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国
蜗居黄州多年,很少出去,这几日游了几次遗爱湖公园,觉得她宛若一个大观园,十二景蔚然成趣,走在景区之内,就好象面对几十杯上好的各色美酒,请你开怀畅饮,然而倘无雅量,必将为那纷至遇来的好酒灌迷糊。譬若说我,昨暮从正门进,曲曲弯弯转过遗爱清风、临皋春晓,过了桥,就为四周层出不穷、纷至而来的景点弄得应接不暇,不一会儿脚下便酸痛起来,心中不知如何是好。听人说,以下沿湖景区尚有二十八里之遥,未走多远,我已陶然醉且累矣。于是,急忙租了一辆车,走马观花,说得难听点——不过是落荒而逃罢了。
真的,黄州遗爱湖公园是美的汇萃,以大观园称誉之,可谓当之无愧。她有一种湖光之美。漫步湖畔的木桥上,长江岸边的水润,迎面袭来,天是温婉的淡蓝色,而并非北方的一派深蓝,白云绕城,清风徐徐,给人以无限遐思.她有一種園林之美.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青砖黑瓦,雕梁画栋,古趣横生。江南园林之典雅秀丽,岭南园林之绚丽纤巧,蜀中园林之朴素淡雅,各种意味集于其间.春晚夏夜,沿湖数十里,华灯镶嵌,富丽堂皇,如临仙境。于我而言,她更充溢着温暖的人情之美。故宋时,东坡学士被贬黄州,或曾游走此处,“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一时间孤苦无助,然而寂寥中不仅成就其格高千古的诗词文赋,且更与厚道的黄州太守、纯朴的黄州百姓结下深厚情谊,留下绵延至今的东坡遗爱;而今,到了晚间,游人如织,留连其间,音乐从四周飘来,无论是靠湖东畔的的士高乐,抑或渺渺于苏东坡紀念馆竹林内的《明月几时有》,风格迥异,士女歌舞其间;滨湖的沙洲,水上电影流光溢彩,弥漫著一片蔼蔼烟火和人间温情。
然而,这湖曾经更有一种萧索荒凉、落叶秋风的美,你或者并未知的。那大约是在九十年代罢。我所在的电影公司正值体制大改革。我们几个年轻人承包了公司里的小影厅,各自分工明确后做了一段时日,效益却并不见佳,眼看着下个月的工资几无着落,几个心急火燎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商量,分别领了厚厚一大摞票,分头到各单位去推销。那时我刚进公司,业务上又不熟,整个一个楞头青。骑着自行车,跑了一连串的机关、学校、企业,没推出一張票,更未说服一家签个电影合约,回来问问同事,先是都淡淡一笑,其后又打听到他们或多或少推出些票務。我心中怅然,闷闷地骑车出去。车逶迤而行,很快离了城郊,找到标准计量局、纤检所几个单位,均无结果。翻过市纤检所后一个荒丘,忽见眼前一片无垠的大湖,弥望于视野,天荒地老般地出现。其时正值深秋,遥望湖际,与水天相接,深灰的天际唯见流走的彤云,冷风呜呜吹来,卷起湖浪拍拍翻卷。影影绰绰见湖中雾气腾腾,一长串寒林的秋枝在隐雾中随风摇曳,树叶一派苍黄,与我身后萧索的落日相望,我顿时呆住,蜗居偏陋小城,几近二十二年,何曾见得这般景致?!
我转过身,推了自行车,深一步浅一步,踏在纤检所后高低不干的乱丘上,豫备看帐望而归。忽见刚找过的那位纤检所周主任刚自从办公楼下来,与返回的我撞个满怀,见我当时那样子,便向和蔼地说道:
“湖右边有好几个中专学校,到那里问问吧!”
我抬头看看那位周主任,他大概也将下班回去,右手提一个公文袋,眼里充满关切。
“这里到处是荒湖,远处还有单位?怎么走过去?”
“你沿着这湖岸左拐,大约七、八里路,便到了湖心路,再循看那小路,从湖中只穿过去,向右一直走到对岸,——那大概又是十几里路,水产学校,农校、财税学校都在那一块。”
我道声谢,于秋风瑟瑟中,辞别了周主任,骑了车子返回城内。
晚间,我坐在影院的放映机旁,边映电影,边想,还出去碰碰运气么?一连跑了六七遍了,不跑也罢。脑海里忽然映出那湖心小径一片苍黄色的寒林来,“杳杳寒湖荒,苍枝对斜阳。”我不知何故猛然吟出这两句诗来,觉得我需是再去几趟,纵使无望,亦要领略一下大湖荒远萧索的美呢。
次日又骑了车出去。那几日北方寒潮降临,秋风一直在大湖上呜呜长啸,浑身上下只是冷。于无所希望的心境中,我行在湖中,四下一望无际只是水与丛林,也不曾见一个路人。我一边在湖荒边吟着歌儿,一边沿途跑业务。一直跑到下一个周六。结局居然不坏。票推出去不說,与三个学校都签了协议。记得最后一次是在财校,直至周六下午,才应约見到分管学工的杨泽文老师。走进他的办公室里,他摘了眼镜,放下手中的书,叫我坐下,递过一杯茶来,微笑着对我道:
“军分区、地区文化宫、县文化宫的都来了好几次,军分区条件比你们好,但我还是选你们。我是被你感动的——尽管我并不认得你。”
从财税学校辞杨老师出来,我将自行车推出老远,车子轻快地自个儿向前冲去,我三步跨作两步追上车,跳上车坐垫,两手抓住车龙头,双脚将摇把一按,那车便又稳又快地向前急驶了。深秋时节,四面的天空无限高远,浩渺的大湖依旧澎湃在漫漫的灰白色里,蕭瑟秋风呜呜吹在身上,我却觉从里到外每一个毛孔无限的寒凉畅快。
从那时起,财校的学生周末电影场一直就选定了电影公司。不久,我们又应学校之约,到每个周末,骑着车儿,背着十六毫米的放映机,沐浴着一湖的清风,有说有笑地穿越弯弯的湖中小径,聆听着林中欢愉的鸟语,在三个学校轮流放映。这是后话。
时至今日,遗爱湖是我常去以至留连忘返的好所在。她万千婉丽、万千风情、万千秀色、万千风韵、万千优雅,顾盼生情,温婉含笑,亭亭玉立于古城东畔;而此前,她虽身怀倾国之色而未为人知,茕茕独立于秋风夕阳之下,萧萧乎若木叶飘零,袅袅乎如秋风洞庭,别有一种凄恻寂寥之美。只是这美或于千年之前,为老东坡所见——其时山水浑然一体而无名号,黄州的万千景致,皆化作先生的锦绣美文、瑰辞妙赋;千百年间,又有无数乡人野老,熟知其美而不能言,唯吟啸渔樵耕猎其间,自得其乐;二十年前为我所见,化作留连人生、奋而前行的动力;十年前,黄冈的执政者以大眼光、大手笔,大气魄,开发了这块遗世独立的璞玉,使其风神焕发,气韵不凡地展现于世人眼前,为黄州添色,为楚天增晖。
唐人杜牧咏黄州诗云:“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孤城大泽畔,人疏烟火微”。黄州南滨长江,北倚大别,东带巴水,古时本是一个山水相望、渔樵杂处、荒萧却又秀美之城。近现代以来,随着城市和社会的发展,黄州城内老城墙、丘岭、山岗、水泊相继被工业化进程荡平,止余下龙王山一脉逶迤城北,遗爱湖水摇荡城东。曾经的青砖湖等十多个湖泊也已远离今人视线,长江则因改道而不断退去。遗爱湖的前世今生,见证了上至执政官员,下至乡夫野老探索人生,发现自然之美、人生之美的艰苦历程。于不同人、不同时,不同境遇之间,美是万千不同、万千意韵的,无论湖光山色景观之美,抑或生命酸甜苦辛之美,自待我们去快乐地鉴赏,细细地品味,更须我们去艰苦地超越,痛苦地升华,以此普度我们的苦乐年华和跌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