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德
这天,是黄丰场赶场的日子。
一大早,四面的乡亲们就向她汇聚拢来。
黄丰场场头,一株黄桷树高高的挺立着。它的树干不怎么端直,有的地方都蚀出大洞来了。可是,它依然生机盎然,枝繁叶茂。它的枝叶尽情地舒展着,象一位撑着大伞慈祥地注视着乡亲的老人。
路上,乡亲们自由自在地走着,背背篼的、担箩筐的、牵猪的、赶羊的、摇手摆手的……叼着烟斗的老人、一路说笑的媳妇、花枝招展的姑娘、跟在大人身后蹦着跳着的孩子……乘汽车的,驾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走路的……来买的,来卖的,来玩的……形成了一股股人流。
这人流中,有一位高瘦的老人。他穿着背心、短裤,雪白的背心下,皮肤黝黑发亮。他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边走边和身边的人们谈笑着,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走路有一点跛,显然,他患有腿疾。
这时,从岔道上走来了一位身体胖胖的老人,胖老人看见他,就说:“哈,今天运气好,上街不用花钱了!”
“你想让我给你垫(踮)?我垫(踮)的可都是一角(脚)一角(脚)的啊!”高瘦老人笑着接过了话。
“哎哟,什么时候了嘛,你也该垫多点,垫高点了嘛!”
“踮多点?咋走路?踮高点?人不倒了么?”
“哎哟,你千万别倒!你倒了,我背你?不得干!”
说完,两位老人笑了。
这瘦高的老人,是黄丰镇团结村的党支部书记李先福,这胖胖的老人是李支书的毛根儿朋友,团结村村民老徐。
走了不远,老徐突然说:“地上有颗花生。看踩烂了!”正要弯腰。李支书已经捡了起来,折断,递给老徐一半,说:“来,各人一颗。”剥开,两位老人高兴地把花生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两个过路的小孩看见了,嘻嘻地笑了起来。
“一颗花生都要捡!”
“还两个人吃!”
“唉!”李支书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哪里懂得日子的艰难啊!”
李支书的思绪飘回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他出生在1940年,他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年月中度过的,完全浸泡在苦水里。零食?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零食?喔,不,有。有刺梨子,酸中带点甜,就是有点涩口;有黄桷泡,酸酸的,就是汁儿太少;还有丝茅草根,甜甜的,就是太难挖,而且又太细;对了,最好的是爬地瓜儿,甜甜的,软软的;再有……再有就是蚱蜢、推屎爬、懒虫子,啊,还有笋子虫,烧来吃味道特别地好…… 饥饿的孩子,吃什么都好吃。哪像现在的孩子,苹果、香蕉、红瓤西瓜、巧克力、牛肉干、饮料、冰淇淋……那时听都没听说过。口渴了,田里、沟里,捧起水就喝,喝开水都是难有的机会……
“怎么,还生孩子的气?”见李支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老徐问。
“哪里,我本来就没有生他们的气。孩子幸福,应为他们高兴才是。不过,幸福了也不该浪费啊!”说到后一句,李支书的语气有点儿沉重。他对生活的艰难,物资的宝贵,体会好深啊!
村民们讲过他烧蜂窝煤的事。
有一段时间,他家以蜂窝煤为主要燃料。邻居发现,他每天早上都在发煤,一撮枞须子、 几根篾片、两截树枝放进去,接着是一阵猛扇,烟子、烟尘满天飞……大家笑他管理蜂窝煤的水平孬,煤天天都在熄。后来,大家不笑了,只是奇怪,这管理蜂窝煤的水平再孬,也不至于天天都熄啊!于是大家留心起来,终于发现了秘密。他不是管理蜂窝煤的水平孬,而是晚上根本没有加,目的是为了节约那两个过夜煤!大家笑他“抠”,他说:“一天两个,十天二十个,百天两百个……能省的为什么要用?”
爬上一个高坡,两位老人有些累了,他们坐在路边休息。举目一望,是一片葱绿。高处,是密密匝匝的柑橘树;矮处,是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农民的楼房、水泥的路面,掩映在这一片葱绿之中,间或露出一点影子来……
老徐的目光停留在一片柑橘林上了,他说:“一看见那片林子,我就觉着对不起你。”
“看看,你又来了。事都过了那么久了嘛!”
老徐说的那片林子,是团结村的集体果园。那果园占地近百亩,有8000多株果树,年收入二十余万元。那里,以前叫大坟山,是团结村民历代的葬坟之地。
76年底,李先福当选为团结村党支部书记。经过再三的考虑,他决定把开发大坟山,建设集体果园,作为团结村脱贫致富的突破口。
尽管在党员干部会上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当这个决定公诸于众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先福要挖我们的祖坟了,我们坚决不答应!”封建迷信、家族观念一下子把反对的人们扭到了一起,像一根粗大的铁棍,直指李先福的心窝;像一垛巨大的墙壁,挡在党员干部们的面前。其中,吼的最凶的就是老徐,他发昏了。一夜间,李先福,这个他最最要好的毛根儿朋友,成了他的头号敌人,三十多年的深情厚谊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定要守着我们的祖坟,不准李先福动我们祖宗一根毫毛。”他到处去游说。
在这种情况下,党支部里都有同志动摇了,他对李先福说:“阻力太大了,是不是……”
“不。不这样做,团结村的人永远没有脱贫之日!”李先福坚定地说。
上级对李先福的行动给与了极大的支持。
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团结村村民大会在大晒场里召开。两盏煤气灯把台子照得明晃晃的。台上,只有一张桌子;台下,黑压压的满是人。奇怪的是,满场子里没有一点声音。沉默,沉默,仿佛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只有那两盏煤气灯不甘寂寞地发着“嗤嗤”的声响。
一会儿,李先福出现了,他拖着病腿,一踮一踮地,却是坚定的朝台上走来。
台下一阵骚动,随即整齐地响起了“李先福,滚开!李先福,滚开!”“开坟山,不干!开坟山,不干!”的声音。
李先福站在台上了,他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雕相。
明晃晃的煤气灯读懂了他脸上的坚定与不屈,并把它传递给台下的人们。
台下慢慢地静了下来。
“乡亲们,开发大坟山,种植集体果园,是我提议的。”李先福讲话了。
刚讲了一句,老徐就带头喊:“不干!不干!”
李先福停住了话头,等下面稍微平静了,又说:“我知道,有很多人会不干。现在,我宣布,取消这个提议。”
话音刚落,场上一片惊愕。
“是不是真的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在议论。
村主任焦急地站起来,要向台上走。李支书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向他摆了摆手。接着往下说:
“现在,我重新作一个提议,提议我们团结村全体村民脱贫致富。这,没有人会不干吧?”
“有没有人不干啊?”停了一下,李支书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
“没有。”
“没有。”台下有人稀稀落落地回答。
“那好,现在我问大家,这‘贫’,会自己跑掉吗?这‘富’,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不会。”
“不会。”不知是谁在回答。
“当然不会。”李支书接着说,“我们希望团结村全体村民脱贫致富,却让近百亩的土地荒在那里长刺芭,生野草,这不是和我们团结村全体村民脱贫致富的愿望背道而驰吗?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们开发出来,种上果树,让它为我们团结村全体村民脱贫致富服务呢?”
“喔,说去说来还是要开大坟山。”台下有人恍然大悟。
“别说话。听他还要说什么。”
“有人说,那里是我们的祖坟,埋着我们先人。我们要尊重祖宗,不要去干扰他们。”李支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其实,说这种话的人,才是最不尊重祖宗的人。年头岁节祭祖,他总是说,祖先人,对不起啊,我穷的叮铛响,买不起刀头。等我二天发财了,一定雄鸡刀头,大鱼大肉地敬你们。可是,好久实现过呢?一年哄祖宗,两年哄祖宗,年年哄祖宗,这是在尊重祖宗吗?如果我们把大坟山开发出来,种上果树,脱贫致富了,年年都是雄鸡刀头,大鱼大肉地敬他们,这才是真正地尊重祖宗嘛!我们再想想,他们既然是我们的祖宗,就一定希望我们致富;挡住儿孙致富的人,还是祖宗吗?我们开发大坟山,祖宗是不会反对的!说不一定还会夸奖我们有志气,干得好呢!”
入情入理,铿锵有力,说得不少在场的人点头称是。
“如果我们遭了报应咋办?”老徐又冒了一句。
“有人还是担心遭报应,这好办。开发大坟山,我挖第一锄。让所有的报应都冲着我来。让我李瘸子的脚更瘸,让我李先福活不过四十岁!”
顿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当然,思想工作不可能凭一两次讲话就完全解决问题的。下来,他们又开展了多种多样的宣传活动。黄丰镇文化专干陈良全说:“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老师带着我们搞宣传,一路走一路唱:‘不信鬼魂能迷路,开挖坟山种果树……’”
终于,那根直指李先福的心窝粗大的铁棍熔化了;那垛挡在党员干部们的面前巨大的墙壁坍塌了。开发大坟山建果园的战斗打响了。
到了第十天头上,老徐才加入到开发的队伍里。见了李支书,怪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李支书见了他,高兴地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毛根儿,你终于来了!”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在两位老人在路边休息的时候,有两个妇女正向坡顶走来。她们一边走路一边说着话。
“还是你们团结村安逸,小学修得漂漂亮亮,路修得漂漂亮亮,安电灯,装闭路电视,寿乡新村建设,样样走在前头。”
“还不是得力我们的集体果园,一年收入二十几万。修小学,建水泥路,都是村上出大头。安电灯,装闭路电视,村上都有补贴,能不走在前头吗?要是你们村上的集体果园也不分就好了。”
“嗯,那也不一定。集体的东西,就怕干部些乱整。”
“倒也是。我们村上的干部对,不乱整。果园的收入支出,每年都给社员报帐。发票摆在那里,想去查的就可以去查。”
“这样当然好了。我们村上的干部像你们村的干部就好了。”
“你搬到我们村上来嘛。”
“咋个搬?”
“嫁给我呀!”
“去去去,嫁给你?哟喂,嫁了个好地方,不晓得有好了不起!”
“你乱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们没注意到路边的李支书他们,话蓬蓬地远去了。
两位妇女的话撩动了李支书的思绪。他觉得她们说得不错,集体经济有集体经济的长处,规模大,力量强,效益自然高。特别是果树这类东西,是分不得的,你三棵,我五棵,咋管?最终,只会落得个被砍光的命运……嗯,就怕干部乱整。干部乱整也很恼火,干部乱整,群众必定不放心,既然不放心,我的东西凭什么让你管?一吵,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村里的党支部一班人,他们个个都不错。不然,村里的集体果园能维持到今天?能有这样好的效益?
“哎,想什么呢?我们走吧!”李支书正想着,老徐说话了。
两人一起上了路。
“哎,我说,先福,今年61了吧?”
“不,62了。你也是……”
“我大一点儿,63。”
“都老了!”
“你还不显老,还雄势得倒几年。”
“不行了,还雄势什么……”说到这里,李支书的思维一下定格在了这届党支部改选上。
这届党支部改选的时候,他已是61岁的人了。他提出不再担任党支部书记,把位置让给年轻的同志,镇党委的同志都来帮他做工作。可是,同志们不干,支委会的同志们说:“你还不显老,还雄势得倒几年,帮我们出出主意把把关吧,跑路算我们的! ”硬是把他给留了下来。
两位老人正说着,一辆摩托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上的小何说:“李支书,我搭你一程?”
“不,你走你的吧,我们哥儿俩聊嗑着高兴。”
“那,我去让镇长来接你!”
“不准啊。你告诉他,做他的事!”
黄丰镇镇长办公室里,镇长李建正在忙碌着。他,是李支书的儿子。
小何把他父亲在路上的事告诉他了,问他去接不接。他说:“不去,去了准挨他骂。”
其实,今天父亲要来赶场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妹妹给他打过电话,说爸爸要上街来买件衬衣。
“人不去接,但是,一定要去说服他,买一件好一点儿的衬衣。”他在心里说。
等他把事忙了一个段落,一看表,糟糕,都十点了!他出了门,急急忙忙向街上跑去。
乡亲告诉他,父亲正在理发。
他知道父亲会在哪里理发,一找,果然!
这是黄丰镇最简陋的理发店:阶檐边上,一个蜂窝煤炉子、一条凳子、外加一面镜子,就是它的全部家当。在这里理一次发,一元钱。
“爸,你……”镇长想说,爸爸,你怎么在这里理发嘛,找个好一点的理发店嘛!当着理发师傅的面,他没有说出来。
可是,父亲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说:“理发嘛,就是把头发剪短点嘛!怎么?这里剪不短?”
“我……”
“我什么?事情做完了?”
“做完……啊,没,我来帮你买衬衣。”在父亲面前,这位领导着几千人的镇长有些语无伦次。
“我买衬衣,谁要你帮忙?我买都买好了。喏,那不是?”父亲噜了噜嘴。
镇长这才看见,镜子旁边挂着一件衬衣。理发时,把衬衣脱下来挂好,免得打脏了,是父亲的习惯。
镇长看了衬衣一眼,说:“爸爸,你……”
“又来了是不?嫌我没买好的?做活路,穿那么好的衬衣干什么?几十百多的衬衣,能田边地头随便搁?买那个一件,我这要买好几件了,那一件能当我的好几件穿?好衣服的领子硬绑绑的,穿起不舒服。”
“那……到我那儿吃饷午?”镇长只好转移话题。
“不来了,我回去吃。你去忙你的事,不要管我。”
镇长只好走了。
对面摊子上,有两个老头儿议论起来了。
“嗨,这个老头硬是节约到家了。”
“可不,以前村干部到镇上开会,就是他们团结村的不进馆子吃饭。他说,发个三元五元的补助,割坨肉回去,一家人都吃了,有什么不好?”
“哎呀,那钱节约来搞啥子嘛?”
“啊,他不是那种啥子都节约的人。有时候,他还是很大方的。”
“挺大方的?”
“当然。他挺大方的事多啊!他家附近的一个小孩没钱上学,他出手就给两百元;村上修路,他带头捐款五百,还把已出嫁了的女儿叫回来捐;村上一个困难户的房子垮了,他带领党员干部去修,饭都没吃人家一口;他们村的集体经济搞得好,镇上规定,提一定比例的钱归村干部使用,他们把这中的大部分钱,拿去慰问老党员、困难户……”
也许是声音太大,李支书听见了,说:“哎,你在那儿瞎说嘛!”
“什么瞎说?我说的全部是事实。”
听得理发师傅都笑了。
在黄丰镇政府的园子里,我们见到了镇长李建。
说起父亲,他说:“父亲是条硬汉子!”
“那年土地下户的时候,我们生产队有一块既贫瘠又边远的地,有人提议,那块地不要算了。父亲却说:‘为什么不要,好歹是块地,丢了多可惜!’于是,这块地被定为一号。
分地采取拈纸疙瘩的形式进行。也许是命运故意作对,父亲拈倒的,恰恰是一号。好些人为父亲叹惜,说那块地只有几寸厚的土,下面全是石骨子。就是体格健全,身强力壮的人分倒,都很难把它拾掇出来,怎么让他给拈倒了啊!
在父亲几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爷爷是个读书人,他去帮人写状子,想告发一个有钱有势的家伙。结果,出去了就没有回来。
解放前,在黄丰这个贫瘠的土地上,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都度日如年,何况孤儿寡母!饥饿、贫困、疾病,严重损害了父亲的健康。风湿病、坐骨神经痛、胃病,成了伴随他终身的疾病。
一个病人,特别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要对付那片坚硬的石骨子地,谈何容易!
在巨大的困难面前,父亲没有退却,他对母亲说:“是泡屎我都把它吃了,一定要把那块地开出来,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佩服的就是父亲的这种硬汉子骨气。年青时,她身体比父亲好,文化比父亲高,连家庭经济条件都比父亲好,当年嫁给父亲,就是看重父亲是条硬汉子。
他们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带着钢钎、铁锤、锄头、十字镐、錾子、绳子、杠子……还有花生、水壶,间或家还带些水果,是因为路远,怕回家吃饭耽误时间,为中午不回家而准备的……对了,还带有一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废口袋或草把子。父亲的腿有病,两腿没有力气,干重活只有跪在地上……那废口袋、草把子是用来垫的。 ”
说到这里,这位一米六八的男儿,声音有些哽咽,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把眼睛揉了揉,不让泪水流出来。
停了停,他又往下讲。
“那可不是一般的活路,要先把上层的泥土掏开,露出石骨子来,然后,用钢钎、十字镐把石骨子凿,刨成一块一块的,翻转;翻完了一排,下一排又如是操作……那石骨子好硬啊,有时,一十字镐下去,把虎口震得生痛,却只凿了个白印儿;有时候,一钢钎下去,石骨子没凿开,钢钎倒被夹住了,只得动用錾子、铁锤,把钢钎‘解放’出来……那是二亩七分山地,这一钢钎,一十字镐地凿,刨,得花多少力气,得费多少时间!
那时候,我在读初一,两个妹妹更小,帮不上父母的忙。看着父母如此的辛劳,我真有揪心般的痛。一天,我逃学回家帮忙,被父母狠很训了一顿。父亲还专门去找了我们的老师,了解到我有爱下象棋的习惯。回家后,叫我写保证,写在每本书的封底上……
为了那块地,父母吃了多少苦,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千辛万苦,餐风露宿、起早贪黑,都显得苍白无力。每天早上,我们还在睡觉,他们就走了;每天下午,我回家煮好了饭,他们没有回来;扫完了地,喂完了猪,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总是要黑尽好久了,才会看到父母疲惫的身影……
那时候,早上我去上学,每天都要走到高坡上,朝那里望一眼;下午放学回家,也要站在高坡上,朝那里望……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像往常一样朝那里望,突然,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夕阳中,父亲跪在地上,使劲地挥动着十字镐,一下,两下,三下……
火红的夕阳、美丽的晚霞、山坡、绿树、父亲刚强,黝黑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好美好美的图画。
我好后悔自己没有照相机、没有摄相机!不过,那副图画已经永远定格在我的心灵里了。
父亲是个硬汉子这句话,就是那时烙在我的心坎里的。
父母终于把那块地给改造出来了,第二年,他们把它种上了花生。花生获得了大丰收。路过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啧啧称奇。”
“要说李先福是条硬汉子,没有人不服气。”谁在说话?我们回过头。是老徐。他什么时候来了?
我们示意他坐下来。接过李镇长递的烟,他激动地讲了起来。
“早些年,他们家家庭负担重。他们三姊妹读书,就靠先福两口子做活路,先福的腿脚又不方便,困难可想而知。先福是个不服输的人,决不愿意因家庭困难而让别人笑话。他拼命干活,拼命挣钱。
一年,粮食相因,猪价还可以,父他们就大养其猪。大养其猪,就要大种红苕,红苕和红苕的藤、叶都是喂猪的好饲料。一天,上百斤红苕藤剪好了,正准备栽,突然间,大雨滂沱。为了不误农时,为了不影响产量,先福硬是跪在泥泞里,把上百斤红苕藤栽完。我知道了,对他说:‘先福呀,有困难你喊一声嘛!’他笑了笑,说:‘下次吧。’我知道这是推口话,他好久因为自己的困难麻烦过别人啊!
先福是党支部书记,要开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为了不耽误干活,只要能晚上办理的,他就尽可能地放到晚上去办理,深更半夜回家是常事。
一次,他为大坡上的两家人调解好纠纷,已经是大半夜了。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路滑得很,他有腿疾,走不稳,不知跌了多少跤。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他是爬着回家的。”
说到这里,老徐的话停住了,在场的人也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沉浸在李支书的动人的故事里。
小蛾在飞,没人理;手机在响,没人接。
一会儿,老徐又说话了,他说:“我佩服先福,是因为为家庭致富,他是条硬汉子;为集体致富,他还是条硬汉子!开坟山,建果园,修水泥路,建寿乡新村,他哪样不走在头里?说实话,不是先福带头建果园,黄丰镇能有这么多果树?……”说着说着,他站了起来,声音也重了许多。
此时的李支书在哪儿呢?
他早回到家里了,正在给孙儿讲故事呢!
“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苦着呢!一天,我背小猪儿去卖,走到大山湾的地方,一条大恶狗向我冲来。我人小,斗不过大恶狗,只有逃。可是,人小,脚干短,怎么跑得赢大恶狗呢?我只好往冬水田里跑,大恶狗没法了,守在田坎上,冲着我叫。看着它没办法的样子,我好高兴。可是,我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它守在那里不走,我咋办呢?后来,我折了根黄荆条子在手里,一边挥舞一边走,才把那恶狗摆脱了……”
这时,小乖孙的奶奶出来了,说:“你们两爷爷在说些什么呀?”
小乖孙跑过去,抱住奶奶的腿,说:“爷爷说,他小时候背猪儿去卖,大恶狗跟到他撵……”
“哪个朝代的事了啊,还说?”
李支书没理会他们两奶奶的话,掏出包包里的“天下秀”,点燃,美美地吸了起来……
离开黄丰镇,李支书的形象在我们的头脑里清晰起来。
他腿有残疾,有时跪在地上,甚至趴在地上,但是,在人生路上,他走得那样稳健,是那样地高大,那样的高尚。长期的病痛,没有拖垮他;劳动的艰辛,没有压垮他;生活的艰难,没有摧垮他;形形色色的困难,没能挡住他。在家,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在党,他是一个好党员、好支书;在社会,他是一个好农民、好公民、好干部。
他,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硬汉子!
车走远了,回过头,我们又望见了场头的那棵绿荫如盖的黄桷树。
(本文首发三峡出版社报告文学集《寿乡写真》;撰写本文,得益于倪兴国老师的资料和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