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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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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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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中那一抹斜阳

老杨开着那辆小P0L0行驶在路上,头上昏沉沉。叶子明知他昨夜睡得晚,一大早还是催他回去。

早晨八点,马路上的车汇聚成河。离交通路口还有里把路,车子难得往前走几米。叶子坐在后座扭,有点燥。老杨说:“你就看看路上景观带的花树。”叶子说:“跟我那山中没得一比。看不到林子,见不着山溪,到处灰扑扑的。更看不到我那儿常见的花喜鹊儿。”

听叶子说到花喜鹊儿,老杨眼睛一酸。时光飞逝,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第一次随叶子来到她那座小山村,一弯一弯走了二十里山路,来到七库冲河梁上。水潺潺,风绵绵。他和叶子手挽着手,看那一河清水,两岸栗林丛丛,清香扑鼻,老杨那时是小杨,看得不想走。忽听叶子喊:“花喜鹊儿!”小杨循声找,听到“噗”的一声,一只黑色的大雀儿从树丛中飞出,经过他们眼前,喜滋滋地叫,长长的尾巴在风中摆动。那雀儿腹尾驳杂,点点灰白,主色调仍是黑的。何以叶子用“花”字来描述它呢?

老杨开着车,驶向高速公路,向大山深处进发。没走一会儿,睡意涌上来。前天老杨和叶子商量,大半年没回娘家,八、九月间一定要回娘家,看看哥、嫂,看看侄儿侄女,看看年迈的老娘。叶子说:“越到过节事越多。加完班下来,剩下的日子只想躺在家里。”老杨说:“我送你回去。你老娘快八十了,见一次少一次。你回不回去?可想好了。”叶子冲老杨瞪眼:“倒是便宜了你!以前父母、哥嫂看你忙,不回家从没计较你。”老杨干笑着,说:“我今后就经常回去,做你的司机,鞍前马后。”

叶子叹口气,拨通老娘的手机,告诉老娘要回家。手机那边长长一串静默。老娘说:“难得回来。真的有空?”叶子说:“一定要回。”老娘淡淡地应一声:“啊,回吧。”

临近国庆节,单位举办为期半个月的地标优品展会。老杨制定实施方案,联系商家,协调相关部门,协商举办地点、时间,上哪些美食和优品,请哪些领导,如何做宣传推介,联系安保,演出;反复修改方案,现场查看商埠,一直弄到周六凌晨,周日下午还有个小任务。老杨催叶子周六赶早回去。

早七点,叶子从床上爬起,看看身边的老杨,倒卧着一动不动,摆出一个“大”字。叶子轻轻起身,打开主卧门,出去,关上房门,敲小杨叶的卧室门。好半天门未开。叶子拨通小杨叶的手机,通了半晌无人接。叶子又敲门。咚咚!咚咚!无人应。叶子又打手机。倒腾了刻把钟,房门“吱”的一声开个小缝,露出一只大为不满的惺忪睡眼。“昨天跟你说的,想好没有?现在就回去看姥爷”,叶子说。小杨叶嘟囔:“昨晚没睡好,没心情。”叶子说:“就回去一天,晚上回来。”小杨叶关上房门不说话。小杨叶回头的一刹那,叶子看到小杨叶不断上移的发际线,想:“老东西,我不会教,你会教,偏偏那时候也是整天熬单位的活,也不带带伢儿。”

叶子恨恨地回到主卧。对着老杨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老杨哼了一声,挣起来揉眼睛。叶子说:“你能不能动?不能动就不回去!”老杨哼道:“回!”

一路少话。老杨把着方向盘,眼前的车辆,两旁的山、树愈发模糊,眼皮愈发沉重。他狠狠睁开眼,脑子里那道眩依然转着圈。他握紧方向盘,用力盯着前方,把车速调到七十码,变道到中间大机动车路,向前驶了一会儿,不自觉又昏沉沉睡过去。那车身突然一抖,老杨猛地惊醒,看到车正向左侧车道直冲过去,他慌忙将方向盘打向右。车打正后平稳前行了几分钟,老杨的眼皮又重起来。矇眬中又试到车身抖,或听到身后车辆鸣笛,老杨吃那一惊,睁开眼,慌忙调正车辆,然后又渐渐迷糊,向睡乡里坠。如此反复,车往前走了半个多小时。

身旁的叶子也昏沉沉的。老杨在睡魇中愈来愈清晰感受到似乎将发生些什么,必须睁了眼看。他大声喊:“叶子!酸橘!……”

叶子“嗯”一声,从身后取出一个酸橘,剥开,转过身,用手塞到老杨嘴里。以前遇到这情境,叶子就用风油精熏老杨。老杨闻那味儿就吐。叶子后来用本地产的半熟不透的酸橘。老杨嚼了几口,又冷又酸的桔液浸入舌中,酸得他嗞牙咧嘴,双眼酸开一道缝。叶子又将她滚烫的茶杯打开,送到老杨嘴边,老杨喝一口,舌头烫得发麻,眼皮烫得完全睁开。

车辆越来越多。车行愈来愈慢。叶子手机响个不停。老娘问她们出发没?叶子说八点半开始出发的。老娘说,九月间天气,早点起来,六、七点钟可以出车,八点就到了。叶子有点毛,说,老杨昨晚又熬转更,比不得你在村子里早睡早起。手机那边,老娘顿了好一会儿,幽幽地说一句:“你哥嫂一大早就回,二嫂跟你们张罗了一桌饭菜,等你们回来。”

叶子连忙回声“我们走了大半了,一小时内到”。以前叶子跟老杨回来,哥嫂就必定从县城赶回山里接待他俩。去年十月长假叶子和老杨回来,也是二嫂张罗一桌饭菜,一家人吃了中饭,老娘拣场儿、扫地,二嫂邀她两个,还有细侄儿,在桌前打牌放松一下,想顺便留他两个歇一夜。没打上两圈,老杨手机响,办公室打电话过来,说局里有紧急事,所有干部下午五点开会。叶子说:“事真多。”老杨说:“你还没见政府里头,上至领导,下至科员,难得有节假日,熬到转点是常态。”叶子还想说两句,二哥、二嫂拉住叶子,说:“让他开车回去吧,下午的会还赶得及。”

小杨叶大学毕业后,应聘企业生意不好,裁员虽没轮到自己身上来,但压在身上的活儿愈来愈重,经常熬夜。叶子劝她谈个朋友,小杨叶说:“自己顾不了自己,没心情。”叶子急了想骂她。二嫂劝叶子,常跟小杨叶发微信:“你哥稳下来了吧?可我和你细舅不管怎样劝,也是不愿谈。心放宽些,慢慢来。”

长长的车流前后摆开二十多里,时走时停。挨了近两个小时,前后的路刚顺畅些,忽见前面立一道路障,上写“各位来客绕道行驶”。老杨车开到跟前,几个大沿帽走到跟前敲车窗。老杨打开窗,一张瘦脸扶了扶眼镜,手向右指了指,道:“前面的路不通,你们绕道行吧!”老杨刚要问路,后面的车辆接连嚷起来。叶子说:“走吧!往交管指的方向走!”

老杨没奈何,顺着眼镜指的方向,将车开向右边的道上。叶子的手机又响。老娘又问:“怎么还没到屋?现在到哪了?”叶子气呼呼的,告诉老娘路堵住了,交管要求变道。老娘嘟囔了一句,将手机压了。

车变道后继续向前行驶。老杨还在想:山愈来愈深,阳光柔和,微风轻飏,花儿红,树儿绿,从山上流淌下来的七库冲河,清亮见底,轻吟着温柔地流向远方;小白鸥在溪流中散步,花喜鹊儿扑扇着长长的翅膀飞向他们眼前那棵柳树上唱着动听的歌;看到雁渡坪了,走进小山村,衰老的岳母老娘在门前痴痴等候。

“怎么转回去了?”身边的叶子忽而大嚷。

老杨定神一看,可不是么,车子回到刚才最堵的那地方,应急车道立着一个木偶交管。老杨猛地想起,县里安排交管在高速公路上设卡,应是周末来县游客已满、堵塞旅游公路,不得已临时采取引流措施。

叶子手机又响起来,是二嫂打来的。二嫂说:“饭菜都做好了,十二点半了,怎么还未回?”叶子说:“高速路堵住了,临近县城,又设了路障。”二嫂说:“就近找个出口,驶出高速,抄个乡道回家。”二嫂一边说,一边发了个定位给叶子。

老杨开着车,睁大一双眼睛找出口。驶了半天,忽瞥见右前方出口处标有“路口”二字,他心中一亮,急忙向右打方向盘。驶出变速带,前方窄窄的水泥公路,颠簸不平,各种机动车、电动车、摩托车,如老杨刚上高速那般拥挤。车刚驶入村镇公路,走走停停,又迟钝下来。

叶子说:“你一年到头,难有归期。现在好了,一回就堵。”老杨说:“你不也是如此么?也并不见得比我闲多少。”

叶子低头忍气。车子艰难向前,每走一个道口,处处亮起红灯,老杨就侧身看看两旁的花树。

已到晌午一时半。叶子的手机又响。是二哥打来的。问:“你们到哪里了?”叶子说:“在路口乡镇公路上。”二哥说:“饭菜都凉了,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单位也有事。我们吃完饭就回县城里去。你们回去罢。”叶子说:“我们都回了,你又叫我转去?”二哥说:“嫂子前些时病了,身子一直不好,头昏。今天不能招待你们。大哥在城关带队抢修供电线路,也不在家。老娘年纪大了,不能招呼你们。”

叶子把手机扔到车窗前,对老杨说:“打转吧!我好累,早点回去休息。”老杨说:“既然来了,何必转身?莫走回头路,一定要看看老娘!”他把着方向盘,只是往前驶。叶子吼他:“你跟我打转!”老杨说:“你向后看看,那么多车,打转的路也不好走。”

叶子没奈何,只得随着老杨。屋里只剩下老娘亲了。车厢里,还有为老娘备好的药。

老杨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四周的房屋越来越少,山越来越深,上面的山溪流下来。路上,又多出一个个路障,道右侧,工人们正在紧张施工,挖山,铺石,上水泥砂浆,把进山的旅游公路拓宽。老杨问叶子:“我记得快到雁渡坪了,却找不到进村的路。”叶子睁了眼寻路。

“那不是?山梁左侧,新开了一条路,就从那里进去。”叶子说。老杨随着叶子的指向,开着车,颠颠簸簸从道边往下驶,沿着挖开的山梁左侧往前走。山梁裸露出黄白色的岩体,梁底流过那道弯曲却又日渐浑浊的七库冲河。小路前,一条黑色的长蛇,一团一团扭动着,晃到山梁边,滚向小河不见了。

天边一抹斜阳。老杨和叶子身上又疲又软。山路曲曲弯弯,越来越窄。车缓缓前行,车右,那座小石桥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小河之上。二十多年前,很远处就可听见小河“哗哗哗”深情流淌。此刻,他按下车窗,山风在耳边呢喃,却听不到小河的沉浑之音。河那边,原是大山连绵,山下栗树成林,而今栗林早已不见,开发成一个大的村落,配套修建了村部,还有百姓舞台、小篮球场,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夕阳之下。

叶子说:“家快到了。”

老杨刚想加点油门,忽听叶子喊:“妈!”

老杨心中一动,连忙停下车。前面山路左边的田埂上,满脸橘皮的老娘正往路这边走来。叶子开了门走下车。老杨将车停到路右,解下安全带,跟着叶子在路旁等候。

老娘很快走到他们眼前。老杨和叶子喊一声“妈”。老娘一怔,缓缓抬眼对他们说:“不是叫你们回去么?又回了?”

老杨说:“妈,早就要回来的,单位的事太多。”

老娘说:“进塆口的路挖断了,要拓宽做公路,你们先上车,开到塆前的山脚下。”

老杨一听,心里就打摆子。塆口前离家虽说只有两三里路,但那里特别危险,原来开到塆口直接往里走,停到家中大院。现在到不了家门口,进塆的路极窄,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深涧,开到塆边,他车技不咋的,纵然看着倒车雷达一点一点转,半天难得转过弯来。上次他跟叶子在塆口倒车时差点连人带车掉河里去。

叶子说:“妈这时走出来做什么?”

老娘说:“我去村小卖部里打点菜籽油。”

老杨心想,看来只能在眼前的村部停下车走回家去。

老杨说:“妈,就停在村部吧,我们走回去。”

老娘看看叶子。叶子说:“是的,原先开到屋前还可以倒车,现在路挖断了,进不了塆,在入塆处倒车太危险。就停在这里吧。”

愠色在老娘脸上展开,像是在浑浊河塘扔进一块石头,昏黄的水波随即一圈圈展开。她对叶子发燥:“有什么不好倒的,一定要到塆口停车,就停在那里。塆里就三五户人家,没有别家进塆的车。”叶子一听有些发毛,说:“你这是不讲理么,老杨车技不行,倒车翻下河里怎么办?”老娘说:“没有的事,我在边儿看着。”叶子说:“你哪会看车?”老娘说:“哥嫂他们都能倒,你怕什么?”然后回过头来对老杨说:“伢儿,莫怕,把车开到塆子前面。”老杨说:“好。”

叶子大声喊:“老杨,你莫听她的,你那双稀掰眼睛哪看得到车后的路?老娘不讲理么!我们回去!”老杨又回头来劝叶子:“不要紧,我们开车往前走吧。”叶子说:“不行,我们回去!”老娘拉过老杨:“伢儿,你过来。”老杨跟着老娘走到一边。老娘满脸严肃:“你一定要把车开到塆子前面,我在后头帮你看……”。话没说完,叶子一把将老杨牵过来,叫声:“快走啊!”老杨说:“你跟在车后帮我看。好不容易回一趟,听妈的。”叶子吼道:“在妈面前装什么好人?我说你是个假人!平时叫你回来,总是推三阻四,这忙,那忙。这车子能进去吗?你哪有一点理性?……”

老娘站在一边,听着叶子不停地怨,不再言语,山风吹来,稀松花白的头发好似一串串枯苇在水岸摇曳。老杨低下头,把手插进荷包里。叶子回过身,拿出几包治疗中风的步长脑心通塞到老娘手上,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老娘手上,说:“这几年我们事多,难有时间回来看你。以后有空我俩一定回。这点钱,你自己留着,买点药吃。喝药时间长了,不舒服就喝点牛奶护胃。治高血压的药天天都得喝,不能断了。”

此次回来为老娘准备了五千块钱。老娘不接叶子的红包。叶子又怨。说了好半天,老娘方才收下,又看看车内,问道:“小杨叶呢?”叶子低声说:“在外头打工,周末没回来。”

老娘说:“说不过你们。就走回去住一晚吧。”叶子说:“妈,自从父走后,我一回来晚上就睡不踏实。今天这一路堵,我一点兴致也没有了。我要回去。”

老娘张开嘴,瞅着叶子,又侧身看看老杨,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老杨就要上车。老娘说:“你们等一下。”没等叶子说话,老娘回转身。不一会儿,远远看见她扛着一个大袋子,吃力地走过来。老杨忙跑上前,接下袋子。那袋子又沉又重。走到叶子跟前,叫:“把栗子和菜放到车上去。”叶子嗔怪道:“你都八十了,还打什么栗子。前年中风,手上不利索,前几时摔坏了右手腕,不能再大动了!”

老娘脸上又显出愠色,没跟叶子搭腔,又催老杨把东西放到车上去。老杨只好背着袋子,提到车后厢。叶子跟着老娘来到车前。老娘从身上衣袋取出一个布包来,递给叶子。叶子说:“你又还我钱做什么?”

“这不是还你的,是我这几年跟小杨叶准备的嫁妆钱。送给小杨叶的。”老娘轻声说。

叶子抬起头,接下那个布包,鼓鼓囊囊的,带着老娘温热的气息。叶子低下头就走,坐上车,不说一句话。晚幕渐渐从无限高远的天空中拉下,几点星光模糊,倒映到叶子模糊的双眼中。老杨缓缓地开着车,在布满山树的乡道上穿行,他向窗外晃了一眼,看不见斜阳,也回望不到衰老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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