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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文举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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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


文‖樊文举


梦颖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暗处盯着自己。

这双眼睛影子似的时刻缠着她,怎么躲也躲不开,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要一睁眼,就会出现在某个地方。搞得她晚上去卫生间都害怕得不行,虽然卧室与卫生间只隔了一堵二四墙,也就七八步的距离。

梦颖感到自己整天被一种无形的气场或阴影笼罩着,心中布满了不安、焦虑和恐惧。起初,她以为是退休后太闲所致,如果一定要有个说法,也只能是大家常说的退休综合症了。可当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与日俱增时,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真的病了,便去看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因长期内心压抑,加之受了点小惊吓,或小刺激而引发的一种心理幻觉。如果不多锻炼、多交流,很可能会发展成抑郁症。

退休前,梦颖在铜城铜产业研究所上班。铜城因铜而盛名,铜是铜城的命脉。在铜城,凡与铜有关的事都是让人眼热的事,凡与铜有关的人都是有身份、或者有背景的人,包括采矿工人。梦颖毕业后到铜产业研究所工作,在铜城人的眼中就是荣宗耀祖。

能有这样一份人上人的工作,梦颖也感到十分高兴。她整天除了埋头工作,一句多余话也没有,就像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一些好事的人猜测,如果她不是把工作当成了个人某种私愤的发泄,就是大脑一定有问题。

不几年,梦颖的辛勤付出开始开花结果了。她的研究论文春天的山花似的,从各家学术报刊杂志飞来,多项研究成果被厂家抢着使用,其中三项还获得了国家级大奖,她也破格晋升为所里最年轻的研究员。梦颖优秀的成绩,孤僻的性格,招来一些人的嫉妒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在她喜获丰收的同时,身边各种变着花样对她的诋毁也如夏日的蝉鸣,到处都是。无论怎样,这些诋毁也就两种意思,一种是说她的成绩是所领导巴结她当副市长公爹的铁证,另一种是说这些都是她为编辑卖弄风骚的结果。当然,这些都是对她莫须有的诽谤。就拿后一种说法来看,梦颖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哪有时间和机会向编辑老师献媚?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什么都不愿做,也做不成,更不愿让别人去做,若有人做了,尤其是做成功了,他们就会在背地里捕风捉影,捏造事实,说三道四。这也正应了一句常言:人最大的愚蠢,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对于这些,梦颖向来置之不理,因为她心中的最痛永远都不是这些无聊的闲言碎语。

梦颖很讨厌有事没事一起说闲话弄是非的人。就连丈夫老刘有时讨好地跟她开个玩笑,或者女儿撒撒娇,她都会狠狠地瞪一眼,随后一板一眼地说——没事干了去读读书,瞎嚷嚷什么。在她眼里,那些一张一翕的嘴唇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吞噬时间和生命,满嘴飞溅的唾液也不是唾液,而是一个个被逼向死路的不屈的灵魂的影子。

退休后的这一年多,梦颖除了偶尔给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女婿打个电话,几乎很少和其他人来往。与老伴之间,也除了喊他“吃饭”“睡觉”“到上班的时间了”之外,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在她心中,老刘除了满身的汽油味之外,再剩下的只有满脑子的方向盘和路况,与他,能有什么可说的呢。尽管老刘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都是洗澡。她去买菜时,也从不问价,拾起往秤盘上一搁,再看也不看一眼,摊主说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为此,有些摊主认为她一定是个富婆,便恶作剧地给她一个人涨价,有些摊主又以为她是个慢性精神病患者,等她走远了,才不痛不痒地替她叹息几声。可事实上,梦颖既不是富婆,也不是精神病患者,只是多年来养成了不愿多说话的性格。其实,没退休那会,她是很少去买菜的。她单位离家较远,经常要赶坐公交车,不方便,这些家务活都是由老刘干的。那时,她满脑子全是铜,全是实验。

刚退下来那会,梦颖感到好清静、好轻松,每天都能睡到多年梦寐以求的自然醒。她对老刘炫耀说,这才是幸福人生的开始。老刘深知她这些年的习惯,怕她闲下来会闲出什么病来,多次提醒她,不要整天待在家里,要出去多走走、多锻炼。当然,他不敢、也不愿对她再多说什么。她这样多半辈子了,还能说什么呢。剩下的唯有爱她,虽然他知道她一生喜欢的人不是他,可他一辈子就喜欢她,没有一点办法。梦颖把老刘的话就从来不当回事。她想,苦了多半辈子,这会清闲了,就应好好地活一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虽说家庭条件不是太富裕,但在铜城也算得上中上阶层。人,一生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呢。可她万万没想到,这种安逸的日子,却被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给彻底搅乱了。

梦颖从医院回来后,一个人平躺在客厅沙发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就像眼前的天花板,除了灯再什么都没有。自去年五月份退休后,她一直闲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什么也没干,除了养花、洗衣、做饭之外。每天起床后,也是任着性子,不慌不忙地洗刷、吃早餐。大约十点左右,才一个人慢悠悠地去菜市场,买点蔬菜、水果、油盐等。下午,老刘上班后,她不是随意看看书,就是为花草松土、浇水。这种生活看起来似乎很舒适,可有时,不知为什么,她无缘无故地会感到烦,而且很烦。每每这时,她就呆呆地坐下撕报纸,制造一大堆铜钱大小的纸片。想到这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从来都没有受过任何的惊吓和刺激。当然,压抑确实不少,仅情感而言,就整整压了半辈子。

梦颖去医院后的第三天,老刘要送他们局长去省城开会。他告诉她,估计得一个星期。老刘是个实在人,做了一辈子的“车夫”,而且干得很好,无论那一任领导,都喜欢让他拉着,虽然单位上还有两个年轻司机。

老刘父亲和梦颖父亲是一对生死与共的战友。朝鲜金城战役中,眼看一颗炮弹就要从梦颖父亲头顶落下,他却没有发现。新兵蛋子嘛,对射来的子弹和枪炮不敏感。时任营长的老刘父亲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他压倒,抱着滚到坡下,才算救下了他的命,可老刘父亲腿部受伤被送进了医院。接着,梦颖父亲做了老刘父亲的警卫员。回国后,他俩都转业到地方工作,老刘父亲做了铜城市公安局局长,后来晋升为副市长,梦颖父亲一直在纺织厂当工人。梦颖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小时被公爹抱着的情形。她说,她大学毕业后,因两家的特殊关系,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与她自幼一起玩大的老刘。她认为,自己嫁给老刘,一半是替父还债,另一半是跟自己赌气,更准确地说,是在跟另外的一个人赌气。当然,也不排除让公爹帮忙分配到铜产业研究所工作的因素。

老刘走后的那天早上,梦颖懒得起床,一直躺着。她想一会医生的话,再诅咒一会那双眼睛。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多太大了,尤其是感情方面……最艰难的时候都扛过来了,这时怎会抑郁,绝对不可能的事。就这样,直到老刘打来电话说他已到省城后,她才不紧不慢、无精打采地起床。这时已下午一点多了。

她披着头发,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后,信步来到窗前。吉缘小区属铜城的别墅区,位于城区最南端,位置较高,不受市区建筑的遮挡,能看见城南的山。她喜欢山、更喜欢山上一年四季变化的色彩。这也是梦颖在这里购房的主要原因。这时,已进入深秋,南山上的树叶变得或黄或红或紫,像一朵朵盛开的秋菊;院子里,一树一树的秋叶像一群群彩蝶抟在一起嬉闹,坠落在草坪上的叶子如满天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好像在到处寻找什么。一阵凉风吹过,惊得满树的彩蝶乱飞;路面上,被风赶着的落叶,波浪似的不停翻滚……梦颖被窗外的悲凉、心中的烦躁压得喘不过气来,头晕晕的,索性回卧室又睡了。

下午六点多钟,她才醒来。刚睁开眸子,那双眼睛就盯上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捂在漆黑的被窝里,全身是汗,满被窝的眼睛。正好这时,老刘打来电话,问她吃了没有。她随口说正在打扫卫生。因为她知道,如果跟他实话实说,换来的无非是让她生气的那么几句话,还不如稀里糊涂地搪塞一下,免得他啰嗦。从结婚到现在,无论老刘怎么做,她都觉得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当然,她也知道他对她有多么地宠爱,尤其是自女儿上大学后,他是越来越宠她了。她也努力过多少次,想心中只装他一个男人,可无论怎么,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她想,就这样吧,大多家庭还不都是男女搭档过日子,彼此心里全装着对方的又有几人呢?虽然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是太满意,但他心中装的可全是自己,还是知足吧,人生本来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事。

梦颖接完电话后,心中轻松了好多,便整理了一下头发下床,漫无目的地又来到凉台上。这时,路灯已经全亮了。远处的灯光,一只只焦虑的眼睛似的,不停地闪闪烁烁,又像一颗颗不安的心在渐凉的空气中急促地跳动,整座铜城沉浸在一种无名的烦躁与不安之中。突然,凉台圆桌上的一本《铜城诗选》使她心中一颤,脑海里立即闪过医生的话来,难道这就是答案。对,是它,就是它,一定是它,是它上面的那首诗,那天下午刺激了她。想到这时,那天下午的情形,又清晰地呈现在了脸前。她满脸羞涩,接着,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可能是对这个突来的答案的否定吧。不一会儿,一层厚厚的失落和失望又淹没了自己。她一边充分地肯定着自己的这个判断,一边又努力地推翻着这个判断。

窗外闪烁的灯光巨浪似的,一拨又一拨地向窗口、胸口扑来。这股咆哮着的强流不间断地告诉她,这正是她要寻找的答案。或者更确切地说,时刻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不只是一双眼睛,而是一个人。这个人一直藏在她内心深处,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此刻,也无论她怎么否认或掩饰,都无济于事。但她怎么也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这就是事实。梦颖不停地提高压制这个想法的意念,可她越压制,它反抗得越强烈,似激流洪峰,势不可挡。

她拿定注意,什么也不去想了。索性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可过去的一切如着了魔似的,一个劲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向外喷涌。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梦颖正在整理屋子。当她整理凉台时,感到有点累,便坐下随手拾起扣在小圆桌上的一本杂志。这是女婿上次回家时丢下的,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因封面上的“诗选”二字,她才拾起,准备打发一会时间,否则,早就被扔进了废纸箱。梦颖平时是几乎不读文学类书籍的,但偶尔会读读诗。她每次读诗,都是心情非常糟的时候。在这件事上,只有她自己才深知真实的原因。她每次读诗,读的不是诗,而是一个人,一个三十多年前喜欢写诗的年轻人,一个三十多年来杳无音信的男人。

梦颖读诗时有个习惯,喜欢先浏览目录,再挑喜欢的篇目细读,其实这是因她多年来思念一个人养成的无意识反应。就在她翻开目录的瞬间,一个令她全身一颤的标题——《一双眼睛》——利箭似的射入眸子直达内心。她不由心跳加速,脸上泛起层层热浪,接着,又是满脸的失落和凄凉……她合上书,把它丢在桌上,头往竹椅后背上靠了靠,闭上眸子,双手扶在胸前。她想平静一下剧烈跳动的心。可这颗心,像受了巨大惊吓的一只小兔子,左跳右窜,怎么也安静不下来,逼得胸部像逃命中的蛇一样起伏不停,胸中的气体全被赶到了嗓子眼处。

过了好大一会,梦颖心跳才平稳了些许。她慢慢地睁开眼,再次拾起那本书,再次翻到第9页。可一碰到这本书,她的手就触电似的开始颤抖了,呼吸也跟着又急促了起来。楷体加粗的“一双眼睛”再次闪电般地在眼前、凉台、房子,乃至整个天地间乱窜。梦颖感到眼前一阵阵的眩晕,但她强迫自己接着往下看,当看到标题下 “文‖唐诗”的字样时,期盼、羞涩、失落、凄凉,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在心中,翻江倒海似的。诗文不长,只有23行,大意是写一名男子对初恋的怀念,最后的几句是——“夕阳西坠/河面上泛起道道金光/我将满头的白发/撕下,抛向空中/愿它化作一双夜的眼睛/在天地间永远无声地把你跟随”。

好一阵后,梦颖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多有情有意的人啊!这种人,恐怕只有在文学作品或电视剧中才有,现实生活中,哪有如此的真情?比如他,自大学毕业后,就蒸发了似的,三十多年了,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想当初,自己对他可不薄啊!即便走不到一起,也不该如此的绝情吧,毕竟在同一个教室生活过四年。她恨他,但又始终忘不掉他。而且此刻,她多么希望诗中的这双眼睛是他的那双眼睛,他就是诗中的男主角,在天地间寻觅、追随自己。可又一想,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绝情到三十多年渺无音讯的人,怎能写出如此痴情的话?当她想到这儿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许……她不愿、也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怎么推理,他都不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当然,她更不希望他变成这样的一个人。

这又多像三十多年前他写给她的那首《一双眼睛》,只是这首《一双眼睛》非那首《一双眼睛》,唐诗不是星石。梦颖又把头靠到竹椅背上,慢慢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她已无法控制一切,那就让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尽情地来吧,尽情地浸泡自己。

当年,他写给她的那首《一双眼睛》,彻彻底底地征服了她的少女之心,那几句最让她感动的句子,此刻又幽灵般地游走在眼前——“今夜,我失明多年的眼睛/被一丝春风唤醒/睁开眸子的瞬间,我看见/一朵待放的桃花正在风中摇曳//你为我扫除了黑暗/我就做你一生的眼睛/无论夜色多黑/直到它再次死去”。

星石,他的笔名。她觉得这个名字很诗意。他是她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更确切地说,他是她的初恋男友。他瘦高个,双眼皮下一双招人喜欢的丹凤眼上,架了一幅塑料边框的近视眼镜,鼻梁高高的,腼腆,很少说话,长相不丑也不帅气。他出生在铜城市最偏远的一个山区,父亲已去世,家中就他和母亲、弟弟三人。一学期过后,大家都相互熟悉了。星石少言寡语,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能写会画,常有诗文在校内外报刊、杂志发表,逐渐成了班里、系里、学校有名的才子。

那时,梦颖被大家尊为校花,所以就有了才子佳人的玩笑。就这样,她在大家的玩笑中,不知不觉地被他的那双眼睛所迷。她觉得他的那双眼睛,怎么看都好看,而且说不出一点点的缘由。是啊,有时候,一个人喜欢一件事,或者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梦颖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意无意地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其实,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圈子里,一个优秀的人,大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去关注他,这与个人感情没有丝毫的关系。梦颖见他每次吃饭,都躲在餐厅的最僻静处,而且每次只打一份最便宜的饭菜。那会的梦颖,是一个性格开朗、十分活泼的姑娘。一天,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帮他,可又怕伤了他的自尊,怎么办呢?她便主动约同班同学一起吃饭。校花相约,谁能不给面子呢,尤其是男同学。一起吃饭时,她不停地给他夹自己的菜,而且只要他在,她总会打灶上最好吃的菜。他和她的关系,似一块寒冰正在沐浴着春天的阳光。

她对他的眷恋,他对她的感激,正核裂变似的在他们各自的心中同步进行。她大三生日那天,他送给她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一首他写给她的诗,题为《一双眼睛》。这是他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也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那时,她对他集怜悯、同情、关心、喜欢等多种复杂的情感于一体。她虽然喜欢他,但她始终弄不清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当她收到《一双眼睛》时,心中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一向活泼的她,发了好几天的呆。她决定逃离这场突来的爱情,因为她心里充满了恐惧,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接纳它。可当她想到他的那双眼睛时,又欣喜若狂。他那双眼睛像拥有无穷无尽的魔力,烈焰似的时刻炙烤着、融化着她的心。她怕失去他,再看不到它。他也知道,这一定是一朵无果的花。他不愿伤害她,但她那颗热情善良的心,使他无法自控。用他当时的话说,哪怕是飞蛾扑火,也愿尝一尝;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愿试一试。就这样,他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她也被他的真情所打动。一颗芳心,被一首短诗彻底地催开了,越开越艳。那一刻,他俩谁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事实确实又是如此。感情这东西就这么微妙,好多时间无法用语言来解释,语言在它的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转眼间,到了毕业的季节。按当时户籍地分配原则,梦颖留在了铜城,星石去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偏远小山区。毕业后,她给他寄过无数份信,可从没有收到过他的一份回信,她也打问不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在父母的催促下,三年后,梦颖就和老伴老刘结婚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梦颖婚后的第五年,父亲、公爹这对老战友都因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相继去世。不久,梦颖又得了一场大病,花了近二十万元,才算捡回了一条命。当时,梦颖每月工资三百多元,已属铜城的高薪族,老刘每月工资不到二百元。因病,她和老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记起那场病,梦颖到现在还觉得怕,怕得要命。一怕死亡,二怕借钱。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临头各自飞。可他们谁也没有抛弃谁,一道坚持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大的难关。他救了她的命,病救了他们的婚姻。同时,也是那场病给她留下了一个至今未解的谜,每次想起,都让她热泪盈眶,不知所措。

一大早,护士又来催医药费,急得老刘满头大汗,团团乱转,梦颖也不知如何是好。老刘只低着头说马上缴。那天,他从早上出去借钱,一直到中午没有回来,她也不知他还能去哪儿借到钱。可中午时,护士满脸堆笑地对梦颖说,谢谢你们的配合!梦颖问护士原因。护士说她缴清了已拖欠的六千多元的医疗费,剩下的余额,应该够她随后的医疗费用了,因为他们一次性缴了整一万元。护士说着,还示意她安心地接受治疗、好好养病,不久就会出院的。梦颖心中一惊,老刘出去借钱还没有回来,是谁替她缴的钱呢?再说了,就算是老刘缴的,他哪能一下子借到这么多的钱呢?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都已借过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也已卖完了,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一下子能搞到这么多钱的。她感到十分的纳闷,是不是有人缴费时弄错了,她在病床上不停地猜测、设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待打完吊针时,已下午五点多了,老刘还没有回来。梦颖艰难地扶着墙壁,挪动到收费处询问。收费员回忆了好大一阵后说,好像是一个男的,戴了一幅近视眼镜,腿有点瘸。梦颖听到近视眼镜这几个字,就急切地问,是不是瘦瘦的,大高个……收费员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因为缴费的人太多,她记不清了。这时,她觉得自己太荒唐了,医院这么多人,瘦瘦的,大高个模样的人多了去了,收费员怎么会记得是谁呢。梦颖又问,他留下姓名了没有。护士说,到这里缴费只需报病人的名字,不需报缴费人的姓名。这时,她身后排队缴费的队伍中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催促她快点。梦颖失望地回到病房,躺在病床上。是他,一定是他。可他哪来这么多钱,整整一万元哪,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按当时的工资标准计算,他一个月的工资最多也就二百多元。不对,他怎么会瘸呢?不是他,一定不是他,可她眼前不时地闪过他那双清澈有神的丹凤眼。她躺在病房里,猜想了上万种关于他的情况,可这些都仅仅是猜想而已。

这事过去已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梦颖和老刘一直四处打问寻找当年帮过他们,或者说救过她的命的那个人,可一直没有任何结果。这事也成了梦颖娘的一块心病,老人家去世前特别叮嘱梦颖和老刘,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坏了良心。你俩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个好心人,一定把钱加倍还给人家。

多年来,梦颖一直觉得当年那个替她缴医药费的人就是星石,也一直到处打问他的消息,可因他是她的初恋,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尤其是在老刘面前。虽然收费员当时说那人是个瘸子,可她坚信是她记错了。她一直尽力地找他,不仅仅是为了归还医药费,还想再仔细地看看他那双令她着迷了多半生的丹凤眼,问一问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地绝情,甚至到现在还……她走在街上,只要看见瘦瘦的、大高个的男子,就期盼是他,可每次都是失望。比如,去年刚退休后不久,她去倒垃圾时,一个捡垃圾的瘸腿老人从她身边走过,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人的身影好熟悉。正准备问时,突然感到太荒唐了,因为他怎么会捡垃圾呢?腿怎么会瘸呢?

自那次以后,梦颖每次倒垃圾时,都会碰到这个瘸腿老人。他总是戴着一顶半旧的草帽,帽沿遮盖了整张脸,左手拄一拐杖,身体很虚弱的样子。开始,梦颖也没在意什么,但时间久了,她就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她每次倒垃圾时,他都会在垃圾箱附近呢。又一想,可能是他为了能捡到垃圾,在离垃圾箱的不远处等着,只要有人来倒垃圾,他就过来。干什么事都得认真,只有认真了才能干好,捡垃圾也不除外。她想,这说明他是一个干事很认真、负责、勤快的人。梦颖这辈子最敬佩的就是这样的人。自此,她每次倒垃圾时,都会把一些可回收的垃圾,比如废报纸、塑料瓶、旧衣服等,分装到另一个塑料袋,放到垃圾箱旁,算是她对他的尊重吧。

大约是这年五月份的一个早晨,在垃圾箱前,梦颖正好和瘸腿老人碰了个照面,她见他腿脚不方便,便迎上去,将一包废纸递给他。他低着头,很感激地伸手接过。她在看到他的手有点颤抖的同时,闪电般地判定这不是一双经常捡垃圾的手,因为它很干净,没有一点老茧……她感到十分地奇怪,便问,你常在这儿捡垃圾?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梦颖再问时,他还是没有抬头,只一边做了一个自己不会说话的手势,一边扭头逃跑般地离开。原来,他不但瘸,还哑。梦颖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到底哪儿熟悉呢,她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自那次以后,她再没看见他,一直到现在。铜城不大,但也不小,二三十万人生活在这里,各忙各的事,谁又会去关注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又瘸又哑的捡垃圾的老人呢?想着想着,她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刘走后的五六天时间里,梦颖一直生活在往事当中,家中一片狼藉。为了避免他回来唠叨,这天下午,她鼓足精神,整理屋子。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她本以为是老刘打来的,一边随手接通手机,一边转脸看了看墙上的挂表,已下午五点多了。可手机中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让她立即到小区门口来取快递。梦颖想自己从来不网购,哪来的快递呢,是不是快递员弄错了。

姓名、电话、地址都正确,确实是她的快递。回家后,梦颖打开包裹,是一本书和一个小礼品盒。她本能地先打开礼品盒,是一对翠绿色的镯子,细腻通透,花色浮于表面,两幅水墨画似的,她急不可待地戴上手腕,左看右看,喜欢极了。接着,她拿起书,封面古朴优雅,四个“留痕岁月”的草书书名刚劲有力。当眼睛扫过“唐诗著”三个字时,她不由地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看完勒口处的作者简介后,她深深地出了口长气,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再细看时,自序是她在《铜城诗选》上读过的那首《一双眼睛》,返回勒口再看作者照片时,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处。她多想细细地看看那双眼睛,可照片上的他却戴了一幅墨镜……

突然,从书中掉下一张写满字的信纸——

梦颖同学:

我是星石,唐诗是我后来的笔名。也许你已记不得我是谁了,不管怎样,请允许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同学对你说声“谢谢!”

毕业后,我一直在老家一所初级中学任教,直到去年来铜城治病。毕业那年,母亲病危,她最大的愿望是在她走之前我能结婚。那个暑假,我就和妻子小梅结婚了,小梅是一位善良贤惠的好姑娘。

为了供我上完大学,咱们大二那年,我弟就辍学了,后来被雇佣当了一名邮递员。毕业后的第二年冬天,我被受惊的马车撞下悬崖,摔断了左腿骨、摔坏了右眼睛。从噩梦中醒来时,已春天了,弟弟才把你给我的信,我给你的信全给了我。因我在昏迷中常喊你的名字。他扣你我的书信,都是母亲怕我……

你生病住院那会,我正好在铜城人民医院为小梅治病。可惜她已肺癌晚期。听说你治病缺钱,小梅临走时,一定要我把准备给她治病的钱给你……那笔钱是当年马车主人给我的赔偿和家中所有的积蓄,都是干净的……

后来,我一直与儿子两人生活,直到去年前半年,因病被儿子接到了铜城。庆幸的是,因工作关系,我儿子认识了你女儿。就这样,我才知道你住在吉缘小区,我们两家只隔了一条马路。治疗之余,我常去你们小区捡垃圾,是为了能远远地看你一眼。三十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善良。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们一定已阴阳两隔了。因为这些东西,是我多次叮嘱儿子,等我去世后再寄给你。别怨我绝情,也别怨我无义,这样做,只是为了不打扰你的生活,希望你幸福快乐。

最后,记得大学时,你特别喜欢翠绿色的手镯。临终之前,冒昧赠送一副,愿你能喜欢。

星石

梦颖趴在沙发上,喉咙里像塞了一块常年不化的冰,发不出声,只能呜咽,只有呜咽,像诉说、像哀号……

梦中,她看见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在遥远的远方不停地闪烁,一朵盛开的山桃花似的,渐来渐远,最后慢慢地消失了。她大喊一声“等等我”,醒了过来。这时,老刘去倒洗胃的污物刚返回。医生长叹一声说“安全了,没事了!”他满脸泪迹,连声谢谢,一个箭步扑倒床边,抓住她的手。一位年轻的护士出门时,甩下一句话: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竟拿生命开玩笑……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电灯发出的嗡嗡声之外。老刘呜咽着自语道,你怎么就这么傻呢?最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你让我……女儿、女婿正在赶回的飞机上,你叫我怎么给孩子们交待呢?她使劲地攥着他的手,突然感到这双手是那么地实在。他的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现出一朵梅花的样子。

老刘拉起梦颖的手,为她边戴那副翠绿色的镯子,边说,多好的一个人啊,等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祭奠他吧……这时,老刘泪如雨撒,流进了嘴角,舌头上传来一种无法言传的怪味,或苦、或咸、或酸……

梦颖紧拉老刘的双手,什么也没有说,只以一生从未有过的眼神盯着他,多年来,她因他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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