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遇
文‖樊文举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自行车正在飞速下坡。
突然,“崩”的一声,自行车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急剧地左拧右扭起来。骑在车上的二能,身子随车摇摆,一片飘零的落叶似的,差点摔下车去。瞬间的极度紧张后,二能顿感一阵从未有过的清醒,急忙用力慢慢地扭正方向,拉闸、双脚着地,使劲地刹车。路面上,被蹭起的尘土,在空中飘成了长长的一道烟绳。
大约滑行了二百多米,车子才缓缓地停下。二能长叹一口气,跳下车,他肥胖的身子突然打了一个趔趄,腿软得有点站不住。好在他双手扶着车把,才没跌倒。二能抽出右手,摸了一把额头,光秃秃的脑门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二能双手扶着车把,右脚习惯性地一抬,打下车撑子,把车子立在路边。双脚在路面上跺了跺,鞋面上厚厚的尘土掉下了不少。他弯下腰,双手拍了拍裤管上的尘土,随后蹲下身子检查车子。二能推测应该是轮胎爆了。他捏了捏前轮胎,鼓鼓的,没有一点问题,就蹲着身子、双脚向后移了移,见后车圈几乎贴到了地面。后轮胎贴地的部分脏兮兮地,丑陋地瘫伏在地面上,疲惫至极的样子。
“妈的,还真是后轮胎爆了!”二能骂了一句,伸手摸后背上背着的包。心想,幸亏带了工具,不然咋办呢,这一段路上没一户人家。在这儿,无论是返程回家,还是继续去集市,都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呢。推着车子走,我二能的脸面往哪儿搁呢。常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们还笑我经常背个工具袋,这不用上了?二能心里升起了一股自豪感。
二能把头一偏,右手绕过头顶,取下挎在左肩上的工具袋。二能自称的工具袋,其实就是一个黄帆布挎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农村可流行了。但他背的这个,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油污,看不出黄帆布的一点本色。二能打开工具袋,露出一堆陈旧的钳子、扳子、改锥……他把工具袋顺手丢在地上,双手抓住自行车立管,轻松地把它翻过来,倒立在路边,有点生气地猛地转了一下前轮。前轮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好像在为自己辩白。二能骂道:“妈的,什么破玩意,把人就害死了!要是老子有钱,早就将你扔了。”边挽起袖子,准备开始补胎。
二能慢慢地边转动车圈,边细心地查看轮胎,不时地用手摸摸,还伸嘴吹吹轮胎上粘着的泥土。他是在检查是不是有铁钉、玻璃碎片一类的东西扎进了轮胎。仔细查看了两次,没发现任何问题。那一定是内胎破了,二能这么想着,便拿起钳子,卸下气门嘴上的大箍子、小箍子,拔出气门针。接着,他放下钳子,换上扳子,将扳子把手使劲地插入轮胎和车圈之间,再猛地向外一抬,轮胎一侧四五寸长的一段便脱离了车圈。他顺手用扳子的把手,在轮胎和车圈之间使劲一划,整个外轮胎的一侧就从车圈上脱离了下来。二能左手扶着后车圈慢慢转动,右手从外轮胎内一段一段地拔出内轮胎。等内胎全部拔出后,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双手平端着内轮胎,眼睛往前凑了凑,细心地查看。他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破裂的地方。
“好好的,怎么会没气了呢,还真是见鬼了,奶奶的。”二能一边骂,一边从后车架上解打气筒。打气筒看上去很苍老,全身满是锈斑。打气筒好像捆在后车架上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淋过多次雨,它与后车架的接触处有不少的旧锈斑。解下打气筒后,二能把右手小指在脏兮兮的灰裤子上蹭了蹭,又在泛白的黄上衣前襟上擦了擦,才伸到嘴边,在小指指尖上吐了一点唾液,左手拾起躺在地上的气门针,将唾液在气门针与气门肠之间涂抹了一圈。这期间,他突然发现,原来是气门肠破了。他从气门针上拔下气门肠,准备把气门肠倒过来再按上,也许还能将就着用。二能报着这点希望,把气门针与气门肠链接的一端伸进嘴里、吮湿,准备插进气门肠的另一端。可这截气门肠太不争气了,随着气门针慢慢地插入,全破裂了,可能是时间太久了。二能气得将它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踩了踩。他打开身旁的工具袋,翻遍了整个工具袋,就是找不到半截气门肠。二能又把工具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在地面上找,还是没有找到。这下,他彻底死心了。这可怎么办呢?二能泄了气的后轮胎似的,蹲在了路边。他左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包白盒“乒坛”牌香烟,右手中指在烟盒底部轻轻一弹,一支雪白的香烟“唰”地探出头来,二能顺手抽出,喂到嘴中,打火、点烟,抽了起来。
路边的树木、土豆、野草连成一片墨绿,竞相疯长,玉米、高粱在半坡上随风摇摆。二能觉得他们都在取笑自己,心中的气愤随眼前的尴尬而起。他拾起一块石子,狠劲砸向眼前的田地……转眼,再看看这条长长的砂砾路,觉得它特别丑陋,像一条半死不活的毒蛇,伏在绿油油的山野上,从身后的南山豁岘,曲曲折折伸向北山豁岘,令人憎恶。倒立在身后的自行车,一只仰面朝天的王八似的,两个还在缓缓转动的车轮,王八的腿子一样,在空中没有着落地晃动着。
二能连着抽了好几支烟,把最后一支烟的烟嘴在地面上蹭来蹭去的蹭了好几下后,使劲地戳进了土中。这时,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是推着自行车去集市,还是返回呢?返回,又去哪里买气门肠呢?去集市,推着这么一个破玩意,还不被人笑话死。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突然,身后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二能回头一看,见身后山顶上驶来一辆自行车。他高兴地双手一拍大腿,“忽”地站起,说:“苍天有眼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救星来了!”接着,“嗨嗨”地干笑了好几声。
那辆自行车越来越近了。二能清楚地看见,骑车人穿一件灰上衣,半旧的黄裤子,头戴一顶藏蓝色旧布帽。二能“唰”的一个箭步,站在了路中间,摇晃着双手大喊:“哎——师傅,停车,停车,停停车!”
那人见前面有人挡车,急忙拉闸、减速,到二能身边时,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紧握车把,一脚着地。直着脖颈,满脸怒气地骂道:“疯了!不看这是下坡路,这么陡,刹不住咋办?”
二能赶紧笑脸迎上:“师傅,你看,我的车子坏了,急啊!你先别生气了,帮帮忙,帮帮忙!”二能讨好地说着,指了指倒立在路边上的自行车。二能这次的做法,与他平日的习惯截然相反,一时间,相反得使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适应、不舒服:我二能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这样的低三下四过?没有,从来没有过!这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二能在庄里,可是有名的“二吊子”,人和名字一样,“能”得很,冒失得很,三句话不合,就拳脚相见。
“哦,车子坏了?我说咋这么冒失呢。哪儿坏了?”那人脸上的怒气渐渐退去了。
“气门肠坏了。就这么一点点小玩意,可把人给整死了。师傅,你是哪个庄的我咋没见过?”二能讨好讨好。
“你没见过的人多着呢。我是疙瘩川的。咋了?”
“没咋,没咋,师傅。我是沟湾的王二能,都是乡亲啊!”二能把“乡亲”两字有意拔高了好几度。
“哦,你就是沟湾的王二能?”那人说着,上上下下地打量二能:头刮得发亮,没一根头发;肥头大耳,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听说在这七里八沟可威风了,是出了名的“狗油”。
二能嘴里“嗯”着,害羞地低下了头,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来回搓着,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
“气门肠坏了?那车可骑不了了。”那人以不屑地,又带有幸灾乐祸的眼神看了二能一眼,欲蹬车就走。
二能急了,挡在那人的车前:“哎、哎、哎,师傅,别走,别走!带气门肠了没有?帮帮忙啊!”
“我去赶集,带那东西干啥,又不天天换。”
“哎吆!师傅,看你说的,谁都有摊上困难的时候,老年人说得好,王世万,家里还缺个抬水担呢么。”
“没有,真的没有!我以我张三强的人格向你保证,真的没有!”三强这话出口后,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到底哪儿不对呢,自己也说不清。一想,哦,是他求我,又不是我求他,我向他保证个屁,真是的!
“哦,原来是疙瘩川的三强叔啊,今儿总算见到你了,对你的名字,我可熟悉了,对你的为人,我可敬重呢!”
二能虽然脸上笑着,嘴里这么说着,可心里明白。张三强,疙瘩川出了名的小气鬼,小气得一枚针的亏都不吃的人,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张驴、犟驴”。二能想,我敬重他,敬重个屁呢。要不是有求于他,我才不说这么多好听的话呢。这条路上,很少有人走,基本都是骑自行车的人才走这条路,当然,偶尔也会有拖拉机走。这方圆十几里,家里有自行车的人就那么七八户,不可能今天都去赶集。没自行车的人赶集都是步行,步行的人又不走这条路,他们常走的是另一条路,因为那条路比这条路要少走好几里路程呢。
“哎、哎,张叔,你看,那这样行不,把你车上的给我分半截,就半——半截,有这么一点点——就行!”二能边说边用拇指和小指在空中示意,有一指甲盖长的半截就行。
“扯蛋!气门肠就那么一点点,咋分呢?这种坏点子,亏你也想得出,真是!”三强生气地说着,一踩脚踏板,车头一摆,绕过二能,准备要走。
二能急了,扑过去拉住三强的车后架:“哎吆吆,看你说的,张叔。这半路上,谁还不用谁啥,今天怪我摊上这号难处了,你不帮我,又有谁能帮我呢?张叔,行行好,行行好,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三强回头生气地说:“你求也是白求,小伙子!不是我不帮,这忙我就帮不上,没办法帮么。我还忙着呢,放开,别难为我了!”
“哎吆,好张叔,那气门肠肠用不了多少的,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能把气眼堵住就行了么!”二能真的着急了,再次伸手朝三强比划着。
“哎呀,你这娃,麻烦死了。我还忙着呢,放开,放开!”三强把身子向前一扑,伸腿蹬车。
二能拉着他的车后架不放:“哎、哎、哎,张叔,一定不行了,我给你掏钱,你看行不行?”
三强回头,望着一脸可怜兮兮的二能问:“掏钱买哩?”
二能满脸无奈,点头说:“嗯!”
三强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二能一会,右腿一抬,从车子下来了,右脚顺势打下车撑子,把车子停到路边。背起双手,把头向前伸了伸,满脸得意地问二能:“你说,掏多少钱呢?”
二能陪着笑脸说:“就这么点小事,张叔,好说,你要多少?”
三强又问:“小事,小事你拦着我干嘛?快说,你到底能掏多少?”
“唉,就这么点小事么,十块,咋样?”二能双眼充满了乞求,等待三强回话。谁知三强一扭头说:“十块,十块还不够麻烦人的了,我走了,你等要你十块钱的人去。”说着推车就走。
二能拉住车后架哀求:“张叔,那你到底想要多少吗?”
三强回头说:“一百。”
二能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跟着问道:“一百?张叔,你这不是往死里逼人吗?”
“我好心帮你,咋还成了往死里逼人了?那好,我走了。你看谁不逼你,你等谁去!”三强说着,左脚蹬上脚踏板,右腿一抬,上了车。
二能嘴里“哎、哎”地喊着,赶上去拽住车后架,喘着粗气、满脸气得通红地说:“行,一百就一百,一百就一百!”这狼儿子真够狠毒,难怪大家都叫他张驴、犟驴、小气鬼,说他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三强不屑地看了一眼二能,右腿一轮,下了车,将自行车立在路边,问:“你可想好了,一百元!是你自愿的,可不是我逼你的。”
二能皱皱眉头咬咬牙,说:“行,行,行!”
三强看着二能的样子,得意地笑了笑。接着,他蹲下身子,装出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开始松气门嘴上的大箍子。他边松心里边想,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听说你二能“能”得很,能啥呢,在我这儿你娃娃还嫩着呢。三强这么想着,不由地想笑,但他使劲控制着自己,没有笑出来。
随着大箍子被拧松,二能清晰地听到,气门嘴处传出“丝丝”漏气的声音。他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着三强,一边把右手伸进兜里,摸了摸兜中不多的几张钞票。手心,甚至手指上都出汗了,湿漉漉地。一股气愤、无奈、被欺骗、被威胁混杂而成的巨浪,在二能胸中不停地翻滚。
“崩”的一声,三强拔出了气门针,自行车前轮胎渐渐地塌到了路面上。三强站起身来,拔下气门针上的气门肠。将气门针装进兜里,双手大拇指指甲掐在不到一寸长的气门肠中间,接着,又将气门肠往左手移了移,才使劲地往断拉。二能急忙掏出打火机,讨好地在三强眼前晃了晃,征求他是不是需要烧一下。三强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不用。”三强把双手大拇指指甲之间,拉得很紧的那段气门肠,往嘴边一伸,头一斜,用左边的一对虎牙一咬,“崩”的一声,气门肠断成了两截。与此同时,他用右手手背擦了擦唇边露出的口水。二能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到了毒蛇吐芯。三强把右手中的一截气门肠向二能伸去,说:“给。”二能半弯着腰,急忙双手伸了过去,满脸笑盈盈的。就在二能手指快碰到气门肠时,三强右手猛地收了回去。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二能灰了脸,左手伸进左胸前的兜里,低头、双眼盯着兜口,来来回回蹭了好多次,才慢慢地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不舍地向三强伸去,整只左手好像在嚎啕啼哭。同时,右手欢快地伸出,准备去接三强递过来的那半截气门肠。眼睛一直盯着那张百元钞票,瞳孔里喷射出一道生离死别的光。
突然,二能右手迅速夺过三强手中的那半截气门肠,猛地向后一转,左手将百元钞票朝前一戳,说:“拿去!”三强接过钞票,满脸堆笑,将它在空中抖了又抖,又用拇指摸了摸钞票中央的“100”,一股幸福的暖流从指尖涌向心窝。接着,再将钞票双手举起,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兴奋地瞅了又瞅,确定不是假的,才装进了裤兜。三强得意地走到自己的车胎旁,吹着口哨,蹲下身子,从兜里掏出气门针,将剩下的半截气门肠套上,插进气门嘴,上好了大箍子。
这才记起,还得打气。没有气管啊!
三强抬起头,习惯性地向四周张望,眼睛鹰一样地搜索。见二能正在给他的后轮胎打气,还不时地转头看他,一脸的怨气、狠劲。二能一边打气,一边想,叫你讹我,轮胎没有气,我看你“老犟驴”咋骑。今天,若不治治你,我就不是二能。想着想着,二能突地抿嘴一笑。二能蹲下身子,一手扶着打气筒,一手捏捏轮胎,站起又打了两下,卸下打气筒,绑在车后架上。右脚精神地踢起车撑子,推车就走。
这时,三强跑过来了,一把抓住了二能的车后架。
“哎、哎、哎,二能兄弟,等一下!”
二能偷笑了一下,回头问:“咋了,张叔?钱我可给你了!”
“把你的打气筒借我用一下!”三强边说,边理直气壮地动手解二能车后架上绑着的打气筒。
二能转身,左手扶着车把,右手将三强正在解绳子的手推开,说:“哎,哎、哎,把你的手放开!”
“咋了?”
“我这打气筒虽然旧了点,但也是钱买来的!”
“啊呀,你看你这人,我刚才帮了你的忙,你咋这么没良心呢?不就用你的打气筒打点气嘛,还这么小气!”三强说着,又去解打气筒上的绳子。
“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二能突然脸一板,严肃地说。
三强一惊,说:“咋了?”
“你帮我的忙?弄清楚,气门肠是我掏钱买的,明白了吗?还良心,良心早让狗吃光了!”二能一把搡开三强,推着车子就走。
三强急了,拉住二能的车后架:“哎、哎、哎,你这叫啥话吗?那你走了,把我一个人搁这儿咋办?”
二能推开三强的手:“这不关我的事!”边说边气愤地推着车子就走。
三强又拉住二能的后车架,哭丧着脸说:“哎、哎、哎,年轻人,事可不能这么做吧,就当大叔求你了,好不好?”
二能转头说:“张叔,我刚才求你的时候,你是咋做的,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三强没接二能的话,又要解绑打气筒上的绳子。
二能又把他的手推开。说:“哎,咋了,真想打气?掏钱!”他把“掏钱”两个字说得又重又响。
“你这年轻人,咋能过河就拆桥、卸磨就杀驴呢,不就用一下嘛,又用不坏!”三强说着,强行要解绳子。
二能说:“放手!你看哪个人过河不拆桥、卸磨不杀驴,就等哪个人去,我还忙着呢。”
三强拉着二能的后车架不放,也不敢放,说:“哎、哎、哎,小伙子,就用一下,用一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不是给你说了嘛,想打气,掏钱!”
“哎呀,不就这么一点小事吗,都乡里乡亲的,张口就钱、钱的,多伤和气,没钱就不能借着用一下吗?”
“不能!”
三强半天没有说话,脸上青筋暴起。过了好一阵后,好像鼓足了劲,头一抬,很气愤的样子,但又尽力地控制住情绪,说:“行,掏钱就掏钱!那用一下多少钱?”
二能伸出右手的小指和中指,在三强眼前晃晃,说:“打一下,二十元!”
“打饱二十元,对吗?”三强边问边解打气筒。
二能有点不耐烦:“听清了,打一下二十元!”
“哎呀呀,打饱二十元也不少了啊,还打一下二十元,你也太……”
“我咋了?你打不打?打一下二十元,不想打就算了,拿来,拿来,我还忙着呢。”二能满脸气愤,要夺打气筒。
三强一脸地无奈,说:“行!行!二十就二十,算你狠!”提起打气筒,垂头丧气地走向自己的自行车。
三强气得手抖,好不容易才把打气筒接到气门嘴上。三强想,要不是为了刚才的那一百元,老子哪能给你这“黄嘴角”下气呢。他双手抓住打气筒的把手,往上一提,刚准备往下压时,二能在一旁大声喊:“二十!”三强气得满脸通红,扭头看了看二能,什么也没有说,只将打气筒活塞猛地一下压到底,又十分沉重地提到顶。他提的好像不是打气筒的活塞,而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鼻孔里喷着粗气,眼珠子都快要憋出来似的。三强刚准备往下再压,二能又大声喊:“四十!”三强气得全身强烈地颤抖起来,好像一台刚发动起来的拖拉机。他瞪着二能,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把打气筒活塞快速地压下去,提上来,又压下去。他刚压到底时,二能在一旁喊:“六十!”他边喊还边把右手大拇指和小拇指伸出,在空中不停地晃着计数。三强太阳穴处的皮肤上下跳动着,脖颈上的血管变成紫青色凸了出来。他用极度生气的目光看了一会二能后,把打气筒顺着车子立下,双手捏住轮胎,用两个大拇指往下压了压,还瘪瘪的,稍一用力,轮胎就被压到车圈上了。三强蹲了好几分钟后,又站起来,拿过打气筒,慢慢地将活塞提到打气筒的中间部分,接着迅速地压下,但这次他没有将活塞压到底,又迅速地提起,也没有提到顶。他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这样提、压了两次。二能也以闪电的速度说,“八十!一百!”
“哎、哎,哎吆吆,还没有打进去呢!”
“打了两下!”
“一下!”
“两下!闪一下也算!”
“闪一下能打进去吗?”三强说着,将活塞提到顶,猛地压了下去。“一百二!”二能在一旁喊。三强又接连狠狠地打了两下。二能也接连喊道:“一百四!一百六!”
三强从气门嘴上拔下打气筒,转身,把打气筒塞给二能,回头,双手拍了拍,推起自行车就往前走。二能接过打气筒,夹在车后架上,见三强要走,急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哎、哎、哎,掏钱!”三强一脸无奈,问:“真要?”“当然是真要了,谁闲的没事干跟你在这儿玩这个?掏钱!”
“不掏不行吗?算了吧,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开开玩笑就行了,娃娃!”
“不行、不行,谁跟你开玩笑呢,掏钱!”
“真掏?”
“真掏!快点,我还忙着呢!”
三强狠狠地瞪了二牛一眼,说“掏就掏!”他把左手伸进裤兜,掏出刚才装进去的那张百元钞票,拿在手中看了半天,双手把叠着的钞票拉展,看了又看,生气地递给二能,说:“给你!拿去!”
二能一手拿着钱,一手又伸到三强的面前,说:“不够,还缺六十!掏钱、掏钱!”二能伸出去要钱的这只手的中指来回晃动着,不停地提示三强,此刻他该干什么。
三强无奈地说:“年轻人,好了、好了,就算我倒霉,今天不赚你的钱总行了吧!还要?”
“不行!还要!再给六十,就不要了。”
三强把车往二能怀中一搡,说:“再没钱!你好意思了就把打进去的气往出放上六十元的,给!真是!”
二能头一偏,指着轮胎说:“放掉六十元的气?想好了,这是你说的,气不够了可别怨我!”边说边蹲下身子,手向气门嘴伸去。
三强急忙伸手阻止。“哎、哎、哎,别放!别放!”左手艰难地伸进裤兜,掏出一沓又旧又破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抽了好几次,才凑够六十元。每抽出一张钞票,三强的心就剧烈地疼一下,像被捅了一刀。二能接过六张十元的钞票,满脸得意。他学着三强刚才的样子,一只手捏住钞票的一端,在空中抖了又抖,接着又把钞票在另一只手心中重重地摔了几下,然后叠好,装进了兜里。
三强双手插在裤兜里,呆呆地站着,满脸无奈地盯着二强手中的钞票和他的动作。脸拉得长长的,鼻孔里直往外冒火,一头正要准备决斗的公牛似的。二能装好钱后,顺手掏出他的“乒坛”牌香烟,晃动着右腿,哼着小曲,打开烟盒,结果没一支烟了。此时,他另一只手已习惯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了打火机。二能将白色烟盒丢到路旁。这时,站在一旁的三强,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包“金驼”牌香烟,瞅着二能,得意地抽出一支,将香烟的一端在烟盒上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送到嘴边,用嘴唇夹着,不停地上下晃动,挑衅似的。
准备推车上路的二能回了下头,看见三强嘴上叼着一支烟,顿时满嘴的口水直涌。二能觉得自己像一个三天没有吃饭的饥汉,突然看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肥肉。二能不由地把车停下,满脸堆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向三强走了过去。
“张叔,能给我一支吗?”二能柔声问道。
三强看着二能,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地说:“想——抽——了?这也是拿——钱——买的,可——贵——了!”把 “钱、贵”两个字说得重重的,一个字像一块石头。
“哦,贵啊!那就算了。”二能低下了头,一只被击败的羝羊似的,转身走向自己的自行车。这时,二能真懊悔自己刚才把烟全抽完了,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
三强呢,他像一只大获全胜的公鸡,仰着头,得意地笑着。他伸手去兜里摸打火机。可是,兜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急忙在各兜里摸,摸遍了所有的衣兜,还是没找到打火机。突然,他想起来了,出门前,两岁多的孙子哭着要跟他,没办法,就顺手把打火机给孙子玩去了。三强心里骂道:“这龟孙子,可把他爷给整死了!”
二能走到自己的自行车旁,又不死心地回头看了眼三强,他看见了,原来三强没有带打火机啊,哈哈。他心中一阵小激动,把车又停下了。二能快步走到三强面前,掏出打火机:“大哥,没带火?我这儿有!”说着把打火机递到三强眼前。
三强尴尬地一笑,低下头,把嘴中叼着的烟伸了前去,并双手自然地捂住了打火机。二能却把伸出去的打火机往回扯了扯,试探地问:“张叔,能给我一支抽吗?”一脸地腼腆。
三强一笑,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二能:“抽吧!”二能像遇上了救星似的,弯着腰,双手小心、胆怯地去接,又生怕三强把烟收回去要钱。这次,三强没有这么做。二能接过烟,叼在嘴上。急忙打火,恭敬地给三强把烟点燃,才给自己点烟。
二能狠狠地吸了一口后,把烟从嘴中拿出,夹在小指和中指之间。一手伸进兜里,掏出刚才他装进去的那六十元钱,笑着递到三强的面前,说:“张叔,给你,这是你的钱,拿回去吧!”三强笑着接住钱,装进兜里,无比舒畅地吸了一口烟,说:“唉!”两人大笑起来。
二能笑着说:“唉,这个世上,谁也要用谁哩!”
三强也笑着说:“对着哩,对着哩。谁都要用谁呢!”接着又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说:“时间不早了,还要赶集去呢,走!”
二能说:“走!”
他们笑着,向各自的自行车走去。
二能的左脚刚踩到脚踏板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头顶飞过,快乐得不得了。路旁的树木、野草和土豆,绿莹莹地,微风一吹,好像一地顽皮的孩子,相互追逐、打闹。山坡上玉米、高粱,摇摇晃晃,一群就地起舞的姑娘,不停地扭动着细腰,在风中卖弄让人陶醉的身姿。
崎岖的沙砾路上,二能和三强并排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飞驰着。转眼间,他俩已越过了北山豁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