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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文举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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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水》

准确地说,水珠是被自己笑醒的。

突然,沟底快要干枯的老泉变成了一眼大喷泉,不停地往出喷水。清清的泉水,像长了翅膀似的直往上窜,窜着窜着,在空中就窜出了无数个小太阳。从天空旅游返程的水滴、水柱,落地后又聚到一起,连成一片,凝成一股,沿着老沟道缓缓地流淌,把干枯了几百年的老沟道,流成了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把荒凉了几百年的两岸,滋润得遍地绿草疯长、花香扑鼻。水珠掬起一捧清清的流水,喂进嘴里。啊,好凉,好甜。她兴奋极了。此刻,她最想让干渴了半生的娘也立马知晓此事,便一路往回奔跑,一路使劲地喊,一路不停地笑。跑着喊着笑着,就笑醒了。

月光偷偷地钻进破旧的窗格,与梦中清澈醇香的泉水一样,温柔地睡了一炕。水珠咂了咂嘴,不舍地舔了又舔嘴唇,一股春风夹着万千芬芳,轻轻地从心头飘过。此时,上房里传出爹雷霆般的呼噜声。爹割了一天麦子,累了,睡得正香呢。爹越累,呼噜声就越响,正如她和弟弟越乖巧,爹就越爱给他们讲道一样。娘常自豪地说这是爹在给他俩讲做人的道理,要好好地听,可弟弟水生偏偏说爹是在讲道。爹说娘说的没错,弟弟说的更对,因为有理才有道。对于爹的这些话,水珠与水生一直似懂非懂,爹说等他俩长大后就会明白,因此,水珠和水生天天都盼着能快点长大。

水珠想,爹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呢,咋陈家沟小学的几个老师肚子里就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爹是县城中学的校长,知识渊博吧。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男人晚上去担水,而自家总是娘。这事她问过娘,娘说爹是公家人。难道公家人就不能担水了?爹说“上善若水”,那上善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大家不搬到上善去住,如果这样,不就再不会为没水而发愁了嘛。她想不通,可能是上善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吧……

水珠觉得这世间的事,咋都这么的古怪呢,让她无法想得通、弄得懂,常糊弄得她云里雾里的,这难到不是自己笨吗?可爹为什么常夸她和弟弟聪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爹在骗她俩。不会的,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常告诫自己和弟弟要以诚立身,以勤养家,他自己又怎么会骗人呢,这没有一点点的理由。突然,水珠记起前一天晚上与弟弟的一个重要约定,差点被这些胡思乱想给搅和了,如果真忘了,那不就是不诚信了吗?

水珠转过头,见水生睡得呼呼的,微笑着,一脸安祥。这瓜子是不是还在享受清甜的泉水呢?她想水生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梦见了喷泉。水珠正准备伸手去摇醒他时,突然水生砸了砸嘴,像过年时吃完糖果后馋犹未尽的样子。水珠顿时感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充满了自私,手就像被月光拴住了似的,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可还是不行呀,必须得叫醒他,不然他俩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和弟弟是拉过勾的,绝不能失信。如果泉水真被泉子和海娃抢光了,那可咋办呢?

前一天傍晚时,水珠正忙着给猪喂草,水生疯头踉跄地跑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了。姐,泉子和海娃商量着明早要去抢水。他喘了好几口气又接着说,水被他们抢光了,咱家咋办?水生感到这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就像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瞅着弟弟焦急无奈的样子,水珠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想,如果水真被抢光了,咱家咋办呢,我那知道呢?唉,水啊水,书上讲水占了地球表面的七分多,而陆地所占地球的表面还不到三分。按这个说法,世上就不应该缺水。为什么娘常说陈家沟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爹常说南方发大水了,成灾了。可为什么陈家沟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就这么缺水呢?为什么爹说有个外国人说这里是一块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外国的山上都长的是毛,不是草,那些毛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水珠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又一个谜团。她笑着对水生说,你个瓜子,水怎么会被抢光呢?娘说过,水是活物,是有灵性的,是养活人和万物的,是不会被抢光的。泉里的水舀完了还会冒出来的,只要冒眼不死。接着她又打趣地说,他们要抢就抢去呗,又不是抢你媳妇,急什么?姐,他们明天真的要去抢水呀,我没有骗你!水生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水珠再没理会水生,只是认真地将他俩刚铲回的猪草,倒在地上,细心地抖掉泥土,再一把一把隔墙准确地扔到猪圈里的猪食槽里。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墩,小心地站上去。水珠的眼睛刚好越过圈墙,看得到圈里的两头猪。她见那头大猪不停地用嘴咬、用屁股顶小猪,便找来一根小木棍,努力地去打大猪,还学着娘的样子,不停地说,你大,不能多吃多占,你个贪吃的东西。

水生见姐姐对自己说的事无所谓的样子,急得直跺脚。他叹了好几口气后,无奈地跑过去一把抓住水珠的后衣襟,把她从木墩上拽了下来。姐,咋办啊?他们真的要去抢水。水珠看着水生着急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过来,姐告诉你该咋办。二人蹲在墙角下,水珠靠近水生的耳朵轻声说,他们抢,咱们也抢。水生吃惊地问,咋抢啊?他们比咱俩都大,咱能打得过他们?娘是不允许咱们跟别人打架的,如果让娘知道了,不被她打死才怪呢。水珠说,你个瓜子,谁说要跟他们打架了。我们起早点、去早点,等他们醒来时,老泉里的水不就都到咱家水缸里了,不就抢到了嘛。水珠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就是爹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顿了顿又说,应该叫以柔克刚吧。水生吃惊地看了水珠一眼,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姐姐真是太聪明了,不仅想出了对付泉子和海娃的妙招,还能将爹讲的道灵活运用了,她想出的这个招简直就跟她人一样的漂亮。水生不由地伸出大拇指,一连给水珠点了好几个赞。水珠也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绝招妙计,心里美滋滋的。

不一会,水生又被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如果把水都抬到自家的缸里,那泉子和海娃不就白去了吗?抬不到水,多可怜啊。村里其他人家里没水吃该咋办呢?这麦黄六月的,没水了会渴死人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爹要他和姐姐背下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太懂这些话的深意,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做人要时时刻刻做善事好事,不与他人争抢,才会不犯错误。如果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做法,泉子和海娃抬不到水,甚至全村人明天没水吃,那岂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水珠好像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就说,别担心,其实我们这样做不是抢,只是用比别人少睡点觉的代价去换,属爹说的以勤养家。况且娘还说过,咱们沟里的那眼老泉是眼神泉,是龙王爷专门安排到这儿养活咱们一村人的。再说了,咱俩起早点,把水缸添满了,娘也就晚上不用再去担水了。这几天爹和娘忙着割麦子,都累坏了,你听爹的那呼噜声就再清楚不过了。等泉子和海娃去时,老泉里又会冒出新水来的。

水生听了水珠的解释后,完全放心了,高兴地活蹦乱跳:抢水了,抢水了。水珠急忙拉住水生,慌张地说,你悄着,如果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我们还能抬到水吗?你真是个瓜怂!水珠将“抢”字换成“抬”字,觉得舒服了好多,也顺听了好多。水生鬼头鬼脑、满脸兴奋地蹲到墙角下,双手捂着嘴偷笑。又不是过大年,也不是给你娶媳妇,看把你个瓜子乐的。水珠笑着说。水生见水珠微微出汗后的脸颊,像两朵快要绽放的山桃花,不断地溢出粉色的清流,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很美很美的。

姐,明早我们真的也去抢水吗?水生一脸严肃的样子。嗯,真的,但你要早早的起来。记住,不是抢,是抬,抢不就成了娘说的匪盗行为了吗?多难听。水生连连点头。他接着问,如果你不去咋办?水珠说,咱们拉勾。水生高兴极了。因为他认为只要一拉勾,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水珠肯定就不会变卦了。水生用右手的无名指勾住水珠右手的无名指,左右摇晃着齐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小狗。水珠说,这回总该放心了吧?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娘。水珠一是怕这事被泉子和海娃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黄了,抬不到水;二是怕被爹和娘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遭他们的责怪。虽然是为了解决自家的吃水问题,但毕竟还是有与泉子和海娃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抢的意思在其中。好,一定。水生觉得他与水珠将要干一件比后山还要大百倍或者千倍的事。这事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大呢?他觉得好大好大,要多大就有多大……

水珠摇了摇沉睡的水生。轻声叫道,水生、水生,醒醒,快醒醒,天都大亮了。水生边翻身边嘟嚷,还早呢。这瓜子,真是个懒虫。水珠想。水生、水生,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水生一听泉子和海娃把水抢光了,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边揉眼睛边问,真的?满脸痛苦懊恼的样子。水珠说,真的,你瓜子就睡着,说话不算数,小心变成小狗。水生连连问了几声真的吗,声音中布满了哭音,而且一句比一句强。这时,水珠才笑着说,骗你瓜子的,他们那能比你姐我起得早呢?快点,再磨蹭可就成真的了。

悄悄推开屋门,满院子的月光。清凉的夜风柔柔地吹过,水一样地荡漾着。月亮高高地挂在门外大柳树的树梢上,熟透了的一颗仙果似的,亮晶晶、水灵灵的,美极了。水生怕自己的脚一动就会糟蹋或者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面,迟迟不愿将脚伸出门槛。水珠在他身后小声地催促道,快。后悔了?水生说,谁后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水珠紧接着道,驷马难追。水生见水珠抢了自己的台词,就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水珠蹑手蹑脚地向上房的方向指了指,撅了一下小嘴,嘘,嘘。水生便什么也没说。两人轻轻地走出屋,来到灶房里。水生在灶房门前扛起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也不短的棍子。这棍子是他与水珠前一天晚上就为抬水而准备好的。水珠进屋提起一只水桶。二人悄悄地推开大门,出门,回头,又小心地关上大门,向沟底的老泉方向走去。

出门后,水珠问水生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水生说他怕踩坏院子里美丽的画。水珠心中一笑,这瓜子还在做梦呢,嘴里全是梦话。就接着问,哪有美丽的画,你说的是什么画?水生摇头晃脑,学着爹说话说到兴奋时的样子说,皓月当空,遍地水波,微风轻拂,树影荡漾,岂不是一幅极美的画吗?水珠被水生的话惊得站住了。其实,这句话是爹曾经说过的,只是被水生记下了,而水珠却忘记了。这瓜子,还真有点爹的味道,竟能出口成章,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呢?心中不由地泛起了一丝不服气。不服归不服,但自己就是没有想到嘛,又能怎样呢,只能等下次比他先想到就是了。

夜色下,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微风轻轻吹过,遍地喷涌着浓郁的麦香,还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水珠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边走边看边想,这么熟悉的村子,怎么此刻会变得这么的陌生,又这么的美,为什么晚上与白天看到的村子会是两个样子呢?怪不得娘常常晚上一个人去担水呢,原来她是去享受村子的另一种美。

远处的山,在夏夜朦胧的月光里,活像一个个怪物,有的正在沉睡,有的正在盯着他俩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呢?水生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挺恐怖的,但他不敢说,怕吓着了水珠,可自己心中确实又有点怕,就紧紧地跟在水珠的身后。不一会儿,他忍不住问,姐,你说这山为啥晚上和白天看上去不一样呢?其实,水珠这时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水珠说,大概是太阳喜欢光明,月亮喜欢朦胧吧。水生说,你太天才、太伟大了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水珠只淡淡地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解释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阵轻风吹过,路边的树叶莎啦啦地直响,水生吓得心中一跳,一把抱住了水珠。水珠被水生的这一抱也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水生说,没什么,不小心脚拐了一下。水珠笑着说,是害怕了吧,真胆小,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水生说,谁说我害怕了?说着就向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惹得水珠咯咯直笑。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对面沟沿上也有人在笑,笑声和水珠的笑声一模一样的,吓得水生连忙后退了几步。姐,你听,对面沟沿上有人在学你笑呢,我害怕。水珠说,刚还逞能呢,怎么说怕就怕了?人家还小嘛。水珠见水生害怕的样子,就拿出当姐的架子来,说,别怕,有姐呢。她又接着说,娘说那是崖娃娃,不是人。水生问,崖娃娃?崖娃娃是个啥?水珠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得问娘,是娘告诉我的。崖娃娃就是崖娃娃,我们看不见他,他可能……能看见我们吧,反正不是人,也不是怪物。水生又问,那白天咋就看不见崖娃娃呢?水珠说,他可能……可能在睡觉吧。水生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崖娃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减轻弟弟的紧张心理,水珠就问水生,你说爹和娘这会在干什么呢?一提起爹和娘,水生顿觉全身是胆,有了爹和娘做靠山和后盾,他就什么也不怕了。水生说,爹当然还在打呼噜,娘当然在睡觉,也许娘已被爹的呼噜声吵醒了,正在看院子里的画呢。水珠觉得弟弟的这个猜想很有意思,就问,你说娘在想啥心事呢?水生说,娘不是想割麦子的事,就是在想……想给你找女婿的事吧。水珠害羞地踢了水生一脚。哎吆,还没过门就打娘家人。水生说。水珠说,小声点!吵醒了泉子和海娃,我们不就白起这么早了。接着说,娘应该是在想水呢。水生问,为什么?水珠说,因为有了水,就能给你娶一个象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了。水生说,你胡说,娘肯定是在想给你如何选个帅气女婿呢。抬头望了望月亮,心想,要是真能娶一个像嫦娥一样漂亮的媳妇,那还不把人美死?可大人们常常唠叨,这里没水,娃娃长大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如果长大后真象村里的牛二爷、柱子、王大牛,娶不上媳妇咋办?

水珠说,娘说她的梦想除了看着咱俩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大家天天能吃上干净的水。那你的梦想是个啥?水生一时被懵住了,抠了抠脑门后说,当一名科学家,给咱们村造水的科学家。水珠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说,你个瓜子,水能造吗?水生说,为什么不能造呢?水珠也真不知水能不能造,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生接着问水珠,那你的梦想是个啥?水珠说,让咱们的老泉变成一眼大喷泉。水生惊奇地问,这能吗?水珠说,我梦见老泉变成了一个大喷泉,喷出的水好甜好香的,沟沿上到处绿油油的。水珠说着,似乎又回到了梦中,心里甜甜的。水生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就什么也没有说。水珠见水生不说话,就挑逗他说,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水珠的这一句话,暂停了水生对梦想、造水、喷泉的思考。突然想起了陈刚哥。陈刚哥前几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前几天还带着媳妇回来过。陈刚哥的媳妇可漂亮了,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扎一个马尾辫,蹬一双白色的高跟皮凉鞋,还涂了淡淡的口红、画了眉,大家都说她长得比戏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嗯,看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不怕娶不到漂亮的媳妇。想着想着,水生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这时,水珠问他在想什么。他却说,没什么。水珠笑着说,一定又是在想啥见不得人的馊主意吧。水生用脚踢了踢路边的一片草叶。

这时,水珠和水生已到了沟底的老泉边。

水生见泉边的土干干的,没有湿过的痕迹,高兴地对水珠说,咱们还真得了个第一名,赢了。这时,二面沟崖上也几乎同时发出赢了赢了的喊声。水珠忙说,别喊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赶快来舀水,不然别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抬回一桶水了。快来把桶扶住,我舀水。水生听话地扶住了水桶。

水珠正要将舀子伸进泉里,见锅口大的水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特别美特别美的画。画中有月亮、云朵、山、树,还有她和水生的头,都在画中忽闪忽闪地晃动,活了似的。她憋住呼吸,不敢喘气。她想,这可能就是爹说的水墨画吧,没想到,水墨画竟然有这么的美。水生问,为啥不舀,在看啥呢?水珠说,你往泉里看。她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吓跑了泉中的这幅图画。水生往泉中一看,看到了与水珠眼中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一发现,简直把他美不行了。他俩谁都不敢喘气、不敢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泉中的美景,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才把他俩从陶醉中拉了回来。水生叹了口气说,还是舀吧,不然别人就来了。水珠抬头看水生时,水生也正一脸忧伤无奈地看着她。水珠狠心地将舀子伸进了泉中。舀子刚碰到水面,水面上的图画就碎了,月亮、云朵、山、树都不见了。水生想,为啥最美的东西最容易坏呢,或者最容易失去呢,或者很少见呢?比如这泉中的画,比如过年时的糖果,比如陈刚哥的媳妇?他想着想着,把目光再次移到泉中,却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刚才被舀子撞了的美图,碎成了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争先恐后不停地闪烁。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水珠,水珠也被惊得停下了舀子,定定地盯着水面。水珠突然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前的这幅图画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吗?虽然只有锅口大的一点水面,与海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竟能容得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水珠又想,水,应该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东西了。要不然,为啥什么都需要水,什么都离不开水,比如人、牛、羊、猪,没有水就活不了,粮食、树、草,没有水也就干枯了,怪不得爹说“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

放抬水棍时,水珠将水桶放在了靠自己近的位置。因为她和娘抬东西时,娘常常这样做。可往起抬时,水珠却没有抬起。水生就对水珠说,把桶往这边移点。他俩推来让去,最终将桶置在了靠水珠的十分之三处,就很轻松地抬了起来。可没走几步,水桶就不听话地左右晃动,桶里的水也调皮地往外扑。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下去,等抬到家时,水就全洒在路上了。水珠急了,水生也急了。

水珠突然叫水生先站住,说由她喊开始后两人再同时起步走,先迈左脚,再迈右脚,接着她就喊一二一,喊一时出左脚,喊二时迈右脚,水桶就不会晃动了。水生不解其意,只是按水珠说的做。结果,水桶还真的就变乖了,不再晃动了。水生想,这个一二一是不是水珠念给水桶的咒语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喊了一二一后,水桶就再不敢晃动了呢?

他们走上沟沿后,水珠怕水生累,就说停下歇会再走。这时,水生突然问,姐,爹说他半辈子没有见过爷爷用清水洗过一回脸,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爷爷的脸该有多脏呢?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老两口走时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珠也不到两岁,所以他俩根本就记不得爷爷奶奶的模样。水珠说,当然是真的了。我想爷爷的脸一定是干净的,咱们清水少,脏水总还是有的。爹不是常说一水洗百净嘛,他只说水,并没有说是清水还是脏水,这就是说,只要是水,不管脏与净,都能把脏的洗干净。现在咱们家,娘就把你宠着让你用清水洗脸,我和娘都是用你洗过脸的脏水洗脸,你不是不知道,可我和娘的脸还都不是比你的干净。水生听后,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就说,姐,以后你和娘就用清水洗脸吧,等你们洗完后我再用你们洗过的水洗脸,行不?当然行啊,水珠说,那咱们可就说定了。水生说,说定了。水珠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想用清水洗脸了呢?水生说,爹说“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水珠说,哎吆吆,好你个碎子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吆。不过,能想到让我和娘用清水洗脸,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水珠说着,就拥抱了一下水生。水生顿觉一股男子汉的感觉、温暖幸福的感觉,在他的五脏六腑中升起。水珠又说,那你洗完脸后,一定要记着把水倒到猪圈门口的那个桶里,我还要用它给猪和食呢。水生说,放心吧,记住了。

水生问,你说猪为啥就不怕脏呢,吃脏水和的食也不恶心?水珠说,猪生下来后一直就这么吃,怎么会恶心呢?陈婶前几天给娘说,陈刚的媳妇回家来不敢喝家里的水,一喝就肚子疼。这也许是城里人的习惯吧,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有点太娇气了吧。那我长大后,如果像陈刚哥一样找一个城里的媳妇,还不把娘给整死了?回家时也得像陈刚哥一样从城里扛一桶矿泉水,多麻烦。不过,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矿泉水了,到时王大爷、张大叔、二狗等就不会再追着问给你爹买了这么多酒啊的话了,村里的娃娃也不会看怪物似的追前赶后地看裙子了,自己也不会像陈刚哥那样的尴尬了。

水珠和水生把水悄悄地抬进灶房。水生急着要把水往水缸里倒,水珠急忙拦住他说,刚抬回的水,里面有好多泥沙呢,不能立马往水缸里倒,要等泥沙澄下去后才能倒。她边说边提起缸边的另一只水桶。水生问,还去?水珠说,当然了。缸里只有半缸水了,估计还得抬两桶才能添满呢。将食指竖到嘴前,嘘了几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这时,爹的呼噜声打雷似的正在上房炕上翻滚着。

姐,你说爹的呼噜声咋就这么响呢,娘能睡着吗?水生问。能。水珠说。水生又问,为什么?水珠说,习惯了。水生问,为什么习惯了就不嘈了呢,就能睡着呢?水珠说,习惯了就是习惯了,要不你去问娘吧,我也不知道。

突然,水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水珠身边,头一个劲地往水珠怀中钻,一句话也不说。水珠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便问水生怎么了?水生只朝沟沿方向指了指,一句话也不说。水珠顺着水生指的方向看去,见沟沿上一个红色的火球一闪一闪的,好吓人!她猛然就记起了王大爷讲过的一个关于鬼火的故事。那滚动的火球,是不是就是传说中说的鬼火呢?水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被抽掉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个劲地直往下坠。水生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水生。

这时,火球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水珠听出好像是牛二爷的声音,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消除了好多,手一松,水桶就咣当一声掉地上了。这时,沟沿上传来问话声,谁呀?水珠这回确定是牛二爷了,就遇见救星似的喊,二爷,我是水珠。哦,是水珠和水生吧,你俩抬水去吗?水珠应道,是,二爷。牛二爷说,这两个娃娃才乖得很,慢点走,月亮地里走路,要千万小心。这回是水生抢着回答,好的,二爷。牛二爷又说,千万小心,狗娃,慢慢走,一点都不敢急,晚上走路急了会摔跤的。水珠和水生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直奔沟沿走去。

二爷,你也担水去吗?水生靠近牛二爷时就急着问。不知为什么,水生一方面感到这时遇到牛二爷,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又担心牛二爷把泉里的水担完,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问了这句话。我不担,前几天担的还有,一个人,又啥都没有养,用不了那么多水。听了牛二爷的话后,水生才发现牛二爷手里只拿着一杆旱烟锅,身边根本就没有水桶。这时,他心里好像平静了好多,可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同时心中还泛起了一丝丝的同情。牛二爷是个老光棍,可能是心急着睡不着,就一个人大晚上的坐在这儿抽烟,多可怜呀!牛二爷说,娃啊,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不像你们娃娃瞌睡那么多了。屋里闷得慌,我就寻思着出来转悠转悠,乘乘凉,这儿风大凉快,就坐下来缓着抽口烟。没有吓着你俩吧?水珠忙说,没有没有,有二爷坐在这儿抽烟,我俩就什么也不会怕了。

牛二爷在月光下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水老大的命咋就这么好呢,儿子当了校长,媳妇子那么贤惠,两个孙子又这么董事。可他的命又不算大,他和老伴去世的都太早了。唉,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占全,万事难全啊。他又装了一锅旱烟,打了好几下火,才把烟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老泉边上舀水的水珠和水生。

水珠和水生抬着水走到沟沿上时,牛二爷还坐在原地抽烟。水生就问,二爷,咋还不回家呢?牛二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俩,还抬水来吗?水生说,还抬一回呢,二爷。那就赶紧抬回去了再来,我就坐这儿抽烟着给你俩做个伴。唉,人老了,再没有任何的用处了。水珠问,二爷,那你再不睡觉了?二爷老了,瞌睡少,已经睡醒了,再不睡了,就在这儿抽烟乘凉给你俩做个伴。牛二爷停了停又说,你俩抬着水,肩膀上重着呢,赶紧往回走,不然把娃的肩膀就压疼了。

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开始打鸣了。有的人家院子里已开始响起了脚步声。

等水珠和水生再次抬着水走到牛二爷身边时,牛二爷拄着烟管就站了起来。他往起站的动作好像很困难很困难的。牛二爷说,回家啊,天又亮了,到割麦子的时候了。

与牛二爷分路不多时,传来一阵舀子碰撞水桶的响声,原来是泉子和海娃两人正疯头踉跄地往泉边跑呢。

水珠和水生到家时,天已麻麻亮了,爹已犁地去了,娘正在烙馍馍。水生见娘满面春风地靠在灶房门的门框上,斜着头,笑着、盯着他俩看。水生顿觉全身是劲,肩膀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重了,腿往前迈时也轻快了好多,凯旋归来的战士似的,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走进了灶房……

水珠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了院子。不知什么时候,娘已把干净的干衣服放在她和弟弟的身边,抬水时弄湿的衣服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一摇一晃的,好像在笑她才起床。水珠心里一边布满了幸福的温馨,一边又挤进了无数的羞涩。就急忙叫醒弟弟水生,沏茶、装馍馍,提起篮子,直奔后湾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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