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南京,首先去中山陵。游毕来,已近傍晚。有同事道,到南京倘不夜览秦淮河的话,是很可惜的。我是背着手提上中山陵的,此刻只觉肩酸手软,本出想早点休息,听到他们议论,秦淮河的柔波,史可法的悲壮故事,李香君的凄婉故事,瞬时在我脑海里激荡——我自己是并不关注秦淮河之所谓“艳迹”的,倒是联想到曾读《明季南略》、《桃花扇》,还有那篇全祖望的《梅花岭记》,知道明朝将亡时,官民多叛,而左光斗、史可法等辈前仆后继,以身殉于对故国的一腔忠忱,秦淮河畔一时被昵称为“香扇坠”的李香君,竟也寓着忠于旧朝的侠肝义胆,这秦淮河附近发生的故事,实邪虚邪?或是杜撰的罢?
此时正值六月天气,吃完晚饭,天空忽而阴晦,没有了风,只觉四周一片潮闷。马上有同游说,晚间必有大雨的,不去也罢。但仍有五、六人,还有我,于黄昏蒙蒙中,找了一辆车,直奔秦淮河而来——彷佛故意将沉溺于那晦暗的黄昏中,自失于那段凄绝的史迹似的。车到中途,一道白闪自天际斜劈过来,随之一连串钝滞的雷声不绝于耳,狂雨砸下来,——而这一切早在我们预料之中——观望四周,漫雨的夜,凄迷的霓虹,呼啸而过的车辆,四向奔散的人群——我淡然地笑了,脑中闪过一念:“你们都走罢,我独来雨夜泛秦淮。”
刚到夫子庙,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外面的雨犹急,四周的人已稀。走进景区大冂,往前方一看,隐约可见一脉流水了——倘若没有河上游船的一点灯光,是绝看不到河水的,因为四周全然浸在沉沉的夜气里,连着漫天的雨。走近河边,只有一只游船上有人,问时,方知她是守夜场的一一这女子大约三十多岁,独自撑着伞,坐在船头,风大雨急,手中的伞根本遮不住那雨,然而她漠然,任凭风雨淋湿全身,绝然向我们报了价,全无还价的余地,八十元一人,其后便让我们陆续上了船,将我们安排至舱内,拉下透明的帘子,对我们道,“别淋着雨啊。”言毕,她便默然坐于船头,看着前方,操作起船桨来。
画舫开始前行,两岸的灯光开始变得阑姗,灯光与雨线交融的夜幕下,我们依稀看到“泮池”二字。尽管风雨依旧,但在灯彩的掩映之下,秦准河逐渐向我们呈示它的直面目。这河历史上的光景,我不知道,眼前的秦淮河,一般不过三五十米宽,两岸从生着浓密的垂柳,乌青的柳叶上布满风尘,河水乌青而肮脏一一大概是六朝金粉淤积过甚,陈年渣滓太多的缘故罢?忽而回想那《桃花扇》,横竖看几遍,除了史可法、李香君、柳敬亭外,倘要我说心里话,实在也觉得一如眼前这水,并无多少亮色——且不言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南明皇帝之流,依我看,那侯方域,不过藉着复社或东林党的名声,玩着所渭才子佳人的游戏;最终又以所渭“迫于父命”的由头,把李香君扔到郊外荒居,一点名分也不给;纵然他也投身于史可法营下做了几天文案,一一但也不象是一个全始全终的真君子。倒是李香君,秉所特有之忠,怀所特有之爱,血洒折扇,抱着一个信条苦渡余生,虽言可悲,但终可敬也夫!
画舫在“吱,吱”的橹声中踽踽前行,看着窗外,那雨下得正紧,飞花碎玉般溅在浑浊翻滚的秦淮水中,只觑得近处的水,桥,灰绿的柳,浊黄的灯;终难眺望到一点远景,全然消散在雾蒙蒙的雨和鬽魆的夜气里。同行者似也失了声笑,沉然无语地观着四周。大概是敏感于我们的沉寂罢,船头女子隐约回身触动了什么似的,瞬时,一支幽幽的古曲在耳际盘桓,大约是《平沙落雁》,铮铮然,冷冷地飘荡于漫雨的夜,飘荡于灰绿的柳丛,飘荡于逼仄的秦淮河上。然而这古曲终究只是首配乐,随之而来的,是关于秦淮河历史文化的介绍——南京,石头城,扬州;杜牧,徐达,史可法,侯方域,还有秦淮八艳,以及“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之类。其后又提到名著《桃花扇》,说孔尚任基本上以艺术的手法述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然而,辨真辨伪,又有何益?我是学历史的,知道在明朝中晚期时,中国错过了一个发展的绝好时机,政治上吏治黑暗,官僚集团集体性腐败;经济上商贾积累了一些财富之后,并非将心思用于发展实业或扩大再生产上,而是与官僚勾结,骄奢淫佚,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西门庆”们不绝于道。国力衰颓,内乱迭起,外族入侵,纵有一时一处灯红酒绿、畸型如秦淮般的繁华,挡不住国破家亡的运数,难逃荒凉衰颓的结局;一旦异族铁蹄践踏,即使有再多如“秦淮八艳”般的美女,不过将做受凌辱的人肉堆罢了。
此刻,灯船行到一个石拱桥下,听得介绍,此处乃文源桥。桥上,桥两侧,四周树丛,都悬满了灯,四个一竖行。再看看河两岸,无论是阁楼,树丛,大概十余步便悬一串灯,逢楼便挂于楼宇之间,遇树就系于柳条枝蔓之中,当岸则附于梁柱之上。那灯色隔着灯罩,间于朱红、橘黄之间,倘在平日,或可织就秦淮河上笼着朱纱般的梦,而此刻,这灯彩更染红了如瀑的夜雨,又俾我等看请了乌青柳岸的积尘,更积郁了我们这五、六个看客的心一一同行者开始低语,而我倒记起了一首老歌《红雨》,其中有几句道是:“警醒沉醉中的梦,忧伤沾满我的眼,所有昨日说过的誓言,像是一场下过的红雨,再也不能重复是你的泪,无法逝去的伤痛......”
几百年前,秦淮河畔的一个弱女,有着出色的才艺与美色,倘以现实一点的观念看,完全可以随顺时俗一些,完全可能过得更好些。然而她严辞拒绝权贵的“梳栊”,在国家存亡的危难时刻,惊人地表现出宝贵的民族气节,“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这席话,对于许多以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为真理的“现实主义者”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诚然,她所忠的是一个腐朽的王朝,但她秉持的是一个爱国的理念。这或许并不“现实”,然而自有其真价值在。人太现实了,则很多道德、伦理层面的价值观就失掉了。
文源桥大约只有一丈高下,船行石拱之下,雨瞬时挡于外,只听得哗哗哗的湍急水流声。桥内壁只设了几孔小灯,昏昏冥冥之中,迎面扑来陈久的气息,我们顿觉自身也如那桥内的秦淮水,为陈年渣滓所浊,为周势所困,急欲挣脱这束缚。夜雨下得更急,绝无停弭的势头,我们只能挤在舱内,引领两瞻河岸的楼阁。近处的台榭,也被雨线蒙住船窗,模糊难辨,我们只得打开窗,任风吹雨入,以求近观两岸鳞次栉比的楼阁。尽管楼阁华灯相照,隐隐如回到往日的喧嚣与浮华了,然而细观其内,或是夜阑雨急的缘故罢,竟一个人影也不见:只有呜呜的风,吹动着岸柳颓然摇曳。这也许就是规律,纵有万千风情,一旦风雨相逼,常常人走楼空。忽而忆到史可法来。他诚然是一个末世的孤雄,也系于忠君报国之一念,率三千疲弱之旅,苦守扬州,捍卫南京。清军过江,直逼南京,江北四镇以及扬州城内一些军将相继叛降,他依旧彻夜督师,率众死战。天大寒,身著甲衣皆冻,冰堕铿然有声,至于吐血,众军为之感奋。然而就在清军最猛的攻城中,史可法终究被多铎阵斩了。这沉重的史实,令孔尚任泪流如注,不忍下笔,在《桃花扇》中,以史可法兵败、力竭、沉江,以求稍稍隐去现实的残酷。山雨将至,大厦将倾,史可法还要为之洒尽最后一点英雄血。周围的“现实主义者”们,走的走,逃的逃,降的降——孔尚任把这悲剧创作出来给我们看,而我反复体味曹雪芹有一句话更厉害:既然如此,那么,就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前面,又一座灰色的石拱桥,名为白鹭桥,萧然静立于愈来愈深的夜。无论船首的音乐和景区介绍如何引人入胜,而在我的眼中,这桥依旧与前面的并无二致——脚下,依旧是狭窄幽深,乌青肮脏的秦淮水,河两岸仍然是雕龙缕凤,灯彩阑珊的楼榭,而就在我们租的画舫入得桥洞时,忽闻得前方的突突的马达声,随即看到一组旋转的灯光,另一艘大的灯船向我们相对驶来一一两船几乎同时进了桥洞。狭仄的拱内两船相擦而过,刹那间,一阵男女开怀的大笑声,伴着杯盘交错的声音,还有现代迪士高的音响声,一并扫向我们的耳朵。船头女子说,这是十几或二十人以上起租的大舫,一次两千的,一一这船的翛然而来,翛然而往,倒给这寂寥的秦淮雨夜,增添了些许现世的欢愉,我则更惊诧于这狭仄、低矮的石拱内,何以轻而易举地容下两只画舫?忽而察到上衣几近于全湿了,船外的风雨将夜吹洒得愈沉,愈透。过了徐达后花园、东水关,船折向迤逦而行,旅程将尽矣。忽然间,我意识到秦淮河完全并不如此,倘若换一个天色,换一个时辰,曼妙的秦淮方向我们呈显她的真貌一一说句实话,我们,尤其是我,不过是蒙着双目,胡乱入得景区游了几步罢了。想到这里,我忽而自哂了一一倘在笙箫弥耳的睛夜,固然看到的是曼妙多姿、月圆风轻的秦淮河,可以望见徐达花园的古柳,可以看见媚香楼(今夜惜不得见)内香君抚过的古琴,看到沣池横壁的镂金飞龙,尝到夫子河畔的美味,甚或得见秦淮畔多情而美的女子,——然而,漫雨之夜时秦淮河抑郁凄清的另一面,又让谁得一见呢?
是的,是的,秦淮河附近发生的这两个大悲剧:史可法悲壮的死掉,李香君抑郁的死掉,殉的是忠与情。纵然所殉的分别是一个腐朽的王朝和一个文弱难以自持的书生,倘以现实主义的观点看,是断然不可取的。问题在于他们内心秉持的价值观并没有错。况且,如果人都成了极端现实主义者,遇到大是大非时,极有可能做骑墙派,谁强则顺从谁,谁给点乐子就跟谁,则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必将失去道德与审美,从林法则将赤裸裸地在都市上演。依我看,秦淮河倘无发生于其近处的悲壮故事,他不过只是意味着古旧、纵欲、衰颓、肮脏的水沟而已。我向来敬重有着深厚人文情怀或者坚守道德底线的人们,纵使这人将一件事的本质看得不准,量得不透,亦值得我敬他。倘若一味盯着现实中的得失,寻着现世的快活,那秦淮河依旧难雪亡国之恨,金陵难驱黯然的王气,而中国人难葆骨子里的核心价值观。
这样冥想着,又到了文源桥头,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滞息。忽然间,——“啊——呜”,一声长啸传来,我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他,一个邓姓的同游,光着脑袋,黄须挂在颈角,一个平日里多武少文的人,——发出一声如狼一般的嗥叫,——“啊呜——啊呜”一一回荡在这漫雨的秦淮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