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国
一
从则阳到河岸,大约一百六十里的路程。萧饮冰初次随姗然到河岸,其时已是中秋十月。那几日,天气忽而燥热,蓝天被清晨的太阳照得炽白,深空中,云朵堆成一片片高耸的蘑菇,泛着晃眼的光。热浪从四周腾起来。两人匆匆到车站,搭乘了一辆拥挤、破旧的依维柯。司机一上车,打开车窗,急急驱动巴士,热风自窗外吹入,荤荤的汽油味弥散开来。饮冰平时就有晕车的毛病,车到濮水桥,被那气味熏得昏沉,早就想吐掉,但终于忍住了。
姗然坐在饮冰身边,此刻已睡着,曼丽的身材透出青春的体香迎面扑来,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时有几绺于不经意掠过饮冰脸颊。饮冰昏然枯坐一旁,如一根呆木,随着车的颠簸起伏,沉迷于半醒半梦之间,耳际隐约响起《科庸巴巴组曲》抑郁但却悠远的音调:
远方的大地在黎明中清醒,薄雾霭霭,群山起伏,朦胧而又苍茫。清清的溪流,伴着那微风,深情地吟唱。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koyunbaba),守护着他温顺的羊群,倘徉于连绵的群山之间。天际,传来一种声音,忧郁、沉闷,但终于变得坚定而宽广。
颠簸的依维柯,将饮冰从乐曲的意蕴中拉回,他忽而记起自己此去将见姗然的家人,争取他们点头,再往下想,心头撞起小鹿。
脑子里,那本沾满油彩的《美术字入门》,又在录像厅过道里的热风中“呼啦啦”地翻着页。昨日此时,他蹲在影院录像厅的一角,翻着那书,一个个寻出“赤”“裸”“迷”“情”四个字,仿着那美术体,用木尺在招牌上打出每一笔画的格子,握了画笔,和着深红的颜料,一笔一笔填满格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再往下写,觉得手酸腰痛,便随手捞一只毛笔,蘸点墨,划出“无”“牙”“僵”“尸”四个字,将放映时间胡乱涂到招牌上。配颜料时水渗得过多,临近写完,一道道浅红的水,自“裸”“情”二字流下来,将牌子糊得不成模样,他走到录像厅内墙角,蹲下身,摸出盒白颜料,拧开盒盖儿,用手指掏一把,直接用手涂在那水渍上。其时已过正午,饿过时辰,饮冰早已不想吃饭。
“眼镜,过来。”
饮冰转过身,眼前参差不齐歪着几个高的、矮的、瘦的,斜眯着眼角,站着售票桌前喊他。饮冰应了一声,先跑走到厅里,把录像带塞入放映机,先倒一下带子,按下play键;又急急跑出来,坐到售票桌前,从一个长猴子手中接过一张发皱的五元钱,撕下五张票,递过去。不一会儿,昏暗的录像厅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多人,坐椅旁,悠悠地腾出几道烟雾,整个厅散满了呛人鼻喉的味道。三十英寸长虹电视的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眩;略看一看进来的观众,多是些二三十岁的闲汉——眼球布满了血丝,几十道干渴、迷惘的眼光,随着屏幕忽明忽暗的荧光,一并飘忽、晦暗。
厅内的人愈来愈多了。
“手里捏了几个吧?”同事小元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笑着上楼去了。厅内外,高音喇叭里“嗬!嗬!哈!哈!”高声大嚷。
节目大约有个把钟头,饮冰在录像厅里晃了几步,走到影院斜对面一个镭射厅外,朝那招牌上的词瞟了两眼,近期晚间的省、市新闻在他心里打了个转儿,没嗅到上头有什么气息,那颗悬着的心,好似院子草丛中蹦跶了一整日的小兔,乖乖回到笼子里静下来。他缓缓走回,坐到桌前,一边售票,一边拿了一本书,闷闷地看。
影院门楼飘来一个倩影,黑色的长裙迎风飘动。
“姗然……”
“无聊。”
“那……你说怎么办?人家都这样。”
沉默了片刻。
“明天和我回去,把身上清点一下;瞧你,衣服,还有脸上的油彩,五颜六色。”
“呵呵,那好啊。”
上车前,姗然略略跟饮冰讲到了她的父亲:言语不多,很少发火;于种地之外,开着一个小小的磨面坊,闲时,带着一个乡班的黄梅剧团,巡演在大山的深处。
“这或于你有些好处:倘见到父时,你可以少说几句的。”姗然说。
上周,饮冰早早来到院里,打开小厅门,将幕帘系成个长条卷到一边,外面的风一透进去,满屋的馊汗气和烟味儿呼地迎面扑来。走到厅内,打开影碟机和电视,拿把扫帚,把满屋的矿泉水、饮料瓶子、烟头清干净,里里外外拖三遍。做完招牌和广告,盘手立在门外,来回踱几步,走进影厅售票室,搬出把高椅子,踩到上面,把涂有歪歪扭扭的“肉弹出击:xx莲倾情奉献”和“胆小勿入”几个字样的宣传牌挂出去。
那一周,从中午到夜深,厅内挤满了观众。
“我不也挺能做么?”一丝快意在脑海里闪动,嘴里忽而觉得干渴。饮冰走到厅外,准备到街上买点饮料,刚到影院门口,却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立在影院门口,抬着头,眯着眼,仔细看那录像招牌。
那不是他亲爱的王老师么?那些青葱的岁月里,王老师教他们高三语文。他从来不看录像的呀。他立在那儿,足有几分钟。先是苦笑,然后是叹息。饮冰连忙叫声:“老师!”
老师沉然背过脸去,没有说一句话,转过身,蹒跚着下了台阶,走了。
“呵,亲爱的王老师,你怎么来了呢?”
身旁,姗然仍然睡着。此刻,伴着青春曼丽的姗然,被车颠醒的饮冰,低下头,念着他亲爱的王老师,暂时忘却《科庸巴巴组曲》中的群山、森林、溪流、温顺的小羊羔,还有那位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
二
成排林立的红砖楼房渐渐远离视线,远方隐约可见连绵的群山;车颠得更厉害了,弯曲的山路之中,一间间灰砖砌就的房屋掩映于苍松、翠竹、乌柏、绿樟之中。那一轮发白的太阳,渐被连绵的山峦和厚厚的云彩遮住,凉风在耳边呜呜吹响。忽而,姗然醒了,她看了看窗外。
“快到凰山了。”
“凰山?你屋呢?”
“凰山向北走六十里。我们还是向东走叶河。那里的路虽说也不好走,但比往北走平些。”
左边,依旧是连绵的群山,右边,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流向远方。清亮的河水下,稀疏的草根在沉沙上摇曳。一会儿,左侧的群山退到远方,河边道路豁然开朗。不多时,车从一座河桥上向右转了个弯,停下了。
凰山到了。
两人下了车,走到一个小店前,买两瓶黄山头,又觅了一处肉铺,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爹爹,坐在铺后打盹儿。姗然唤醒白胡子爹爹,略问一问价,便称了一串肉,付了钱,叫饮冰先拿着。
“我们走吧。”
河桥上停着几辆摩托车。姗然向麻木们招了招手。一位麻木看见了,忙发动了车,驶过来。
“哪去呀。”
“河岸乡雁渡坪。”
“你们两个么?上车吧。”
“几多钱啊?”
“到你屋看着给吧。”
饮冰想说点什么,姗然早先上了摩托,又叫他上来。此时已到下午,饮冰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冷,从则阳城来时,热得无处钻,只穿了衬衣。此时,摩托一启动,冷风吹得饮冰连打了几个寒噤。看姗然时,她穿得还少,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师傅你贵姓?”
“姓方。”
“雁渡坪,不好走的?”
“晓得。”
两人随着方师傅,奔驰在去叶河口的山路中间。此时不过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天气已阴晦了,柏油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与车辆,稀稀朗朗几间农舍,安偃于山脚。潇潇飒飒的山风,将四周连绵的群山拂成一派浓得化不开的深绿。行了十里地光景,前面似有几间茅屋,一座石桥。车又慢下来。忽听得姗然说:“叶河口到了。”方师傅将车一拐,饮冰顿然眼前一亮,两边的山忽然在此断开,又从石桥前面连绵开去;石桥下,一条玉带般清亮的河,向桥两侧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
“怎么走呀?”前面的方师傅问道。
“向左拐。”姗然道。
摩托车一路向左,迅驰在河畔的小沙路上。河两岸,是宽广的田野,杨柳依依,栗林丛丛。饮冰想,叶河大概是高山里流淌下来的天水,将山麓平缓处冲成一处处折扇似的沃野;倘循着叶河再往里走,必是山的深处。
猜得没错。不一会儿,车又颠得厉害起来,小沙路延伸到山埂上,又窄又陡,稍微不小心,就颠到河下去了。方师傅说:“快扶住车上的带子。”两人忙将带子抓牢。又往前驰了大约十里许,那河愈来愈弯曲,一道道山梁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摩托车盘桓在陡峭的山梁上,再看下面的河时,落差陡增到二三十米,看得饮冰头晕目眩。
大约翻过第五道山梁,车停下了。饮冰在车后扶着姗然,还在云里雾中。只听得姗然道:“快下来。”
“到家了么?”
“还有十几里呢。到两河口了。”
“么不走呵?”
坐在车上的方师傅笑了,“你看前面能走不?”
放眼看去,只见叶河挡在他们面前,右边一条小溪汇入,河面一下增到四五十米宽,细看清亮的河水,足有一米多深。
“哎,三个人可以冲过去吗?”
“我们两个好说,只怕将你全打湿了。”
“原来,河没这宽的啊。怎么办啊?”
方师傅迟疑着,半晌没说话,他看了看姗然,又看看饮冰:“要么,只能我背你过去。”
“姗然,我背你。”饮冰急切地说道。
三个人沉默了半晌。
“不,还是让方师傅背我吧,你背不动的。”
方师傅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沉下身来,挽起裤腿,铁一般壮健的臂膀迅即将姗然背起,啪啪啪!飞快地冲过河去。
姗然向饮冰招手:“过来呀。”
“等一下,”方师傅摇了摇手,从河对岸跑过来,骑上摩托,对饮冰喊道,“上来吧,我带你走。”
“我淌过去。”
“山里下来的水,冷得很呵。水力又大。我们俩坐车冲过去。”
“听师傅的话。”姗然在河对岸大声喊着。
饮冰不再坚持,跨上车,方师傅一带马达,车“呜”的一声,冲向河中。
天色逐渐晦暗下来,四周沉然是一片低矮的板栗树林,这里到处都是。月亮也从浓云中悄然探出脸儿来,远望,群山的脊梁如铁幕一般,黝黑、深沉。
车到雁渡坪——那不过只是一个十多户的小村,几处矮矮的土坯屋,早已点亮了昏黄昏黄的灯光。从车上下来,姗然拿出二十元钱。
“这么远,路又不好,辛苦你了。”
方师傅又找回五元钱。
“我走了哈。”
姗然去敲门。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走出来。
“这远,走回来的么?”
“租了个麻木儿。他要走。”
“不忙不忙。师傅呢?快叫他进来,跟我一起屋里坐。”
“方师傅快回来。”姗然边招呼方师傅,边将饮冰提的酒肉拿过来,交给瘦高个子,“弄点饭吧,我们都饿了。”
“嗯。”此刻,从屋内又窜出几个小孩子,围着饮冰和方师傅,黑黄黑黄的头发在晚风中飘动。
“还有,我带他回来了。饮冰,这是我父。”
饮冰轻轻地叫了声:“父。”
姗然父亲道:“先都快进来吧。”
三
姗然进屋时,忽然间改了口音。这会儿大概说的是雁渡坪的乡音,听她的话,和方师傅的凰山腔也大有不同,饮冰只觉得听来费力许多,但大多还是听懂了。他忽而记起姗然来时的叮嘱,于是悄悄对姗然说:“哎,这里好多话我听不懂呵。”
“听不懂就少说话。”
于是饮冰默然,听凭他们说些什么,只装做外乡人一句话也不懂。他跟着姗然,穿过堂屋,绕过一个厨房,走到里面屋内。略一看,屋中间是一个用灰砖搭的火塘,塘内,柴火焰腾腾地烧得正旺;火塘正上方,从屋梁挂下一个吊锅来,里面的水正“噗噗”地冒着热气,屋梁边,挂了几串烟熏熏的肉;火塘旁边摆着六七个靠背椅,一个桌子;靠墙摆满了大柴蔸子。
姗然父亲对着隔壁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进来一大家人,在椅子上围了个圈坐着。听姗然逐一介绍:母亲、大哥、大嫂、大姐;大哥的两个孩子——浩子、欢欢,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大概是姐姐,但都不过六七岁,穿着土布衣,打着赤脚。
“饮冰在哪儿上班呵?”姗然母亲突然问道。
饮冰不做声,只装作听不懂。他转身看看姗然。姗然说,在影院做事呵。
姗然母亲眉头微皱了一下。
“那儿现在效益不太好呵。你和饮冰又不在一个城里。”
“我想好了,我不要单位了。”
“那怎么行呵。你现在做什么呵?”
“在幼儿园做事。”
姗然父亲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他叫母亲赶快办点饭菜招待方师傅。
饮冰看看四周,瞥见一旁的姗然大姐打量了自己几眼。不一会儿,大哥、大姐、大嫂都出去了,浩子、欢欢却进来,一个爬到凳子上,双手取下吊在梁上的熏肉,另一个坐在火塘边择菜。
一会儿,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饭好了。”
“方师傅来坐呵。饮冰和姗然你们也上来。”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碗菜。父拿出一瓶酒来,招呼方师傅。又叫饮冰也喝些。饮冰平时不会喝酒,第一次见到姗然父亲有些紧张,勉强喝了一杯,脸瞬时发烧。姗然碰了碰父,道声:“他不会喝的。”父笑了:“原以为自做的烧酒很香的。既然不能喝,就算了。在单位也不要喝,伤身体。”
“饿了吧?味道不错,又压酒。”姗然夹出一块熏肉,放到饮冰碗里。
“味道好么?”姗然问道。
饮冰只顾吃,嘴早填满了,红着脸只能点头。姗然母亲在一旁看着笑了。
吃完饭,姗然父亲陪着方师傅,坐在火塘边说话。饮冰想到外面转转。姗然道,别出去了,都黑得不见五指了。
夜间,饮冰早早地上了床,听到姗然楼上跟父亲低低的交谈声,细细碎碎,大多听不见,恍惚中抓住了几句:
“寒冬酷暑,他每早五点钟就爬起来。”
“他们经理是说他是个‘好伢’。”
饮冰躺在一楼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来喝酒睡不好,二来担心父对他的态度,三来床上只铺着席子,什么被子也没有,第一次到山里,不过是中秋十月,没想到这么冷。深夜,四周静极了,万物都已沉睡,饮冰从没有这样深沉地面对如此寂静的夜。到转更时,忽听得远山传来一种极凄厉的狼嚎。静谧中,饮冰无法入眠。
初识姗然的时节,正值九三年的芳菲四月:暖暖的太阳慵懒地悬在百字街头,不动声色地悄然逝去;影院门前的梧桐,固已枝繁叶茂。灰黑圆润的小燕子,三三两两集于枝头呢喃。在则阳城略一转转,临街处处可见各类公司的业务、招聘信息,还有职介、出租、征婚交友、电影、演出的宣传广告。影院除了五楼窄窄的三件房留做办公外,将其他用房全部出租,做起了歌厅、台球、镭射录像。十多日前,街对面,忽而冒出一家休闲厅,同事小元好几夜在那小厅门前晃悠。一日午后,邀人灌几杯黄汤,忍不住说漏了嘴,大意不过是“里面有几个马子正典”,同桌老杨在后面笑他:“你再陪他喝几杯,他负责连那细节都供出来。”街道的拐角,新近来了三个小贩,从每日中午到夜深,烤起了羊肉串。只要有点风的日子,那混杂着胡椒、花椒的香气,久久弥散在街头市镇上,拱动着每个路人肚里的馋虫。常听有人说,肉串里必是掺了鸦片吧,不然,哪来这好的味道呢。
“挤着坐有什么丢脸的?即便是沿海,政府里也是几个人一间办公室,余下的门面,租做写字楼、做商埠;留那么多空屋做什么?影厅、歌厅、出租车队、录像厅,搞个承包方案,现有人员全部打散,优化组合……我是个粗人,只知道企业面对市场,首先要抓效益。”去年底的影院改革推进会,放映科老章科长放了头炮。
“搞到钱为上,笑贫不笑娼。”坐在一旁的刘司机跟了一句。
周围几个人笑起来了,很快又默然。经理、副经理们坐在上面,手中的钢笔打着旋。
“影院边那几个烤肉串的,人家一天起码也搞个五六十块。”好一会儿,一个女职工唠起嗑来。
“北安县电影院的何副经理,我们的同行吧?人家的思想解放得多快,宁可不要那经理的位子,在影院二楼摆台球,天天坐在那儿守摊子。”储运科杨科长接过话题。
年初,饮冰按一年一万元的上交,独自接下录像厅,枪战、恐怖、武打、搞笑、神鬼诸片,无论首映复映,在他手中掷骰子般五花八门地调度;“玉体横陈任君尝”等词,在他笔下生花,俨然一个老鬼。
一日清晨,赵经理把他叫到经理室。
“怎么样?听说生意不错?”
“还行吧。”
“你那广告词注意些啊。”
“呵呵。”
“一个人招呼场子,撑得下去么?”
“还好,慢慢习惯了。”
“不错,你很好。”
说这话时,赵经理两手合抱在胸前,看看窗外的远方,叹了一口气。
“看你,才二十几呀?胡子拉碴的!去修一下么。”
“顾不了那多。”
“去吧,小萧,把自己打点一下。帮你介绍一位我的小老乡——当年我在河岸电影院当经理,她父是河岸乡班剧团的团长,我和她父是一个村的。她叫姗然,在戏校读书,现分到沂水戏剧团。”
初识姗然时,饮冰正在练习那部《科庸巴巴组曲》。家中卧室的墙上,摆放着塞戈维亚大师的彩照;倘一有空,便沉浸在《恰空舞曲》《怀乡愁(肖罗曲)》《科庸巴巴组曲》《大教堂》《最后的颤音》《梦中的森林》里。
姗然有时跟他唱些黄梅调,他不以为意:“那只是些民间的小旋律罢了。”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巴赫、巴利奥斯、泰雷加、维拉罗伯斯,姗然也不以为意:“那是遥远国度的艺术。”
“姗然,《科庸巴巴》,多明尼康尼作的,美得令人窒息。”
“我不懂。你弹的东西,我倒如见到高耸云霄的哥特式教堂——听到那飘在虚空中的声音了,然而更令我感到漂泊,觉得冰冷。”
饮冰无语。姗然悟性不错。
当饮冰在迷糊中听到马达声时,方才知道天已大亮,他看了看窗外,但见方师傅从窗外李树下立起身来,上了摩托车。又听到姗然的声音:“方师傅,好走。”
“饮冰,你起来了么?把房门打开一下。”父在房外敲门。
饮冰拉开门栓,父轻轻走进来,坐到饮冰身边。
“姗然,还有赵经理,跟我讲了你,你很好。”
“父,我会对姗然好的。”
“还有个事跟你说,姗然现在连单位都丢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弄个单位,把她调到你身边来。否则,她没单位,是你的负担不是?”
饮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父这句话。
“父,我会挣的,即使姗然无单位。”
父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终究力量有限的。”
“父,我尽力。”
“这样就好。你也不要急,凡是我看中的,即使姗然想反,也反不了。你慢慢来吧。”
第一关是过了,一丝慰藉涌上饮冰心头,他想,凭着自己硬做,姗然不会饿肚子。刚走出父的房门,但见大姐和姗然在堂屋里轻声说着话。
“姗然,我看饮冰来时一句话也不会说,他很老实呵,你莫欺负他。”
傍晚的天空,太阳快下山了,父到磨房磨面去了。姗然母亲在厨房内办着晚饭。走到屋外,四周一片静。大黑猪“哼哧哼哧”地拱开院子门进来,走到桶前吃食。
饮冰拉着姗然的手,道:“我们出去转转。”
两人走出院子门,往下走一个小斜坡。坡两面围着篱笆。坡前有两排土坯黑瓦平房。一边的门关着,窗也紧闭,十几年没住人的样子。门上用篆书写着“龄入门”三个大字,饮冰猜不透什么意思。姗然说,她小时候在这儿上过学呢。另外一侧也是一排平房,门开着,里面摆着杂货、副食之类,一个六七十岁的爹爹,脸上带些笑意,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姗然走上前去,“杨爹爹好啊。”
“好长时间没见你回来了呵。”
两人继续向前走,不过二十来米,走近村部。村部向外,便是田野与群山。远望,到处都是柏树林子。中秋时节,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三三两两的村民扛着锄儿,回到各自家去。回头看那小村,就坐落在连绵群山的脚下。少时,抬头已看不到太阳,只看到落日的余晖。稍远处,从深山里流淌出来的叶河,如银带一般,在两侧群山中温柔地流淌。叶河两岸,是小河冲刷抚育出来的稻田,山、河、村、溪、田野、树林、菜地,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
饮冰跟着姗然,走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微风拂来,杂着柏子树和田野的香气,沁到饮冰的内心深处。走着走着,又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右边不远处,横亘着一座小石桥,叶河从石桥下流过,曲曲折折、温情脉脉地流向远方。两人缓步走上小石桥,凝望着桥下的水流,只见上游的几股清流聚在这里,变得洪大起来,而桥下游地势低洼,上面的水聚成了八九米宽、两米高下银白的小瀑布,庄严地沉响着,飞花溅玉般冲向下游。瀑布底端,冲击成一个小石潭,潭水清澈见底。好几块银白色的巨石,从潭底透出崚嶒的石身,那大概是从上游冲下的岩石,历经千百年山水的冲刷,隐隐发出柔和的光。正中的巨石上,清晰可见三个朱红的瘦楷:
雁 渡 坪
四
“小时候,每逢夏日,我常在这儿洗澡,那涧边的枫树丛里,我和伙伴们常在那儿躲咪猫儿。”
“神仙一样的好地方呵。”
“你看,从石桥向前走,翻过左边那个大山,有个汪家嘴小学。十多年前,我每日背着个包,爬到那儿上学,下午,提了箢箕,拾些树枝柴棒儿回来。”
“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土布褂,土布裤子,平日里都是打着赤脚上学,冬天在家里也照样。看见了欢欢和浩子吗?我小时就是现在的他们那样,只是那时到冬天,窝在家里,还没鞋穿。”
“春天来了,山花开了,倘一有空,我就上山放牛,牛儿和羊儿都一样,两只眼睛温驯地看着你,哞哞咩咩地叫。”
“家里平日也难得有几样菜吃,说来不怕你笑,小时看见伙伴吃块糖,我一个小姑娘家,呆站他身边,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站,馋得流口水。”
饮冰的心震住了。“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他忽而想起了这首诗。
“那,这‘雁渡坪’,是谁刻上去的啊,谁起的名字呵?”
“小时候,山村不过几户人家,也没个村名,村后山有时候发山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邻近的房屋常被冲毁,前面的河,也有几处石拱桥,都被山上下来的大水冲掉了;独有这桥,每次遭山水,都硬朗朗的。前些年,村里人家多了,将这石拱桥加固了一下。村支书修好了桥,想随着村里起个好名,便找了村小的老师商量。”
“后来怎样了?”
“后来?找到村小学的一位老师——他便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起的名字。”
“他,现在怎样?”
“我也不很清楚,只知他讨了一个同村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女人落下不能做事的病,一家三口就靠他那点工资撑着。四十多岁,才争到县里公办教师的名额。他自家的田就在父的旁边,一边教着山村的几个学生,一边种地。闲时,就经常在这里望着四周的山水,望着上游,沉然无语地一站就是个把钟头,然后独自归去。就是他起的名字,且就是他在这桥下刻的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姗然的裙幅在清爽的山风里滑滑地摆动。立在那石拱桥上,环视四周,萧饮冰惊异于这山、河、村、树、桥、瀑布的绝世之美。饮冰细细揣摩那四个字的意思。
这儿过去或许没有这小石拱桥,几十年前应当是深山中一处幽美的河渡口,后来方有了桥,那位老师熟知此处过往多年的事儿。“雁渡”,或也寄寓着老师心灵深处的美丽憧憬?
“哎,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儿吧。”
“你要做就好好做,别再放映那些无聊的东西了。”
“我不也是很能做的么?出经济效益的吧?”说到这里,饮冰眼前突然现出王老师沉然的眼神,他的心如被钢针挑了一下,茫然与自失的感觉,久久地荡在心中。
“院里情况怎样啊?”
“哎,年轻人多是下去了,办公室主任、储运科长,还有刘司机,开改革会时,也积极要求下去做电影厅,老刘说:‘一年上交十万元么?我们去。’不久,赵经理将电影厅包给他们,又按承包时的条款,免掉他们主任、科长、副科长的职,然而他们后悔了,一起到上面告经理,说他打着改革的幌子,滥用职权,打击不听话的中层干部。”
“后来呢?”
“上个月,赵经理下了,调来一个新经理。那几位,回到科长、主任的位子上,电影厅呢,院里承包给了老章科长的儿子。”
“哎,赵经理,赵经理呵!你,还有你们,反正也没什么帽子的束缚,说下就彻底下,说做就甩开了做,只是我以为也有些太‘面对市场’了。”
“可你知道,我不也很高端,很艺术的么?”
“你闲时那点爱好,做出点名堂了?”
饮冰无语,平日他话就少,听姗然这席话,他隐隐觉到有些压力了;或许姗然并未曾将这压力实施于他,但她终究没说一个“成”字呢。
“我告诉你,初来小城时,我是瞒了我父亲考戏校的,考上戏校,毕业进了圻水剧团。然后是遇到你。鬼使神差,又把剧团丢了。”
回到住处,看到姗然大姐不停地烧火,洗菜,没移时歇息。姗然悄悄对饮冰说,大姐年轻时喜欢上了邻村的建成哥,大概是看上他能做事,且模样颇帅,对她又是百依百顺地好,彼时父反对。前几年,大姐跟着建成哥在镇上开板栗罐头加工厂,本来收的板栗又壮又饱满,买家也联系好了,然而保鲜没跟上,全烂掉了,加工厂垮掉了,一下子背了十几万的债。大姐后悔了,想“反”,父将她拦住了,说“山里不兴反”,又说“我看建成勤快,人又实诚,不错”。建成哥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姗然父亲让他们住在自己屋里。他们的孩子继成和大哥的两个孩子欢欢、浩子住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夫妻双双到广东打工,从早上八点做到晚十点。不过他们现在经济上好些了,还完了债,正预备着做屋呢。今日回来,正逢着大姐在屋里。
吃晚饭时,不见了父。
“父哪儿去了呢?”
“他?带着团上山唱戏去了。”
“这么大的山,天又黑了,哪里安身呀?”
“哦,他呀,种了一生的地,还带着村的电工,除此之外,就是唱戏了,就这点爱好。他带的团呀,一到农闲,常年就在山上。”
“村民爱看黄梅戏?”
“不是么。前几年,县文化局熊局长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大老远来看他们剧团演戏呢。还说要推广他们上山下乡的经验。”
吃罢晚饭,天已昏黑。饮冰走到屋外,但见天幕已经降下,连绵的群山早已朦胧在中秋的夜气里。星星在天幕中,眨着晶亮的眼。四周静极了,隐隐听见不远处,叶河水轻轻流淌。
“走吧?”姗然走到饮冰跟前。
“天黑了,还出去?”
“看看父他们去。”
“他们在哪呀?”
“翻过后面的山,梁上便是。”
“我们不识路呀。”
姗然大哥正在门前,蹲在地上,修着摩托车,听得他们言语,回过身来,道:“叫浩子他们带你们去吧。”
“细姑爷,带我们上去?”
饮冰看着两个孩子微笑了。
“好!我们同去。”
不远处,听到几声狗吠。幽幽曲曲的村路,不过三四米宽,路两旁,或是些小池塘,或是些零散的菜畦,几处土坯屋的木格窗里,透出些淡淡的光。
走不过十多户的村路,走在前边的浩子,忽而停下来,道:“我们往上走吧,父他们在上面呢。”
向上行不多远,那山愈加崎岖,两侧,已不见屋影。仰望,群山的脊梁,还有弯弯的柏子树影,一直延伸到月儿脸下,延伸到群星闪闪的眼下。那群星的光,晶亮而多情,缀在那沉夜的大幕。饮冰从未见过夜幕下闪耀如此繁密的星群。
山上,时隐时现传过来女子柔柔的声音,伴着飘飘荡荡的二胡、提琴声,那曲文唱道:
“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呵……庄稼之人不得闲,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家家户户庆丰年呐。”
山路愈加陡峭,柏子树愈来愈密集。忽而,饮冰被脚下的山石绊了一下,险些栽倒,滑下山去,突然,一双手从后面将他扶住。
“细姑爷,小心。”浩子从后面跟上来,使劲地扶住饮冰。
“细姑爷眼睛不好啊。”后面传来欢欢的笑声。
“哎,你们将来别学我,找四只眼睛的啊。”姗然说。
大山里传来了欢愉的笑声。
山上的声音愈来愈近。四个人又向上攀了大约刻把钟,山路忽而平直、宽阔起来,向前看去,半山腰上窄窄的一个台儿,幕布推向一边,橘红的灯光影影地衬亮那窄窄的舞台,三个旦角对着台下做着兰花指。小时候多次看过《天仙配》,知道那演的便是七仙女,还有大姐和三姐了。大概是花旦凑不够,只出来三姐妹——她们脸上分别化着很重、很笨拙的妆,长得也并不好看;身着的戏服一看便是多年的,旧得不堪,又没洗干净,一身的尘土。听那小妹的声线,仿着严凤英,沙沙柔柔的,又夹些沧桑:
“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寻亲,又谁知亲朋故友无踪影。天涯沦落叹飘零,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愿与你配成婚……”
以前,萧饮冰曾数次听过这折子,他曾诧异于剧作家何以总爱做些春秋大梦;此刻,他猛然碰触到这沙沙柔柔的声腔,尤其是听到那个反复吟唱的“生”时,不知何故,心口似猛然挨了一刀,鼻子猝然发酸。
饮冰于震惊中,居然堕入莫名的幸福感中了,这幸福,杂着深沉的虚空与茫然。
然而,令饮冰更震惊的,是他白日所看到的几乎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雁渡坪,在这四野杂着幽微柏子香的半山腰上,台下的人居然都坐满了。看得出来,这些山民们,在台上灯光的微衬下,早都沉入到戏境中了。他们,一生枯守在如画的深山,也或许都憧憬着什么吧。
“哈哈哈哈,父,你在这里啊。饮冰,快到这儿来。”
姗然银铃般的笑声,将饮冰从如梦如幻的戏境中拔出,他循着姗然的声音走到后台,但见父坐在乐师中间,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拉着二胡。
五
录像厅已有数日没开张了,从雁渡坪那边归来,饮冰急急选了几个节目,一大早蹲在院门口做起招牌与海报。心里却想着打仗的事。
是呵,定须打一个胜仗的,为姗然,为自己,为人生。饮冰满头大汗,一边做,一边思忖着这一仗从哪儿下手。
“既是姗然说了,就用美的音乐,来打胜每一仗吧。”
想到这里,他忽而害怕起来,又暗笑自己之所事与所好,相隔似乎太远,却偏要专注于自己所好,欲借殿堂艺术的力量,征服周遭的人心,形与神分裂一般,这以后将是怎样的人生呢。
身上的BP响起来。饮冰放下画笔,拿起BP机一看,是姗然打来的。
他连忙走出影厅外,寻了一个副食店,用那门口的电话打过去。
“中午到我园来一下,大姐的款到了。你快去把你所要的选回来。”
中午,饮冰没顾上吃饭,请一个同事帮他招呼一下录像厅,自己骑了自行车,来到幼儿园,向门卫打听姗然。门卫告诉饮冰,姗然在小四班,正招呼小孩午睡。
“呵,小男子汉,不怕冷的,好么?”
还没进卧室,饮冰便被吵闹和啼哭声聒得耳朵发疼。但见姗然一个人站在床边,帮一个小孩子褪下衣裤。那小孩子大概是凉了肚子,身上不大舒服,不住地啼哭,衣裤上满是排泄的脏物。
饮冰忙走进去,却又受不住那臭,本想转过身溜掉,但终于不好意思做逃兵,便硬着头皮,挪到姗然身边,帮姗然迅速地褪下小孩衣裤。小孩大约是觉着冷,那哭声愈加响亮起来。
姗然一边用热水洗净毛巾,-边用毛巾轻轻拭着小孩身上柔嫩的皮肤。饮冰拿了脸盆,帮着换热水,清洗毛巾。洗毕,两人忙将被子盖在小孩身上。
“好了,好了,待会儿阿姨喂药你喝,很快就好了。”
“一个人呵?姗然,保育员呢?”
“这儿只请了两个。你把卡拿过去吧,市教委组织幼儿舞蹈大赛,我这几天忙,没时间去你那儿,你自己注意休息。”
饮冰接过姗然递过来的卡,卡上还附着一张条子,他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此时,隔壁又有两个小孩在床上扛起祸儿来了,姗然又急急走过去,将两人扯开。爱闹是孩子的天性,也不大睡得稳,刚入园的孩子倘不经过调教,午睡大概是得闹腾一段时间的。
姗然回过身来,见饮冰还立在一旁发呆,便道:“密码在条子上,不要站这儿发呆了,快走吧。”
听到报幕员念到他的名字之前,饮冰手中握紧了那五万多的利器,静悄悄藏在中北宾馆KTV最后一排的折叠椅上,盯着成人组前面六个斗士的表现,预备着上场打仗。一路看下来,手就有些颤。其中两个变形金刚——年龄与饮冰相仿,参赛曲目分别是索尔、朱利亚尼的两部大奏鸣曲。多年的苦练,加上体能又处于人生的旺季:乐句处理沉稳细腻,演奏干脆利落,音色圆润高贵,层次清晰分明,小交响乐队的感觉出来了。
不过才刚开始,就冒出两个大杀器。
明日就是新年的元旦。宾馆KTV的外面,天色阴沉,刮着冷峭的风,夹着几点冰雨。收到大赛的海报是在三月,“决斗”地点本拟设在省剧院,大概因是冷僻艺术,赞助商少且招商情况不好,只好改在此处。厅内开了热空调,固然有些暖意,两个杀器的表现,将气氛一下子顶托得燥热而且紧张。听到报幕小姐的声音,饮冰顿觉头顶嗡的一声:手心冒汗、呼吸急促。
打仗是须一把利器的,饮冰平日里那点工资,加之做录像五个多月,不过两万来元;赛前曾跟自己的父母一提,都以为他不务正业,他们一生舍不得吃喝,手里也攒不了多少钱,都是留着为他讨女人用的,于他们而言,怎会把那点钱砸在莫名其妙的所在呢。
一日的黄昏,当他跟姗然无意中提及这事,姗然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二哥最近刚买了房子,我还是问问大姐吧。”
两人走到屋外,找了电话,姗然即刻联系上了大姐。又回头对饮冰道:“你跟建成哥也打个电话。”
建成哥的电话很快打通了,建成憨憨地笑:“姐跟我说了,我叫她这两天汇来。”
不几日,建成哥和大姐便从廉江那里汇来三万元。饮冰咬了咬牙,把自己那点存货也取出,专程到厦门,拿出五万多,购得一把picato利器——提着沉甸甸、亮灿灿的picato,看着那带着天然花纹巴西玫瑰木的背侧板,闻着那玫瑰木香,随手一拨,听到那发自天国一般的高贵音色,他唯觉胸口似压着一块砖,没有一丝欣喜。
企盼的掌声又响起来。饮冰匆匆上台,向台下鞠个躬,一屁股坐到小折叠椅上,脑子一片空白,心脏几乎蹦到噪子眼。瞄了一眼台下——来时听于会长介绍过:音乐学院管弦系的邱教授,省文化厅夏丰副厅长,省音协副主席松樵,法国人弗朗西斯•维尔巴——那个在海报上眯着一双蓝眼微笑的大师,还有十多个省音协的负责人——看似和蔼、散漫,此刻却像十几只老野猫,虎视眈眈地盯着台上的每一名选手,盯看饮冰,盯着他的手。尤其是那个松樵,秃脑袋两侧挂着长头毛,两只眯缝眼从大眼镜片里透出斜光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瞄着他,像两把刀子。饮冰的手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打颤。
古典吉他曲《科庸巴巴组曲》难度并非格外艰深,篇幅倒颇长,四个乐章的一部组曲,现代派风格。科庸,含两层意思,一是土耳其如画的海边山地,二是小羊羔。巴巴,带点爸爸、监护人的意思。平日里,饮冰驾驭这部作品完全不成问题,然而就在上台的一刹那,颤抖的双手与平时的灵活有力判若两人,完全不听使唤。
一个念头瞬时在脑中轰响:完了吗?
“饮冰,你那玩意儿不过是个冷僻乐器,而你又并非学院派;別一个人狂练了,去参赛吧,拿个奖来。”则阳音协主席、知名流行歌曲作者笑眯眯的一张胖脸,两只肿眼泡瞬时浮上饮冰的脑海中。
那么,完了!饮冰严肃地轻声呼了口气,用事先备好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汗,缓缓地拨出第一个d七度减五和弦——那是《科庸巴巴组曲》第一个和弦,饮冰瞬时沉入哀伤、忧郁的夜,忘掉眼前的一切,台下也顿时安静。
一片沉静,一切都显得那么黑暗与神秘,一切都是那么苍茫与寂静。远方大地从黎明的雾霭中清醒,森林中隐藏着无尽的未知,在心头激起片片涟漪。仿佛是溪流经过,慢慢映现一片绿地,那绿地上舞动的精灵是多么神采飞扬!
一串温情的小三和弦,先下行,忽而折向向上飞越,一个清彻的泛音——清晨,羊儿爸爸(koyunbaba)带着小羊羔徜徉于连绵的群山、广阔的草原。蓝天——白云——微风——又沉入安详、静谧。四周一片静,羊儿爸爸慈爱地看着他的羊群。
隐约中两道光突然闪过来——那一定是刀子眼投射过来的——双手似被灼伤一般。此时应该是进入到群山间带有东方色彩的宫殿,这个和弦意味深长。饮冰的右手却在那一连串高把位的圆滑音中微微哽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后面第一乐句的重复主题,迅速把自己带回深远的夜境,也巧妙地掩饰了刚出现的一点小瑕疵——第二乐章开始了:
又是一串急促上行的圆滑音,饮冰平日在此处偶尔出点错,此刻却非常轻松地弹过了!
突然刮来一阵寒风,温婉的思绪荡然无存,命运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它将过去的往事统统带来,有挫折、失落与痛苦,正像天上的繁星,在诉说一件件过去的回忆。
节奏加快,一连串压抑不祥的减七和弦,第三乐章如狂飚突入:那是暴风雪来了!雪花漫天地飞舞,狂风呼号,羊儿四散奔跑。羊儿爸爸奋不顾身地护着他的羊群,内心祈祷。那漫天飞舞的雪的精灵,杂着冰冷而凄厉的风,激烈地发生碰撞,一遍一遍不停震颤着那柔弱的心灵,支配着思想,带进它未知的深渊。
一阵脚步声跃入耳际,那是场务人员向评委们发放评分表吗?
两手并没有停止运指,因为第四乐章到此处由缓到渐快,尽管主旋律时而在高声部、时而出现在中声部,突然又在低声部的某个角落冒出来,但却基本上是按Dm和弦做的一大段变奏,他用Am7临时即兴作了两拍半的分解——反正也是一个阴沉、暧昧的和弦,又没有脱离原有的调性,迅速解决到Dm和弦上去。
暴风一般急促,深空中阐释着生命的真谛,它揭开自己的面纱可却让人更加迷茫,把视野带到物质深处,阐释宇宙的奥秘——高音迭起,低音加重,矛盾双方辗转蓄势,柔弱与威强反复缠斗,如黑洞一样疯狂旋转。
忽然间,如有神示一般,整个世界静了下来——群山连绵,森林密布,溪流潺潺。羊儿爸爸掸了掸身上的白雪,呵护着他的羊儿们,沉静无语。继而,带着他的羊群,拖着神秘的黑衣,消失在远方。
听到掌声的时候,饮冰已从台上走下,越过评委席,快到自己的位子上。那掌声盖过了前几位。激动、不安、昏沉之余,只见“琴务兵”从过道向上走来,向他竖起大拇指:“你成了。”
几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纷纷跑到他身边,要看他手上的利器,抚摸着闪闪发亮的第二十品位:“好屌啊!”
饮冰软绵绵地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以下的火拼情景如何近于白热化,他已经看不很清了,唯留意到与自己同住一个标间,樊都的那位朋友——交流时曾递给饮冰一张名片:“樊都市艺术中心著名演奏家雷渊”。一上台,《帕格尼尼随想曲第24号》在他的手下,在他三万多元的Rodríguez利器下,悲壮地破碎了。
两个杀器从前面走来,见到饮冰,打声招呼,挨到后排坐下,将利器封入琴盒,放到脚下。右手指悠闲地夹根烟,翘起二郎腿,烟雾缭绕。两人小声议着雷渊的表现:战前准备、曲目选择出了问题,且又心理脆弱。很多选手为了应付打仗,整年地就练习那么三四部,而雷渊,大概是贪大求多,每日艰难地在几十部作品之间来回挣扎,却没有研透带上战场的这一部——老帕是什么角色,那是琴魔呵。他的24部随想曲,每一部都需用生命、用智慧去攻坚。虽说最难驾驭的右手触弦没问题,但整部作品没有吃透,天国般的抒情乐段听起来平淡无华,魔鬼般的狂暴乐句气势又上不去;处理粗糙,呼吸混乱,多次出现明显的断点。
“晚上做好准备,再弹一曲。参加颁奖晚会。”于会长不知何时走到饮冰面前。
时间已过下午六点,饮冰腹内已没有饿感。拖着近乎虚脱的脚步,饮冰回到九楼标间,想着于会长的话,又对比自己与那几个杀器的表现,心想:拿奖是不成回题了,不过只是一二三的区别而已,拿到一等奖固然好,二、三等奖也无所谓。他躺下来,正准备拿起身边的遥控器,门开了。
雷渊提着琴盒一声不响地进来,收拾行李。
“雷渊。”
“我走吧。”
“休息一晚,现在只怕没车了。”
“我还是走吧。我有,我那琴你愿意要么?在天津买的,两万元处理给你?”
饮冰摇了摇头——为了打胜这一仗,他自己斗得两手空空,经济上近乎不能动弹。
“算了吧,反正用了多年……一万五?”屋内静到听得见雷渊的呼吸声,愈来愈重。
停了一下。雷渊没再说什么,点上一根烟,右手吧嗒吧嗒在桌上磕了几下,燃烧的烟灰在寂静的房中丝丝作响。过了一会儿,只见雷渊提起盒子,推着行李车,打开房门,无声无息地离开。
饮冰想起身送他,然而雷渊瞬时已关了房门,待饮冰出了房门,雷渊早已消失于走廊的深处。
饮冰慢慢走近房内,走近落地窗,拉开窗帘,冷风吹进来。夜幕降临,看看宾馆外林立的高楼,阑珊的灯火,俯视四下,街道纵横,人流如织。新年就要到了,那边的姗然还在苦苦等待吧?他长长地吁一口气,回过身来,一边嗟叹着雷渊的下场,一边打开电视机,无聊地看着。
六
来年深秋的雁渡坪,纯蓝的天空中并未见到一只高飞的大雁,只是在深绿与苍黄相间的山野上,开着大片大片的木梓花,自山涧、山麓、山坡,一直飞到山巅,火红、火红,将漫山遍野点缀得令人哭泣。此时的姗然、父,还有萧饮冰,却离了雁渡坪,向更深的山中,循着叶河,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昨日,饮冰和自己的父亲来到深山中的雁渡坪,想早日把婚期定下来。姗然父亲道:“我是很喜欢饮冰的,但姗然如果在饮冰身边没单位,我不放心呵。”
“既然两个伢好,也很稳定了,我们盼着把这事早点办了。”
“亲家放心吧。我看中了的,姗然就是想反,也反不了。再说,你是工人,我是农民,我们当亲家合适呵,只是这时间得拖一拖。”
“拖着做什么呢?现在不是原来那年岁了,有无单位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呵,只要人勤快,哪里都可以挣钱养家。”
姗然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再看看天意,我跟两个孩子明天上妙音山吧。”
清晨,周遭仍是一片漆黑,饮冰睡在楼下,于朦胧之中,被进来的姗然点醒。
“起来吧,快五点了。”
“这么早就上山?”
“你以为里面的山一下子就到了啊?三个小时的山路呢。快起来,轻点声,别吵醒你父。”
三个人走出村部,过了小石桥,从雁渡坪往里走,蜿蜒向上。攀在曲折的山路上,时有栗子枝、柏子枝碰扎在身上,隐隐作痛。不一会儿,饮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父不时回过身来,一只手扶住上面的树根,另一只手牵着饮冰的手,如苍劲的松枝,助着饮冰向大山深处,向着那妙音山,不懈地攀登。
天幕渐渐张开,山脚下,雾气腾腾,走近看,荡漾着一派晶莹的湖水。抬头远望,猛然眺到左边一座高山,似一俯视渺渺苍生的摩天巨神,卓然直冲霄汉,顿时将周遭连绵的群山压得抬不起头。那山麓,隐隐可见一级级的石阶,如秋千架、如云梯,一节一节从山脚拾级而上,穿越山间的霭霭云雾,直攀向高耸而又无法目视的山顶。攀爬了两个多小时,方才走到那最高的山前。
“妙音山到了。”父在上面说道。
正往上爬,稍一侧视,饮冰差点没昏过去。不过一尺远,下面全是悬崖,深不见底。再想往上攀时,饮冰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大幅大幅地哆嗦着,难以再动弹了。
“你真差劲,吓着了?”姗然有些嗔怪的意思了。
“你别说他,城里的孩子啊。”父又回过来身来,再次伸出温暖的大手,“怎么样?休息一下?”
一阵山风吹来,瞬时,山侧、山顶、山下,已经全然不见,大片的云雾,杂着雪花,罩在三人所在的山间——父的斑驳白发、瘦高的身躯已是全白,那雪花沾到饮冰的颈上,于寒润中沁着心与骨的凉意,将饮冰从瑟瑟中惊醒,忘却身侧的万丈深崖,承受着父的温暖坚定,还有姗然的爱与嗔怪,他终于克制了惧怕,一步一步奋力攀登。
白雪笼罩了群山。登到山巅,那不过是二十来尺见方的一点平地,三面全是悬崖,一面便是登山的小径,坡度不过稍和一些。而妙音寺背就悬在那半云半雾的山巅,即使登到绝顶看妙音寺,也不过是或隐或现,如梦如幻。
“您来了呵。”
一个高鼻深眼的中年和尚看到他们,急急走出寺来,向父亲亲切地打招呼。
“嗯,你还好吧,天很冷呀。”父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背的一个布包放下来,“下面种的一点白菜,送上来。”回身对姗然和饮冰道:“快叫汪师父。”
两人喊一声:“汪师父。”
“多谢了。我平时不过采些松子儿吃。你们这是?”
父指着饮冰和姗然:“跟他们看一下。”
姗然到了寺前,遵照父的吩咐,先向寺四周行礼,焚香祷告。饮冰独无如许的礼节,只是好奇地跟在父与姗然的后面,帮着姗然焚香,跟着略拜一拜。走到寺内,向大士跪拜毕,走到右边的回廊间。山寺很窄,回廊间只有二三个老僧,满面皱纹,双目紧闭,不停地念着经文。
很快,父让姗然求了签,附上姗然、饮冰的出生年月,递给寺内墙一个小窗格子里。不一会儿,里面递出一张黄纸偈帖。父看了,并不言语,递与姗然。
“什么意思啊?”
“哎,你们俩个有缘啊。隔得很远的吧?菩萨看到你们哭了,又笑了。”汪师父微笑着对饮冰、姗然道。
“那,究竟么意思啊?“
“唉,天不欺呵,天不欺呵。”
父没再说什么,姗然倒有些迷糊:“师父……”
饮冰拉了拉姗然的手,说:“我们下山吧。”
“不再说了,天意自参吧。”汪师父说了一句,转过身向父合掌行了个礼,“我先招呼下外面的客。”
“好,师父你忙。”
饮冰取过那片黄偈帖来,但见:
“两苦情相依,共扶度阎浮。白日波澜尽,一夜风月闲。名利○”
对那偈帖的字面,饮冰全看懂了。清醒的饮冰知道,父虽在一旁没说什么,但也必是清醒的。
“这并非天的签,是人的签啊。”饮冰如是想。
然而,想那偈帖最后的一个圈,饮冰心中怅然。或者,大士只是慈怜地向他们透露了天意?
下了山,又临黄昏。吃完晚饭,两家父亲、姗然、饮冰,还有大哥、大嫂、浩子、欢欢、继成,都到父这儿来,坐在里屋向火。二哥也郑重地从凰山中学回到雁渡坪,陪着饮冰父亲说话。
“其实,求签只是了我一个心愿,世事看明了,关键不过是处世的态度,不过,”姗然父亲翻着柴火,抬起头来,对饮冰父亲道,“亲家,菩萨说他们两个有缘呵,他们的事,他们前年来时我就同意的了。时间或者就年底吧。下个月亲家再送个日子来,好么?”
饮冰父亲颇高兴,微笑着,点了点头:“这里的山好大呵。”
“这儿原本没人烟的,四十年前,从叶河口到这儿,四十里的黑松大林。五十年代,我们从叶河口那边过来,开荒,在那几个石桥边,开梯田,挖沟渠,从河里引水,就在那河边的乱草窠里,亲眼见过猫的——它突然跃出,足有一人高,腾出一阵腥风来,一纵好几丈,震天长啸,我们几个挖地的人瞬时看呆了,身子麻了动弹不得。它见我们人多,精灵一般,猛然转过身子,黄电一般消逝了,唯见它身上一团一团的花呵,足有这大——”
父说这话时,用他枯树节般的两个手指,圈出一个大圆,示给饮冰父亲看。
“呵呵,哪有这样的猫?”姗然说。
饮冰一下子转过来了,道:“是豹子吧?一定是的。”
饮冰父亲也大悟似的:“呵呵,是的,是的,那是豹。”
“豹?我们都叫它猫。”父说。
“那,猫,隔壁养的那黑猫,叫么事啊?”姗然好奇地问道。
“黑猫?”父半天没应过来。
“哦哦,姗然说的是细咪儿呀。”大嫂在一旁听明白了,笑着说道。
“哦哦,你说隔壁的细咪儿呀,那不是猫。”父颇严谨地纠正姗然道。
坐在一旁的二哥道:“小时候,山上还能见到成群的红毛狗,常偷下山来,叼那细猪儿,现在早已不见。还有,前些时,县里招商引资,两家石材厂选中了雁渡坪背后那座山,要开矿,父你晓得不?”
“村里当然知道,前些时还听到那山背后放炮,震得整个村里的屋都在抖。”父答道。
饮冰的心猛地紧了。
父缓缓说道:“世事总是会变的,但总会慢慢好的。譬如说我吧,幼时,我父曾做过国民党的保长,于是我屋里便成分不好,我父吃了二十多年的苦都没闭眼,后来两个眼睛都瞎了。”
饮冰内心一沉,他曾听姗然提过,她还有一个瞎子爹,就住在屋后的山上,一间窄陋的茅屋,十几年都未听他说过一句话,父每日都进去,送些饭菜与他,服侍他吃喝拉撤。
“我也跟着遭殃。到七十年代,我屋里还是缺粮户。但我便咬定了牙,认真做事,学些有用的技术,再就是不与人硬争,一一硬争有么用啊?或者,只做不说更好些。”
“不争?现在不争行么?不斗行么?”饮冰问道。
“饮冰呵,我老了,或者落伍了,但人只能是循看天道做事呵。二十多年了,我种地,因为又懂电,七六年,电送到山里来了,需要农电工,村里没人懂电,那时我虽然成份不好,还不是让我来做?后来,搞土地承包,做事的环境与以前完全两样了。你们年轻,要多动些脑筋,勤快,努力,先苦后甜。”
七
“再打个胜仗回来。”
夜里,饮冰满脑子都是父所说的“猫”,他希望做梦时也梦到猫来,然而猫没梦到,倒是在自家白日里逢着了蛇。
开春的一日,姗然、饮冰两人吃了午饭,看看日头,姗然走出大门,回幼儿园去。饮冰陪着姗然,刚出门,仿佛冥冥中预见要看到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门边的花园小屋——那是饮冰父亲几年前自己用红砖砌的一个小屋,专置花卉用的,略一抬头,猛然见那上头,一条土黄色的蛇做一堆盘在那儿,三角脑袋止不住两边晃悠,嘴里不时吐着信子;瞧那蛇周身的颜色,好似茅厕里的大便,忍不住心头作呕。他原也多次见过蛇,但只要再逢它,心头上火,额头冒汗,他急火火跑到院子门旁,取出铁锹。
姗然道:“怎么了?”
饮冰指指花园小屋的顶部。姗然连忙抱住饮冰:“我怕。小时候也见过。”
“蛇都爬进屋了,家里太长时间没整理一下了。”
姗然止住饮冰:“别打它,让它自己走吧。”
饮冰家的房子是父母八十年代做的,花园小屋、厨房里已有多处漏水,父母年纪大了,很少打扫;屋内潮气重,到了春夏,雷雨一旺,壁虎满屋爬。蛇进来,也是意料中的事儿。
“到哪儿寻个泥水匠,把屋里略整一下啊?”饮冰自言自语道。
“这点活,师傅只怕嫌少,城里只怕也难找啊。”
姗然忽然记起,雁渡坪泥匠瞿师傅的儿子在则阳师院读书呢,何不将瞿师傅请来,反正也是闲在屋里没事。倒不如请他到这儿来,帮着做一下,按城里的价给工钱,又可让乡亲在城里住几日,顺便看看儿子。想到这儿,姗然便打通了父的电话。
没几日,雁渡坪里的瞿师傅到了则阳,将饮冰家里厨房、花园小屋重新砌刷。饮冰的父母做些饭菜招待瞿师傅,陪他说些话。周末,饮冰和姗然回来,帮瞿师傅当起做下手的小工来。
花园小屋和厨房很快修缮一新,饮冰父母颇高兴,很快结了工钱,瞿师傅便要走。
“在这儿住两宿再回去吧。”饮冰母亲说。
“农村过惯了。我还要回去,跟姗然父亲上山唱戏呢。”
送罢瞿师傅回来,饮冰父母出去了,姗然大概是累了,半躺在沙发上休息。饮冰坐在一旁翻着报纸。忽然,姗然的手机响了。
屋里只有两个人,空旷而安静。姗然于迷糊中醒来,打开手机放在耳边。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是姗然大姐的声音。
“什么?那,赶快动手术?回来,到凰山县城里做,离家近,也有个照应。”
当姗然按下手机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饮冰连忙放下手中的报纸,挨到姗然身边。
“姐和建成哥在那儿做了八年了,那是怎样的日子呵!
早八点到晚十点,中间两餐只有一个小时,近百人窝在一个工棚里。
现在,建成哥好容易熬到了管理层,在老家开厂欠的一身债刚还清,正准备做房子,正月间,我祝福建成哥和大姐,愿他们早点好起来。我还叮嘱大姐:现在慢慢好了,第一件事就是保重身体,为什么就……”
姗然抽噎着,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话。
“姐,不过只是中期......”
那一晚,饮冰一直听到姗然在梦中呓语,先是抽噎,后是笑。
他们想为大姐寄点钱去,可身上的一点钱只能支撑数月的柴米油盐。
春末,饮冰陪着姗然回到雁渡坪,只提了些水果,看望姗然大姐。到家时,大姐正帮着母亲洗衣、做饭,没事儿一般。姗然问母亲道:“父呢?”
“他在你姐那边,帮着做屋呢。”
“一个人?”
“瞿师傅他们帮父,还有同村里的几个乡亲帮忙呢。”
“他什么时候回呵?”
“很少回来。”
姗然还想问几句,大姐把姗然拉到一边。趁母亲出去,大姐轻声对姗然道:“不要对妈提我的事,我只说我病了回老家住院休息些日子,不久便到广东去。”
看着大姐苍老的眼神,姗然含着泪,点了点头。饮冰在一旁,想到大姐和建成哥的好处,不觉心里发悲,脸上却挂出笑来,安慰大姐道:“姐,回来就好,休养些日子。”
大姐端详着饮冰:“看你们,这么远跑回来看我。”
“大姐,保重身体。你会好的。”饮冰道。
“姗然,你多帮着饮冰,他跟我建成一样,只知低头做事,不知抬头看路。还有,姗然年轻,饮冰你也要多教她,啊?”
“她很好……我记住姐的话。”饮冰一边说,一边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饮冰和姗然离开雁渡坪的那一日,父带着大姐住进了凰山县医院。建成哥继续留在广东廉江,将打工的钱一笔笔汇到父亲处,为大姐治病。
那是怎样的两年呵!大姐一连动了五个大手术。姗然父母,还有两位哥、嫂,轮流照看大姐。
姗然母亲疑惑了,不时地问着周围的家亲。家亲们严守着那痛心的秘密,直至大姐最后那一月。
饮冰辞了录像厅的事儿,到拷贝室做了修片员。白日里维修影片,晚上到歌舞厅做伴奏乐手。他们都咬紧了牙关,将省下来的工钱寄到父,既还那钱,又为大姐治病。
父不再带剧团唱戏了。这一年,他一边看护着大女儿,辗转跑遍了凰山县和省城的医院;一边带着瞿师傅,还有几个乡亲,在雁渡坪的另一端,空峒山村——建成的老家,为女儿、女婿立起一幢两层的屋。
八
祈祷的人们站在空旷的教堂中央,缓慢地踱步,阳光从巨大彩色玻璃中透进来,宁静的教堂带上了斑斓而温暖的色彩——
当姗然父亲一家人在雁渡坪,为大姐的命运奋力搏斗时,饮冰正在打下一仗。此刻,他坐在则阳师院报告厅内,弹着独奏会下半场的第四部作品:《大教堂》。
“独奏会?那就玩深些吧?”
“气氛搞活跃点,把学院电声乐队搬来。”
报告厅面积不大,不过容纳两三百人而已。节目单足印满了两页,开场曲特地选了《皇之燕弗拉门哥》,以下,是索尔三套演奏会练习曲、《西班牙舞曲第5号》、《一号前奏曲》、《莫扎特魔笛主题与变奏》《德彪西之墓》、《大教堂》,《怀乡愁(肖罗曲)》……饮冰心中算盘“啪啪”地响。
狂放的弗拉门哥节奏伴以轮指,如火的热情与优美的抒情相映衬,哗哗哗!下面的掌声潮水般响起来。
三首索尔音乐会练习曲,前两首是一连串古雅的分解和弦,后一首是一连串艰深的柱式和声。于古典乐派,饮冰不大喜欢风格华丽的朱利亚尼,倒喜欢砖头般沉甸甸的索尔,他的作品之中,哪怕是一首小小的练习曲,几个和弦经他的手叠在一块儿,便有了起、转、承、合,蕴含着深刻、崇高的精神内涵。饮冰摇晃着脑袋,一口气奏出这一连串和弦,弹得一溜水。
没有了开场曲的掌声,台下悄悄的说话声多了起来。
当奏出下一首《一号前奏曲》时,台下居然有人打起呵欠。
饮冰头上的汗下来了。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几个乐句频频出错。
“啊唷啊唷!”几个披头士一出场,尖叫声此起彼伏。
曲目有一首是《像一把刀子》,那歌词唱道:
“红彤彤的心它放着光辉/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手中的吉他就像一把刀子/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不管你谁我的宝贝/我要用我的血换你的泪/不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姑娘/我要剥下你的虚伪看看真的/”
还有一首是《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歌词道:
“我光着个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现代电声技术将几个空五度和弦衬托得刺激,摇曳,重金属节奏如同一连串机关枪,临时加上的古筝乐手,将筝音操弄得凄厉而且狂啸。几个人在台上摇成了几匹猛兽,五彩的灯光旋转起来。台下,一个大个儿站起来,手攥啤酒,摆髋扭臀,白T恤随着那高胖的身躯笨重地摇动;紧随其后,激动的男男女女,挣脱身后座椅的束缚,随着那节奏狂放地扭动,沉溺于自由与反叛的意境。
饮冰坐在台后,看着现场的一切,颇不以拜伏于摇滚者为然,但忽而悟到什么,却来不及做些修改:摇滚乐结束后,他一上场,仿佛刻意与前面的气氛形成对比,出手便是《莫扎特魔笛主题与变奏》、《大序曲》,接下来便是法雅那首灰暗、沉闷的《德彪西之墓》。台上与台下,瞬时如铁变木般绝缘,呼应者寥寥。然而,箭已射出,便不能收回,饮冰竭力排开干扰,紧握手中的武器,艰难地拨出《大教堂》的每一个音符,一个劲儿地战斗下去:
庄重的和弦表现出最深沉的规律,似在描写天国的同时,勾勒出人间的痛苦:苦难众多,然而低沉、稳健的低音区奏出坚强甚至有些悲壮的音符。
进入教堂祈祷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幸,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相似的:因为上帝的安慰不会因人而异。
《大教堂》结束的当儿,饮冰刚回台,只见台下跑上一个女孩,拿着一束花,看着他只是笑,然后,一只手将花递到饮冰手上,另一只手塞给他一个小纸条,猛回头下台,一溜烟跑了。
什么条子啊?饮冰打开纸条一看:
技巧没得话说,可就是听不懂。提前结束。
学工处
《怀乡愁(肖罗曲)》这道菜还没端上来呢。
从报告厅踉踉跄跄出来,饮冰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回头看看报告厅,很快的,已空无一人,恢复了如常:一样的虚空与茫然。
琴!饮冰猛然记起自己的利器还在台上的支架上,谢幕时,看着四散的人流,饮冰的记忆瞬时停摆一般,如冬夜旷野突然燃尽的火,早将自己的琴忘在了一边。厅里的灯已熄灭,半天找不着开关,饮冰只能摸进去,避开那一排排的桌椅,探入中间的走廊。昏黑中,似走上那几步台阶了,好容易摸到琴,在昏暗中,吃力地转过身来,寻找牛津盒,不料一脚踩空,整个人,连同琴,从台上硬生生地跌到台下,琴摔去老远。
黑暗中几声钝响,饮冰想爬起来,可左腿却似断掉一般,软绵绵不能动弹。等到他在地上终于摸到琴时,那已是琴的一侧背板了。其他已摔成了数块,碎在那一地里。
饮冰的泪和着冷汗,下来了。
那一夜,萧饮冰未曾合眼,想着那利器,下场比雷渊的那一把更惨,又想着姗然、姗然大姐和建成哥,心里痛得发虚。怎么跟他们交待呵。
塞戈维亚大师也说自己复兴古典音乐的梦,不过是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呢。于我而言,无意的失误或者也是上天的有意?
应让大家都理解,或者有效?
我自走我的路线;倘添加一些民族风——或者,他们都能接受?
一番思索之后,他找出《浔阳夜月》《彝族舞曲》《出水莲》《马兰花开》,次日清晨,寻出原来那把老家伙,在弦上更加疯狂地挣扎。
落寞的秋日,天气日渐阴冷,姗然常独自一人回来,拿了一本《少儿舞蹈》,闷闷地研习那上面的动作;好一会儿,双眉紧锁,“哎”的一声,然后,扶住腰,侧靠着沙发上,低下头,一头黑发撒落下去。
饮冰走过去,想如往常一样帮她捶一下伤痛的腰。姗然右手将饮冰吃力地推开。
这冷漠伴随着一日一日的秋风,日渐寒凉下去。
“姗然,你最近很异样了。是我砸了那琴么?”
暗暗的灯光下,姗然黑而明亮的眼睛闪闪地看着饮冰:“你必须调整一下。你端出来的菜,要让人觉到好吃,然而并不。”
“可那是上好的菜肴,或许是我做菜的火候不够,使他们不能接受。”
“我上次说了,那不是我的根,你看,我都难接受你那些东西。那或者只适于古老宫廷贵族聆赏的精巧玩意儿,或者只能在高高的象牙塔中孤独地奏鸣——周围还有几声附和,然而你既然已经落在人间,在大众中找寻价值,就需顾虑民众的感受与需求。”
“不,好的东西经得起时间考验。”
“你已经摔了一大跤了,应该想想下一步。”
“怎么走呢?”
“你那玩意儿,于众人而言,应是表现爱情主题,或是反叛主题,他们都喜欢的?或者,你也可以唱一唱,如电视中的那样,他们都喜欢的。”
饮冰明白姗然的意思。他脑中瞬时响起一首首时下流行的歌,姗然大概是让他走流行风的路子;至于那摇滚,他以前听得也颇多,是以那日开独奏会时,未曾视之为劲敌,而不慎终败给这未曾识破的劲敌。譬如说,他一度痴迷的真西门斯、库珀,到演出时,便将舞台布置成阴森的地狱,自己全身赤裸,脖子上缠条吐信的大蟒,竭力嘶吼,吉他轰鸣,然而,现在,却并不喜欢。
“不,于我而言,艺术是用来沉思,而非用来娱乐,或是反叛,或是宣泄。也并一定要用言辞来唱,那不过只是外在的形式。”
“那你先需钻到象牙塔去。”
“无需钻到那儿的,你等着看我下一步吧。姗然,我会成的。”
“你可真有些蠢呢!”
瞬时,沉默拥紧了昏黄的小屋。听到姗然的话,饮冰如受当头一击,脸色陡然变得苍黄。
姗然有怨气。然而她还是发奋地排练着她的舞蹈,大概也正如饮冰一样,想急着打一个胜仗归来,使两人的经济有所缓和,或是期盼着园长能答应她的请求:倘舞蹈排得好的话,就慢慢解决她的调动问题。然而深夜归来,带着沉沉的腰伤——那是往日在剧团练功时落下的毛病,姗然久久地侧靠于床头,眼睛望着墙壁,不大搭理饮冰。留给饮冰一个长长的虚空。
“她只是让我有所放弃,但我自然不会错,时间久了她会理会的。”饮冰自己安慰着自己。
转眼又是深冬,一日的黄昏,歌舞厅那边打过电话来,今晚休息。夜幕逐渐盖下来,饮冰一回家,早早把昨日的剩饭剩菜热了一下,胡乱吃了几口,便将白菜用碟子盖住,又拿起老家伙。
“笃笃笃!”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此时的饮冰,几近疯狂。
“开门!开门!”是姗然的声音。
“你自己有钥匙,自己开吧!”
“开门!你来开!”
“这不是不讲道理么?你明知我做事厌恶打扰么?”
“咚!咚!”
饮冰恼怒地把老家伙扔到一边,走到门前,狠狠地打开。
姗然恨恨地走进来。
“整天只知练!练!练!”
姗然走到厨房餐桌边,拿起碟子,只见一碟昨天吃剩的发凉的白菜,电饭锅里的饭也早已冷却。
“这日子怎么过呵!你还吃不吃人间烟火呵?”
“整天在外面打工,带课,排节目,当保育员,没个帮衬的。你说,我带孩子们排舞蹈参加比赛,教委发了奖,可副园长不喜欢我排的幼儿舞蹈,说我不是幼教专业的!难道我当年在戏校学的舞蹈就不是舞蹈了?我就不能排幼儿的舞蹈了?我原来在剧团,好歹算个台柱子。”
“整天做些无用功倒也罢了,我中午没时间回来,你就踏实地做饭么!”愤怒的姗然,怨怼的语言汹涌不绝。
“那你要我怎么做?单位,只能这样了,你能不能看长远一点呵?”
“目光长远?总不至于连眼前的柴米油盐都不管吧?”
“你自己能开门呀?”
“我心里烦,你开个门会吃了你?自己做个饭不行么?”
……
“那你就别跟我,免得吃苦,你走吧!”狂暴的魔鬼缚住饮冰,一股戾气腾地自内腑冲上头顶。
“你?”瞬时,姗然哽住了。
“拼着命,单位也丢了,而现在,我也该滚了。”
饮冰呆立着,姗然泪流满面。
姗然转过身,一脚踢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走!”
刚才“你走吧”三个字一出口,饮冰瞬时就悔了。他跑出门,已经追赶不上。
他忽而记起姗然大姐的话,浑身顿时只打颤。
“她随着我,借得一丝快乐了么?”
“直到而今,你也不过只是居于憔悴的境地,一个也不愿随你,独有她,与你一起风雨飘摇。”
一连数日,饮冰无心上班了,倘一有空,便拨打姗然的手机,都没有回音。
她去哪了呢?
饮冰已无心上班,向影院一连请了三日假,寻找出走的姗然。
他去了姗然打工所在的幼儿园,走到园办公室,打听姗然的下落。
主任叫一个保育员接待了饮冰。
“姗然?孩子王呀,可惜,昨天她辞职走了。”
姗然,你在哪里呢?
饮冰想到找父。他或正在凰山医院,带着一家人,轮流照看大姐?或正在空峒山村,带着瞿师傅他们,一块砖一块砖地筑墙?或是独自立于快做好的屋前,一个人焦灼、神伤?他是那样地信任我,可我……饮冰感到无脸面见父。
深冬的则阳,倘一刮风,持续一两日,天气便骤然冷得透骨;灰厚的寒云压在当空。饮冰踟蹰于街头,任那干冷的风,杂着细细的粉尘刮在脸上,面色乌青,失掉主神一般。
“找二哥!”一个念头猛然在饮冰脑海里生成。
上星期,还听得姗然说,二哥的一个学生荣获全国初中化学联赛金奖呢。
他呆在家中,用电话打二哥的手机。很快打通了,刚说了声“二哥”,电话便断掉了。再打几次,对方一直都在通话中。
二哥肯定是知道了,生自己的气呢。
怎么办?须是尽快和他联系上,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的。
饮冰想到二哥办公室的电话。去年,二哥带着化学教研组的几个同事,还有三十多个学生,到则阳城参加全市三科联赛,他那办公室的几个老师,饮冰都认得。
饮冰忽而感到难以启口了:跟二哥的同事说,行么?他向来面薄,很多难事,宁可自己一口气吞下去。
还有什么行不行呵?那几个做老师的同事,都是凰山的,其中还有一个和二哥都是雁渡坪的,饮冰和他们曾同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饮冰打通教研组的电话,简单说明自己的意思。
第二天的上午,饮冰家的电话响了。
那是二哥打来的。
“二哥。”
“你们为么事呵。”那边传来平和的声音。
“只是想法有些不一样而已,没说到一块儿去,火气都上来了。”
“越是不顺,越冷静一些好。”
“二哥,我去找她。”
“算了,那么远。大家心情也不好。几个嫂子都在凰山招呼大姐。父他们在空峒山那边做屋。”
“我还是一定得去找她的。”
“还是我跟她说说,你不要急。”
“二哥,姗然在雁渡坪么?我还是回一趟,把她接过来。”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
“那——你这几日有空没?”
“我跟单位专门请假了。”
“你明天先来凰山吧,到时打我手机,我来接你。”
天空飘着冰冷的彤云。从则阳上车时,天上落下些冰雨丝,杂些零零落落的雪花儿;车到凰山,已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周遭的山、林,还有穿流于凰山县中心的蓼水河、蓼水河桥,早已纯白一片。本来市镇上人就不多,而此时更加行人寥寥。
一下车,饮冰便急急打通了二哥的手机。
“饮冰?你在哪儿?”
“我在县车站。”
“你在候车大厅里先坐一下子,我过来接你。”
已是下午,雪下得愈大了,候车大厅内,加上饮冰,只不过稀落的三五个人,售票窗仅开了一个,女人在里面,拿着笔忙碌地计算着什么。
饮冰在厅内来回踱着步子,两手紧捏在一起扭,但却挡不住那冷,手脚愈发觉得冰凉,看看厅外,那雪下得愈紧。
当听到一阵摩托的马达声时,饮冰急切地走到大厅门外。
二哥穿着一件灰色的登山服,两腿绑着护膝,刚下车,啪啪地打落身上的雪花。
“饮冰。”
“二哥。”
“快把这个带上,我们赶快上车走吧。父这两天也正好在屋里。”
二哥从后备箱里取出两样东西,一只手扶着车,一只手伸过来。
那是一对护膝。
“二哥,姗然现在屋里么?”
“父也在劝她呢。我们快走。”
县城的路虽说已被雪没盖,但借着柏油的底子,摩托车开始行时倒也未觉困难,很快,车便离了城关,奔驰在那崎岖山路上。
苍苍莽莽的群山匆匆后退,一到叶河口,二哥猛然一拐弯,加足马力,在五道山梁上如箭一般飞驰。
车到两河口,二哥停下车来。
“一刻都不能慢呵,缓一些儿,在雪地里稍稍打个滑儿便摔下山梁了。”二哥自言自语道。
稍停片刻,二哥打足油门,冲过河去。
前面,大雪覆盖的山路虽说幽幽曲曲,但也还平坦。二哥长舒了一口气,减下速来,平稳前行。
大山中的雁渡坪,安卧于漫天的雪花之中。饮冰与二哥刚到家门,但见父和大哥已在门口等候。二人下了车,饮冰忙走到父身边:“父,我来接姗然。”
“快进来吧,进来再说。”父穿着薄薄的一件夹袄,满面尘灰,人整个瘦了一圈儿,唯有那一双眼睛,在遍布皱纹与尘灰的额下,闪出黑亮的光。
刚到屋时,又见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饮冰回来了啊,外面这么大的雪。”
“快让姗然下来。”父对二哥道。
“饮冰,来屋里烘火。”
父将斧子将柴火蔸子一块一块劈开,拿了火钳,把那柴蔸子夹到火塘去,又揭开吊锅,加入一瓢水。
母亲走进里屋。
“你们两个吵了啊,为么事啊,两个好生说一下,莫吵哇。”
“妈,只是一点小事,我今儿来跟她赔不是。”
“饮冰!我发现你还有个脾气耶。姗然也是。男伢有个脾气,也未见得坏事。只是你们两个不要杠,男人要懂得忍。”父对饮冰说道。
姗然下来了。
“姗然!”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哎,姗然,你莫再抬杠好么?二哥在旁说了一句。
“姗然,那天……”
“什么那天?”
“姗然。”
“也是,一点小事,不再提了吧。饮冰,既请了假,又下雪,就住几天。”二哥说。
“好了,就这样,吃饭。”父说。
席间,饮冰几次想问问姗然大姐的近况,但又怕母亲察到什么,话到嘴边,只能噎回去。
饮冰悄悄拧姗然,被姗然推回去。
姗然想歇几日。父对饮冰道:“姗然心里没事了,只是这两年做得真是太累,回来住些日子也好。你也休息几天。”
回到则阳影院,饮冰便收到一封信,打开看时,那是父寄来的,纯蓝墨水的笔迹弯弯曲曲:
饮冰:
得知你跟姗然的事,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叫她走,我同意细女儿跟你,是相信你对她真心的好,有困难要帮扶,她有些事一下想不通,你要劝,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她前几天一回来,找县剧团,剧团便要她,文化局吴局长还叫她不要送礼了,只要专业好,下个戏排出来,再想法子解决她的编制问题,你快找她,不要再吵了。
父
十二月四日写于雁渡坪
那几日,饮冰除了上班,就是不停地跟暂住老家的姗然打电话。
“回来吧,姗然。”
“回来何用?穷人的气多,气不顺了,又赶我走怎么办?”
“因为太努力,所以爱生气。你不也一样么?姗然。”
“那,以后怎么办?”
“继续努力——倘不努力,结局必将更差。只是不再生气,怎么样?相信我,既然说到了,到此生了账之前就务必做到。快回来吧。”
九
“你快回来,大姐三天没进食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深山中雁渡坪的桃花方才盛开。在和病痛苦斗了两年之后,大姐还是走了。弥留的头两日,父叫车将大姐送回空峒山,送回他为女儿女婿刚做好的屋里。然后,打电话给姗然,让她速回。
车到河岸,下了车,一路漫山遍野的桃花,一路姗然的泪。她想见大姐最后一面,刚到空峒山麓,远远看到二哥、二嫂呆呆地伫立于村头。
建成哥一身凌乱,默默伏到大姐身边,将她嘴边溢出的体液擦干净。跪在床下,号啕大哭。
夜已深。刚立起来的二层楼房,空空荡荡。只有大姐灵房里,摆着一张陈旧的硬木床,零乱地放着七八张椅。屋外忽而刮起风,吹着屋后山林呜呜地哀鸣,又从四面没安窗格的窗口直吹进来。姗然父母、哥嫂呆呆坐在床前,隔壁几个村民进来,默默地送来棉絮。见到母亲哭时,便拉住了劝。父让每人拿了一团棉絮,裹在身上,坐在一旁,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守。母亲已哭了多回,夜深人静,伤情处禁不住又哭时,嘶哑的嗓子已再噎不出声来。
饮冰含着泪,走到建成哥身边,想跟他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但又觉到,自己无论怎样的言辞,也丝毫减不轻遭难者已担的痛楚,他拍拍建成哥宽宽的肩膀,回过身,坐到父与姗然身边,默默地为大姐流泪。
建成问:“父,明日送大姐上山,村子里乡亲都来么?”
“他们都会来的。”
建成哥不再说什么,沉然坐在一旁。
虽说关了门,山里的春夜寒气逼人,大家都用棉絮裹了身子。父压低了声音,对饮冰道:“饮冰,你熬不得夜的,去睡吧。”
“没事的,我就在这儿。”
二哥坐在墙角,好久没说话。此时,他开口了:“饮冰,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起来,你跟在我们后面,送大姐一程,然后,早点回单位去,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姗然道:“睡觉?哪有位子呢?”
同村的一个村民接过话来,道:“我的屋就在后头,到我家去歇。”
“不,我就在这儿。”
“去吧,各人招呼好自个儿的身体。”二哥说。
饮冰不再坚持了。他知道,二哥沉默而坚毅。
送走大姐的那一晚,全家人还呆坐在大姐房里。
“背了债么?”父问建成。
“也不多。”
父从身上搜出一个包来,递与建成。
“这是你这两年寄给我余下的,还有,两个哥帮的一点,本来我也想给一点,但你晓得我在山里……”
“不,不!”建成哥哭了,“你把屋帮我们撑起来了,那点债我能还。”
“快拿着吧。你这些年不容易。身体吃得消么?”
“在那里做了快十年了,老板对我还行。”
“继成还是放在我这里,吃饭、读书你都不用管,还有,送走倏然,早点去吧!那边的事暂时也莫丢了。”
“我不想打工了,就回这儿陪大姐吧。”
“还是做事要紧,你再想一下,好么?回来,多住几天也好,我叫继成陪你,你到南边去,还把继成放我这里。”
姗然母亲说话了:“你一个男人家,又要没日夜地做事,哪带得了孩子?把继成放在我这里好一些。”
建成哥流着泪,不说话了。
父侧过身来,看着姗然:“头个月,我是上山为倏然算了的,说是熬不过今年桃花开时,真的就这样了。她,她还只有三十六呵……”父哽咽了。
姗然“呜”的一声大哭起来,饮冰急忙握住姗然的手。
四月到年底,建成哥真的没出去了。他呆在父为他俩立起的屋里,又将继成接回来,照顾他的学习、生活。听姗然说,父不久又将继成接回雁渡坪。大哥、二哥也经常到那儿去看建成哥,劝他想开些,要他还是寻些事做。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第五年的正月初二。饮冰和姗然好容易挤了一辆车,刚到河岸,二哥已经骑着摩托车在叶河口等他们了。
“快上车吧!”
摩托车一路穿行,刚到家门,就看见父、大哥、大嫂、二嫂,还有浩子、欢欢都站在门口的李树边等着,父一看到饮冰和姗然,脸上带着无比疼爱的神情,迅速点燃挂在李树上的一长串鞭炮。
啪啪啪——
母亲看到姗然,眼眶瞬时红了。
“倏然老妹回来了,呜呜……”她禁不住大哭。父和二哥又回过身来,劝住母亲。
初春的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旁,看着那腾腾的火苗儿,聊着一年的人与事。
“饮冰还在练么?”
“还不是那样?上班埋头做事,下班埋头磨手。不过现在强点儿,懂得随顺些了,骨子里却照旧。”
“不错,饮冰有志气。你们俩还好么?姗然还是飘在外面啊;听说县文化局又让你回剧团,你想了没有哇?”
“父,我不走回头路了,烦你去一趟文化局,谢一下吴局长;反正在外打工一样的挣钱,只备着买养老保险就行了,您不必担心,啊?”姗然道。
“初五你们就回去?初四你们一起到你姐山上去看一下吧,顺便看看建成,前几天他回来了,带了一个贵州的女人回来。”
“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过早。”
星眼朦胧中,饮冰觉到有人在喊他了,睁眼看时,原来是姗然。饮冰忙看了看表,都快九点了,窗外,很好的太阳。
过完早,大哥用摩托车带着大嫂、二嫂、浩子,二哥带着饮冰、姗然,翻过雁渡坪后的一座山,沿着山麓向东行不过六七里,左前方,雾蒙蒙一座大山映入眼帘,那便是空峒山。
一行人走到山麓,稀稀疏疏六七间房子,入村路颇窄。饮冰、姗然同二哥下了车,随着大哥往里走了几步,那座两层楼的房子就矗立在前面。
一个蓝衣的女子,在院门旁默默地洗菜。见到大哥他们,浅笑了一下:“哥嫂们来了呵,快进去坐。”
屋内阴沉沉,建成哥默默地出来,见了走在前面的大哥,脸上顿时显出些羞愧的颜色,轻轻叫了一声:“哥,嫂。”
“建成,来看看你们。继成呢?”
“他在厨房烧火。继成,快出来见舅舅。”
“哎。”继成从里屋跑出来,。
一看到继成,姗然便走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反复端详着孩子的脸,流着泪笑道:“继成好折磨儿啊。读书还好吗?”
“好。”继成紧抿着嘴,答了一个字。浩子走到继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继成一直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丝儿笑容来。两个孩子离了坐,一起跑到屋外玩耍去了。
大哥、二哥坐下来,建成哥递上烟去,几个人说些闲话儿。大嫂、二嫂、姗然走出门外,默默地帮蓝衣女子择菜。
见到饮冰,建成哥脸上现出憨憨的笑来:“饮冰,你那边还好么?”
“还好的,建成哥。只是那钱……”
饮冰想跟建成哥提那还有一万元钱未还的事,话碎碎地没说完,建成哥按了按饮冰的肩头:“一家人不说这些。你还是按你的想法做,路是你自己选的呵!莫像我这样,遇点挫就逃掉,你看我现在,一事无成。”
“建成哥,你只是缺运气。”
建成哥摇揺头,不说话了。
大哥立起身来,看了看室内的陈设,问道:“么时候把屋里粉一下,做个仿瓷?我们都来?”
“明年再搞吧,又要麻烦你们。”
“听父说,女的是贵州的呀?”二哥指了指门外,轻声问道。
“嗯,乌蒙山区的,男人种鸦片发了点财,野得很,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廉江做工,我们……”
“你也总算有个新家了。都四十多的人了,好好过吧。开年还到广东去么?”大哥道。
“过了初六便走。”
“怎么去?”
“老办法,带个摩托,顺着铁路往南,一路骑去,两日便到。晚上,就在路边儿打个地铺将就一夜。”
“注意身体,你不能再垮了。”
“晓得,再做个三五年,供继成读大学,帮完了便回来。”
不一时,女子和大嫂、二嫂、姗然轮流把菜端上桌,放上一壶老米酒,热腾腾地冒着气。
饮冰看着建成哥:肩膀依旧那样宽广,下颏还是那样方正,然而原先那黑红的脸堂,已经有些灰黄。饮冰立起来,向建成哥敬酒。
桌上,一家人并无多余的话,大家只是互相地敬酒,道声“珍重”。
吃了饭,大家一起上山,走到空峒山腰一处藏风聚气的所在,看到大姐的坟头,摆放着一个茶杯,一柄牦牛骨制梳子。坟四周,山茱萸、星毛芥,还有些不知名的草儿,理得整整齐齐。姗然、两个嫂子哭了一场。大家下山时,已是太阳西落。一行人坐着摩托车,又向雁渡坪那儿奔驰。听二哥说,父又带着乡班剧团,到大山深处为山民唱戏了。
“近一年来,他带着乡班剧团,在秋水、达生两省交界的大别山深处,唱了一百四十场之多。”二哥说。
薄雾和炊烟温温地笼罩了群山。忽而,远方悠悠渺渺地传来阵阵箫声,那声音伴着山风,吹入饮冰耳内,饮冰的心顿时沉静,又自失起来,觉得自己身体也将随着那箫声,弥散在含着柏子树香的沉沉暮色里。
二哥一边带着饮冰、姗然,一边腾出右手,指着周围的群山,跟饮冰说道:“这儿风景不错,常回来看看,老了以后回来住是很好的。我们老了后,将父的老屋改造一下,都回来住。”
不一会儿,又可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那是叶河不分昼夜深情地吟唱;又听见庄重的沉吟声——月色依稀,薄雾霭霭,小石拱桥静静地伫立于小河上面,小瀑布如沉钟一样奏鸣。啊,那是久违的“雁渡”。抬头看看群山上渐渐沉黑的夜空,繁密的星群正向他眨着朦胧的眼睛。
“都回来罢?”
然而饮冰知道:他老了终究不能归来,但灵魂早已随着清风,久久飘荡在连绵的山、河、溪、村之间,还有那小石拱桥上,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