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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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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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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所选择

 

夏建国

初次认识刘轶,是在V城楚剧团歌舞厅的舞池。那天晚上,我象一个混混,跟着李茂林、岑北冥两个,还有李茂林请来的两个姑娘,跑到楚剧团歌舞厅凑热闹。

还没走入舞厅大门,老远,传来萨克斯曲《get home(回家)》暧昧的旋律。后来我知道,在舞池的一方暗夜里,这曲子促使很多故事发生,并让故事的发展瞬间由量变飞跃至质变。到了舞厅门口,正想进去,门卫杨老头伸手拦住我们:哥儿,票。

吉他手刘轶从舞厅内走出,对杨老头道,让他们进来。杨老头看了我们一眼,含混不清地嘟囔几句,肥胖的身躯往旁边挪了半天,从狭窄的门过道上腾出空。

李茂林向刘轶和杨老头递过烟去。刘轶接了烟,一张脸正对着我们,斜着两只眯缝眼,根本不象是在看人。

我上舞台了。刘轶口中丢出几个字,瞬间回过身,猛地大踏步跨上舞台。我们也跟着上去。胸毛、袁旺那楚剧团的一帮子,零零散散的六、七个人,胖的、高的、矮的,或拎着一把长号,或背着一根又粗又重的萨克斯,或在昏暗的舞台灯光下,蹶着屁股,跪在地上连接键盘屏蔽线。过了一会儿,我走到台下看他们,但见这帮人都冷着脸,漠然站在舞台上。刘轶从地上拾起电吉他,背上身,笔直笔直地站在左前方,拿两只怪眼瞅我们几个。突然,厅内灯光猛一亮,咚咚咚哒哒哒!鼓声霹雳般爆响起来。《失恋阵线联盟》悚然响起,震得人心里发虚。舞会开始了。

李茂林和我去年从县内燃机厂下岗后,百无聊赖在一起混了一段时日。清晨五点半左右起出来,在厂外靠街的背角摆个水饺摊子,上午九点左右收工,各自回去,死睡三个小时。下午从床上起来,扒几口饭,又一起到街上晃,看满大街贴的招聘广告。本想到南边打工去,一看那广告,样样做不了,妈的,十年寒窗下来,学成个百无一能的小混混。

越他妈这种时候,越要自己振作起来。李茂林经常如是说。李茂林练小号是下了功夫的。他每天一大清早带着我摆水饺摊,下午没事时,就抱着那根长长的小号狂练。没有人教,气息就掌握不好,时常吹得鼻孔流血。吃完晚饭,他先预先和了面,用五花肉做了馅,包完水饺,用个面盆盛了,扔到桌上。到了晚上,常去影院看电影,扯着票务员贺霞聊天,用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去抚慰贺霞的寂寞。又借了和刘轶老同学的关系,不时到剧团歌舞厅看舞会。今天,他也不知耍了个什么青皮手腕,把贺霞和她妹妹贺晖一并诱出来。但见美女们身上的衣服上面往下开,下面往上开,一双长腿在灯下晃眼。我跟在李茂林身后,甩甩头,用力咽下一口水,把视线从两个姑娘身上移开。心想,秃子,油抹布儿!还打这算盘?

我看着李茂林油亮亮的秃顶,轻声骂两句,且看他们如何跳。李茂林缓缓站起,对着贺霞伸出手,做出个“请”的动作。穿着短裙的贺霞低了头,轻声说,我不会跳。茂林又去请贺晖。贺晖小声说,我也不会跳,只会看啊。李茂林陪着笑脸请她:我带你。贺晖红了脸,抿着嘴角笑,就是不起身。

油抹布儿回头看我一眼,我盯着舞台不做一声。再看看秃子李茂林,他大概没料到今晚居然弄成这局面,又不好再说什么,便干坐在座椅上,挤着一张鸟脸傻笑。

中场的迪士高乐狂响起来。贺霞走到大厅中央一群劲舞者当中,出神地看。然后是灯光暗淡。贺霞退回到座椅上,与我们坐在一块儿,一边低声聊着天,一边瞅着舞场上黑鸦鸦一大群人搂着转圈。李茂林又站起身,呼唤贺晖出来。贺晖只是不动。茂林蔫秋秋坐下,用手按按我的肩头,说,妈的,林潇,你个呆鸟!木着做什么?李茂林又转身叫帅哥岑北冥:你去请罢?北冥说,你请不动,我又怎能请得动?

岑北冥绰号“活埋者”,这外号可是我跟他取的。他是一个沉默而抑郁的摇滚青年,上个月刚下的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座破旧的居民楼内,还没进屋,就听见卧室内传出一阵嘈嘈的重金属乐声。走进卧室,床头放着一个柜子,近千张唱碟被分做几十排,从柜中间堆到柜顶。从门外看,岑北冥睡在床上,就象沉睡在一大堆唱碟下面,被唱碟深深埋葬。只要一见他,要么就被他强迫着聆听那些唱碟,什么老乔的《与外星人冲浪》啊,什么杰克逊的《避开》啊,什么亨德里克斯的《巫毒孩子》啊;要么就看他坐在板凳上,随着唱碟里的重金属节奏打架子鼓。听他哥说,这两年,愣没听他跟老婆说上两句话,只要他在家,只听见“咚七达七”、“咚达咚咚”、“咚咚达达”、“达达咚达”。

贺晖和贺霞好看?在我的心目中,梁小玲比他们可漂亮得多。在舞厅昏暗与矫情的漩涡中,我忽然想起高中同学梁小玲。十八岁的梁小玲,青春靓丽,一双眼晴又大又亮。临高考的那几个月,我就坐在她身后。我们成天在书山题海中厮杀,在那最忙的备考时刻,学校组织看过一次电影,是大家都想看的《红高梁》。我把仅有的一张电影票递给前排的梁小玲。梁小玲沉默半天,回过头,红着脸轻声问:你怎么不去看呢?我说,你去吧,我家中有事。刚说完这句话,我忽觉脸上发烧,鼓起勇气抬眼看看梁小玲,正碰上她那双会说话的眼晴正瞅着我。我们两人触电一般,同时低下头去。你啊,成人之美,好说话。梁小玲轻声说。不久,我的座位被调到另一组,又挪到最后一排,与梁小玲隔开。

那时候,有没有追她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后来我曾壮着胆试图接近她。一次晚自习课间休息,我故意走到前排,凑近梁小玲,希望能同她如往常一样说上几句话。正当接近她时,但见她脸一沉,迅速离开,就如同躲避一个瘟神。

我心中怅然,打消心中挂念,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书本里。四年的大学学业结束后,我被分配到本地一家内燃机厂。刚来时,厂子勉强发得出工资,三年后,厂子资不抵债宣告破产,我和所有工人一起下了岗。我经常跟李茂林蹭舞会,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不过只是想拿起上大学学会的民谣吉他,在舞台上演唱那些感伤的歌曲:

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天真得不得了,笑有人以为用痴情等待,幸福就会慢慢停靠;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梦做得醒不了,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与李茂林共事两年多,我曾以为,茂林狂练小号想挣扎到乐队,也无非只是想混点烟钱,同时扯着破嗓子在舞客面前大嚷几句: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

我独爱前一首《你听海是不是在笑》,却不大喜欢第二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但两首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凄美的旋律中透露出一种绝世的清醒。我以为,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清醒。

看着李茂林这位仁兄用足了心思,请女孩子跳舞的一番表演,我心中既好笑又沉闷。按茂林他老爹的说法,穷得“X打板凳摇”,就别在这儿凑热闹罢。但常听茂林横吹竖侃,说刘轶的吉他如何厉害,在歌舞厅里多发飚,我且跟他去听一听。舞会已经开始,我用耳朵听效果,用眼睛看刘轶。他背着那琴,拨出来的不过只是“蓬嚓嚓”或是“冬哒哒哒嘀哒哒哒”,舞曲而已,没听到格外出彩的地方,仅与乐曲融得和谐而已。他那一双怪眼时不时在人群中搜寻我们,斜睨着,瞅到李茂林,眼睛眯成了两道连音线,架在脸上的那只大鼻子差点笑飞。

然而李茂林终究展现出“狮子宫”血性型男的一面,见贺霞她们不同他跳舞,就坐在她们身边,陪着笑,絮絮叨叨地陪她们说话。

李茂林电力中专毕业,比我早一年分配到内燃机厂做修理工。没事便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歌。一次,悬在车间半空的工作台电机转不动,车间主任喝令他上去看看,李茂林脱下上衣,叼根烟,从扶梯一步一步往上攀,嘴里唱道:所有的故事……,忽听身后“嘶”的一声响。咦?裤子破了。李茂林边说边摸屁股。破就破了,可惜没女孩子看见。李茂林怪笑着自言自语。他弯下腰,翘起屁股,掏出试电笔,鼓捣那电机,接上电融松香修叶片。捣了小半天,哪里有什么动静。

妈个X,水货。李茂林骂一声,踢了小电机一脚。呜呜——小电机叫唤起来。李茂林一愣,旋即呵呵地笑,拾起工具包,一步步走下扶梯,蹩到车间拐角处,褪下半边衬衫,举起右手臂,对着新来的女出纳员,展示肥厚的胸肌和腋下厚厚的黑毛,炫耀生命力道,妹儿,你看我上面有这么多,那就证明下面也很多。你是什么星座的?我可是狮子座的,天授神力,禀赋惊人! 说完这话,他一路小颠跑到车间门口那台中巴车前,在李麻子几天沒有清洗的车窗上,用手指涂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狮子宫。

然而如此生命力不久就遭到双重否定,一重来自昔日厂里同事,大伙儿说他有毛病;另一重来自他县楚剧团唱武小生的老爹,当着我的面说李茂林好吃懒做,又没甚本事,住他的吃他的。老爹在屋梁上架了个绷子床,到晚上,将儿子赶到屋梁上睡去。李茂林买了台收录机,说是要练听力,学唱歌和吹小号,为未来的舞会伴奏大咖做准备,却被他老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抢过收录机,从六楼阳台上扔下去。远远听到一声“嘭”!李茂林的生命力随着收录机被老爹砸了个粉碎。他大怒了。骂道:老子要不是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就不客气!

下半场,舞池的人越来越多。刘轶冷冷地站在台上,打着节奏,节拍精准,分解和弦和谐规整。他是李茂林电力中专的同学,毕业后接替父亲的班,在县楚剧团做了一名灯光师,晚上又用自学的功夫,替舞会伴奏。

三首伦巴、踩步和快华尔兹之后,舞客颇有些倦意,三三两两蹩回各自座位上喘口气。舞厅傻大傻大的,由剧团练功厅略加改造而成,四周摆放着一长串木制的长条椅,硬生生、冷冰冰地等舞客们来坐。此时,舞客们刚刚坐定,还没缓过神,灯光忽然全暗,“哒、哒、哒、哒”鼓槌相击,轻轻缓缓,好似在幽深的角落里暗示大剧的来临。紧接着,键盘托着神秘的宇宙长音进来,愈来愈弱地飘向舞厅每个角落。猛然间,刘轶的六弦琴发出三声嘶哑的呜咽,咽一声,休止一瞬:又咽一声,泣音又停;又咽一声,紧接着是一大段高亢而绵邈的喧叙,愁肠百结。弹的是《巴黎的街头》!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的情景。那是在去年秋天的某个下午,我在看电视里的一场国际花样滑冰比赛,一对选手出场,音乐响起的刹那间,那旋律立刻震憾了我。再看看前面的舞台,几点幽微的谱架灯寂寥地闪烁,气若游丝照着刘轶背着琴在舞台上摇晃。除了键盘外,一个贝司手,一个鼓手,偶尔从孤弱的光线中冒出一个头,或是黑魆魆的一个身影,陪着刘轶寂寞地晃动。

这是一首慢摇滚演奏曲目,没有歌唱。只有吉他喧叙的旋律,接着跟进一大段节奏极其复杂、摇曳的布鲁斯,吉他在失真效果下疯狂而又无奈的嘶吼,演奏者正如一个流浪于都市的狂狼。几个舞客想跟着节奏起舞,转了几个圈,随后被怪异的节奏与轰炸般的音响震下了场。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在震惊之中,忽而沉静下去。虽被突如其来的摇滚经典曲目《巴黎的街头》掀起欣喜的波澜,但我终究没有喝彩。那几日,无事可干的我,常拖着一双“脚鱼”,流浪于街头,独看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脚鱼”是厂里司机李麻子对李茂林和我脚下破旧皮鞋的美称。大学毕业后,那双鞋被我踩在脚下糟蹋了三年多,很少换,磨得不成样子,两只鞋头翘得老高,其中一只鞋还破了一个洞。和面卖早点的日子里,鞋子沾满了灰面粉,与晴日的尘土、风雨中的泥土混杂在一起,布满了风尘。那时候我跟李茂林学做早餐。生意其实并不难做。业务很单调,不过是做水饺、肉丝面和清汤面。我是本地人,喜欢吃精肉包的饺子。李茂林要用五花肉。我们争了两天,最终还是按李茂林的想法做。

次日凌晨,四周一片漆黑,我从床上挣起来,左手掇几条凳子,右手提了装满碗筷的布袋,气吁吁走到厂门口,刚放下凳子,李茂林正独坐在早点摊边,闷在墙角,整个人萎缩了一半。

怎么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李茂林。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不觉得昨晚很悲惨么?眸子里透出鬼精灵的光。那两道光又扫向远处,忽而失掉蓬勃的锐气。平日里稀里糊涂时刻炫耀生命力的他,此时总算显示出骨子里的清醒。我说,有什么悲惨的?你有毛病罢?李茂林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嘴里飞出几个字:你又在这里装傻。

此刻,在李茂林面前,我又如何显摆聪明呢?我们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一个招呼顾客,一个下饺子、掺调和。干完上午的活儿,我又拖着“脚鱼”,四处闲荡。

几天后,我和李茂林摆早点摊儿,他几次都晚到,呵欠连天的,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满足,话分明又多了。他告诉我:林潇,我不能摆摊了,早上起不来。我问,你又想做什么坏事?李茂林说,刘轶邀我到舞厅里吹号子去了。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我觉得很突然,问,吹号?他们不怕你在台上瞎吹?李茂林道:反正剧团里号子多。前天,刘威跑到剧团找他老弟刘轶,他一进舞厅,对着胸毛、袁旺那几个呵呵笑道:难怪你这里效果好,只这几把号子,气氛就出来了!我问,跟得上节奏么?李茂林说,难不住我!即使我偶尔出点错,其他管子可以掩下去。我告诉你,每到《涛声依旧》中间那段SOLO,本来是吉他演奏的,被我用号子接了去。秦娜一听到这一段就表扬我,说我进步了。秦娜你知道吧?我说,怎么不知道?前两天,还看她在电视台的一期节目上唱《一样的月光》呢。李茂林说,我初次见秦娜,她站在舞台中央唱邓丽君的《甜蜜蜜》。刚开始见我,她拽得象个卵子。现在看我吹小号,有些长进,偶尔也跟我说上几句。

我想,秦娜那副拽样子,看你这个雏儿,居然有心思跟你说话?想必她也终究无处倾诉,熬不住寂寥与无聊,偶尔也需耍茂林那张嘴去抚慰。我告诉李茂林,要是我,在舞会上才不摆上这些菜呢。什么《月亮代表我的什么心》,什么《我爱得比你深》之类,我需象刘轶一样,爆出《巴黎的街头》,或是划出一个流浪的F大七和弦,然后唱道:给我一盏,昏黄的灯光;给我一个,冰冷的墙角;给我一双,磨不破的鞋;给我一把,铿铿的吉他。李茂林咪着一对象眼冷笑:哥,那是舞会,无须你在上面拍卖痛苦!

我忽然感到沉重的失落。自己跟李茂林算是难兄难弟,但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人类,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到如今还在Ⅴ城的街头游荡。是得想办法改变这局面了。做什么呢?厂子垮了,自己又没什么一技之长,总得找个地方混点银子撑撑门面吧。

我跟茂林道别,说,我走了。

你到文化馆歌舞厅试试,刘轶的老哥在那儿,好象缺乐手。茂林丢下这句话。

晚间,我独自买了张舞会票,百无聊赖走入文化馆歌舞厅靠内的一个院子,忽听到二楼沉闷嘈杂的咚咚声。那是一件破旧不堪的架子鼓在主人的重击下疲惫地炫耀自己行将枯萎的生命力。

文化馆坐落在小城南门大街上,踞着一个黄金地段,前有商场,后有学校,两旁商埠林立,人流如织。果然看到贴着招聘海报,写着“聘乐手一名”。

我也站到舞台上,如刘轶一样疯狂地摇滚?或者也象李茂林那样,顺着舞客的爱好奏出那些温情的旋律?我当真能弹起吉他唱些忧伤的歌?然而我终究不能痴迷于自己之所好,我须先填饱自己的肚皮。或许,李茂林是对的罢。

二楼舞厅人很多,男男女女,我选了前面的位置坐下。看看舞台,不过一个鼓手,一个键盘手,一个中年人坐在木椅上,手里抱着把二胡,眼睛向四周张望着。还有一个高胖汉子,一个瘦高个的帅小伙子站在上面。刚坐定,鼓点一响,《喜洋洋》的旋律响起来。二胡手却慌了神,节奏乱了套,声音有一阵没一阵,高胖汉子连忙吹响号子,掩盖了二胡的声音,把旋律接过来。一曲终了,在舞台下就听见高胖汉子暴雷似一声大喝:你拉的个么X名堂!快跟老子滚!二胡手满脸羞红,回头看看高胖汉子,默默用盒子装了二胡,站起身,低头下了台阶,拣人少的地方走了。

还是师范的二胡老师呢!一到乐队就熊了!一塌糊涂!丢老子的丑!高胖汉子也不管下面的舞客,站在台上把那人臭骂一顿。看得台下的我心惊肉跳。少时,他回过头,喝道:来一曲《孤独的牧羊人》!

高胖汉子与瘦高个子站在一起,待鼓点一响,键盘托出节奏,协奏出这首乐曲。然而在我听来,这乐曲并不孤独,两个人配合着,把乐曲吹得恢谐而又妙趣横生。

原来听李茂林说过,那高胖汉子便是刘威。舞会中场,刘威拎着号子,硕大的身躯压在舞台的小座椅上,看着台下的舞客们随着迪士高乐劲舞。我身上打着颤,汕汕地走到刘威身边,问:缺吉他么?刘威一愣,脸上横肉动了动:怎么,想上?我小声说,是的。刘威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是刘轶的熟人,他是这个。我竖了竖大拇指,又说,他叫我找你。我拣要紧的话说,扯上一个小谎。刘轶可没有叫我找刘威,然而都这地步了,还顾及什么,又退缩什么呢?近距离看刘威,但见他满脸红光,横肉滋生,杀气腾腾。

听见有人夸他弟弟,刘威脸上露出笑容,对我说,别光敲几个和弦完事。这里没有专门的键盘,杨老师是唱歌的,键盘并不熟。我跟胡元庆两根鸟管子老在上面大嚷大叫的,太单调了!你以后可要跟老子争口气,把SOLO接过去挑大梁。

我现在只能弹伴奏呢,我以为……我嗫嚅着。刘威说:你先回去。准备三天时间,来时给你两首生曲子,跟着乐队的指挥一次性视奏下来,即兴弹出和弦——过这一关就留下。说完这话,刘威回过身,从调音台下拾起一大叠谱子,扔给我。

我翻翻谱子。那些谱子只是些简单的旋律,标记了歌名、节拍、调式,谱面没有配置一个和弦。什么《我们是黄河泰山》《知心爱人》,什么《谢谢你的爱》《皇后大道东》之类。于我而言,“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西”是可恶的,纵然罗大佑这老炮儿的作品很精彩,但我不愿在舞台上大嚷大闹。

已经与舞台近在咫尺了,真的,沉郁的我有好多好多的心曲。我恨不得现在就跳上去,一边弹着,一边唱着:

——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梦做得醒不了……

——给我一盏,昏黄的灯光;给我一个,冰冷的墙角……

我正想象着我在舞台上唱着这些歌儿,象一个生命的过客,一个岁月的休止符。突然,刘威一句话打断我的白日梦:回去罢!三天后下午过来视奏。说完,刘威掐灭手上的烟头,自上舞台去了。

我走下舞台,找个位子坐下看舞客。乐队在刘威的指挥下,一连演奏了《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暗恋》等几首慢四、中四的曲子。红男绿女们紧紧相拥,有的低声地说着悄悄话儿,伴随着沉闷的鼓点,沉醉于并不精彩的乐曲声中;还有几对,两个搂作了一个,黑乎乎的一团团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扭动。

我终于知道,舞客们只需要乐队奏些温情的旋律,催化他们的共舞,升华他们之间的情感和欲望。纵然秦娜歌媚如花,纵然刘轶、胸毛、袁旺他们相得益彰,纵然刘威、胡元庆他们激情四溢,然而我终将无处倾诉。但我也须自有我的生命力,弄出些花花的旋律,迷醉他们的耳朵,伴随着舞客的情欲共舞,混点银子,填满肚皮,换掉“脚鱼”。

红雨打鼓,你压着节奏唱!

三天后,刘威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轰响。他扔过我一张谱子。瘦高个子号手胡元庆、女歌手红雨跟着刘威一起来到舞厅。

我本以为他们要考视奏,却突然要考视唱。扔过来的曲子也没标曲名,黑压压的一堆阿拉伯数字加一些音符。我抖做一团,张开嘴唱。那声音好似寒蛩在秋风枯草中悲吟,除了压准音高和节奏外,实在找不出更多好处。还没唱完,刘威道:歌就不唱了,你留下来,就弹罢。

听到这话,我的泪差点下来。我终于可以弹了,然而终将不能歌唱。

每晚准时到!刘威说,无论刮风、下雨、下雪,就是下刀子,都不得迟到。工资每晚十元钱,你是新来的,但工资和管子、键盘都一样,他们在这里最少搞了两年。我这个做队长的也不过比你每晚多出两块。认真搞,别跟老子丢脸。我说声谢谢,问,今晚来上班吗?刘威说,是的。我便要回去。刘威道:慌张张地走甚鸟!现在就到舞台上,把吉他电线接起来,把音调准。红雨在刘威身旁,插了一句:是啊,别到了晚上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刘威侧过脸,横了红雨一眼说,你说个卵子,他一听就明白!又转过身,对舞厅场务道:李春海,你去帮他把音响室的门打开!

晚上,我早早来到舞厅,将吉他屏蔽线连上音响。那琴是一把国产的美声,一直寂寞地躺在音响室里,满身尘灰,很长时间没人用。下午被我仔细地清洗,换弦,调音。但手感依旧很差,梆硬如铁。和我对手弹键盘的是一位女子。她坐在键盘前,长发倾泄在肩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弹着《孤独的牧羊人》的伴奏。昏暗的谱架灯照着她的鹅蛋脸,衬出别样的风雅与神秘。刘威、胡元庆紧挨在女子的右边,昂着脑袋,将两柄小号擎得老高,好象两只朝天椒。他们鼓着腮帮子,把那号音吹得又圆又亮,活象两只打鸣的公鸡。舞台下,踏着踩步的人浪翻滚,转成一个一个情欲的漩涡。一曲刚完,刘威腾地从女子身边站起,从红雨手中接过话筒,对着长发女子喊一声:杨老师,《山楂树》!

刘威又转过脸,左手举起,对着我打一个“三”的手语,示意《山楂树》是一首三拍子的舞曲。又对着我身旁的李曼,右手使劲上扬着,大声说,记住军鼓和吊镲!此刻,红雨默默地坐到右侧的椅子上。

鼓点响起来了。脚鼓已破,声音沉闷。李曼用力敲着军鼓与吊镲。此刻,我用力敲出和弦,刘威、胡元庆一起吹出过门。杨老师唱道: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的工厂在远处闪看光。列车飞快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青年等我在山楂树旁。

美声!美声唱法!我心中惊呼。那声音宛转,润泽,如白灵鸟在林中欢叫。但见杨老师坐在键盘前,长发飘飘,吐气如兰。我终于明白刘威之所以索性站起的缘故了。胡元庆也跟着站起,我几乎也要站起来,然而琴上却没有背带。我终于不能站起,左手也正钻心地疼痛。键盘时而低吟,鼓声依然沉闷,我们用青春与激情,合力弹出《山楂树》的伴奏。但我终于不能遵守刘威的指辉,重复伴奏如此优美的俄罗斯民歌。趁着乐曲重复到第二遍,杨老师休唱时,我从两把号子中抢过《山楂树》的旋律,用了碎拨的技巧,把这部作品轮奏得烟雨迷离。

啊,《山楂树》!《山楂树》!心中的人啊,你可知道我此刻正激情澎湃?

舞客挤爆了整个舞厅,然而大多数人不会跳快三,坐在两廊下观舞、聊天、喝茶。只有六、七对舞伴跟着欢快的旋律起舞。刘威笑呵呵地道,这才是真正的舞者,其他的都是来泡妞的。他一张胖脸转向杨老师,赞道:这首歌气氛出来了。脸上写满了笑意。

前天市里组织的比赛我唱的也是这首歌。杨老师用音通话幽幽地回答刘威。刘威又侧过头,向我伸出大拇指。

乐曲结束,我抬起左手拼命地甩了几下。看看指尖,深深的弦印还在隐隐作疼。

杨老师坐在我身边。刚才弹唱《山楂树》时,她听我轮出碎拨把旋律抢过去,侧过脸来,有点吃惊地样子,看了我一眼,连忙改弹分解和弦伴奏。一种优雅的隐香扑面而来。

我带了一点糖,吃不吃一点呢?杨老师那张鹅蛋脸对着我,轻轻地说,眼珠闪闪发亮。

阿!谢谢,不!我低着头说,内心透着一种坚定的清醒。

正当我坐在杨老师身边,沉浸在一种曼妙的情感之中时,忽听刘威扯着破锣似的嗓子骂:李曼,你那个鼓打得个么X名堂!脚鼓破了,叫你把军鼓敲重点,有气无力的!节奏越打越快!

军鼓也破了!你来打试试!早就该叫文化馆的人修修了!一头长发,丰满但却并不漂亮的李曼脸上满是泪。

没打好就是没打好,你辩个么x!刘威暴怒了。

《山楂树》奏完,中场休息时间到了。舞客聊着天,各回各的位子上去。

咚咚!忽听舞台上两声沉闷的鼓响。李曼将鼓槌扔到通通鼓上,站起身,长发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妈的都说不得!说她几句就走了!刘威又吼,红雨你去打鼓!

我又打鼓又唱歌太累了!红雨抗议道。

累什么?我过两天找个鼓手来!刘威的语气不容争辩。

瞬时,大家坐在台上都无语,中场迪士高震耳欲聋,台下红男绿女们舞得正欢。

我心中怅然,刚刚与杨老师说话时那丝甜意瞬间荡然无存,心猛然沉下去,象是深夜中做了一场恶梦,人从悬崖上掉下去一般。

刘威,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我琢磨着。这是一个纯力量论者,你展示出美的力量,他就当面抬你,绝不含糊;倘你不能,他就当面践踏你,绝不留情面。纵然是玩音乐,骨子里他是一个暴力论者。

正思忖着,忽见宋主任带着门卫李春海走上舞台,来到刘威面前,说,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帮人从文化馆院墙翻进来跳舞。你想个法子挡一下。刘威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你文化馆的事,干我鸟事?李春海说,你办法多,出个主意吧!昨天我在舞厅门前跟电力制杆厂的几个混混打了一架,从大门挤进来的情形好多了,但从侧面院墙翻进来的防不胜防。刘威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宋主任说:你帮个忙罢!舞厅里看似人多,但有不少人是翻院墙进来的,没买票,这票里头还不是含着你乐队的工钱么?刘威眼睛一翻,说,你们晚上把二楼所有小包间窗户关了不就完事了?宋主任说:他们串好了,先叫几个人到舞厅开个包间,然后把其他人从包间引进大厅来。防不胜防。

刘威低下头想了想,计上心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问,宋主任,你这里有浇菜园的长舀子么?宋主任笑道,文化馆用这破玩意儿做什么?刘威又问,有没有?宋主任摸了半天的脑门子,说股没想起来。刘威哼了一声,对李春海道,没有,跟我找一根过来!舞会结束前给我!

舞会刚结束,李春海拎了根长长的舀子上来,要递给刘威。刘威连忙摇手,道,给我做甚鸟?你拿着,跟着我走!李春海道,跟你到哪儿去?刘威不说话,走出舞厅门,宋主任、李春海连忙跟上去。夜色中,三人一前一后蹩到文化馆一楼左侧院墙,那院墙与二楼舞厅相邻近,连着舞厅的七八个简易包间,伸手即可握紧包间的窗户。院墙下有一个小茅厕。

刘威对李春海道:你辛苦一下。拎了舀子,舀几舀子屎尿洒到院墙上。不可洒太多,要让那帮翻院墙的撮鸟在下面一时之间嗅不到才行。

宋主任骂道:高,实在是高!那帮二混子正是扒这段院墙翻进小包间混进来的。妈的刘威,你这个牛鬼蛇神。

次日晚间,我带着两个效果器,早早来到文化馆,把效果器从吉他串联到大音箱上去。效果器是我上周专程跑到省城买的,一个合唱器,是我预备着演奏《你听海是不是在笑》中那段悠长、缥缈的分解和弦前奏;一个失真器,是预备着用来演奏《巴黎的街头》。我想在舞台上倾诉,这心中的迷梦还没做醒。

刘威看着我眉开眼笑。直接找宋主任,说乐队效果起来了,要长工资。主任答应了,每晚跟乐队加十块钱。

舞会将开场,刘威扔下号子,走下舞台,挤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李春海身边,忽闻到一阵难闻的臭味在大门附近四处飘荡。但见十多个青皮从人群中挤出,低了头要从李春海看守的大门溜出去。

李春海道:刚开场就出去?出去就不能再进来了!

还进来个XX!一个青皮背着手吼道,嘴里吐出一串酒气缭绕的字。

喂?你的手怎么了?李春海沉着脸问。

管老子手做么事?几个青皮胀红了脸,正要发作,却见旁边几个花招招展的女子看他们,蒙住了鼻子。青皮们瞬时没了底气,低了头只顾往外挤,留下一股臭气熏鼻。

刘威捂了鼻子,冷笑着,回到演出舞台上。

时间很快到深冬,一个下雪的周未,文化馆舞厅那边停一晚。我如常一样,蹭到楚剧团歌舞厅里。当我在乐队里找到李茂林时,他正笑呵呵地拎着号子,和身旁一个抱着萨克斯的胖姑娘聊得起劲。看到我过来,李茂林让我坐下,对那姑娘说,哥们儿林潇。胖姑娘望我微微一笑。

你的胖妹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耳边冒出,我一回头,是刘轶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美女,一双丹风眼向上斜飞。李茂林惊叹一声,啊!歌后驾到。美女看见李茂林,两眼一横,对李茂林甩出一句:好运到了,狮子宫的猛将!

刘轶走上舞台,坐到李茂林身边。李茂林又对刘轶竖大拇指,说,上个月,你和秦娜到河对面的浦口夜总会去了?听说一晚上就是两百?刘轶摇摇头说,妈的,两百元有鸟的用,累成一条狗!晚上八点开始,搞到十点,中间休息一小时,下半场从晚十一点搞到凌晨一点。挣命的血汗钱!李茂林问,那你们晚上怎么回家?刘轶说,晚上坐轮渡过河。李茂林说,都转更了,轮渡还开么?刘轶说,那就搭汽渡回。李茂林拍拍刘轶的肩膀说,那么睌了,要照顾好歌后啊!刘轶丢下手中的烟头说,搞一个月就厌烦了,辞了!

我忍不住问刘轶,剧团里演出任务那么重,跟楚剧团伴奏不也好玩么?刘轶说,有什么好玩的?我早试过了,一副悲腔,就那十几个曲牌,反反复复地伊咿呀呀。听个一两场还行,时间长了坐不住。我说,那就做一些改编,植入现代音乐的元素。刘轶眯眯怪眼,说,我不具备那样的高才,还是等未来真正的戏曲音乐大师吧!我说,那就原汁原味地演些老戏,这抒发的是真情实感。刘轶说,年轻人不大爱看。我说:那就排现代戏。刘轶“哼”了一声,说,下了岗,没工作,老婆讨不到,跑到这里来打捞生活,倘叫你去欣赏那些高腔,看得进去么,听得进去吗?

此刻,我想紧握刘轶的双手。我得承认,我和他跑到歌厅,真的只是打捞生活、拍卖痛苦而已,从这一点来说,我和他是一个人类。

李茂林又坐在一旁问,刘轶,带着这一帮人杀到浦口歌舞厅走场子,拿这么高的工钱,南浦的乐队眼红了吧?于是,我们共同唱起刘轶的赞歌。秦娜在一旁大嚷,刘轶算个狗卵子!从她嘴角里飞出来的词句,粗鲁得象个脚夫。秦娜冷冷地道,是我单枪匹马找舞厅老板谈的。身旁,刘轶微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你的胖妹哪去了?秦娜突然问茂林。大家仔细一看,不见了吹萨克斯的胖姑娘。李茂林干笑着说,我哪有什么胖妹?我追得到么?秦娜突然对着大家嗲声嗲气地说一句:拜拜!回过身,返回话筒边。

我们正聊得兴起,除了秦娜以外,都没注意到中场休息已经结束。只听到鼓手“搭搭搭搭”敲出四声提示。在暗淡的灯光下,秦娜迅速走到舞台中央,拿起话筒,唱道: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你若勇敢爱了,就要勇敢分。

那歌声充盈,高亢而又圆润,既有苏芮式的呐喊,又有邓丽君式的柔媚,听得我血脉偾张。不久前听茂林说,秦娜对男朋友不是很满意,想跟他分手。

看来,李茂林对他现在的处境大体是满意的。跟着一个好乐队一起,味儿就是不一样。我向刘轶、茂林告辞。

次日晚上,刘威来到舞厅,满身酒气。不停地骂:昨天还找我,说手上缺钱用,预先要了这个月的工钱,连请三天假。已经第五天了,到现在不见人,走了!看着挺漂亮,做事如此绝情!

我心中一惊,杨老师走了?我低下头,想了想。人家是师范的声乐老师,又不是没工资发,现在她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写论文啊、评职称啊;来这儿,不过只是图个新鲜感,时间长了,走是迟早的事。

那晚,刘威扔了号子,弹起键盘,只顾走旋律,把和声的任务扔给我,胡元庆就走复调。

一连一个多月,刘威换了一百多首曲子,用他不熟悉的键盘现场演奏,没看一次乐谱。他不会和声,脑子里却装下如此多的曲目,旋律、节奏记得这样准,真他妈个怪物。

元庆,你把号子放一放,改作打鼓!刘威又开始布置任务了。胡元庆说,别折磨我了,让我绷贝司吧!我便向刘威介绍鼓手岑北冥。刘威道,怎么不早说?真的被你“活埋”了!让他明天过来打鼓!接着,刘威自言自语道,老子还要找个键盘。听到刘威这话,我又做起有个好键盘配合的梦:和我的吉他互相衬起来,一起奏出《你听海是不是在笑》中跳跃、丰富的和声、如梦的抒情乐段。

然而实际情境并不好。几天后,一位女键盘手来了。她唯一的长处是能弹一点和声,可当乐队奏起《为什么我的真换来我的疼》时,她始终抓不准前奏几个切分音,不是快就是慢。

完了,这女子恐怕又要挨一气老骂。我想,心中捏着一把汗。刘威慌忙用号子接过那前奏,压着一副极不耐烦的腔调,让女子跟着他的号子弹出切分音。我们几个坐在一旁垂头丧气。

舞会结束后,刘威忽然对我说,今后乐队的编配你也参加进来!刘威,这个狂躁而又率直的汉子,突然说出这句话,可我此刻却没能听懂,或是听进去。我内心对刘威充满了感激和畏惧,却认为他这位艺术暴力论者,和我终究不是一个人类。我是一个唯美的悲观主义者。

我在每一个谱面上标记上和声,交给刘威应付了事。每天晚上,我沉闷地坐在舞台的左侧,也象刘轶那样,精准而又和谐地弹出和声,或者在键盘手拿不准节奏的情形下,把旋律抢过来,变换音色一弹了事。近一年的时光,我沉默在喧嚣的舞会上,沉默在嘈杂的人群中,心中独自反复吟唱: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梦做得醒不了……

圣诞节晚上,舞会刚进行一半,台下又在打架了。刘威、胡元庆叉着手,显出见惯了斗殴事件的老炮儿风度,笑看台下打得昏天黑地。红雨没唱歌时,就坐在调音台旁,视舞台下的大戏如同不见,跟岑北冥聊着天。

春天还没到呢。我坐在一旁突然嘟囔出这几个字。红雨一怔,侧身看看我,忽然笑起来,说,闷着个葫芦,还没到燥动的时节就打起来了是不是?忽然,刘威远远传话过来:你们嘀咕些什么?听好了,后天我接了一个活儿。我有个同学在电力宾馆,搞两场舞会,你们跟老子上心。搞得好,把这个鸟文化馆舞厅甩了。岑北冥问,那文化馆舞会怎么办?刘威道,明天我们集体请个假,请一天的假没事。

舞会刚结束,我刚想抬脚走路,刘威叫住我,拉到一边说,我们几个的效果出来了,就是那键盘弱了。你明天跟老子争口气,多出彩!我说,没个好键盘,效果很难出来啊。刘威道,你就这点出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说,有些侥幸啊,哥!还不知道那里乐器怎么样。刘威瞪了我一眼说,键盘只要不出大问题,吉他多来点出彩乐段,我们再在后面撑着,就能弥补一下。何况,你当那些跳舞的有多少是来听音乐的呢?

无奈的我只好点点头。

次日,我做完早点,吃了午饭,一觉睡下去,忽然梦到梁小玲,顿时沉入到梦境中,一遍一遍演示着那段感伤而又迷惘的时光,又梦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对着她弹《你听海是不是在笑》,她沉然地转过身去,不理我。这梦做起来就难醒。迷糊中,我似乎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快醒来!快醒来罢!

但我终于沉沉梦下去,只睡到下午六点半方才醒来,猛记起晚上的大事,慌忙搭了个摩托,赶到电力宾馆二楼餐厅,找了半天,问服务员,找到吃饭的包厢。

打开餐厅的包间,热气、酒气扑面而来。

刘威满脸通红,剜了我一眼,红雨急忙拉着我的手坐下。刘威指着身旁一个戴着眼镜的人道:林潇,你跟汪总敬个酒,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我量窄不能喝酒,看到刘威那极不高兴的样子,又有他的同学在场,只好将那一大杯酒灌进去,顿觉腹中做呕。我天生闻不得酒气。嗫嚅着说,刘哥,我不能喝了。刘威不再理会我,拿了酒杯,邀着汪总的肩头说,记得你当年的样子,文文谄诌,秀里秀气,成绩也好,老师喜欢,女同学也喜欢。我呢,自小就跟着老头子吹号,贪玩,对学习没兴趣,后来分到厂矿,接着就下岗,跟老婆离婚,又没有子女,每天在黑屋子里擘号子!刘威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打开话闸子,右手捥住汪总的脖子,喋喋不休地嚷个不停。汪总回过头敬了刘威,又看看我们,侧过身来,盯着胡元庆使眼色。胡元庆冷眼看了刘威一眼,不说话。

刘威又让我敬汪总,说,这里面你最年轻,怕个鸟?这酒是炼出来的!红雨说,林潇不能喝了,你看他的脸!刘威说,你看看我的脸!只一杯鸟酒,有什么不能喝的?

一些酸楚在我心中泛过,我想,他跟我一样,也不过只是一个弱者——我们也许是一个人类,对,是难兄难弟。想到这儿,我立时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杯子,咬着牙,一饮而尽,脑门嗡地一下发闷。

刘威又举起杯,叫,汪俊!汪俊微笑着,邀了刘威的背。刘威又问:你媳妇是高中同学吧?我的那媳妇是我一个厂的苦妹。又不是没养着她,又不是没顺着她,却老看我不顺眼,又不跟我生个伢儿,暗地里跟厂长滚做了一处,所以把她甩出窗子去!她跟厂长得到什么鸟好处?我看,后来那大一个厂六百万变卖给了浙商,她也没捞到一分。到头来还是一个人过。厂长好歹混了个社区主任,她混到什么?还不是跟我一样,几千块钱算断工龄,滚蛋,下岗?我还能在舞厅里排泄一下苦粪,或者凭自己八级钳工的手艺到外面混个修理工做做。她现在干啥?在街上替人擦鞋,苦熬……刘威醉醺醺的。

晚八点半了。汪俊又提醒刘威。胡元庆挽了刘威的手,道,走吧,走吧!人家舞会开始了。刘威吼,急什么?我们他妈的一上去就搞。刘威舌头在打转。

大家一到电力宾馆歌舞厅,下面椅子上都坐满了人,人声嘈杂,有怨的,有骂的。汪俊慌忙上去讲几句话。刘威摇摇晃晃走进厅内,喝道,都快调乐器!

白色的吉他横在地上,那是一把双摇的斯归利,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色泽。恶心的酒食从我腹内一阵一阵向喉咙上涌动。我昏然拾起那把琴,接了屏蔽线,拿手一弹,顿时叫苦不选。琴颈严重变形,无比难按。

妈的,海盗琴!我骂一声,再看乐器与音箱之间,又没有调音台。看似光鲜亮丽,连文化馆的设备都比不上。我踉踉跄跄跑到刘威身边,说,这琴没法弹!刘威火了,说,什么没法弹,真正的高手,给个烧火棍一样弹!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一晚,刘威不吹号,就坐在岑北冥身边,一边语无伦次地指挥乐队,一边强行安排曲目,全都是带有很多吉他技巧的歌曲。

《象雨象雾又象风》!刘威大喊。

舞会此前先上了三个曲子,一个慢四、一个踩步、一个中三,不到十五分钟,我的四个手指早已被那把变形的斯归利磨出四个深深的槽印,发出来的音尖锐单薄,严重走音。我咬着牙,把自己的效果器配上,踩一下脚跳板,配上迷离回响的DELAY音色。键盘奏出长音,就等着我加入那段著名的飘逸迷离的吉他前奏。

这首歌我原来本没听过,这段前奏还是我独自跑到银都夜总会,听孙捷带着他那帮乐队弹出来的。

老实说,我是第二次被震憾。

秦娜不知何时离开刘轶,加入银都夜总会的孙捷那一帮。在吉他手神鬼莫测奏出《象雨象雾又象风》那段弗里吉亚调式的华彩式前奏后,秦娜在迷幻音色中发出柔媚的娇音:

你对我像雨像雾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你对我像雨像雾又像风,任凭我的心跟着你翻动。

第二天,我便在文化馆舞厅里奏出这段前奏,刘威大加赞赏。这就是今天他点出这首歌曲的缘由。此刻,我酸痛的左手再也按不动梆硬的琴弦。

此刻,刘威站在我左边,小声喝令道:吉他不要怯场,快!快!

我强行奏出《象雨象雾又象风》迷幻的前奏,然而,却弹走了好几个音。

我侧身看看刘威,只见刘威怒目金刚地看着自己。我长吁一口气,已经尽全力了。我忽然感觉到这首歌的作者肯定是个坏坏的家伙,通篇歌词都是在鄙视可悲而痴情的女人,让女人自己唱出来骂自己。何必呢?为了找寻中意的情感归宿,把自己折腾得云里雾里。我突然又感觉自己何尝不可悲?为了喧泄和拍卖情感,把自己弄得象雨象雾又象风。

舞会一结束,没出大门,刘威跑到我面前,猛喝道:你他妈搞的什么名堂!那酒气喷了我一脸。我昂起头,对刘威道,烧火棍没法弹!刘威又吼,莫跟老子找理由!

然而乐队终究没有留在电力宾馆,准确地说,除了刘威一个人垂头丧气了一阵子外,大家根本不愿意呆在那儿。无非就是装修豪华一点,其他的条件都差。我们回到文化馆,每晚按时上舞会。

灯光暗淡。红雨又坐在我身旁,轻轻地说,到这儿一年多了,从没看到你下去跳过舞。我看了看红雨俏丽的面庞,沉默。

《偏偏喜欢你》!刘威又在我们身后喊。我低着头坐在台上。弹着陈百强《偏偏喜欢你》前半段的分解和弦。原版分解和弦用的是木琴本音,清澈而跳跃,诉说着失意的恋人心中起伏不断的深情。我故意用合唱的音色,把深度(depth)调浓,加上点延时,把抒情乐段弹得缥渺虚飘,又将其中几个柔嫩的小三和弦全部变成小七和弦,混杂着浓厚的暖昧与忧郁。

中场,我独自走下舞台,却被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拦住了,问,你就是林潇?我说,呵呵。中年人道,怪不得刘威、胡元庆几个都在我面前提到你。我问中年人是谁,中年人说,我是紫芸宾馆蓝韵歌舞厅的赵森。刘威是我哥们儿。我请赵森上台来坐。赵森说,不必,好好练吧,这也许是你一辈子的事呢。说完这话,他和我简单聊了几句,走了。

我正琢磨着赵森那句“一辈子的事”,忽而,台上音响里又放出萨克斯曲《回家》,温润地吹到舞厅每个角落。

红雨走下舞台,突然被几个混混拦住了,说,姐儿,这么快把我忘了?那个吹号的胖子味道好么?我一看他就不行,回哥这边吧,味儿重。红雨想逃,被几个青皮拦住,强行搂住。刘威跳下台去,猛地一蹦三尺高,顺着那跳下的劲道,飕地抽出巴掌。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为头的那个混混脸上。你妈的作死么!打死这个撮鸟!几个混混一边骂着,一边围住了刘威,七拉八扯。我们见势不对,忙围上去解劝。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忽而,刘威猛喝一声,跑到台上,几下拉扯掉手上的几个金戒指,丢给红雨,道,今天不办掉这几个,老子不姓刘。他又跳下台,和几个混混缠斗一起。正闹得不可开交,李春海带几个人跑过来,把群蛮拉开。

舞会不结而束,宋主任拉住刘威,不住地埋怨。

你怕个卵子,明天我替你文化馆摆平这几个小混混!刘威喊。红雨突然把戒指扔给刘威,瞪了他一眼。刘威回过头,“咦”的一声,问,你怎么了?红雨说,林潇,我们走!夜风中,我看到红雨长发飘飘,忽而生出一种无限高远的感觉。我摇摇头。

叫你送我走!你听到了么?红雨嗔怒地对着我说。

我说,对不起,我先走。刘威跑到红雨跟前,又凌厉地看了我一眼,对红雨道:跟我走!

冬夜,冷月悬在紫芸宾馆顶尖斜挂而上的屋角,晶冷的光自迢遥的银河泻下来,洒到我单薄的后背上。蓝韵歌舞厅就深隐在紫芸宾馆的三楼。晚间八时,我踱着碎步,走上楼,曲曲弯弯转过几重幽长的过道,消失在重重回廊的舞厅里。

不久前,刘威把胡元庆、岑北冥和我叫到一边,道,我和红雨要到广东去了,跟人合伙开歌厅。这边蓝韵宾馆歌舞厅开张了,我兄弟赵森接下来了,那儿缺人。你们三个去吧!我在广东干个年把就回来。

又到了舞会中场。舞池下,萨克斯曲《回家》如冬夜的冷风,掠过男女的心头,冷寂在舞池的一方暗夜里,只听到“沙沙”的缓缓的脚步移动声,红男绿女静静相拥,慢慢绕着舞池旋转。在我看来,舞池深处隐隐藏着一个被欲望与悲伤双重压抑得变形的奇点,在舞客周围形成一个弯曲空间,舞者魂灵不知不觉就随着这弯曲成椭园的轨迹,绕着孤寂的奇点,迷惘地打着圈子。台上,谱架灯幽微如鬼火。赵森、胡元庆、岑北冥他们下包间里去了。我没有跟他们一起下去,轻轻地把电吉他放到暗红的台子上,生怕沉沉的实木琴箱碰到地面的声音惊醒了舞客们的梦。我枯坐到爵士鼓边,静静地看着蠕动的人群,人群隐隐散发着暖暖的潮气,连同歌舞厅刚装修的墙面散发出来的气息,漾在封闭的厅内,充满了欲望与虚妄。

咳,一只死鼠!

合成器那边,向小丽喊一声。她在昏暗中发现被接线板电死的老鼠。我连忙站起来,跑到向小丽那边,轻声对她说,扔了它!边要蹲下身子要去拾死鼠。向小丽忙将我扯开,说,我来!她很快蹲下身,直接用手夹住鼠尾,站起来,提着死鼠走到舞台一侧,走下舞池。不一会儿,向小丽双手湿淋淋地,匆匆走上来。不知何时,赵森也从台下走上来,踱到我们身边,对小丽伸出左手,请她同下舞池。但见向小丽低下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跟在赵森后面下去了。不一会儿她又上来了,走到我身边。

又上来?怎么不跳舞?我在昏暗中笑了一下。

我跟赵森说了,明天就排练你扒下的那首《你听海是不是在笑》。向小丽说。

谢谢你。我说。

不谢。向小丽摇摇头说,我蛮喜欢这歌儿,你为我扒下这首歌的伴奏。我们不过都是帮赵森做事。

我又在昏暗中沉闷地笑了一下,这次,我笑出了一点声音,脑子里浮现出向小丽每天在乐队前面唱歌的情形。她站在前台右边的音箱旁边,一头长发倾泻下来,在灯光下闪着媚惑的光泽。这会儿,长头发就飘在我眼前,一对深黑难测的眸子闪闪注视着我。

忽而,谱架上的灯光亮了好几下。

Lay o layo lay o,震耳欲聋的中场迪士高在金碧辉煌的舞池内外轰响。

跳一下,酒意消;跳两下,乐逍遥:跳三下,十年少呀!舞池下,一个戴着大眼镜的中年小个子笑呵呵地边舞边喊。周围的人仿佛受了那快活情绪的感染,跟着小个子,随着迪士高乐毫无章法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

看不出来吧?秘书长活了,可真是个大才子。周围有人说道。今天是政协的包场。

你们嘀咕些什么呀?赵森忽而走上舞台来,头探到了小丽和我中间,两只大眼镜片闪着光。胡元庆、岑北冥腆着肚子,昂首挺胸跟着赵森走上舞台。

向小丽飘飘地走到调音台边坐下,不再说话。赵森又有气无力、老气橫秋地说出四个字:唉,《雷姆娜》。

这是一首中三拍的抒情舞曲,不用歌手,旋律与和声分别由乐队轮流奏出。乐曲刚开始,赵森用他的两层键盘把旋律、和声都抢过去。胡元庆用萨克斯吹奏着复调与加花织体。

弦乐、管风琴、宇宙音。赵森变换了三四种音色,玩腻了。我想插进去把旋律接过来,让赵森来伴奏,忽听身后胡元庆那把萨克斯又柔和、温暖地抢走了旋律。

哗!两人早有默契,赵森右手一个优美的弧线,闪电般刮奏底下那层键盘,一连串电钢柱式和弦连绵不断,上面键盘拖成弦乐长音,飘逸地衬定了胡元庆的萨克斯。

我呆愣愣地站在赵森左侧,心想,轮不到我什么事了。

你把中三的节奏磕出来就行。赵森忽然侧过身,冷不丁丢给我一句话。我呆站在舞台上,按照赵森的要求,“蓬嚓嚓”、“蓬嚓嚓”,跟着岑北冥的鼓声,漠然敲出节奏。于我而言,这任务太简单,那简直只是混。此前我在文化馆舞厅,纵然不能弹奏我心中的歌,但刘威把旋律、和弦、solo任务都扔过来,让我或多或少有些价值感。今天赵森给我这样分配任务,让我顿感压抑与徒劳。他看中我,原来只是要我跟他伴奏,无需我在上面唱主角,或者也如他们一样,在舞台上炫耀生命力。

快醒醒!还敲干什么?胡元庆忽然大声对我说。

《雷姆娜》已经结束,我站在台上漠然打着节奏,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发现,这舞厅上的菜绝大多数是甜腻腻的歌儿。什么《万事如意》,什么《纤夫的爱》之类,我只要一奏这些曲目,就昏昏然欲睡。刘轶是对的。在这一方面,我和刘轶逐渐变成了一个人类,因为我们对此类歌曲没有任何感觉。我知道,这是舞客所愿听的,然而并非我们之所愿听、愿奏。

在赵森的指令下,向小丽又唱那些甜蜜之音了:

风里飘着香,雪里裹着蜜。春联写满吉祥,酒杯盛满富裕,红灯照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摇来好消息,一声声祝福,送给你万事如意。

我呆呆地站在台上,无精打采地弹着味同嚼腊的和声。灌上铺天盖地的分解和弦。这歌甜腻赋的,充满了歌舞升平的气息,我真的不喜欢。

我找赵森,要求更换曲目。赵森说这儿没有男歌手,向小丽的声音甜,适合这些歌儿。我又找向小丽,问她喜欢哪些歌手、什么歌。向小丽说,我喜欢孟庭苇的忧郁,也能唱她的歌。我说,你跟赵森也说一下,不要老是上那些歌舞升平的甜腻之音了,我听着就打瞌睡。小丽说,你耐心等两天,我不是跟赵森说了吗!

向小丽没有食言。几天后,舞会一结束,赵森便叫乐队留下来。从调音台上取下五张谱分发到每个人。我一看谱,是《你听海是不是在笑》,谱面细密而工整,记明了旋律、和声,中间的solo乐段,画了一道粗黑的长线。

我点点头,心想,任务来了。

《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的前奏响起来。向小丽开始唱出那清丽而忧郁之音。赵森忽然皱皱眉,说,都停下来。跟着这段前奏进来的是分解和弦,加了很多新颍的和弦外音。我对吉他不太熟,只标了个和声背景。林潇伴奏时要按原版,把经过音、辅助音,还有挂二、挂四、小七和弦表现出来。把录音放一遍,让林潇听一遍罢。

其实无须再放录音了。那幽暗低沉的分解和弦伴随着合成器模拟的雨声,缀在中低声部,悲伤得令人哭泣,我早已记到心里。

赵森的键盘却从中低声部托着和弦长音。他骨子里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中低声部翻弹原版那些和弦,要翻到高声部去,用高亢的音色表达悲伤的情绪。我的心一荡一荡的,充斥着无可诉说的悲伤。

我明白,这是赵森向我炫耀生命力。

我心中盘算着,将音色调成吉他本音,加了一点点混响效果,再把音量调小,在中高声部微弱地奏出复杂的和声背景,缀在低沉的长音中,如欲语而又止,欲诉而不得。

和弦一出来,向小丽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看我,又坚定地回过头去,在空旷的舞厅,唱道:

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天真得不得了,笑有人以为用痴情等待,幸福就会慢慢停靠;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梦做得醒不了,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小丽的声音在优雅、清越中透出深深的忧伤,不远处,我凄然拔动着六弦。

赵森似对甜歌有一种执着的偏好,让我拿着孤独而又忧郁的琴,为那些和谐的音乐伴奏。那滋味就好象花豹逢着豪猪,不如如何下口。

好好做罢。最近城里十几家舞厅都没生意,也不知客人喜欢什么,你说是乐队不好?你看银都夜总会乐队是最好的吧?可因为生意的原因弄不好就休息个把月。一次,赵森在跟乐队发工资时,缓缓地对我们说。

岑北冥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又得下岗了。赵森扶扶眼镜,对我们说,我这里还算稳点,舞厅装修还行,乐队马虎相,票价适中,不象银都夜总会那样贵。我好歹还有点人脉 ,有政协、电力、几个委办局常年包场撑着。

于是我们知道赵森还经常去拉票。

时间又值深冬,到了中场,赵森和胡元庆留在宾馆休息。我、小丽、岑北冥走出舞厅外。停车场上,霓虹灯幽怨地泛出黄光,微雪就纷纷撒在光晕里,宛若飘荡着暗淡银河中繁密而又晶亮的星群。

明晚必然是飘雪了,我们都还来么?岑北冥自言自语。我提醒他:忘了老规矩?下刀子也要来。

第二天中午,岑北冥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在赵森面前请三天假,他的左腿发炎,打了个把星期的针,还是不见好。

我说,你还不知道赵森?他不会准假的。他可不是刘威。

岑北冥说,我知道,他这人看似和蔼,却难得有点热人气儿。但我左腿发炎化脓,脚真的打不动鼓。你帮我说一下吧,实在不行,我就挣过来。

我住得离紫芸宾馆甚近。我想,姑且走一趟,跟赵森当面为北冥请个假。下午,我来到宾馆的宿舍楼,通过狭窄逼仄的过道,上到六楼,敲赵森家的房门。

好久,门吱的一声开了,是赵森老婆开的门。屋内黑暗、潮闷,回荡着《梦里水乡》缠绵的旋律。陈旧的桌上,堆满了书、笔等杂物,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带着“咔、咔”的杂音播放着乐曲。

赵森斜倚在床头。床头墙上,有两架用毛笔画出的键盘,与实物大小一致,一上一下悬在墙上。赵森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听着录音机播出来的音乐,一边用两只手分别在墙上的“键盘”上按出各样的伴奏指法。

我震憾在一旁,静静地候在一旁不敢惊扰他。赵森忽而神经质地回过头问,什么事?我跟他说出岑北冥请假的事。赵森说,这不好。我们这里一个人顶一个人的事。三天不能来?我到哪里请个鼓手?你跟北冥说吧,他实在来不了,就叫个鼓手来打顶。

晚上,天空漫雪飞舞,然而舞厅比往常更加热闹。岑北冥一瘸一拐地踏雪来了。到了中场,他请我和胡元庆到包间里唱歌。我扶着北冥,穿过大厅和过道厚厚的人流,走到隔壁一个包间,坐下。

老严,有小姐么?胡元庆问。老严站在吧台后,浓重的烟雾和酒气缭绕着他周围。他从嘴里拨出烟头,嘶哑地应一声:都在陪客人唱呢。说完,他又默默自顾吸他的烟。岑北冥问,下雪天这么好生意?老严斜眼瞟了我们一眼,透出冰冷的光,说道,他们都来买暖和呢。说完,老严晃了一下,走出包间。

胡元庆嘟囔了一句,拿了话筒,唱《把根留住》。唱完《把根留住》,我们都没有往下唱的念头。不一会儿,那首《回家》蛊惑的旋律又在小包间中弥漫。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胡元庆走上前,搭上她的腰,随着那旋律慢舞。

我和北冥斜靠在沙发上发呆。

忽然,包间门开了,老严猛地从外面冲过来,抓住胡元庆的衣领骂道,妈的,你干什么?我们猛一惊,出了一身汗。胡元庆道,没干什么?你怎么了?

老严说声:我燕子!便直勾勾地看看那个女子,忽然低下头,不再言语,走出包间。胡元庆道,老严这是发的什么疯?

我们没接胡元庆的话茬,只觉得伤感而无聊,离开包间,走到过道上。侧身一看另一个包间,门上有个透明的窗玻,男人模糊的脑袋陷在一个女人的胸脯里象狗一样晃动。

舞会结束,我走到向小丽身边,道,谢谢你。小丽说,有什么好谢的。我对她说,你为我们唱那首《你听海是不是在笑》,太好听。向小丽说,今后老赵不会再排练这类作品了。我问,为什么?小丽说,赵森常跟我说上曲子要看对象,领导们喜欢听甜歌,不喜欢那些苦哈哈的,或是大吼大叫的。她又问,喜欢苦哈哈的歌?我说,不是。此刻,我真想跟向小丽说,我,无业游民一枚,且是个唯美的悲观主义者……但我终于没有说下去,随即转换了话题,对小丽说,你抓死老鼠。小丽抿嘴一笑,说,我就不能么?我说,这不是你们姑娘做的事。向小丽昴起头说,我在乡里什么都做。我问,你生在农村?向小丽说,是的,山里人。我说,乡妹,在哪里高就呢?向小丽说,什么高就?我戏校刚毕业,刚在窑炉公司找个立脚的地方,那地方不好。我问,为什么不好?小丽说,让我做公关,陪客,要不就喝很多的酒。我说,公司没垮吧?小丽说,没有。我说,你以为这里比那里好吗?

隐约中,向小丽对着我浅笑了一下,问,你怎么这么“潇潇”的?我说,什么“潇潇”的?向小丽噗嗤一声笑了,说,象只猴子。我沉默着,心中说,那是零落的苦雨,与猴子无关。然而,我懂你的意思,或者你也懂我,别拿我“潇潇的”说事。

小丽也不再言语。我们沉静无语地一起走到舞厅外,冷雪在霓虹灯前落寞地飘舞。突然,小丽回过头,将我紧紧拥抱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我猛然怔住,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发呆,我终于也转过身去,只顾自走。

雪中开始夹杂着点点冰雨。走在空旷的大街,忽听前面有人大声唱道: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

李茂林,你这厮!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茂林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我,便说,林潇,我要走了。我问,为什么?李茂林叹一口气说,楚剧团舞厅停了,我到南方打工去。我问,胖妹呢?李茂林诡秘地一笑:我得感谢你。我心中一愣,说,感谢我什么?简直好笑。茂林说,到手了。我说,到手了与我何干?李茂林笑着拍拍我的肩:你不是常说:到女人那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我不想再跟李茂林吹什么女人。我承认,我跟他是说过这话。但我没教他坏,我也不会这样坏。我问他,带胖妹一起去?林茂林说他不带胖妹,穷得X打板凳摇,现在娶她不过是害她。我说,你扔下她更是在害她。李茂林干笑两声,咪了咪那双象眼不说话。我问,你真的要走?李茂林说,是的,一个人。我问,你老爹呢?李茂林说,一天到晚总是骂我,谁受得了?我还是走罢。

李茂林走了,我做什么呢?

此后不久,蓝韵歌舞厅因渐渐失去了单位的包场,生意越来越差。赵森、胡元庆合伙接起红白喜事,吹起了小号。

但我想不到的是,刘轶也做起了早餐。

剧团歌舞厅因生意惨淡而停业了,楚剧团本身工资极低。刘轶手上无钱,便先在本地一个商场里租了一个摊位卖衣服。那家伙鬼精灵,守了近半年,据说也没有亏本;后来又觉得还是学李茂林的套路划算些,因为做早餐成本低,无须租房,且只需辛苦半天,无需熬夜。刘轶就在剧团旁做起了早餐。下午,他把吉他放在一边,自学键盘与合成器。剧团无事,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架起两个合成器狂练,不三个月功夫,就运指如飞,能跟楚剧表演现场配伴奏。

我想,他的将来,至少能混个副团长之类。

而我呢?目前什么光明都看不到。清晨,我依旧独自做我的早餐。夜间,独自狂练我的吉他。李茂林走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水饺里放精肉成本更高,我就少放点,那或许更好吃罢?调和用猪油,决不用色拉油,那味道更鲜美罢?再放上一些嫩葱,虽说利薄,但我终于也能勉强糊口。

上午,太阳爬上半空,我要收摊了,刘轶忽然来到我的早点摊前,对我说,跟我走罢,到新开张的上苑夜总会去。飚哥找我,让我带个乐队去。我说,我能做什么呢?刘轶说,你就弹吉他吧,我弹键盘。或者,将来我们一起弹吉他。我问,有贝司手没?叫岑北冥一起来?

刘轶眨眨迷缝眼,点点头。依然一副不看人的模样,但或许他天生就这样。见了我,他大体还算客气,然而骨子里的东西,你就是打断、打碎了,依然变不了。

新开的上苑夜总会设在临江宾馆三楼,那临江宾馆本是V城的一个国有宾馆,三楼是一个大会议室,一年前,V城楚剧团的李飚在外面发了点财,挣得一个“飚哥”的雅号。回到V城,飚哥将宾馆会议室包下来,按下六七万元,装修成一个舞厅,先请余则成那一帮子伴奏了两个月。那余则成时常找飚哥吵,要求工钱“往上加点儿”。飚哥解释说,现在生意不好,好多歌舞厅请不起乐队,用卡拉OK伴舞了;余则成道,我们乐队是V城最好的,这么点工钱打发我们,说出去是个笑话。飚哥说,每人每月两千还少?一怒之下把刘轶请去。刘轶只带了一个女歌手,用两台合成器伴奏,凑合了半场舞会。飚哥便当着余则成的面,叫了刘轶过来,将工钱丢给余则成道,细哥儿,到别处去发飚罢。刘轶冷了脸看余则成。余则成斜睨看刘轶,走过来伸出右手说,我在下头听了,你弹得象琵琶。说完,余则成拎了工钱,塞进上身口袋,怪笑两声,转过身走了。

舞池内,三三两两的舞客已坐下好几个台位。几个女人通身上近于白花花一片,只挑着条背带短裙儿,翘着二郎腿,嘴角标根烟儿,带着嘲讽与挑衅的神情,一双精眼在烟雾缭绕后面直勾勾瞅着我们。不一会儿,刘轶、岑北冥几个都来了。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几个向前台要一副扑克,玩起了癞子。忽听得前面传来争执声。

手放规矩点,流氓!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得很耳熟。

喂,你说清楚点,老子手怎么了?一个青皮嚷着,从位子上“嘭”地站起,抓住一个长发女子。刘轶、胡元庆连忙上去,把女子从虎口中扯下来。

个XX养的,我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漂亮女子余怒未消,在众人面前爆了粗口。我走近一看,那女子原来是向小丽!我心头忽地一软,走到向小丽身边,一边安慰她,一边跟她倒杯茶,请她消气,为她压惊。小丽安静地坐下来,恢复了她碧玉般娴静温雅的本来面貌。接着告诉我,刘轶找她好几次,请她过来唱歌。

舞会很快就开始了。《开场曲》没有乐谱,岑北冥的鼓声一响,刘轶突然我对道,我走一遍主旋律,你伴奏;第二遍,你走旋律,我跟你伴奏。我愣了一下,问,用什么音色?什么风格?刘轶眨眨眼说,就用合唱音色罢。风格,你听两遍就知道了。

这是一首日本特色的抒情曲,旋律迂回,婉转,一听就是一个小调乐曲。节奏是快四。然而那节奏特怪,每一乐句结束后拖得老长,接下来的旋律从弱起小节进,时而从第二拍的后半拍进,时而从第三拍的后四分之一拍进,时而从第四拍的后半拍进。

我竖起耳朵,听刘轶用弦乐走完第一遍旋律。第二遍,我打开合唱,循着鼓点,把抢记的旋律艰难地拨弄出来。

刘轶站在我身后,一边弹着合成器伴奏,一边小声对我说,听音演奏的本事被你剽出来了,两个地方弱进出了点小问题,但后来被你东倒西歪地校正了过来。只是音色调得有点硬,没有日本这个海洋国度的味儿。

我擦擦脸上的汗,看看舞台下,忽见老严不知何时也来到我们这儿,一个人站在舞池内,两手围成一个空抱,旁若无人地一个人独舞。

是胡元庆带老严进来的?我正想着,刘轶在身后叫一声:《真的爱你》!这是一首中四的歌曲,Beyond乐队黄家驹用昂扬的男性声音演绎的一首著名的POP。向小丽把话筒移到岑北冥的鼓前。用降B调吧。吉他听见没有?刘轶突然在后面向我发令。

我一惊。这首歌吉他份量重,最好用原调C大调,怎么突然用降B?分解和弦就得临时编排,中间那段SOLO必须重新更换指法。我回过头,想骂刘轶几句,刘轶正眯着那双怪眼看着我。但我终究不愿骂他,在这里,我不能炫耀生命力。

一切努力,或是徒劳的。我一边想,一边我咬着牙,弹下这首作品。刘轶没作声。我没有想到的是,岑北冥一边打鼓,一边将这首港版的POP摇滚唱得也这么好。

上一曲《不下雨就出太阳吧》。刘轶说。是刘轶也喜欢孟庭苇的风格呢,还是向小丽向她介绍孟庭苇的歌曲?这我可不知道。

此刻,又听到向小丽的清丽之音了:

风吹云,云在动,不下雨就出太阳吧!多少天,多少年,不曾听你说真心话。雨不下,心也放不下,一人在天涯,辩析你的心、你的话,用情的人容易害怕;雨季来心伞不开,天天盼你来,淋湿我的心、我的情,等你的爱带来天晴。

接着,我奏下中间那迷惘的间奏,岑北冥的鼓点消失了,只剩下刘轶用合成器托出纤弱的长音。整个舞台、舞池的灯光都暗淡,下面的舞步沙,沙,沙!我疑心我是否真的在为舞会伴奏,还是在那难以醒来的梦中对着梁小玲弹唱忧伤的歌。多年后,我常常在回忆,那一晚,是否应算是我们协作的极致之音?

中场休息时间到了。我们走到包间里。刘轶拿了扑克牌,扔到桌子上要我们打。我说,你们打吧。我坐到一边,点了那首《你听海是不是在笑》。

小丽深黑明亮的眸子注视着我,沉默着。我压低了嗓子唱道:

送我一句最美的誓言,把它写在沙滩上面。让每朵浪读一遍擦一点,你就可以忘记不必实现。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天真得不得了,笑有人以为用痴情等待,幸福就会慢慢停靠;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梦做得醒不了,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我知道,我的声音不怎么样,但我压低了嗓音把歌曲唱完。岑北冥一这打牌,一边说:这才是真正的林潇。

向小丽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很快扭过头去。

刘轶放下手中的扑克,那双怪眼打量着我,忽然笑了,说,我觉得,你好象应该学一下李茂林。我说,他到广东去了,我学不了。刘轶不动声色,说,这牌不打了,我帮你们活跃一下气氛,找个乐子,带你们“款鬼话”吧。

早就听李茂林说过,“款鬼话”是剧团和乐队的一项业余娱乐活动。刘轶讲的是一个笑话。古时候,有两个屠夫争论人被砍了脑袋之后是否还有感觉,一个屠夫说有,一个说无。两人给死囚一些银两,叫他临走前交给家属,同意在活人和将死之人之间做个验证。行刑那一日,两个屠夫走到死囚旁。但见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如葫芦般滚到地下。一屠急忙跑过去拾起人头,大声问道,真的死了?忽听人头干笑两声,嘶哑着喉咙道,好快的刀啊!众人呵呵大笑。

刘轶又往下说。这几天天气热,早上五点半爬起来,我做完早点,摊子摆到十点多钟,收摊,一个人背了锅、盒,把凳子、桌子拣到王聋子屋去,他不肯,我对他说半天好话。回来,又和面,包馅儿,晚上搞乐队搞到十一点多。昨天深夜回去,走在路上,人浑身发软,舌头发干,只想吃点羊肉串,真他妈好吃,那个香啊!走到一个小街,阴森森的,一个人也没有,想早点穿出去,天上暗月洒下微光。忽听一个干枯的声音:买点肉串去呀。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四望不见人,再向下看,忽瞅见一个老头儿坐在墙角下,身前一个烤炉火光幽微,炉火熄得几乎看不见。老头儿满脸皱纹,骷髅般看看我,我唬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心都跳出嗓子外。

岑北冥道,有什么好恐怖的。我告诉你们罢,向小丽你也听着,我们昨天中场休息的那个包房的沙发上,死过一个小姐。向小丽一声大叫,蒙住脸。刘轶淡笑一下,不做声。他忽然回过头看看我,说道,你有什么威猛的曲目可以介绍过来。

我说刘兄,我想,向小丽、岑北冥的风格蛮好。我的意思是,孟庭苇、黄家驹,还有与他们风格类似的歌手的曲目,挺适合舞会的。这里面还有我的一点私心:我想通过他们的歌喉,拍卖我的忧伤。刘轶马上说,不好,我前年还上了《巴黎的街头》,你既然来了,我们就来个‘双摇’。

三年的乐队生涯,我忽而厌倦重金属摇滚。我以为,我是属于带点忧郁民谣风格的演奏者。然而,我终于不能违背刘轶的想法,第二天晚上,将一首美国乡村摇滚《moving(移动)》的谱子带到舞厅。这首曲子我用了一周时间打下来。刘轶让岑北冥复印了四份,送给大家。

来吧!刘轶喝令。

我不明白刘轶这家伙何以不让乐队排练,就把大家赶上架。我反正是有备而来,操起家伙一顿狂飚。刘轶跟着我,飞快地奏出和声,奏了一段,他突然对岑北冥喊一声:鼓!自己就走下舞台,在下面找个座位坐下“听效果”。

次日,刘轶叫乐队在舞会结束后将《移动》再排练一下。他说:鼓点一响,林潇运指如飞。我看下面的舞客跳得都快蹦起来。鼓却打得不伦不类,尤其是前奏加花乐段,那应该是一种带点爵士味的乡村摇滚,岑北冥你自己设计的四个小节的鼓奏,感觉象是踩着楚剧的点子,打得虽快,却没有重音的摇曳,不象摇滚。整个乐队都追着林潇的快手,跟也跟不上,那感觉如同连滚带爬,颇为搞笑。

刘轶又回过身,眯了眼,对我说,注意推拉弦。你用本音推大二度、小二度,有几个音没推准,被你搞得怪里怪气,给人感觉就象个二流子。刘军话音刚落,小丽、胡元庆几个都笑起来。刘轶又对大家说道,来几首纯摇滚演奏曲,我也把吉他拎起来。胡元庆表示反对,说不能这样,我们只是歌舞厅乐队,给舞会伴奏的。刘轶不容争辩地说,多演奏些纯音乐,唱歌的轻松些。他妈的舞客听着鼓的节奏就能跳了。

那一晚,上苑夜总会里炸了。《移动》结束后,刘轶突然吼声:“去他妈的!来罢!”我们跟着刘轶,先飚一曲《对月呼唤》,再飚一曲《高速公路上的星星》,我和刘轶两把吉他,胡元军的贝司和岑北冥的鼓,在这风情集聚的场所狂轰滥炸。

还没有完呢。紧接着,《墙上的又一块砖》又在舞池内轰响,到这首曲子的时候,舞池里已无人在跳,这舞根本没办法跳。舞客们回到座位上,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岑北冥摇得更厉害,兴奋得双颊通红,问,下一曲来啥?刘轶说,有什么好问的?6,5,4,3,6!按照这个和声背景即兴!说完,刘轶的六弦琴开始发出迷幻而又忧郁的音响。岑北冥将鼓速减慢,配合着打出慢摇滚节奏。我只好随他们,用微失真效果弹出和弦背景,衬托刘轶想要表达的迷惘,听凭他手上那把机关枪在台上由慢及快,由低吟到狂嗥。

喂!喂!喂!飚哥叫你们不要再炫技!音响师从窗格子对着我们大喊。我忽而觉到自由与狂喜,但隐隐感觉到,或许我们从此不能欢笑而且歌唱,纵使塞给我们一个快乐,我们也将不能欢笑而且歌唱。

下半场还没开始,舞客稀稀拉拉。整个夜总会,只有小包间里,卡拉OK的声音,红男绿女的声音不绝于耳。

向小丽忽然对刘轶道,我从明天起,来不了了。

刘轶正洗了牌,招呼我们几个起牌,听小丽这么说,皱了皱眉,把牌放下来,问道,真的要走?你走了,我找不到这么好的女歌手了。向小丽说,我病了。要上医院,休养。

此刻,我方才注意到她姣好而圆润的脸庞,带了些苍白的颜色。我注视着向小丽,小丽低下头去。我说声保重二字,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手中牌忽然撒落一地。向小丽俯下身子,捡起牌,轻轻递到我手上,转身离开包间。泪水瞬时模糊了我双眼。

刘轶说,乐队得多上些男歌手的曲目了。

舞会结束后,刘轶要带上我们去找孙捷。我想问一句,此时去他们那儿,舞会不也结束了吗,但素知刘轶是个聪明人,无须多问。

夜已深。刘轶和我们走到白云路的一个拐角处。深巷里立着一个狭促的老式楼房,上面挂着几个闪亮的字:白马歌舞厅。我问,他们不是在银都夜总会么?怎么跑到这个破地方?胡元庆说,你还不知道么。他们在深圳歌舞厅驻场了近一年,老板要秦娜陪客,秦娜不干;吉他手思乡,约了秦娜几个嚷着要回来,万般无奈之下,回来了。无地方干,就拘束在这地方。

一阵重金属乐音从音响内发出,键盘也一改往日惯有的抒情风格,高亢的弦乐声与重金属一起咆哮,如同美女与野兽扭在一起狂舞,一个女声呐喊着加入喧叙的音乐声中。那是秦娜的声音: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台下的人都鼓起了掌。

秦娜一脸傲慢,走下舞台,回到座位上。

刘轶走在前面,上了舞台,正碰到秦娜。披着一头黄发的秦娜脸色苍白,见到刘轶,微微笑一下,点点头,说,你来了?刘轶说是的。秦娜问,又找孙捷?你去找他吧,我不想理他。刘轶一怔,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不说,他回过头,对我们说道:走!

此前早就听说秦娜跟孙捷吵架。乐队上曲目时,孙捷要上《甜蜜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秦娜说她不喜欢邓丽君,她喜欢苏芮、林忆莲。孙捷说,姐,将就点吧,照顾一下舞客的情绪。两个人总是为曲目的事情争执。胡元庆说,到深圳某歌厅的那一年,老板要秦娜接客,秦娜不干,撺掇着吉他手回去,思乡只是他们的幌子,孙捷不想回来,劝秦娜将就着陪点客,秦娜跟她大吵一架。做了一年多,他们又辗转到广州、长沙的歌舞厅,但现在还是回来了。

而此后不久,飚哥找我们谈话了。

飚哥道,不好意思,生意太差,每人每月两千的工钱恐怕得降了,一千吧,混个烟钱。要不,我只能用卡拉OK来伴舞了,你们考虑一下罢。

刘轶看看我,又看看北冥、元庆。问,你们的意见呢?胡元庆说,一千就一千吧,我无所谓。刘轶道,你们要干你们干,我想休息。

刘轶又自卖他的早餐去了。对我们说:明天到我这儿来。

过了几日,我独自蹩到刘轶家里去。他就住在楚剧团里一个单身宿舍里。宿舍狭小而昏暗。没有瓷砖的水泥地面,布满灰尘。床头,放着一把木吉他,桌上排放着一个合成器。刘军正歪在床边的靠背椅上,漫不经心地和一个高胖汉子、一个秃顶的小胖子聊天。我走到刘轶跟前,两人侧过脸,我一惊。

呵呵,刘哥!还有李茂林,你们何时回的?

呵呵,林潇!你怎么来这了?

从刘威的口气中得知,他和红雨所在的南方某歌舞厅停业,只好也回来。红雨自己开了个卡拉ok厅度日。

刘轶笑了笑,递给我一个小信封,说,你打开看看,六千,我找那飚哥要了好几次。

李茂林笑道,嘿嘿,跟着刘轶干还不错。我回过头问李茂林在深圳干什么?他说,有什么好干的,做点小生意。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前天弟弟来电话,说老家伙病了,就回来看看。我问,你不恨老家伙了?李茂林说,有什么好恨的,他那一摔录音机,是上天教他提示给我看的。

刘轶把床头的木吉他递给我,说,来一首吧,我就欣赏你的独奏能力。我用木琴弹奏起一支古典乐曲《西班牙舞曲第5号》,这部格拉那多斯的作品选自他的《西班牙组曲》,名为舞曲,却充满了伤感与神秘的气息。刘轶点根烟,又丢跟烟给他老哥。

我知道,论对乐曲的记忆力和感知力,自己不及刘轶。此刻,刘轶眯着眼,看着我的手,沉默着。

我问,刘兄,你真的不愿意干了?刘轶从床头站起来,说道,我现在宁可出去卖早餐。我说,刘兄,你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好的感觉。我的话未说完,刘轶眯着怪眼冷笑一声:

哼,你以为我喜欢这舞会上的音乐吗?去他妈的!无论是POP、民谣,还有什么爱呀,情呀,什么花好月圆啊,万事如意啊,我何曾有过这样的感受?都不过是炫耀生命力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舞客们并不喜欢我们的狂嗥吗?我早就看穿了他们!还有老板,他们只知道端出些甜腻腻的菜哄这些舞客,赚票子!

我宁可在琴上砸出几个减七和弦,让这帮跳舞的撮鸟们,还有我们自己,耳朵发麻!他妈的我们生活得这么艰难,他们凭什么那么轻松、那么快活!

刘轶一边说着,一边一把抓过我手中的吉他,弹出一连串的减七和弦,小寝室里充满了压抑和郁闷。

刘威站起来,摇摇头,晃着高胖的身躯离开了。

李茂林笑了笑,张开嘴,似欲有所语,但终于沉默。

我说,太压抑了,来点扩张的增三和弦吧!这符合你的性格。刘轶冷笑道,去他妈的,老子就喜欢这些压抑的减七和弦。李茂林笑出眼泪来。刘轶伸出手说,你们走吧!我得和面去了。我们三人胡乱握握手。

出了门,我问李茂林:你何时动身?李茂林眨眨眼道:明天就走,今后只怕不回了。

此后不久,∨城的歌舞厅相继转作卡拉OK厅或是KTV,众多江湖大侠相继散伙。歌舞厅的乐器卖了,砸了,或是被乐手拿走抵了拖欠的工钱。然而,青春的迷惘仍将延续,我们或者因此并未虚度青春。

十年后,从网络上得知,孙捷的作曲获得多项大奖。

我寻了他创作的歌曲看。民族风格浓郁,旋律甜美,歌词畅达,著名歌手程芳甜腻腻地唱道:

船在歌中行,人在画中赏。双桨推出幸福浪,山歌唱到心坎上。郎在景中行,妹在把郎望,双脚生风心荡漾,好想和妹诉衷肠。

刘轶呢?他辞去了剧团的工作,在家里弄了个音乐工作室,为节庆活动做迷笛伴奏,混得还算滋润,身材明显发福。赵森开了个庆典公司,经常为红白喜事演奏。一次,他和胡元庆、岑北冥几个打了一夜牌,深夜开车到乡下,为老了人的一家吹号。亲人们跪在地上,发出大悲大恸之音,睡意朦胧的赵森不小心吹走了几个音,把那首深情的《妈妈的吻》奏得滑稽无比,引得周围的人呵呵大笑。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群身处底层却又蒸腾不安的灵魂,漫无边际地游荡,暗夜里为这座充斥着情欲的城市伴奏,也藉此表达他们心灵深处的狂嗥;但不知不觉中在命运大神的指引下,作出最终的决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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