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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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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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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花开

那段枯闷的时光,他隐隐总闻到一阵阵甜蜜的月季芳香。

凌晨三点,他在迷糊中醒来,眼前那几个黑白相间的漩涡还在飞快地打着转。年岁不饶人啊,五十四岁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揉着干涩的眼睛,在床上挣起来,半坐在床头喘气。

床头柜上的手提屏幕上依旧在冷夜的沉黑中闪着微弱的光。材料还没搞完。昨天下午接到局长交办的任务,明天上午就要看稿。昨晚做到十一点多钟,框架出来了,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他想一鼓作气改完再睡,忽觉头晕目眩,紧接着腹疼起来。他连上了三次卫生间,浑身如抽干了一样。他想,反正差不多了,明儿一大早起来做些雕琢吧。

夜寒中,他从床头柜拿过手提。微信的光标对他闪着魅惑的光。

一定又是她。

他收到她昨夜发来的十几张鲜花照。

瞧我的月季!她跟他语音道:梅郎口红、第一夫人、明星、香云、十全十美,这一朵朵,又香又艳。

那些月季,被她精心养育在公寓楼顶、自家居室和卧室阳台及客厅,足有数十盆之多。花儿怒放在湛蓝而幽深的天宇下,滋润着晶莹的水滴。

她又在朋友圈里晒出月季的美照,感叹道,折几枝春花红,揽一弯明月,愿经年时光,厚待你我。

阳光下的月季,雨中的月季,黄昏的月季,灯光下的月季……那些花儿,在她的呵护下,白如雪,粉似霞,黄如金,红胜火,昨日还是一点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今日就出落成一朵清新淡雅、明艳动人的鲜花;然而他不明白何以她偶尔会突然有那么一两天将花儿凋零、一地落红的镜头残忍地呈示在朋友面前。

他对她的那些花儿点了三个赞,迅速退出微信,开始赶单位的活儿。他想,她当老师真好,有这么多闲功夫。他自调到局里办公室,五年下来,就休息了两天公休假。

他已经两个月没跟她联系了。她是去年底突然加他的。三十五年都过去了。人生有几个三十五年?岁月是最好的遗忘剂,仅留下褪色的微痕与淡漠的记忆。他二十岁分到交通部门下属一家企业做文员,三十年的青春岁月奉献给了公路事业。四年前调到公路局,做了办公室的主任科员,专职写材料。领导要求高,原来的那位主任早早申请到二级单位混了个班子成员,远离了这份苦差。

她呢?他只知道她三十多年前分配到了一个很远的乡镇当教师,老公如今是某县某局的局长。

赶完材料,已是清晨七点。他靠着床头昏睡。对面卧室门开了,妻从房内走出,边化妆,边拿着手机与人语音聊天。听得出,对方是位居士。两人聊的内容不过是些心灵鸡汤之类的话题,养生啦,看穿啦,放下执念啦。妻拿着手机一边聊天,一边款款走到这边卧室,拎来一杯温开水。

他一口气将水喝下,说,让我休息一下,你快去买早过吧,不用管我。妻无正式单位,他跑了多次解决不了。他另谋了一份公司的兼职,混几文劳务费,以补贴捉襟见肘的家用。这几年,无论是工作或是兼职单位,事务越来越多,行政啦,党建啦,节会啦,商务啦,文明创建啦,每一项工作都发生着大量的业务。领导们说,现在不能守着老套路搞工作,按步就班肯定不行,工作肯定是五加二,白加黑。做兼职越来越难。

刚开年,从她的朋友圈中得知,她母亲病危,已无任何疗救希望。她的哥哥们紧急把母亲送回老家。

五十多岁这个年龄段,父母如枯叶凋零,逐渐逝去;子女正在四外寻工作、组建家庭。于大多数小百姓而言,这些都是嘈心事,正值人生劳顿时。

他忽然记起母亲临终的日子里,他坐在母亲身旁,一边流泪,一边抱着手提电脑,赶着单位的活儿。姐姐们说,妈妈病危,为什么不请假?他说他不愿跟单位请假,因为自己职责内的事情即使今日不做,明日不做,后天还是得你去做,其他公务也将一件一件接踵而至。与其等日后补着做,不如今天就做完。何况那是一份领导急要的汇报材料。

临近夜深,母亲已近弥留状态,忽然指了指病床一侧,轻轻地唤他:到我身边……睡一会……

他流着泪:妈妈,我就坐在您身边,单位事多,不想误单位的事……我做完事就睡您身边。

他轻轻敲动着键盘,拼命地往前赶工。

忽然,大姐拍着他的肩膀:快,快,快过来!

他扔下手提,伏到母亲身边,母亲虽体有余温,却已经闭目长逝!姐姐们围在母亲身边伤心地哭泣。他忍住了哭泣,却止不住泪如泉涌。

他想起母亲为什么要他在她身边睡一会,那是母亲盼他休息一会,别累坏了身子。儿子不如女儿啊,他想。现在,她的母亲病重,她能够经常回来陪伴母亲,多好啊。

现在,她母亲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他跟她发短信:我想过来看看老人家。

她连忙说:不,谢谢你,好意心领了,以后有空再见面吧!

他说,以后有空再见面?只怕很难了?你这么远。让我过来吧,三十年没见面了。

她没有回复。

他准备了九束康乃馨,几盒高级老年人钙奶和海豹生鱼粉——据说能促进创口愈合的保健食品,开车向远望河驶去。

她老家就在远望河畔。车子开到河畔路,他跟她发了个定位,说,我来了,就在你家门口。

他想,年轻时的时光太过短暂,那时候连跟她都没在一起走过一回路,这回一定在看望她妈妈的同时跟她见一次面,然后不再打扰她;如果这次她不见,他就回转去,永不再与她联系,与美好告别。

她欣喜地跟他发了一个语音:谢谢!谢谢!你在路边等一下,我出来接你。

他收到了她发过来的定位。

车辆奔驰在河畔大道上。暗灰的街道忽而明艳,雀儿的呢喃随着车窗边的风声飞到耳朵里。他忽然有些惊异。林立的高楼,匆匆的行人,繁华的街道,或许本就色彩斑斓,并非他眼中的一派暗灰。景观带上的红的花儿向他飞快招手,河畔深绿的意杨林儿向他飞快地招手,他打开车窗,迎面而来的紫色的风儿向他飞快地招手。不一会儿,他终于看到那个倩影站在路旁的景观绿化带旁向他缓缓地招手。他的心砰砰地跳,小心翼翼地减慢车速,又缓缓地停到她身旁。

你还是老样子。她微笑着对他说。此刻,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外套,一套黑色的秋冬加厚棉裙,一双长筒皮靴,通身崭新;那双明媚的眼睛虽微微有点下垂,依然忽闪忽闪地注视着他。

你还这么年轻。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快跟我进来。她用手指了指向着村里的小路,然后走在前面为他做导引。

老人家躺在床上,插了氧气瓶,但精神尚好,能够说话。她简单地对他表示了一点谢意,问他是谁,又感叹女儿当年不听妈妈的话,那么决绝地嫁到遥远的地方,跟爸爸妈妈赌气,几年不回娘家。她低了头沉默。

他一边安慰老人,一边回过头来和她聊天。

她一边说着,一边抹眼角的泪花。

他们一连谈了两个多小时,她突然说:你走吧,我要照顾妈妈,过两天我就回匡横去。今天就不留你了。

他告辞了她出来。她一直把你送到大路边,送到远望河畔。

她向他伸出右手,说,我们握握手吧。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左手又去抹泪。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分别三十年见面后的第一次握手,也是自从认识她后的第一次握手。那双手,纤弱、温爽而柔软。

他开着车,奔驰在远河畔的沙路上,后视窗里,她站在花坛边,对着他招手告别。泪水从他的眼里流出来。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想想目前自己的处境,他暗自下定决心,今后不再打扰她的宁静和幸福。

此后,他不再跟她联系,她再没有跟他发短信。只是每天在在朋友圈里分享着一朵朵的月季照片。看来,她在娘家这里也栽了不少月季花。

冬夜又下起了微雨。单位的活儿没完没了。他干完活,翻看了一会儿手机。但见她在几朵美艳的月季花后,在圈里分享了一首老歌,朴树的《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他会永远守在它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单位里的事终究只是忙碌。办公室里三个人,从年头做到年尾,办文、办会、办网;撇开局领导不算,市委办、信息科、改革办、督查室、市人大办、教科文卫委、市政府办、信息科、总值班室、政协办、发改委、省厅办公室……到处都要报材料、报信息。他咬牙撑着,同时又操心着儿子的事情。

刚到家,妻又找他唠嗑。她想跟学校牵个劳务合同,以后还可以办养老保险,学校没答应,说是让她们办晚托、午托就是为着改善带课老师的收入,并用以买保险的;否则她们就拿不到每月两千多元的工钱。他听着妻的絮叨,如往常一样安慰妻,心中如往常一样烦懑。对这些事情,他一件也解决不了,也聊不出什么新见解。那一年,他为这事儿先是找校领导,领导不理;他又向劳动局举报,不久,学校召集带课老师开会,要跟她们签订劳务合同,前提是取消托管和兴趣班,劳务费降到每月不足两千元。他又能为妻做点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咬着牙多做事,养家糊口。中午和傍晚,妻在学校里做托管,他就自己做饭做菜,扫地洗衣,然后就是带儿子的申论,每天忙到夜深人静,洗漱完毕,倒头便睡——劳累而睡是他最好的忘忧剂。

妻有时怨他:为什么不愿跟我说话儿?在学校里没人理我们,难道在家里也沒人理我?现在,你还要分床睡。

他说,我在单位除了叫我干活外,又有谁跟我谈什么心?述甚么疾苦?都苦着呢。又有谁能跟我说上几句话?还有,之所以分床睡,是因为我经常半躺在床上熬夜赶材料,怕影响你休息。

妻叹口气,自己洗漱完毕先睡了。

他到了“每月按时把工资领回来就行”的境界;同事多可做他的上司,他与他们也难有什么心灵上的交流。繁重的工作,家庭的重任,让他惯常了沉默。最近一年,他的脂肪肝、肠炎、胃与十二指肠溃疡频发,又出现尿黄症状,到医院查了查,大夫说是熬夜太频、劳累过度所致,跟他开了些奥美拉唑、果胶铋、阿莫西林,叮嘱他按时服药、注意休息。这事儿他闷在心里,也没跟妻说,尽量少熬夜,少想事,且累且休息。

而她的身影,也将要淡去。

夜里,又拥抱了那手提电脑与枯闷的工作。

突然,手机发出微微声响。

他打开手机看。她通过微信发来一张黑白的照片。

他猛一看,是他高中时的毕业照。

瞧,当年的你是多么帅气!她说。

他惊呆了。这么多年,她还保留有他高中的照片。

他说,我流泪了。

她说,我永远记得那份属于青春的清涩与美好……感谢当年你总是帮助我……

他心中猛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他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回应她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对于她所回忆当年他帮她做数学题,修改作文,帮她写毕业鉴定,陪她说些话的事儿,他早忘掉了。他只记得他和她一前一后坐到一起不到两个月,不久班主位调座位,他们很快分开了。毕业前的一个月里,他们互相赠送了毕业照。照片上的他并非真如她今天所说的帅,那时候他面临高考,照相时坐在那儿紧抿双唇,铁青着腮帮子。而照片上的她,微微含笑,双目含情,顾盼生晖,十八岁的年华呵!如同一朵美丽的月季花。然而一天傍晚上自习读报期间,忽见她神经质地在前排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道:“可笑!他真是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神经质地在那儿大声说话,似要让每个同学听见似的。她说的“他是谁呢?他忽然记起中午到食堂,他碰到了她,她迅速躲开,不理他……为什么躲着我?隐藏着别样的心思?他的身心如受猛击。

这才过几天?他沉痛地思索着,从相册中取出她的美照,久久注视着她对着自己含情微笑,又似几个月前轻轻柔柔地跟他说话……他看到她的照片就会痛苦。于是,一次搬家,她将她的照片用一缎红绸布包好,盛放在一个密封的铁盒子里,深深埋藏在屋后院子后一棵香樟树下,与美好告别。

然而,他却没想到她却将他的照片保留下来了。

她对他说,前天爬山不小心骨折了,正坐在床上翻看老照片,怀念青春!

阿!他不敢相信,她受伤了。赶紧问她,伤重不重?

腰疼痛得厉害,忍受不了。

他赶紧安慰她,要是疼痛,反倒证明骨折情形不是很严重。只需尽快到医院看一下,好好休息个把月,很快就会好的。他又问,是哪里骨折?

她说:到医院去看了,骶骨骨折。

他怔了一下,三十多年没见到她了,怎么两个人一见面,她回夫家后就摔骨折了呢?

他安慰她说: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四处走动,躺在床上安心静养,很快就会好的。

她说:正坐在床上看老照片,怀念青春!

他说,怎么突然摔了,应无大碍吧?她说,多大个事,我又不是什么贵妇人,这个星期只当怀孕坐月子吧!

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可大动,也不可不动。她说,那怎么办?他说,坐在床上看书吧。

看不了,时间长了头晕。

那就听歌吧。

算了,都五十岁了,也不大听不进去了。

他想了好半日,对她说:那就听小说吧。

他想起了路遥。他想,《平凡的世界》或许对她战胜眼前的痛苦有用。他为他发了一个小说连播网站,把《平凡的世界》播给他听。

她跟他发来三朵玫瑰花,说,谢谢你。

转眼已是四月间天气,春光明媚。那一日,他把小说网站发给她后,接下来的几天,他每晚干完主、兼职单位的活儿,便走到厨房,把家中明日一天的菜择好,洗干净,放到冰厢里。一天,妻很晚方回,他问她哪去了,妻说和几个同事到歌厅唱了一下歌。他说,放松一下也好。妻说,谢谢,我累了,想睡。他说,快去休息吧。妻走进卫生间,很快洗漱完毕,换了内外衣物,扔到洗衣机里,换了内衣盖上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困意也涌上他身上来,他也想睡,但想起单位里有个材料没写完、儿子发来的一篇申论没有修改,他就泡一杯浓茶,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惊惊脸,回到对面卧室,先改完儿子的申论文章,发到他的微信,已过十二点。他熬了一个整夜,做完手头的工作。

他忽然想起她骨折休养在家的事情。成天枯卧在床不能动弹,那味道不好受。次日上午,他驱车来到公园,拿起手机,一张接一张拍下园中的美景:碧绿的樟树,繁茂的梧桐,精美的女贞,笔挺的广玉兰,俏丽的紫薇。他先是照相,后来他又觉得静态的照片太单调,便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摄下美丽的场景。一连拍下多个视频,他把每个视频的时间调到一分钟内,一一进行压缩,接着又打开流量数据,把视频发给她。

风景不错,卧在床上不要乱动,赏完就删。他对她说。

事毕,他回到家,开始做饭做菜。

一到家,看看手机,得知她到了一家超市。

她说:我买点水果蔬菜。

他说:这才过了几天?不到两周吧?骨折还没完全愈合,怎么能跑到街上走?回去吧,路上走慢点,千万别碰着他人了!

她回复了一个大大的笑字:没事的,我一边走,一边看风景!

他说:什么风景那么好看?值得你冒这样的险?小心啊!

她又笑了:看街上走路的帅哥,养眼!

他回复道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撞着人车了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骨折好了以后,好想到丽江旅行,期盼一场不期而遇的艳遇!

他暗自心惊,说:你现在大街上,人多车多,慢点走吧,别想那些事吧!伤口愈合后,到了丽江,只要你愿意,找个艳遇那还不容易?

她忽然笑了,唉,我还是我的花儿在一起吧。

清晨的月季,中午的月季,晚间的月季,含露的月季,阳光下的月季。她每天发给他各式各样的月季。

哎呀,下暴雨了,刮这么大的风!我的月季。我要上楼顶抢我的月季了!把他们移到安全地带。她说。

他劝她:你的骨折还没好,不能乱动的!别上去吧!

她说:多大个事,只要我在家里,就一定不会让他们受淋。

他还想劝她,她说,别劝我了,有空傍晚陪我逛街吧。

傍晚,照片过来了。她对他说,出来吧,别老一个人闷在家里,瞧我,又犯花痴了,正在逛家边的一家花店。说着,她又发给他几张店里的月季花照。

他说,一个人吗?带上好朋友沒有?她说,沒有,我从来就是一个人出来转。他说,稍等一下。他跟儿子弄好饭菜,招呼两人吃完饭,从家里出来,下了电梯,走到外面。天已微暗,浩月当空。

他发她小区绿化带里的凤尾竹。

她发他路边的街灯。

他发她天上的星星。

她发他星星边的云彩。

他发她圆圆的月亮。

那边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发一张照片来。

那是她在千里外拍下的一轮明月。

看得出来,她拍的月亮又大又亮又清晰,泛着清晖,和他拍的那张合成了千里共婵娟。

妻这个学期又要带午托和晚托班,中午和下午在学校吃饭。他就每天自己给儿子弄饭。他要儿子全身心投入到备考中,不要管家务事。

上周的一个中午,妻跟他打电话,说从熟人那儿打听到学校要办幼儿园,招一批带编制的幼教,自己盼着能进去,如实在不能当幼教,或者作保育员也行。妻问他可否通过教育局那边找点关系。他说他只能问问教育局的一个熟识,试一试。下午,他跟单位请了个假,专程来到教育局,找到那位相识的财务科长打听这事。人家告诉他,只需要四十岁以下的,主要为解决本系统的一些家属。他打电话给妻,那边一阵沉默,随即挂了机。

他闷闷地走出教育局办公大楼。单位那边又来电话了,要他回去弄个材料。他赶紧驱车回到单位。

干完活儿,早已下班,从办公楼出来,天已微黑。他得赶紧回去跟儿子弄饭。忽而记起她邀他每天傍晚逛街的事,又想到妻叮嘱他办的事。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辉,又前观来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手机,又放回去,叹口气,独自归去。

儿子正从卧室里走出来,准备到厨房云,见到他打开门,眼里透出冰冷的光。工作三十多年,他很少管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唯独在每个假期检查一下他的考试情况,倘没有考好,他就骂儿子;儿子小的时候,听他责骂,就无声的哭泣;到了中学,开始顶嘴,最终与他几乎没有交流。儿子恨他。

他连忙叫出儿子,说,出来吧,去做你的功课。我来做饭。

手机又在口袋里振动。他翻出手机。

韭菜炒鱿鱼,奶香玉米酪,橙花虾球,清拌猪耳,蓝莓山药……

几个家常菜,油亮而不油腻,手机中又增添了几张烟火重重的生活图景,在他面前泛着光。那几道菜,围着一朵盛放于餐桌花瓶中的德克萨斯黄月季,摆放在餐桌上。

她在跟他发短信。

怎么样?她得意地说,你也炒几个菜我看看。

他的厨艺不高,但去年儿子毕业后,暂没找到工作,在身边,不能天天带他儿到下馆馆子吧。

然而厨艺有限,就那么几个家常菜。

他先炒了一个猪肉烧芋头,拍了照发过去。

她发过来一个大大的笑字图标。

一看你那肉就不怎样,不要到超市去买肉,到要到集贸市场去找。

他又发张鱼香肉酱拌茄条的照片过去。

她又发过来大大的笑字图标。说,油热过了,锅也没清干净。

他说,我炒个虎皮尖椒炒藕片吧。

她连忙说,算了,我教你吧。

他说,我会的,不用你教啊。

他将油倒入铁锅,油在火中滚烫。

她又笑了。快把火炉关掉,哪有你这样炒藕片的。不能暴火热炒,一下子就糊了!哼,一看就是个暴贩。

他又弄了个麻婆豆腐发过去。她在那边笑了,算了,不要炒菜吧。不过,你比我家中某人强,结婚三十年,他从来不进厨房。

他问:那他成天干什么?打拼事业?

她说,那时他年轻,跟单位动笔头子的,没日没夜地苦干。后来,混了个一官半职,也是事必躬亲。是我太重感情,家务活全搅了,没让他插手。把他惯成这样的。

他跟她说,晚上单位有活等着他干,他还要加班,回来还要检查一下儿子的作业,不能陪他逛街了。

啊,你忙吧。她若有所失地说。

晚间,他回得很晚。妻、子均已睡着。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茶几边。儿子已按他的要求把写好的申论文章放到茶几上,等他提出修改要求。已是晚十一点,他们都耐不住困意,睡着了。他坐到沙发上,摘下眼镜,将桌上儿子的论文拿来仔细看。这两年他的眼睛看书已经看不清了。那是一个以信用的刚性与柔性为主题,自拟题目,写一篇议论文。文章大体还过得去,就是感觉说的好象是那个事,但就是不到位。他坐到茶几边,拿起笔,跟儿子一句一地修改、做提示。

手机上的那个图标又在闪亮。他拿过手机一看,她又跟他发来照片。那是一盆摆放在卧室飘窗上的月季花。

瞧我的黄月季!她说,一到夜里,芳香沁人,伴我入梦。

他仔细鉴赏了她的黄月季,他又点担心,同时又提醒她说,夜深了,你的杨局长呢?

她对他说:没回来。估计你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睡前没时间放松放松,发张馨香的月季给你。我洗澡睡觉去了,晚安。

他也跟她道声“晚安”,关上电脑。

他想休息,想跟儿子找个出路,他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劳累而安睡者。

十多天没看到她的月季花了。

她对他说:近段时间,只要一久坐,我的小腿都肿了。他的心一沉。他告诉她,这可能是风湿或是肾虚引起,尽快到医院查一查。他又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找家好的医院,查清根源,对症用点药即可。

她说,沒什么,反正也不疼,只要多运动,肿胀就消退了。只是我的心好痛。

他心中一惊,说,怎么了?为什么而痛?

她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我都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连忙追问道,为什么而痛?

手机那端显示对方在输入文字。过了半晌,又显示她关掉了聊天页面,又打开聊天页面,又关掉。

他低下头,回想半天。不对,你心中有事!他又说了一句。

万没想到,她一句话回过来,让他感觉挨了重重一击。

你什么意思?我的心一切归零。她回短信了。

他感到委曲。他重重地写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冤枉我了!他设置了她一人可见,将苦闷发到朋友圈。过了几天,她的回复来了: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没有冤枉你!

他说,算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而痛?

她说,算了,不提了。

他说,你不把我当朋友。

好一会儿,终于她慢慢打出了郁结在胸中的话儿:家中某人行为不端、品行不良。

于是他开始看她的叙述。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一个人间故事。某人现在是匡横县某局的一把手局长,三十年前追她时不过只是山娃子。她那时在师范读中文系,追她的男孩子一大把。山娃子有上进心,有文采,做事大胆泼辣,长得帅,打动了她。她中断了与众多昔日追求者的来往,跟定了小伙子。毕业时,家人在城里为姑娘找了一份工作,她拒绝了,跟着现在被她称之为某人的山娃子,不远千里,来到匡衡这座偏远的山区小县。某人先在电视台就职,她被当年计划分配到小县所辖一个偏僻的乡镇中学教书。那乡镇离县城又有三百多里,又远又偏僻。不久,她怀上孩子了,某人没日没夜地写新闻稿子,婆婆做小店生意不愿带孩子,她只好一个人在偏远的镇中一边教书,一边独自承担了带孩子的重任,八年时光一晃而过,她熬到了县一中初中语文教师的岗位上。好容易来到县城和丈夫常聚,婆婆年纪渐大不做生意了,与他们住一起,却总对她不满意,饭菜做得不好啦,对老公不体贴啦,横挑鼻子竖挑眼。某人凭借泼辣的工作能力,一路顺风,做到了副台长、副局长的位置,又升任某局的党委书记、局长。前年初秋的一个周未,某人醉醺醺从外公干回来,冲进卫生间吐了一地,她服侍他上床入睡,却从他闪动的手机屏上看到他与某女撩人挑逗、打情骂俏、恶心肮脏的信息。她拿过手机细看,翻开聊天记录,居然沒删。这么多年,从远在数百里外的乡镇,到熬回县城上班,她对他从未设防。那一刻,那些内容似钢针,根根扎在她的心上。

她追问他,哭泣;再追问,再哭泣。某人根本不承认他有那档子事儿。她曾想,某人如果承认了,她会宽容他,让某人慢慢断掉和某女的来往。可面对大段大段的聊天记录,某人只是说:那不过是某女的一厢情愿,自己和她没有什么。

她恼怒了。女人的直觉是最靠谱的。从那些聊天记录中,她有一万个理由证明某人出轨了,可某人拒不承认,这岂不是对她智商与人格的双重侮辱?

他一边看着她的叙说,一边沉思。问道:这怎么能行,抽空找他好好谈谈,如果不爱她,就好说好散,离婚。如果心里还有她,就应该和情人断了来往。

她冷笑着说:谈了,没用。是他追那个女人,死打乱缠,人家想和他断了往来,他不干。她曾告知某人要跟他离婚,某人不同意。

他说:那就证明老公心里有你啊。

她说,他哪是心里有我,他故意做样子我看的。那几年他唯一有所顾忌的,不过是我如果跟他离婚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会分掉他的财产。

她的判断没有错。某人工作繁忙,难得跟妻子交流。倒是身在县医院、县某局的姑姑、姑舅们经常跑到她这儿来,带上大盒大盒的营养品,吁寒问暖。前些日子她摔倒骨折,姑姑就来到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照料她的起居生活。姑姑义愤演膺地把哥哥骂了个体无完肤,然后做了一个总结:天底下的狗男人都一个样,自己的老公也是个花花肠子。

他安慰她:你象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先取好证,万一真的到了离婚那一步,可以保护自己的权益

她叹了一口气,于是他开始看她叙说。她是学校的主科老师,带了三个毕业班的语文。每天早六点起床,晚九点半回家。中午还要回家做饭。每天忙的不得了。她发现某人有外遇后,对某人的手机截了屏,然后咨询律师,律师说,你这证据不行。首先,电子证据除了微信聊天记录外,还尽量要调取配偶与外遇对象的手机短信记录、QQ聊天记录等,最好委托公证机构及时进行公证。其次,要取文书证据,比如说,配偶书写并签名的“忏悔书”、“认错书”、“保证书”、“协议书”之类;能够证明对方有出轨行为的警方出警记录、笔录等;对方工作单位出具的能够证明对方有外遇行为的处理文书。再次,要取证人证言。最后,还要取视听资料证据,包括录音、录像、照片等,形成证据链。律师又提醒她,取证一定要注意手段的合法性,非法获取的证据不会被法院采信,还可能构成侵权行为。

白天要带课,中午、晚上要做饭,伺侯八十多岁的婆婆,哪有时间来干这事儿?于是她就在网上寻求帮助,找到一个查探公司。客服说,我就是公司的主办,你就直接联系我。我可以通过远程取某人将来的微信、QQ聊天记录、接收电话记录、外出路线、开房记录等,她立马把丈夫的微信号、手机号发给对方。过两天,那人打手机过来,说,你丈夫的情人是不是姓何?她说是的。那人说,你再打两千元钱来,我把他近半年的聊天记录发你。她把钱打过去。那人又说,姐,支持一下我,我把他们俩近一年的聊天记录、手机短信、外出路线、开房记录一并发你,你再打一万过来。她猛然省悟,受了诈骗。这证太难取了。她也懒得去调取了。

她又对他说,开始,在发现他跟那个姓何的聊天记录之前,她就影影听到人们说他在外有人,匡横县屁大个地方,官儿们和腕儿们在外找情人很鲁普通,但她没想到自己的老公也加入了这行列。

她整夜整夜的心痛。

他问她:你心里肯定还爱她,不然,你不会这么心痛。

她说:曾经是,现在还真不是!我的心都伤透了!那两年,一个人时我常常想,某人当年追我时,他的强势,他的帅气,透露着无比甜蜜的真爱,彻底攻陷了我坚固的防线,让我这个城里的姑娘扔掉了已经到手的工作,千里迢迢跟他来到这个乡村,为他养育儿子,为他做饭做菜,为他照顾父母,为她赚钱养家,不劳他动一根手指头。可他现在,找情人居然也懒得哄我一下,连个撒谎的借口也不找,只能证明他骨子里隐藏着深深的仇恨与轻蔑,这仇恨就烙在他的灵魂里,恨我什么呢?恨我当年有那么多追求者,恨我曾经有那么多花儿……可那是我的错吗?人生如果可以重来,我绝不作出这样的选择,绝不!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想再跟她说上几句话。但终于什么也不想说。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侯,她常常缠着他讲故事。

那几年,我的心都痛木了,不过,最苦的那一年幸亏遇到了李华。

李华当年也是我的暗恋者之一,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李华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向她问好,问我昨晚睡着没有?是否又瘦了?李华跟我寄来护肤品,又寄来良品铺子的果脯、山楂,耐心地倾听着我的哭诉,天天安慰我……

幸亏那一年有他,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她又对他说,那个秋天,李华专程到匡横县去看她,还特点从自家院里摘了九十九朵盛开的月季花儿,用精美的塑料袋包装好,送给她,陪着她在义水河畔。

他心中怅然,对她说,李华真的不错。

她说:是的。

好半天,她又跟了一句:他那时曾经想跟我好,但我拒绝了他。

她又跟她讲共同的老同学章博怀和她的故事。那年春天,他和市电视台的几位同事,一起到镇中学采访希望工程的故事。他把她和镇中学的老师们,聚在一起照了张合影,然后采写了一篇通讯,报道了她与大山里孩子的故事—— 一位美丽的城市姑娘,毕业后毅然放弃城里优越的工作单位,来到深山里,哺育着一方。那张合影照片上的她,确实不同凡响,长发飘飘,美丽动人。她觉得是她中年最好的一张照片。

他说,估计章博怀心里也在恋着你,然后你拒绝了他。

她说,唉,当年不少好男人追我,都被我弄丢了。他们都是我的花儿。

自那后,她就开始养花,特别喜爱养月季。

过了几天,她发给他几张美照。

瞧我,一个老少女!

他连连夸赞,说,真好看,五十岁了,还能保养成这个样子。

她说,老大妈了,全靠美颜,见光死。

他说,好好跟爱人谈谈,到底是什么原因倒致他在外面找情人。如果不爱她了,可以提出来,离了也罢。

她说,不谈了,谈了也没用。

为什么?

她说,他就是那样个人,改得了吗?

他还想问下去。她说,不问了,我只希望有人记得我,在某人的心中,还保留有她的影子。

他越来越不想聊天。繁忙的工作,倘有一点点空闲,他就独自散步,来到远望河边看落日。等到太阳泛着暗橙色的斜晖落山的一瞬间,他就用手机摄下夕阳的失落与苍茫,发给她,独自归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来回信:太美了,我也要到现场感受感受!

他回过短信:找李华或是章博怀陪你去吧。

她说:我喜欢一个人游景。

他问:这样做在太孤独。

她说:我不孤独,是寂寞。

接着,她发来好张几张微信截图。上面,另几位男士跟她热烈地聊着天。

她又发来一首男人写给他的情诗,附着一张照片《月季》,那诗云:

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

牡丹最贵惟春晚,芍药虽繁只夏初。

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长占四时春。

他说:就是描写你的,在平淡中蕴含着激情。整首诗意韵绵长淡雅,没有感情上的大起大落,理性描摹。诗人当为有闲阶层,事业较顺,没有经历过深沉的痛苦。不过,写这首诗可是用了心哟。

她说:理解这么透彻,为你点赞!我心浮气燥,容我慢慢品赏!

他说,慢慢品赏吧。

她突然话题一转,对他说,我的心都麻木了!我想爸爸……

……当年,是我年轻无知,愚蠢,他一眼看穿了某人,告诫我今后将会遇到的种种不幸。如今,件件事都被他当年言中了。爸爸临走前还记挂着我……

他劝导她:现在干部廉政建设抓得这么厉害,六大纪律如利剑高悬,如果屡劝不止,就要勇于维护自己的权利,向组织或纪委举报这件事。

她发了几个痛心疼首的图标,又发来一个冷笑的图标:我现在就不离,我倒要看看,他和那个情人究竟能好到什么时候!

他对她发些安慰的语言,忽然,她发来这样一句话:谁让我老公太优秀!

他回了一句:让妻子受伤,优秀?

微信凝固了。

好半天,她回过短信来:社会太混浊,不是你想的那种纯粹。象某人这种情况在小城官场上太普通!

他关掉手机。单位一大堆的事,两个材料、两篇信息约稿没搞好,儿子好几天没跟他交流了。这些事情,他得一件件的去做,一件也逃不了,一件都不能随便应付。他不想熬夜。

妻最近很晚才回来,不再唠嗑,只买了些自己好看的套装和裙装。

他常是整夜整夜的熬。妻以前曾对她说,你娶了工作为妻。不知怎的,工作越苦越枯燥,他的心火就愈重,那心火好似干涸荒原上的一束野火,只要稍不禁止,就会燎原。好几次,他抱紧了妻,想让妻来浇灭自己心中的寂火。妻将他推开,说,你真不关心我,看我累成什么样子,早点休息吧,我也要睡觉。

清晨,妻早早起了床,梳起长长的黑发。脸上微施粉底,又买了面贴,她穿上新买的裙子,四十多岁的人宛如三十岁的样子。

熬了一通宵的他,准备起来上班去。妻曾劝他,经常熬夜,就请假睡一下吧。他说,领导还等着布置下面的工作呢。妻说,明明是鞭打快牛,你却不敢反抗。说完,妻摇摇头,亮丽的长发扫过他的鼻翼,出了门。

烦杂的工作常令他疲惫不堪。无非只是做事。领导把他从基层调上来,看中他的扎实与厚道。一次,他找一把手提出自己的请求:自己年纪大了,这写材料的活儿,让年轻有为的同志来干吧。领导很不高兴。同事除了叫他做事外,也很少跟他交流。单位的晋升、提拨,他一概不知,有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

晚上,妻一回来,找他说件事。说是在学校里无处说话,她带了一个学前班的班主任,教语文,教思品,打扫卫生,招呼孩子们吃饭、午睡;想让配班的老师帮一下,配班的根本不鸟她,据说她是县教育局某领导的女儿;那些带课的老师个个都有档儿,看她不入眼;她成天只是累,却终究无处倾诉;找当年的一个好友说几句,于是闲时读经,学佛,于是今天领悟到了不争,明日领悟到了顺命,后日领悟到了上善若水……

他耐心地听着,偶尔也答上几句,却又觉得妻领悟到的心灵鸡汤全无用武之地,不能当饭吃,想着想着,竞自睡着了。

寂廖的他也逐渐忘了她。

十几日后,她又跟他发来信息。一张彩图,一段文字。

彩图是一个少年在意气飞扬地踢着足球:

她说:夕阳西下,学校的绿操场上,踢足球的英俊少年,幻想着和他一起……

她发来一张话:我的美梦!

他说:啊,踢足球的英俊少年。体育专业的?明白了,一定会有这一天的!祝你幸福!

她说:不许笑话我!

他说:怎么会呢?真心祝你幸福!

她说:做做白日梦还是可以的,幸福就交给下辈子。

他说:也不要那么悲观。这个男孩真有福。他不能光顾着踢足球,或在远方忙他的事业。他应该知道,女孩天天思念他。

她说:他很幸福,我也只是偶尔想起。

两天后,她跟他发了个定位,晚上来吧,我在远望河边等你。

第一次夜里去远望河。河就在城区西南隅。路上遇有太多的红灯,他开车赶到河边,到得有点晚。他急匆匆地走上河堤。河风宜人,对岸的城市,依稀高楼林立,灯光璀璨,如同镶嵌在夜明珠中,照耀着河水晶莹透亮。

星光下,她独自站立在河畔,粉黛不施,面色苍白。堤上,浓重的夜色里看不到行人,只可遥望满天繁星。

她打量了一下她,微笑。接着转过身,沿着河堤往前走。他跟在她后面,沉默。

她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对她说,你注意休息啊,别累坏了身体。领导从来都是狠用你们这号人。

他在夜色中笑了一下,说,我会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她指着对面的城市,说,那边是南方吧?

他说,是的。

她说,他就在南方。

踢足球的男孩?他问。

她说:你也应该认识。他是三班的,现在香港。

他问:对你很好?

她说:是的。不提他了……真想每天夕阳下赤着脚去江边的沙滩上走走,又感觉跟我这样五十多的老少女太违和!

他说,他什么时候回故乡,让他牵着你的手在江边散散步。

她笑了:唉,当年他要是敢牵我的手的话,我就是他的人了!

他说:你还惦着他,愿你们还有相会之日!

她说:我们经常聊天,他现在两个儿子,大的有五岁了。

他问:儿子才五岁?

她说:他的原配没跟他生孩子。背地里跟别人好上了,后来他跟她离了,在香港新娶了一位。

他问:为什么不回来,和你见一见面?

她笑着说:他要是回来,我晚节不保,某人就不会怪我了!

他怅然地看着她,陪着她静静地走路。

她说,我们下堤去吧。

于是他跟着她走下长堤。

他请她上车,把她送回家。她迟疑半天,终于坐上车去。

一路无话。他不想再说话。到了远望河口,河堤靠街的那一段,是大片的村庄。她和他告辞,他回了一声“好”。

晚间,他又半躺在卧室里加班干活。他只能与工作为友,与劳作为友。他想,自己这半生何尝不是与劳作结成了灵魂伴侣。然而他年轻时,与劳作为伴,很少带儿子,也很少关心他,儿子内心深处怨他。

手机突然响了,她通过微信发来短信:睡了?你真是一个大忙人,该提拔了……

她又跟他语音,自己要到甘肃、青海、新疆走一遭,到甘肃除了游敦煌、玉门关外,主要想到兰州看看玫魂花、月季花种养基地,那儿的月季与玫瑰花品类繁多、品种优良,她想买些回来;然后看青海湖,过敦煌、走玉门,游北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问问她有没有带人同去,但终于没说出口。于是她挂断了语音。

几天后,她跟他发来几张照片。正值八月盛夏,新疆喀纳斯山风景如画,雪山依旧皑皑。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赛里木湖如镜如雪。到了夜晚,一轮红月出于雪山之上。雅丹魔鬼城风号如诗。少一片刻,乌云抢着黄光笼罩了群山,使得魔鬼城更加孤寂。

他又问:不是说先到兰州吗,看看月季花种养基地?

她说:家里有的是,到哪里都可以买得到,计划取消。

他问:为什么先要去新疆,却不到丽江圆梦呢?

她说:算了,老大妈了。

她又跟他聊起匡横山。说,到了外面看看,还不如故乡的山川漂流。匡横山很美,秋天来吧。

匡横山?确实是一个美的所在。主峰顶寨,海拔一千七百八十米,森林密布,云雾缭绕,就在她所居住的山区小县,离小县城不过百里之遥。

然而,他终究秋天不能够来。八月中旬的小县,已过立秋,然而终究艳阳高照,气温已近逼近四十。这样的日子,已维持了一个多月,每天最高温直逼四十。他从各种媒体渠道了解到:气候变暖,北半球到处都在发烧。印度、科威特都已热到了五十多度,以前夏季凉爽的英国、德国、荷兰、比利时,也持续几十天四十度的高温。

天气燥热。妻在学校打工。儿子在拼命地复习。他什么也帮不上。晚间,局长跟他打来电话,要他安排好手中的工作,下周三赴纪委参加对住建局的巡察工作。

算上这次,他已是第四次被派遣出去公干了。他知道,这种差事是出去吃力却不讨好的活儿,熬更打夜翻帐目、搞材料、起草巡察报告,不过是领导拿他堵枪眼而已。

第二天,他找到局长,请求领导对外把这份事推掉。自己今年五十四了,不能再熬夜;儿子要照顾,妻要他做点家务活。这个年纪,他已再无企望。局长说:让你去,不是叫你做主笔,也不会叫你老熬夜,不要想得那么复杂。

深夜,刚刚从单位回来,打开门,妻已关了卧室门睡着。茶几上手机的灯光在亮。真是粗心大意,他这样想着,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是妻的。他打开机,发现手机上了密码。他内心一惊。一连试了好几个数字都打不开。最后,以妻的生日打开了机。但见一个男子向妻发来短信。

亲爱的,到家了吗?

他翻开聊天记录,血顿时从心脏冲到头顶。

他踢开房门,妻正侧身卧在床上,睡着了。他打醒她,将手机扔给她。

妻背过身,哭泣。二十多年了,我跟着你,单位丢了,当时看中你有才,人又好。可跟着你得到什么?指望你对我好?你跟工作成了伴侣。从早到晚,家里的事你干了几件?指望你跟我安排个单位?没有!我从当保育员,当幼师,当带课老师,打了二十多年工,受了多少屈辱!每天回家你跟我说了几句话?人家说,你十年前就应该想个办法,将我落一个单位,哪怕打工,但好歹办个养老保险吧?儿子你带了几次?跟他交过心没有?关心过她没有?就是高考,你也没管他!他对我们心里有怨,你难道不知道?

他说,离吧!离吧!

妻说,好,我放手。

妻又说,去写协议吧,我什么都不要。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对我妈和哥哥说我的这件事情。

妻呆坐在那里,默默流泪。

他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住,回到客厅,缓缓坐到沙发上,呆望着茶几,桌上,什么都没有。

儿子就在隔壁卧室,没有出来。

今日周五。他忽然想起她对他说的话。唉,周六到匡横山上走一走吧,避暑,登山,远眺大山的巍峨与苍茫,然后吟诗,独自归去,完成一次寂寞的旅行。

已过立秋时节,外面依然赤日高悬。他只能选择这个时候来。从工作上讲,他的事务繁琐,平时难得外出;而她是一名教师,八月尚在休假,应在这坐城市。从时间上讲,已到初秋,没有背离她的要求。

他驱车来到匡横,已近正午。他找了一家宾馆,打开空调,小睡片刻,然后起来,开车到山边。

山路狭长而幽深。如他所想,路上没有人,只闻知了声。山路落寞而清凉。密密的树林,柏涛隐隐澎湃,沉响在他的耳畔。

赤日逐渐深隐到浓云里。他用手机照松涛、照落日,发给她。

冷风吹起来,他忽而放弃了登顶的念头。四周静悄悄,手机静悄悄。

他缓缓地走下山,漫无边际地走在巴源桥上。斜倚在桥头。远山如碧,几络清水自远山流下来,汇成几汪小河流,从布满青草的河滩温柔地淌过。深不可测的高天上,乌云正忙着追抢太阳的脚迹。

得找个地方吃饭了。

他恋恋不舍地看桥,远山,流云,小河。掏出手机,又把手机塞进去。然后,从熙熙的人流中,下了桥,打着伞。寻了一个快餐店儿走进去,要了一个盒饭,十三元的菜,一小碗丝瓜汤,如老牛负刍般,慢慢地回味。莱虽然便宜,但有一点肥肠,有一点花生米,他嚼得滋滋有味。

从快餐店前出来,天已微黑。忽然,天地猛地一个亮闪挂过来,接着便是豆大的雨下下来。好象有所预料似的,他来时带了雨具。他打起伞,往前走,忽见前面那位卖瓜的汉子,依然站着那儿,招呼着一个买瓜吃的妇女,身上已被雨淋得半湿。他连忙跑过去,一边为汉子撑伞遮雨,一边关切道:卖完了瓜,快收摊,回家吧!

汉子连声道:谢谢!谢谢你也快走,别管我了。眼里噙出点泪花。

他打开车门,回过头,看了一眼狂雨下美丽的山城。砰地带上门,打开车,推起雨挂。雨挂快速地擦拭车窗上的雨泪。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猛踩油门,车轰地一声,在雨夜中,枯寂地奔驰而去。

刚到家,领导电话打来了,跟他布置任务。周日上午,来到单位,打开电脑,开始赶工。

手机响了。妻发来短信,向他道歉。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懒得去问她所说的“有人说”的那位是谁。只有妻才跟他唠嗑。儿子还在怨他。

忽然接到一个外卖电话,要他到楼下取东西。他觉得诧异,自己近来没有网购啊。走到楼下,快递哥捧出一个包裹,一个大塑料袋子,要他签收。

那是一床雪白的匡横制蚕思被,一束鲜红的月季。

手机响了一声。她发来短信:被子是我原来用过的,你中午在单位里可以用来午睡;月季花刚开,不能快递,我让你旁边的一个花店里发你的。收下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他流泪了。回话道:月季很香。

天气忽而阴晦,楼外下起了大雨。丨

他说,去忙吧,你得上楼顶救救你的花儿了。

她发来语音:我的花儿,我的花儿……花儿纵好,然而终究并非我之所有……邀花共醉饮,醒后各分散。当他们真的将要枯萎时,我是不会管的,但我会守望他们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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