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德
我要写些关于居洋的文字,为他的高尚,为我的愧疚。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那时,我还在青龙职中教书。大概是上午10点种左右吧,居洋来找我来了。我很高兴,他是我的老同学、好朋友!我热情地接待他,由于第三第四节有课,我为他泡好茶,还特地去为他买了一包当时小镇上最好的“红塔山”香烟,让他在我寝室里小等。上完第三节课回到寝室,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寝室满是烟雾,茶盅盖仰在桌子上, 20支红塔山沿茶盅盖排成一圈,燃得正欢。天啦,这么贵的烟,我刚买的茶盅!我慌乱地收拾桌子,茶盅塑料边沿有几处被烧坏了,桌面上也留下了烧焦的痕迹……埋怨的话脱口而出:“搞的什么名堂嘛!你怎么能这样做呢?酿成火灾咋办?”他嘿嘿地笑着,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感到好奇怪!
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我又急急忙忙奔向教室。等我再次回到寝室的时候,居洋已经不在了。这不是中午了吗?咋走了呢?咋说也要吃了午饭再走啊!生我的气了?我,我……一二十年的朋友了,咋……他到哪里去了?
我急急地赶的一位同事家里(他也是居洋的老同学)去找,听完我的讲述,同事说:“走了好,走了好!你还不知道呀,他得神经病了!”“什么?神经病?……哦,怪不得?……可是,他又怎么记得到青龙的路?怎么知道来找我呢?记得到青龙的路,知道来找我,怎么不记得中午了该吃饭了呢?”“算了算了,别在那儿‘呢’来‘呢’去的了!你怎么能用对正常人的态度来对神经病人呢?难道真想等他惹出祸事来?”
我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寝室,午饭吃在口中,全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我的老同学、好朋友居洋,没让我请他吃一顿饭就走了!而他,是请我吃过饭的。
我们读高中的那段日子,正是饥饿这个瘟神在全国肆虐的日子,粮食成了最宝贵的东西,请人吃饭,成了人际间最高的礼遇。是啊,自己都饿着肚子,谁会轻易请人吃饭呢?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居洋请我去他家吃了一顿饭。吃的是干白饭,还专门煮了一块肉。饥饿的我,一连吃了七八碗。那次吃饭,我还记得这么一个细节:我刚进大门时,他哥哥正在小凳上削红苕,我凑上去想帮忙,可哥哥怎么也不把红苕交给我,他说:“你的手不稳,会把不该削的也削去。”一个对红苕都如此看重的家庭这样待我,真正是情深义重了!这是怎样宝贵的一顿饭啊!
居洋走了,好不容易到我这里来一次,在生活大大改善的日子,却连饭都没有吃一顿就走了。我感到深深的愧疚!越是愧疚,居洋的好,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高中毕业后回乡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包袱,生活艰难到了极点,半夜三更饿来睡不着,能有根酸菜嚼嚼也好啊,可是酸菜罐子里连一点酸菜的没有!有好些同学来看望我,他们到大都来一回就不再来了,他们是看不得我的惨状,更不愿意看见我为他们准备一顿午餐而焦头烂额的样子。
居洋是坚持不时来看望我的老同学,他每次来都带着够三个人吃一顿的米(那时,我家只有我和养母两个人。)我知道,他很愿帮我,这是他的最大能力。这对在绝境中的我,无疑是巨大的安慰。
64年8月,他又一次来到我家。我高兴地告诉他:“我要当老师了,大队办了民办小学,让我去当老师。”他说:“好,好!这下好了,这样,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这个样子去上讲台?”“嗯。”我回答他。我知道,他是说我一身的破旧的衣服有损教师形象,可我只有这样的衣服啊!“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外面的衣裤脱下来,递到我的手里,说:“送给你了!”穿着带着他体温的衣服,我体面地登上了讲台。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全力帮助我,在我最倒霉的日子不嫌弃我,居洋对我恩重如山!然而……
后来,我了解到,他真的是得了精神病,正忙着四处医治……我在心里为他祈祷,祝愿他早日康复!可我没有等到他康复的消息。再后来,几乎没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了。
转眼到了2005年,我退休后应聘到眉山一家中专校教语文,教研组长是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敏。她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一手好字,标准的普通话,能干得让人妒忌。也许是都爱写一点东西的缘故,我们一见面就很谈得来,我知道了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英俊能干的丈夫,聪明可爱的女儿……我也乐于给她讲我的故事,有一次还讲到了“我第一次上讲台,多亏了一个把自己外面的衣裤脱给我的朋友……”
一天,我看到了她的一篇文章,是写她父亲的:
十年了,一直不能为父亲留下一篇完整象样的文字,每一次执笔,那种疼痛的感觉就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忍不住想放弃。人,有时会象一只受伤的贝壳,总习惯于把那颗烙在心头的砂子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直到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有一天它变得珠圆玉润,但那颗砂却永远地留在了心头,便如凝成的一滴泪。 不知道该为父亲留下些什么,十年时间应该足以让所有的伤痛淡去,那为什么此刻我又禁不住泪湿衣襟呢? 打开记忆的大门总是生涩而沉重的,不知是不是该让它永远沉寂的好,但总觉得该为父亲的一生留下一点文字,不要让父亲仅仅成为亲友的一点谈资,那是怎样不堪的一些笑柄呀,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语,总忍不住的心痛,却也总希望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多了解父亲一点,哪怕只是那样的一些侧面,从中去体味父亲曾有过的痛苦与悲哀,因为我在父亲生前竟从不曾试图去了解过。 由于从小没有生活在父母身边,我的童年几乎没有留下父亲的影子,只是在分享父亲捎回的劳保品时才会偶尔念起那个在遥远的大厂工作的父亲,而这种念想总是带着一点神秘色彩,因为父亲所在的大厂是个保密单位,我小小的心中也因为能吃到同龄孩子无法企及的炼乳、麦乳精、乐口福而由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却不是因为他年年被评为厂里的先进。 在我还不曾懂事时,父亲却成了我心里的一抹阴影。那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父亲生了病,被送往省城治疗。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总会生病的,但我随即却从同学口中得知父亲是患了神经病,这在孩子的心中仿佛是奇耻大辱,我童年的欢乐时光就此崩塌了,从此我变得沉默,敏感而脆弱。 父亲在此后的几年里病情曾有过几次反复,随着年龄稍长,我也明白父亲患的是神经分裂症。 十五岁时为了求学我回到了父母身边,那时的心中却是恐惧多于期盼,毕竟我们中间隔了十五年的岁月,我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父母,面对这个陌生的环境以及这个陌生的家,如果这算是家的话。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已经习惯了在姑妈的羽翼下长大,我几乎已经不习惯喊出爸爸妈妈这样的字眼了。年少而敏感的我由于这种陌生感而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忧伤。 我心里很清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厂里也是受到岐视的,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的脆弱,把自己的心一层层地包裹起来,连带着包裹那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我从不与同学提起自己的家事,也极少到同学家串门,怕见到女孩儿在父母面前的那种亲昵娇憨样儿,那是一种刺心的痛,因为我竟从不会在父母面前撒娇。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几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家里有一种难言的生冷气氛,所以我时常在逃离,逃到无人的旷野里像狼一样地嚎叫,再歇斯底里地大笑,而一回到家中,我总是一个沉默的乖乖女的样子,并没有让父母担心意外,甚至没有让他们感到我的忧伤与孤独。 但在我这样层层的包裹中,年轻的心还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那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儿,有着俊朗的外型,荣誉的光环以及在当地算是显赫的家世,但这仅仅是加深了我心底深藏的忧伤而已,我拿什么来喜欢他呢?与其将来有一天受伤,不如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吧,于是我选择了逃避,在一次次的逃避中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却没法自信。 我考上大学该是父亲生病以来最舒心的一件事了吧,我在家里也从一个不被重视的女孩儿一下提升到与弟弟同等的地位,开学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去报到,而我心中却只是担心着父亲别留下什么异样,让我在同学中落下了笑柄。是啊,那时我是那么的年轻,我无法体会深情。 父亲的病令他脸上有些浮肿,神情呆滞,手脚会不时不受控制地抽动。他的病需要每日服药控制,一旦停止服药,情绪就会不受控制,也就是发病的前兆。在我毕业前夕,父亲发病了,他砸坏了门锁,因为忘了带钥匙。他用饭碗盛了菜油在家里的每个角落点起了天灯,不许家人弄灭了,说是驱邪。他恶狠狠地对母亲说不要惹恼了他,不然提把斧头把全家人通通砍死……我当时在学校,没有身临其境,但我可以想象当时家人是怎样的噤若寒蝉,是怎样的恐惧。母亲曾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将药碾细和在父亲的饭碗里,投在汤里,总会被父亲一一识别出来,而后果便是惹来父亲的震怒。父亲平时最疼弟弟,那日母亲让弟弟把药送到父亲面前,看到弟弟的泪眼,父亲神志忽然清明了,接过药一口吞了下去,第二天一早,父亲失踪了。 三天后,父亲回来了,眼里没了那种狂乱的神色,他默默地摸了摸砸坏的门,看了看满屋燃着的天灯,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好点灯的碗,再接着修门。看到父亲回复了正常模样,母亲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照常上班去了。等母亲中午回来时,家里有一种异样的整洁,门锁修好了,连平时不畅通的水池也被疏通了,父亲身上穿的一身新衣洗好了晾在衣架上,父亲却不在。一种不详的预感让母亲慌着四处找父亲,没有人知道父亲的下落,最后在大渡河边打听到曾有人在此下水,因为当时正巧在进行山体爆破,大家都回避了,详情并不真切,而那人的形貌宛然便是父亲,他是直直地走进大渡河里去的,那时正是五月,山洪爆发。 父亲没有留下遗言,只是曾淡淡地对母亲提到这些年是他连累了这个家,连累了母亲,若他不在了,一切也许就好了。母亲当时没想到这是就是父亲最后的遗言,为此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父亲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去的,他就那样随水而逝了,没有留下一点遗迹。父亲去后,母亲也明显地苍老了,不少人劝说母亲,母亲只是念叨着一句:他是为着这个家才去的,他纵有千般不是,那只是病呀。而每每这时候,泪水便不自禁地在我脸上纵横,为了我从不曾了解过的父亲,为了我含辛茹苦的母亲,为了自以为从不曾体验到过温情的这个家,为了自己黯淡的青春岁月,泪水就这么流吧流吧。 一个月后,我等来了自己期待了一生的一句话,那个男孩子说:嫁给我吧。那一刻,泪水又忍不住倾泻而下,难道,这就是父亲在冥冥中给我的祝福吗?我没有回答,只是含着泪水给他谈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庭,这是我一直耻于对人提起的,而现在,却哽咽着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是这个家庭中的一部分。他把我揽入怀中说,他早知道了,还说,你父亲很伟大。 这也许是对父亲最高的评价了吧,不知父亲在天之灵是否感到欣慰呢。 十年了,终于可以为父亲写下自己的一点哀思,看着女儿满脸的泪,父亲该不会责怪女儿惊动了您的安眠吧。 为了不“连累了这个家,连累了母亲”,父亲“直直地走进大渡河里去的,那时正是五月,山洪爆发。”感动得我潸然泪下。我激动地对她说:“为了不连累家人,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大丈夫,好父亲!你的父亲是一位好父亲!” 这年三月,教研组组织春游,我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敏旁边的人,是居洋的妻子——我的老同学婉容。我感到有些奇怪,她们…… 我走近了,敏拉着婉容的手,说:“徐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 突然间,婉容——居洋——敏,在我脑海在连成了一条线。我打断敏的话,说:“谁让你给我介绍,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老同学婉容。她的丈夫,就是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为帮我体面上讲台,把自己外面的衣裤脱给我的人居洋!我们认识的时候,还没有你呢!”我们都笑了起来,敏说:“天啦,这世界怎么这么小!” 居洋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完整起来,清晰起来,高大起来,他不愧是一个好朋友、好丈夫、好父亲、好男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心为他人着想,是他一生的灵魂! 我为有居洋这样的朋友骄傲,我为居洋家人的优秀、幸福欣慰。最后,我想对居洋说,那次的事情,真是很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