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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文举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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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在高考路上的泪水


每年六月,高考的气息就如这初夏的阳光,变得一日比一日浓烈。对于艰辛跋涉了十多年的学子来说,也算是等来了一个可以触摸的终点,但这个终点的面前却横着一条急流而下、波涛汹涌的大河。要想踩准下一个新的起点中最耀眼的那一个——走进大学,就得跨过这条河,可河上又只有一座名叫“高考”的独木桥,而且岸边的应考者多如千军万马,或者更甚,要过河,何其难啊!

今年的高考又如期而至,因身边的几个亲戚、同学、朋友的孩子都要参加高考,便让我心神难安,使我不得不想起自己高考的那段时光。说实话,我真不愿回忆那段日子,因为它是我一生中的凄痛与伤感所在。我一共参加过四次高考,算得上是一个老考生,用那时流行的话来说就叫“老补”。多少年来,这顶“老补”的帽子一直压在我的头上,好像从未离开过一刻,让小时活泼的我一下子变得内向自卑、少言寡语,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丝恢复的迹象。

九二年七月,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可不幸的是高二后半学期时我患了鼻窦炎,除时时鼻涕眼泪、头疼得厉害、晚上失眠难安、白天心烦意乱之外,就剩身心疲惫、精力不足、记忆力大降了。听医生说,这病严重时会导致面部、上肢肌肉瘫痪,脓肿破溃后还会引发化脓性脑膜炎。无论是面部、上肢肌肉瘫痪,还是化脓性脑膜炎,哪一个不叫人害怕才是假的,尤其是后者,脑子都化脓了,还能活吗?虽然我想病情不会严重到这个地步,可内心的压力确是频添了不少。因为那时我的鼻涕中已布满了血丝,头疼得特别厉害时我就不由自主地会想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腐烂了。记得当时我们班因这病就有一个同学做了手术,但疗效甚微,病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减轻。后来,他就不得不与另外患有该病的三四个同学放弃学业,好在我还坚持到了高考。那年高考成绩公布了,政治我只考了34分,自然是名落孙山了。从同学处得知这个消息时是那年的8月25日。虽然时间已过去整整25年了,但至今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天的情景:我全身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僵硬,迈不开脚步,感觉整个人象变成了一墩铅铸的雕像。回家的路上,时不时被凸凹不平的山路绊倒,膝盖、小腿被划破了好几处也不觉得疼。可娘安慰我说补上一年定能考上,村子里考上的娃娃谁没有补过,而且还有补了好几年的。父亲也从工地上早早地寄来了补习费。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废物似的,没脸见人。为此,我每天以在田间奋力干最苦最重的农活来惩罚自己的肉体,以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鼻子来折磨自己的灵魂。就这样,我度过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难忘的暑假。后来,记得班主任杜三管老师说,他估计那年我们班能考上十一二个人,但事实证明他的估计错了,只考上了三个人。当时,我应该也在老师的估计范围之内,因为我一直是班里前十名的学生。

九三、九四两年,我接连参加了两次高考,可结果都是榜上无名。多年的努力与心血留给我的仅有一个字——恨!恨病魔、恨自己!有时还想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但我又向来爱书如命,这又是为什么呢?不知是自己没认清自己,还是老天有意开我的玩笑?为此,那种隐存在心底的不甘与不服就日益高涨。记得九四年八月的一个深夜,发疯了似的我,一拳打破了自己的鼻子,血流了一地……那时,我最恨我的这个鼻子,它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使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无论怎么治疗,这可恶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有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人为什么要长这么一个无聊的器官呢。现在想来,那会接连的落榜,病情是一个主要原因,但不应该是问题的全部,当然还有偏科、努力不够、学业不精等众多因素的组合。三次高考落榜,给自己、家人的心灵深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尤其是娘,因为我时常深夜会听见她的叹息声。

补习的年限多了,不可避免地就会招来一些人的讽刺和挖苦。比如村子里一些好事的人见了我就会热情地问:“考到那个大学了?听说你今年考得不错!你可是咱们村的攒劲娃娃!”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真的是不知道真实情况,就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解释。没想到的是等我解释了大半天后,换来的竟是一个“哈哈大笑”,或者是“你爸是老工人,有钱呢,你可以再补一年,可我家的娃娃就不行,没钱补啊!”好一点的话就是一句“念书的多,吃书的少。娃娃,庄农人的娃娃应该把庄农(方言,农活的意思)看重点,多少念点书,识几个字,就已经很不错了,可千万别把书念到头里面去!”言外之意就是说我根本就不是块念书的料,还想上大学,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少亏你家先人吧!大哥也因我三次落榜丢尽了他的脸面,九四年的那个暑假,整整六十多天,他对我没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次看到我时就象遇上了冲气(方言,意思是极不吉利的东西)似的,先是闭上眼,接着就扭头背过脸,只是没有唾几口。同在一个家,同在一个锅里吃饭,同在一块地里割麦,甚至有时几乎要面贴面地扛车拉粮食,可大哥对我又是这样的态度,日子啊,真比坐针毡还难熬。大哥予我的那种难受,如千丝万缕的毒丝纠缠在我们各自的心中,除了难过,就剩下难过了。可在这件事上,我一点也不记恨大哥,倒是很理解、很同情他心中的那种痛。因为这也算是他对我的爱的另一种表现吧,如果我不是他弟弟,就算落榜十次又与他有何关系,他犯得着这样吗?话再说回来,本来是我给他和家人丢尽了脸面,谁要是高兴那就肯定不是我的亲人了。记得舅舅也当着我和娘的面说过“念书的多,吃书的少。就别在一颗树上往死吊了,咱先人都是长工出身。要想吃公家的一碗饭,得看老坟里世下(方言,造就的意思)着没有”的话,娘当时只流出了两行清凉凉的泪水,什么也没有说。而我却恨不得立即找一个老鼠窟窿钻进去,或者在这个世界上立马消失,别再这样丢人现脸了。还有几个知己亲戚暗中劝娘说:“考不上算了,咱家老坟里没世下大学生。还是用补习的这些钱给娃娃早点寻个媳妇,让好好地过日子去,别再瞎折腾了!”

那会,村里人见我和自家的娃娃在一起,就拉着脸把娃娃喊回去,好像我是一个传染病的病源似的,会将身上的毒素一下子传到他家娃娃的身上。人,其实是一种很势利的动物,当你处在不幸之中时,即便你多么的善良、优秀,都没有几个人会去理解你、支持你;相反,当你处在得意之时时,除门庭若市之外,就算是你放个屁,也一定会有人说好香。这就是世态。那阵子,无论我走到那儿,总会有人在后面指着我的脊背说:“看那瞎怂的样子,真正一个不务正业的主!”

那年秋天,我决定去内蒙打工,可娘流着泪怎么也不同意。姐姐与姐夫也坚持让我再当一次(方言,再试一下的意思),给我说尽了好话。他们不懂,这事是能当的吗?不,决对是不可能的。为此,姐夫还背着我和家人,去求他的一个会算命的朋友为我算了一卦。那人说能考上,现在正是考验我的意志和毅力的时候,如果不坚持就相当于把碌碡拉到半山腰放开——前功尽弃,有点可惜。当姐姐告知这些时,我半信半疑。一边想只要病不好,我怎能考上学呢?一边便是割舍不下、不愿认输的一颗心在胸膛内一个劲地直跳。后来,我还是又补习去了。心想还是再当一回吧,这样,就算再考不上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九五年七月,我低着头第四次走向高考考场。在前往考场的路上,我一个人失魂落魄般地前行着,满脑子都是家人各种复杂的眼神,他人往日里讽刺嘲笑的鬼脸,来日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

记得那年6月11日,因补习班人数太多、教室又小(正常能坐五六十人的教室里坐着一百五十多人),加之那年的炎热好像来得较早,根本就无法正常在教室里上课学习,所以学校就给补习班提前放假了,让大家回家自己复习。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降。我自幼因患重病体质就一直很差,加之这次回家时骑自行车走了近一百里的山路,还带着足足一百斤重的书籍,到家后就感冒了。感冒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因感冒而导致鼻窦炎病情更加地严重了。鼻腔里整天流淌着浓血一样的鼻涕,头疼难忍,连走路也东撞西碰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那种疼痛的感觉是这样的:从两个鼻腔开始,两股疼分两路沿着眼眶、头顶、后脑勺,一路如激流翻滚到后背,源源不断。娘看我佯三昏四的样子,只暗暗地掉她这辈子掉不完的眼泪。大哥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是心如针扎,他认为治这病的关键就是消炎,便私自做主到村医处买回了两大盒青霉素针剂(每盒30瓶),每天早晚给我各注射一针。不几天,我的屁股就肿的坐都不能坐了,屁股上的肿痛与炎热的天气一样,火辣辣的。为此,我只好整天爬在大门口草堆下的荫凉处看书。其实,头疼得就根本没法看,可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白天我不得不坚持,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看书、做练习、背诵……可一到深夜,泪水就流淌成了两条河,夜夜都湿透了枕头。

走进考场的那刻,我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其它考生和监考老师,犹如一个罪人或者小偷似的,生怕有人认出我是一个补了多年的“老补”,只等着老师发试卷,祈祷试卷上不会的试题能少一点。考场上,屁股肿疼的不敢往凳子上放,就用大腿“坐”在凳子上。两天半的考试,就这样将就了下来。可从答题的情况细想,无论如何都没有前三次考得好,那时,我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为自己的无能与命运大哭一场。考完后的第三天就要填报自愿了,便强忍着心痛在同学处借了一本当年考题的答案粗粗地看了一下。可自己在考场上是如何解答的、选择题到底选了哪个答案,基本上大多都记不清了。这就是鼻窦炎与注射青霉素给我带来的唯一的一个回报。只好失落地将自愿表委托给一位同学的弟弟(他那年也参加高考)填,因为我当时心中已经没有填自愿的一点支撑了,只叮嘱他不要填民族预科班(因为我是汉族),那样别人会笑话的,其它的他愿填啥就填啥去,因为我认定自己是考不上的。为此,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那份自愿表上到底填报了些什么。回家的路上,因双腿酥软得站都站不住,便一直推着那辆陪了我七年的旧自行车,我扶着它,它支持着我,一路走了回去。早上八点从县城出发,晚上八点才步完了近一百里的山路。一路上,昏昏沉沉,一片茫然与空白……

一天,我和娘正在地里拔胡麻,村里去乡上赶集的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特意来到我家地头带话说,我的一个同学让我到学校去取分数条子,还说我考上了。从他怪怪的眼神和表情里,我认定他又是在变着花样糟蹋我,就一直没怎么理他,只是默默地、狠命地拔胡麻。心想,你想糟蹋就糟蹋吧,我又封不住你的嘴。唉,谁让自己这么不争气呢,此时被别人这样糟蹋也是活该!只是那一刻,我看见娘的脸上露出了一片这么多年来少有的瞬间的笑容与吃惊,但当她看到我气愤的样子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便什么也没有说,伤心、难过、无奈……全集聚到了她的脸上。常言道“知子者,莫若父”,其实啊,这个世上最了解儿女的还是娘。当我的目光再次撞到娘的脸上时,她已挂满了泪珠。泪水落到坚硬的地面上,溅出一朵朵不同形状的泪花,随之便无声无息地一朵一朵地消失,又一朵一朵地盛开。因为我告诉娘说我是肯定考不上的。直到第三天晚上,娘才慢慢地小心地试探地对我说:“娃娃,还是到县上去看看吧!”望着娘那痛苦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娘煮了一碗荷包蛋,我吃过后就上路了。到学校门口时,应该是下午1点左右了吧,可我怎么也不敢更不愿再步入那个出出进进走了六年的校门。失落地蹲在校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墙角下,默默地、无任何情感地望着校门。突然,看见与我非常要好的同学A从校门口走了出来,而且满面春风。我想他一定是考上了。见他只身一人,便悄悄地走了过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高兴地说:“皮娃娃(因我患有鼻窦炎,当时大家就送我一个绰号——皮(鼻的谐音)娃娃),我们考上了!真的!”

“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能考上?……”

“你可真谦虚!那你来县上干嘛?”

“唉,我是准备去内蒙打工呢。刚路过这儿看见了你,看你高兴的样子,想是你考上了,就过来给你道个喜……”这是目前为止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明白白地对别人说的假话。

“屁话!打什么工?你考上了,真的!只是你的自愿没有填好,可能得上自费的那种。老师分析说……”他有些难为地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表情也显得有点低落,一幅替我伤心、惋惜的样子。他边说边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一看,上面打印着我的名字和高考成绩。虽然我已参加过四次高考,但这张纸条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以前三次高考成绩都是从同学那里打问的,因为每次都是没考上,所以就从未敢到学校去取过这东西。

“今年的分数线目前是452分(当年的本科分数线),老师都分析说一定还会降的,况且你就差了三四分,等分数线下降了不就考上了吗?即便是今年本科分数线不降,上专科你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记得那几年年年分数线都会下调,所以大家就会这么猜测。

“唉,不说了,我没有那命啊!……”

我攥着那张纸条,心中只有无言的痛苦。

他说了好多安慰我的话,还劝我暂不要去打工了,等分数线下调。不仅现在记不起他那时说话的具体内容,也许当时他的话就根本没有进入我的耳朵。为了答谢他的安慰,我只不停地点头。

九月初的一天,同学B专程跑到家中来找我,让我去县教育局招办领录取通知书。他说他被录到了西北农业大学,是公费的,通知都拿到手了;我被宁夏大学录取了,土地管理专业,可是自费的。原因不是我的成绩不够而是自愿没有报好。到那会,我才知道那年的分数线真的下调了,而且整整地下调了8分。不管怎样,总算被录取了,按理说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一点点高兴的意思,甚至觉得被侵泡在一种无限的悲凉与凄痛之中。相反,娘和家人都高兴极了!当晚,娘为了感谢前来报信的B同学,当然也少不了庆贺的意思,就把家中唯一的一只老公鸡杀了。可晚饭时,望着盘中的鸡肉,我一口也吃不下,那只鸡好像站在盘子中不停地指着我骂——你个无能、不负责任的家伙,明明能上公费的,就因不负责任才上了个自费的,还是个专科,嗨嗨,还害得我也丢了老命。自费,自费,那么多钱,那可都是你父母的血汗,你就尽情地挥霍吧……

那年9月11日,我背了半挎包从村子里小卖部借来的100元(都是1毛、2毛、5毛的零钱),踏上了前往宁夏大学的路。因为父亲当时在银川当工人,他来信说1600元的学费他就不往家中寄了,等开学了就给我送到学校。

那一刻,我就在自己人生道路的下一个不太光彩的起点上发下一个毒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否则就死在外面不回家!不仅那时,而且到现在我都不敢忘记那句誓言。三年后,我以一名宁夏大学优秀毕业生的名义走出了校门,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品尝了一回幸福与快乐的真正滋味。接着在毕业后的工作中,我也始终铭记那句誓言,兢兢业业,从没在工作上敷衍了事过一回。领导、同事都对我的工作还比较满意,认为我还是一个比较有能力的人。有了今天的这个现状,这辈子我已很知足了。

如今想来,高考不只是人生的一个终点,还是一个人一生中众多起点中的一个新的起点。机会与命运时刻攥在自己的手中,就看如何去面对、去努力。人生一辈子,遇到的困难与磨难会很多很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轻言放弃,也不要不相信自己,只要肯努力,肯吃苦,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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