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民办教师的日子
徐敬德
1964年8月的一天,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找到了我,说:“青龙中心小学要在我们村上办一个教学点,一个公办班,两个民办班。公办班是高小,老师由中心校派,桌凳由中心校带。民办班是一册班,老师由大队派,桌凳自行解决。你是高中毕业的,劳动表现好,大队决定派你饶君模去教一册班。工资每月22元。”
听了他的话,我非常高兴,我可以当老师了!
我积极地投入到了建校的准备工作中,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准备的。学校建在千佛寺,千佛寺是个古老的寺庙,菩萨早就打掉了,只剩下前殿、中殿、后殿空荡荡的三通屋子。大队决定把学校建在后殿,派人担来一些泥砖,请两个师傅砌成一人高的土墙,把后殿隔成3间,再用草筋泥,石灰把墙糊一糊,教室就建成了。桌凳是名副其实的自行解决,由学生自带。无需准备,剩下的就是去做两个黑板。当时,青龙场有个木器社,我就去找他们订做,问题也很快解决了。
忙完这些,离开学的日子就不远了。这天,一个朋友来看我。我高兴地告诉他:“我要当老师了,大队办了民办小学,让我去当老师。”他说:“好,好!这下好了,这样,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突然,他刹住了话头,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就这个样子去上讲台?”“嗯。”我回答他。我知道,他是说我一身的破旧的衣服有损教师形象,可我只有这样的衣服啊!“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外面的衣裤脱下来,递到我的手里,说:“送给你了!”
开学了,学生报名来了,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六七岁,书包更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最恼火的是桌凳,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有桌无凳,有的有凳无桌,光是安个桌子板凳,就忙了大半天!
由于两个教室是一通房子隔出来的,只砌了一人高的墙,完全不隔音,老师讲课,讲小声了,后面的同学听不见,讲大声了两个班的同学都听得见。热天,没有电扇,全班都在以书当扇;冷天,教室三面通风,师生都冻得瑟瑟发抖。好几次因为天气太冷,冻得我捏不住粉笔……
后来,班级多了,大队干脆把千佛寺拆了,修了一个四合逗的学校,泥砖墙,牛肋巴窗子,还是没有电灯,没有电扇……为了解决桌凳问题,先是用泥砖搭红砂岩石板,结果是把学生的书、本磨得稀烂,袖子磨得稀烂,石板断了,泥砖垮了砸伤学生的事也时有发生……后来是把千佛寺的老黄角树砍了,做成桌凳,谁知黄角树是脆性,没有多久,桌凳就七零八落了……
民办教师的工资来源,是学生交的学费,学生的学费收不起来,老师的工资就无法保证,那时,每个学生的学费是每期3元,仍有好些学生交不起……
大概是72年或73年,新学期的学费收得比较好。开学不久的一天要放学的时候,负责管钱的老师说:“放了学大家不忙走,有点事给大家说。”等大家到齐了,他说:“青龙供销社到了一批上海手表,每只125元,机会难得,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只。今后的半年,大家别找我发工资了。”说完,他把手表一一发给大家。
那时候,在我们学校民办老师中,我的工资是较高的,有的老师是每月20元,还有三位老师每月只有18元,这三位老师要7个月的工资才够买这只表。
大家拿了手表,默默地走了。大家都心情是复杂的,想着终于有了一块朝思暮想的手表了,高兴。但一想到半年没了工资,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对这位老师,我们是又感激又抱怨,感激他,不是他用这个办法,我们大家都买不起表;抱怨他,整得大家半年没工资,半年的生活咋办?
之后的日子,艰难可想而知。一次,我实在没钱用了,去找他借点钱,他说:“哪里还有什么钱嘛?还有几个学生的钱没有收起来,你去收收,收到了你可以先用倒。”
我去了,结果是一分钱都没有收到,看到学生家里困难的情况,我根本没法开口。
民办老师的工作辛苦,一个人包班,语文、数学、体育、音乐、美术全是一个人教,而工资只是公办教师的二分之一……而这却没有影响到民办教师的工作态度,那时的民办教师,学历参差,教学水平参差,但工作态度却都是端正的。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家庭走访,都做得认认真真。这中,每个月都有工资是动力之一。以我为例,每月工资22元,是低,但和在生产队挣工分相比,就不低了。那时,我们生产队的劳动日3角3一个,要有活干,挣10分,一天才能挣到3角3分钱。而教书,每月22元,每天7角还多一点,而且是天天都有,太划算了!就算每月18元的老师,也差不多相当于每天在生产队挣20个工分,还是很划得着的。
民办教师的辛苦,还在繁重的课余劳动,老师们为家属多在生产队寻点工分,常常是包揽家务,还一有空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假期、星期日,就是参加农业劳动的日子。那段日子,我每年能挣一千多工分,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农村妇女。
那时候,肥料欠缺,民办老师近水楼台,可以把学校厕所的粪便担回家做肥料。放学了,担一担粪便回家,不仅不觉得臭,不觉得羞,反而还有几分趾高气扬,只有民办老师才有这个权利啊!
为了担粪,我还着实尴尬了一回。
一天放了学,我正准备担粪回家,一个学生对我说:“徐老师,校长喊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来到办公室,看到同事们都在,正在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有走,校长说话了:“徐老师,你过来看看,这只钢笔是谁的。”
我看了一眼,说:“我的。”
校长说:“不要随便回答,看看清楚再回答。”
我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我的。”
校长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说:“这只笔是学生在女厕所里捡到交到我这里的,你说说,你的钢笔怎么在了女厕所里?”
什么?我的笔在女厕所里?这怎么可能?
看看校长的脸色,看看同事们的眼神,这事肯定是真的,这,这,这这……
我的大脑迅速转动起来,思考这中的为什么,终于,我找到原因了。
我解释说:“肯定是我去男女厕所的夹壁中间去掏粪,笔掉了,掉在了粪槽里,准确地说,是掉在了男女厕所之间。是女同学看见了。从女厕所那边捡了起来……”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校长说,“把你的笔拿去吧。”女同学来交钢笔的时候,确实告诉过校长,笔是从粪槽里捡起来的。
见我过去拿笔,同事们纷纷站起来回家,原来他们是特意留下来,看我 “出洋相”的!
现在的人,别说是一只钢笔,就是一部手机掉在了厕所里,哪怕只是占了一点粪便,都是没有人要再要,再用的,而那时候的我,我还敢说,还包括我的那些同事,是不嫌弃曾经掉进粪坑的钢笔的,那时候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地珍贵!
那时候,不仅肥料欠缺,柴火也是欠缺得要命。轮不到我担粪的时候,我就担挑箩篼去上学路边的瓦窑上去担炭灰。上去学校的时候,把箩篼放在瓦窑上,回去的时候,就担挑炭灰回去。炭灰是瓦窑烧砖瓦的废弃物,里面还有些微小的炭粒,担回去和上黄泥做成炭灰球,还可以勉强烧一阵子。担炭灰,一身灰;和黄泥做炭灰球,一身泥;烧过之后,又担出去倒,又脏又累。这是实在没有烧的情况下才会采取的办法。
考试没有油印机,没法印试卷。考试的时候,老师把考题些在黑板上,同学们一道一道地抄,由于考试的题较多,字写小了,又有同学看不见,考一回试,题要写几黑板……
教音乐没有风琴,全凭嘴唱。一次,学校组织同学们去彭山烈士陵园扫墓,全校突击教《扫墓歌》:“穿过小山岗,走过请草坪,烈士墓前来了红领巾,举手来宣誓,烈士墓前表决心……”教到半会不会的时候,教歌的老师就唇干舌燥,累来遭不住了。我顶了上去,指挥同学们高年级教低年级,低年级教高年级,男生教女生,女生教男生,前边教后边,后边教前边,左边教右边,右边教左边……整个气氛活跃了起来,圆满地完成了教歌的任务,给音乐老师解了围。
那次扫墓还出了事——一个学生走丢了。
那时,看电影是难得的事,想到同学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彭山,就安排同学们看了一场电影。到电影院一查,一个同学走丢了。接下来是焦急地四处寻找,直到天黑都没有任何讯息。第二天,才接到眉山新桥派出所的电话,让学校去领学生。原来那个学生走到新桥去了。
这事放到现在来讲,近乎是天方夜谭。找不住老师了,电话一打就能解决了,实在联系不上老师,坐个汽车就回家了,根本不会发生走到新桥去了的事。但在那时,发生这样的事却是很正常的事。
几年前,就发生过新桥的学生扫墓走到我们大队来了的事。
一天晚上,我正在吃夜饭,一个社员来了,说他发现一个小孩在马路上哭,说找不住家了,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是先锋小学的学生。就把他带我家来了。
我看了看这个孩子,眼生,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但问他,他还是说他是先锋小学的学生。我说:“你说你是先锋小学的学生,那你说说教你的老师名字给我听听。”那孩子说了几个名字,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后来,经过详细询问,才知道他是眉山新桥的先锋小学的学生,随老师到彭山扫墓,和老师走散了。想独自回家,就去问到先锋小学怎么走,他问到的是彭山人,甚至是青龙的人,就答复他一直往北。于是,他就一直往北走。走着,走着,发现路好像不对,又问路人,结果,还是回答往北,他就这样走到了我们大队。发现不是他的家,就急哭了。我对他进行了安慰,请他吃饭,安排他睡觉,第二天,把他送到了青龙派出所。
没想到几年后一天,几乎同样的事有发生在了我们的学生的身上。我想,我们的那个学生也许是问到眉山人了,不然,他不会走到新桥去。
那时,学校没有图书,讲故事对同学们有很大的诱惑力,我想到了用讲故事来约束同学们好好学习的办法。
那时候,我教数学,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都有两节数学课。我告诉同学们,只要你们星期一到星期五认真听讲了,我们的教学任务完成得好,星期六的数学课我就讲故事给大家听。同学们听了非常高兴,课堂纪律好了许多,我也就遵照承诺,星期六就给他们讲故事。我讲故事喜欢在教室里走动,我走到哪里,同学们的目光就集中到哪里,那目光,是专注,是赞赏,是聆听,是享受!感受到同学们的专注享受的我,何尚又不是享受呢?
在电视、电脑、手机普及的今天,这种享受就很难找到了。
工作之余,民办老师们也爱打平伙。那时打平伙,吃的最多的是肥肠。那时吃肥肠,不是因为爱吃,是因为它便宜,4斤肥肠才相当于1斤肉的钱,更主要的是,买它,可以投机,不需要肉票。那时候,肉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民办老师很难得到它。
买肥肠,可以投机,不需要肉票的消息是从一位家里喂有老母猪的民办老师那儿获得的。他家的老母猪产崽的时候,在生产队长那里开了一张证明,不要肉票就买回了一副肥肠。而且他在买肥肠时发现,卖肥肠的人根本没有仔细查看,只要有一张证明就行。开一张证明对我们这些民办老师是易事,生产队长盖章嘛随便找一个人的章来盖了就是了,反正卖肥肠的人不会认真看,就是遇到了认真的人也不怕,他能记清全公社那么多生产队队长的名字吗?
肥肠买回来,是不会有人计较肥肠难洗的,每次都有自告奋勇去清洗的人,而且,谁去清洗都会非常认真,这一是要把粘在肥肠上的污物清理干净,更是要细心地保留好附在肥肠上的宝贵的猪油……
即便这样,打平伙吃肥肠的事也不能多做,这一是因为用这种方法买肥肠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害怕久走黑路遇到鬼;二是民办老师们收入太低……
看着公办老师做着比自己轻松的工作,拿着高一倍的工资,民办老师真是非常地羡慕,做梦都想转为公办老师,可惜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
直到1982年,才有了民办老师通过考试转公办老师的机会。这年,全县转4名,小学语文、数学,中学文、理各转一名。我参加中学组考试,考了一个中学语文第二名,无缘转正;1983年,我又参加了民办老师转公办老师的考试,这年是只分中小学,不分学科,各转两名,我考了中学组第二名,本该转正的,却被第三名用加分的办法挤掉了;直到1984年,经过第三次考试,我才得以转为公办老师。算起来,我的民办老师,已经足足当了20年。
现在,每当走进宽广美丽的校园,看见宽敞明亮的教室、精致漂亮的桌凳,或者看见老师们开着汽车去上课,甚至看见有人卖肥肠,吃肥肠,我都会想起我当民办老师的日子。都会真心地为今天的孩子们高兴,为今天的老师们高兴,为今天的社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