大发雷霆，叫他卷起铺盖滚。谁知厂长突然接到到县上开紧急会议的通知，开会去了。于是大家叫曾老好不忙走，等厂长回来再说，曾老好就留下了。

隔了两天，厂门口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陌生男人，想进厂看看，被曾老好挡住了。没法，那人只好隔着铁栅门往里望。望了一会儿，那人对曾老好说：“那棵大铁树旁边长了一棵小铁树苗，让我撬走好吗？”曾老好说：“那是厂里的，不行。”那人说：“我出钱买。”曾老好说：“出钱买也不行。”那人又说：“我出高价买。”曾老好说：“出高价买还是不行。”那人说：“好大点事嘛，何必那么认真。”见那人不住地唠叨，曾老好火了，说：“什么认真不认真？守门连东西都守不住，还守什么！”“你那么认真的，你们厂长咋喊你卷铺盖滚呢？”那人戳曾老好的痛处。曾老好嗫嚅了：“要滚哇还没有滚得哇，没滚就要守好……”那人听了，笑了笑，说，：“你不必滚了，继续守门吧。”原来，那人是新来的厂长。

听完妻的讲述，我那颗一直为曾老好悬着的心，落下来了。同时，我又在心里想，从此以后，曾老好不会再有什么故事了吧！

此后的几年，曾老好果然再没有什么故事。他们有了一 个女儿，女儿上小学了。工厂改制后，他没有守门了，回家种田。日子艰难，却还平和。

谁知道又突然平地起了波澜呢，曾老好疯了！

据说是因为一垛墙，那是一垛和邻居共有的墙。因邻居要拆旧房建新房，对这垛墙的拆除，两家发生了争执，也许是他受了委屈，想不开又找不到地方述说，所以气疯了。他砸东西，打家人，甚至把屎尿拉在米桶里……曾老好的老婆仿佛一下子掉进了苦海里，繁重的劳动、拮据的经济、疯了的丈夫、可怜的女儿…… 受累，受苦，受气，挨打… …在坚持一年之后，终于挺不住了，带了女儿远嫁他乡。

失去了亲人照顾的曾老好，成天穿着破衣，蓬松着头发，赤着脚，东游西逛，乱吼乱叫，还做些奇怪的动作，把孩子们吓得大哭；半夜里，他吼着古老的歌，在小路上穿行，引起一阵阵的狗叫；饿了，就去别人的地里扳玉米棒，刨洋芋，摘豇豆，有时生吃，有时又用了个瓷盆煮……

他病得不轻，偶尔，他也有清醒的时候，那时，他就会坐在高坎上，呆呆地望着妻子离去的方向。这样的情形，我都亲眼看到过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