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人看云是寻找云水精神,无论心静高低,或人生失意、或小隐山林、他们寻找的境界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或为东山再起寻找精神的寄托,或为达到升仙羽化成为一朵翔云做肉体上的准备。
现代人寻幽看云,更多的是在繁华中寻找孤寂,亦或在多彩的世界中找寻大自然的慰藉,更多的是在激烈竞争的世界寻找人生的诗意。
泰山之巅看云,云起山巅,辽阔深远,云霞翻卷,黄海的飞浪吸噬着云的色彩和身姿,云的粗犷斑驳覆盖着千里广褒的大平原。
普陀山看云,需有缘分的因素,海天佛国常年雾气缭绕。偶有阳光涌现,便是“佛光普照”人间。慧济寺的古人留存的一句话“因你生辉”是最好的诠释。豁达通俗的话语蕴藏着深刻机锋。
庐山含鄱口看云,云腾雾绕,云从江边层层重叠涌来,是一股股阴寒的杀气逼向山巅,有一种霸气和肃杀的锋芒裹在云端。
广东罗浮山的云,灵巧别致,以奇特著称。它起于山根,涌现在山腰,失散在山巅左右。形成云绕瀑布,云聚山隐,云现山动的奇观。
二
恰逢庚子年5月底,淮南梅雨期,登临罗浮山。罗浮山百粤群山之祖,被道教尊为天下第七大洞天。《南越志》云:此山本命蓬莱山,一峰在海中与罗山合而为一。罗浮山相传秦代隐士安期生在此服食九节菖蒲,而后羽化升天。罗浮山真正成为人间仙境,人们心田中的圣山,融儒道于一身的道学家、医药学家葛洪道士是罗浮山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立道者。
葛洪祖居江苏句容,字稚川,号抱朴子。是三国时期世外方士葛玄侄孙,其父葛悌为官宦小吏,葛洪为葛悌第三子。葛悌去世时,葛洪年仅十三岁。家道中落,葛洪幼年艰辛,以砍柴卖之所得换纸笔,劳作之余,抄书学习,至深夜,乡人因而称其抱朴士。葛洪遂以“抱朴子”为号。16岁时,葛洪已通读《孝经》、《诗》、《易》等儒家经典、在其先祖葛玄的影响下,尤好方外之术,尤喜神仙导养之法。后被葛玄弟子郑隐器重,收为弟子,学习炼丹秘术。西晋永兴元年,晋国内乱,葛洪20岁时,因平定起义军有功,被皇帝封为“伏波将军”。葛洪待到内乱平息,即“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不论战功”。晋建兴二年,“八王之乱”祸及天下,北道不同,遂在广州滞留,后在句容深山创作《抱朴子》一书。建兴四年,东晋开国,念其旧功,皇帝赐爵“关内侯”,食句容二百邑。葛洪32岁便被封为侯爵。后来友人干宝、司徒王导皆荐葛洪为官,他皆坚辞不就。咸和二年,葛洪听闻交趾出产丹砂,请求皇帝出任勾漏(今广西北流县)。皇帝允准,遂赴任南行,途径广州,与广州刺史邓岳交谈中,得知其辖地罗浮山为成仙得道的圣境,于是,葛洪决定放弃赴任勾漏县令行程,从此隐居罗浮山,尝百草丹池炼药,采青蒿、滤汁而治百姓疟疾,艾叶滤汁制成草膏除邪秽、防蚊虫叮咬。千余年后,中国首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屠呦呦受到青蒿素抗疟疾葛洪古药方的启示,通过生物提炼青蒿素,成为万里之外非洲人的福音书。葛洪还是外丹派道士中的炼丹家。葛洪炼制出来的药物密陀僧(氧化铅)、三仙丹(氧化汞)等,都成为外用药物的原料。
在世界医学史上,葛洪对天花、狂犬病,乃至对结核病菌等病理的观察记载,都早于西方医学500年至1000年,并且,西方化学药物的初级提炼过程,也源于葛洪道士的实践。因此,可以直言不讳的说,葛洪是世界西药萌发的鼻祖。
三
罗浮山的云不同于江西龙虎山上空浮荡的云朵。龙虎山的云、雨前呈半山腰间,雨后滚动翻涌直奔苍穹,仿佛是其“从龙化霖”的生命,人间看到的是其动态不息的绝美,使人激情澎湃、欲罢不能的亢奋。
罗浮山云,雨前止观凝息,似静止的山水,或闲坐观棋不语的看客,或品茗小酌的散仙,亦或是默默纺织的老妪,或田间牵牛耕作的老翁。雨后电闪雷鸣后,众浮生、散仙并无恐慌,雨注下众生散去,却在山峦间化为烟缕。缥缈中,李太白的“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幻化,便成人间仙境。
凌蒙蒙细雨站立在葛洪曾经的炼丹池畔,时下的软风细雨催化着我的心灵,在时空的风雨中逡巡,穿越千余年历史的时空,我既是历史长河中的尘埃,也是现实中的生灵。丹池上空的尘烟中,先贤葛洪仿佛慈爱的用雨丝之手抚摸着我的身躯,对我的心灵谆谆嘱托。
在世界瘟神肆虐之时,端坐南国的东坡亭中,苏东坡800多年前带着落寂失望小憩丹池旁,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绝唱。是罗浮山云的精神感化,还是高道葛洪的“经世济民,功成不居”的修为触动了苏东坡的心扉。“稚川丹造”丹池在前,东坡亭在后,前后呈一直线,云烟笼罩在丹池上空,也包融了东坡亭。
百草园在丹池右侧略高的台地上,青蒿、艾草等多种草药在细雨中昂首挺直头茎,与“青蒿治疟之源”的碑铭都浸润在天降甘霖中。
拾级而上不远处,便是名为“云根”的地方。一株几百年的古木,凸长在一块巨岩上,如虬龙之须盘根错节。树叶苍翠,树根裸露,许多根须沿高耸岩壁直入岩石下方名为龙泉的水潭,蔚为壮观。“云根”二字题刻巨石左侧,近观“云根”池潭并未有云雾升起,只有一条飞瀑直入龙泉潭。云根:古人解释为,云雾升起之源;其二,僧道歇脚的地方。我感觉是二者兼而有之。清代诗人张伯行的诗作《云》中:“灵山藏云根,郁郁生岩窦。直上九天表,须臾弥宇宙。乘时作霖雨,遂使嘉禾秀。膏泽遍苍生,善世登仁寿。不自居其功,飘然复归岫”。诗人张伯行对云的精神抒吟的淋漓尽致,令读者浮想联翩。“云根”二字飘逸的笔锋,无从考究出于何人墨宝?何时锲刻在石壁?正如飘荡祥云一样,已化为葛洪济世经民的精气神。飞瀑入潭洗云根,根须多缕入龙泉,壮观!
四
葛玄、郑隐在道教称为“葛仙派”,尤其葛洪不仅是一位道教理论家、医药学家,他先期为学贯百家的儒学大师,医术、音乐、文学等多方面的集大成者。《抱朴子》内外篇改变道家隐逸思想的“述而不著”的观念,葛洪破除科学与宗教之间势不两立的对立观,从而产生了爱因斯坦的“科学离开了宗教为瞎子,宗教离开了科学是跛子”的著名论述,在葛洪仙逝千余年后,由爱因斯坦之口传承世界。
葛洪的另一部传世著作《肘后备金方》,意思为带在身边的应急的实用医书,是其道学理论的延伸。“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教近祸焉”。以致明朝心学大师王阳明不辞辛苦前来罗浮山拜祭葛洪,寻求“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到“知行合一”的源头教化。
葛洪道家以身倡导道士悬壶济世、普渡苍生。他青年得志被皇帝赐封“关内侯”“伏波将军”等荣誉,但他没有被浮华荣誉拖累,而是在探寻根治苍生疾苦的求真之路上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葛洪对急性传染病研究实践,时至今日,对中医学的发展都堪为巨大贡献。公共性传染病,古人称为“天刑”、认为是天降灾祸,是鬼神作怪。千余年前还没有显微镜等科学仪器的前提下,葛洪书中论述:“急病不是鬼神引起的,而是中了外界的戾气”。在不知细菌为何物的情况下,葛洪用朴素唯物逻辑鲜明的破除迷信,指出瘟疫等急病是外界物质引起的,真是难能可贵。
葛洪与其夫人鲍姑发明的艾灸疗法,时至今日仍然为独具东方魅力的绿色疗法,使世人产生更多遐思。
五
1700余年过去了,罗浮山经历王朝更迭,历史转换,从汉司马迁证述为“粤岳”“十大名山”始,罗浮山的云,没有因为大千世界变化而失去吐故纳新的姿态。它始终在静态中生于林丛,在动态中变换于山峦、沟壑,形成不同时空、人物、风景……梦幻般的现实与远古交叠,现实般的时代风云,在罗浮山云端交错辉映。
夜宿罗浮山脚一家民宿,更使我们确信罗浮山云的魅力。
《罗浮山志》记载,北宋苏东坡曾在朱明洞获得六条铜鱼,一条铜龙的“朝斗坛”。因为语焉不详,今日无人知晓苏轼如何获得铜龙的详情。但是,我们一行却目睹了罗浮山脚雨滴化鱼的虚幻。
我们居住的三层民宿下,一条河流贯穿门前。河畔是村民修建的茶舍凉亭,我们在二楼阳台上品茶正好俯瞰不远处的河流和凉亭。天雨狂泻,河水夹带着浑浊的泥土奔涌向远方。凉亭如同张开的伞盖,雨水不停敲击着亭上的瓦檐。此时,眼的余光中,但见亭下泻水道中,不停翻动着数尾硕大的草鱼。我唤上同行的友人,拿起房间的瓷盆,冒雨行至亭下,准备捉鱼。水沟中只有亭檐落下的雨滴,根本没有翻动的草鱼。我们悻悻无奈的回到二楼阳台再次观察茶亭,只有滴水,并无群鱼。《金刚经》言,“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作如是观”。
罗浮山腰的云如同飘荡白丝带,时轻时重,浓如墨,淡如炊烟,在时断时续的雨中翻涌着,我的心亦如这飞淌的云雾。“相由心生,境由心造”。一座山的魅力完全是心灵相通大自然的造化。
罗浮山的云,有莲花云、彤云、墨云、象形云等等。梅雨期间,我看到的大多是雨后和雨中的象形云。
李白、杜甫、李贺、杨万里、朱熹、周敦颐、王阳明、丘逢甲、康有为……不同时代人物,都裹挟着风尘,在罗浮山云的洗礼下,成为一个个时代的丰碑。只有儒道一身的道家葛洪,他不仅洗尽尘心,还羽化仙逝在罗浮山的云霞中,留下丹灶福萌后人;留下著作作为炼丹之法,成为对人类永恒的贡献传承。1700余年后,葛洪先师的实践精神,已成为华夏神州共有的力量。儒家的“经世济民”,道家的“功成不居”,正是我们民族的价值观,这种观念就是罗浮山多姿多彩云的精神。
2020年6月疫情期于北京大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