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其人

徐敬德

徐山扭头走了。看着他东倒西歪的脚步，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徐山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读书期间，他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因为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嫉妒。

当时，电影还是个稀奇的东西，好在我家乡小镇驻有解收军，所以常有机会一饱眼福。有一次演动画片《夸口的青蛙》，我们看得好高兴好激动。我一下记住了电影的主题歌，第二天便在全班同学面前炫耀地唱起来: “小青蛙，呱呱呱，我是勇敢的小青蛙。水里游，岸上跳，还会爬树呀!”惹得同学们十分羡慕。下午班会课，同学们一致请求老师让我讲电影《夸口的青蛙》。老师答应了，在同学们热烈的欢呼声中，我懵了，因为我就只记得那首主题歌。猛然间，我想到了徐山，便说：“徐山也看过，让他讲吧!”徐山站了起来，天啦，他竟然把电影情节完完整整地复述了出来，我就像又重看了一遍电影一般。

过了些日子，爸爸给我买了一本《天仙配》的连环画，我看过之后借给徐山看。第二天，他来还书时，说：“这本书我全部能背。”我非常诧异，要他当场背，他说：“背全本太多了，你随便翻一页，给我念开头的一句，我就背那页。怎么样？”我点了点头，故意翻了稍后的一页，给他提了个头，他就背了起来：“忽然间空中来了巨灵神，手捧玉旨字字念得真:大胆七仙姬，竟敢私自下凡配夫君，限于午时前循回天门。如若不然，天火降临，将那小董永烧成灰尘。七姐闻此言，万箭穿心。”真是一字不差。我对他的敬佩之心，由此而起。

徐山的功课门门都不错，特别是作文，简直是顶呱呱。每次作文课后，老师都要在班上念他的作文，然后撕下来贴在墙上展览。一个学期下卡来，他的作文本几乎全被撕光。我们读书那阵子实行“五分”制，他的成绩单上除了体育外，全是五分。他的演讲水平也是不摆了。一次演讲会上，他惟妙惟肖地模仿校长讲话，把校长和同学们都逗笑了，最后获得了冠军。又一次，我们外出参加劳动，他代表学生致辞，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班主任杨老师动情地说：“这个家，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由于各个方面都特别优秀，他年年当班长。我总是叫他“老班长”，叫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啊，真是风光惨了!

然而，他也有颓丧的时候。念高一时，在他的鼓动下，我俩一起写了《人团申请书》，不久，经过支部讨论，团委批准，我光荣地加入了共参团。而他却一点儿信息都没有。我好生奇怪，和他摆谈，他说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父亲还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讲到这些，他不免黯然神伤。我用党的“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重在个人表现”的政策安慰他，他说：“我知道自己入团会很艰难，我会经受住考捡的。”

他果然这样做了，事事处处，他总是吃苦在前，以身作则。然而，一直到高中毕业，他都没能加入共青团。更糟糕的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这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竟与大学无缘。而我，却有幸进入大学深造。

大一放寒假，我一回到家便去看他。我在林盘中转了好久，都没找到他的家。忽然，我听到竹林中传来阵阵朗读俄语的声音，循声找去，果然是他!他瘦多了，但精神还不错。他告诉我，他要好好复习，明年再考。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可是，第二年他没参加高考，听说起因是一次团支部活动：高中毕业回乡后，徐山一直坚持争取进步，向大队团支部写了好几次《入团申请书》，尽管也像在学校时一样如泥牛入海，但他仍非常关心团支部的活动。一次，团支部组织做好事，人家排队时，他去了，规规矩矩地排在队尾。不想，队伍好半天没有出发，团支书露出很为难的表情。最后，他被“请”出了队伍——团支部的活动不能让他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参加。通过这件事，他彻底明白了，当时的社会已将他视为异类，表现再好，成绩考得再高，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上大学更是绝对不可能。

和徐山的第二次见面，是我读大二时的寒假。当我和另一个同学赶到他家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离他家不远，我们就听见锤石头的声音。拐过墙角，我们看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正艰难而执着地锤着石头。见我们来了，他并没有特别高兴，只是放下铁锤，把我们让进屋，便去烧开水。水烧开了，他舀两碗放到桌子上，说：“没有茶叶，将就喝吧。”

围在小桌前，我们三人好久没有说话。尽管灯光昏暗，我还是看得很清楚，他双手都皲裂了。“手都这个样子了，还锤什么石头呢?”我心痛地说。他轻轻地把手缩了回去，说：“没什么。喂不起猪，没有投资；身体差，做活路不如人；只有熬夜锤石头挣点工分了。”睡觉时，我们发现，他床上只有一床烂棉絮，而且没有蚊帐！我忍不住问：“没有蚊帐?”徐山回答：“没有蚊帐。”“那夏天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徐山的语调中充满了无奈与凄凉。

第二天临走时，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悄悄地塞在他的枕头下面。回到学校不久，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信，里面夹着那那些钱和粮票。看着它们，我心已里直想哭。

转眼间，我大学毕业了，分回县里的政府部门工作。我很想帮徐山一点儿忙，可是，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要帮他一点什么忙，真是难上加难啊。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学校需要一名代课教师，我向校长推荐徐山。好说歹说，校长总算同意了。我高高兴兴地通知徐山去上班。可第一天他就迟到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弄得校长很不高兴。我问徐山怎么搞的，他说：“这么多年了，闲散惯了。”唉，真叫人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要帮他一把的努力。一天，有一位校长对我谈起作文难教的事，我脑子一转，和他吹起了徐山。见他越听越有兴趣，我趁机说：“怎么样?要不要让他到你那里代几天课?”校长表示非常欢迎。我说：“不过，这个人有个缺点，他闲散惯了，时间观念不强。”校长说：“没关系，人才难得。我们学校在乡下，时间上可以灵活点，只要能赶上上课就行。”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心里暗暗高兴，立刻把消息通知了徐山，并叮嘱他千万要好好把握机会。

徐山终于上班去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过了两天便赶到了那所学校。一问，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责怪校长不给面子，校长说：“是他自己走的。”“他自己走的？怎么可能呢?”校长说：“那天他来上课，让学生写作文。学生问，‘写什么题目？’他说：‘有题目怎能写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同学们从未写过没题目的作文，自然写得一塌糊涂。他把作文收上去一看，说：‘写得乱七八糟，这样的学生咋教？’扔下作文就走了。”听了校长的话，我心里很是气愤，这个徐山，太不珍惜机会了！我决定不再理他。

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徐山的消息：

他受聘于某公司，因老板未兑现口头答应的奖金，愤而离去了……

他受聘于某公司，老板答应让他搞管理，可去了后，一连两天都只是让他干杂活，他又走了……

徐山到了一家广告公司，后来被老板炒了鱿鱼。老板气愤地说：“这个家伙太不像话，工资少了，就消极怠工，说什么拿多少钱做多少活路。春节前夕来了一笔业务，我让他帮忙赶一赶，他竟然说，‘慌什么，过了年再做’……”

徐山自己办了一家广告公司，亏损严重……

徐山无事可作，成天泡在麻将桌上。有人劝他写写通讯什么的，他说，三元两元的稿费有什么用？

徐山穷困潦倒，走投无路……

我和徐山毕竟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同一家报社的老总说好了，看在我的分上，看在徐山可怜的分上，看在同是读书人的分上，让他到报社去做编辑。报社老总没有反对，算是同意了。

我打电话通知徐山，他如约来了，看见一桌子的饭菜，说：“哦，这么丰盛!是帮找解馋的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自己开了啤酒，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看着狼吞虎咽的他，我心里想，他当年背俄语的自励精神哪儿去了？他当年退钱退粮票的自尊精神哪儿去了？他当年熬夜锤石头的自立精神哪儿去了？我有些犹豫了，报社的事情还给不给他说。一会儿，他酒足饭饱了，问我：“今天，不会只是请我吃饭吧？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只管说！而今，我穷都不怕，还怕事么？”听了他的话，我的心真有被揪扯般的痛。犹豫再三，我还是把报社的事情对他讲了。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什么？当编辑？我那点知识，早就还给老师，还给青天，还给大地了。而今，我连‘一字是竖着写还是横着写’都不知道了!”他向我做了个道谢的姿势，转身走了。

看着他东倒西歪的脚步，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首发于《龙门阵》200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