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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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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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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摇篮

烟火摇篮(小说)

     谢建华

三月。黎明挟裹着万千阳矢行来,磅礴而迅速。下弦月逐渐沦陷,光明开始统领原野,天空澄蓝如洗,鸡冠山青黛如眉。

太阳升起时,菜地周围充满了野玫瑰的芳香和梨树、桃树温柔的气息。

春容嫂的公公、婆婆走近菜地就愣住了——青菜前天才砍完,泛白而板结的土地现在突然变样了:土地已经翻挖,褐色的泥土被锄具啄得均匀细碎;长方型的地上开出了几条窄窄的浅沟,呈现出几个二十平米大小的正方形。毫无疑问,这是真正蔬菜把式干的活。

春容嫂下意识地左右张望,果然,野玫瑰篱笆墙旁边,一个男人胡乱套上外衣,扛起锄头,张惶地准备溜走。

“站住!”公公快步走过去,看清男人后,皱着眉头说:“呃,是你?我说你这是干啥呢?给我家当不要钱的短工?”他看了看新翻的菜地,然后把肩上的锄头拿下来,使劲杵在地上,这就表示了他对那个男人有意见。他压制着怒火,展示出一种冷酷淡然,又追加了严厉的措辞:“你以为这样做,就能减轻我们的伤痛吗?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那男人畏畏缩缩地说:“何伯,我只是替您儿子做一点小事。您与何婶年纪都大了,这是体力活啊……”

何伯突然怒气冲天,我儿子?你还有脸提我的儿子?唉咳咳!他上前夺过男人手中的锄头,一下子就扔出了野玫瑰篱笆。你走!快走!见着你我就生气,就疼啊……”

扔锄头对农民来说是非常严重的事,好比扔掉工人的工具一样。何老汉还说:“咱家是缺劳力,但是,谁把咱家的劳力夺走的呢?我都快忘记了,你却又来提说,成心让我伤心,走不出绝境吗?”

“何伯,您老消消气,我这就走,我不牵您的眼睛。”男人慌张地寻找出路,在篱笆墙的稀缺处,他钻了出去。春容嫂看到,有野玫瑰的藤蔓抓住了他的衣服,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一声钝响:“噗——!”

地包天钻出篱笆墙,带着几条细长的伤痕逃开时,听见何伯还在骂自己。也许,何伯何婶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他怎么解释、道歉都没有用。平时,如果他们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但只要看到地包天出现,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情绪失控。去年秋收,地包天思忖良久,觉得即使挨骂,也得为两老分担一些重活。他跑去他们家的田里,自作主张要替他们挑谷子回家。他的说辞仍然是:何长福不在了,这些重活得自己来干。

何伯握着扁担气急败坏地问:“我是何长福的什么人?”地包天不知其意,开始思索。何婶在一旁提醒:“他是何长福的爹。”何伯说:“我儿子是你弄死的吧?咱是仇人哪!用得着你黄鼠狼来替鸡干活?”

地包天发觉气氛在往危险方面发展,认为此地不宜久留,便闭上嘴巴,转身往自家方向走去。

地包天的嘴巴打小就不争气,上牙床像怕见天似的一直往后躲,而下巴总是奔命似的朝前冲,以至于成人后,上嘴唇永远都被下嘴皮遮护着,于是得了个相伴一生的浑名:“地包天”。他明白,自己的浑名不由自已决定,自己的许多事儿都不能由自己决定,因此,长久以来都特别没有自信。

有一件事他自己给自己作了决定:父母死得早,留下空徒四壁的家;自己又生得丑,实难讨到老婆,要对自己负责,就得认认真真的做庄稼。庄稼做好了,就能衣食无忧,就能活下去。

五十出头了,仍然孤身一人的地包天日子过得倒还滋润。他有一独门绝技:育菜秧。他会根据季节、气候育出各种长势喜人的蔬菜秧子,拿到四十里外的盘龙场售卖。由于他的顾客非常多,常常要等他的菜秧卖完了,别人的秧篮才会开张。这是一门很赚钱的活,同时也是十分精细的技术活,不是一般人短时就能学会并掌握的。

现在,地包天仿佛弄懂了早先听说的那个宿命观点:作家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何长福就是本地有名的草根作家。他与何长福是一生的挚友。他们的住家相距不到三里地,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同属一个大队。他们的友谊一直干净如初。何长福从来就没有嘲笑和挖苦过他的嘴巴,单凭这一点,就让地包天把何长福视作可以过命的哥们儿。可是,正是自己把最好的朋友送上了不归路!平时,只要一想起那情景,他便会痛苦不堪,过后便是茫然若失仿佛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那河急流一瞬间便冲了过来,一下子撞到他的胸膛上。

何长福于二十六岁结婚。春容嫂嫁给他时还不足二十岁,她干净、柔美,让一直沉浸在文学梦里的何长福一头扎进了温柔乡。他整天乐得二晕二晕的不时会感叹春宵一刻值千金。啥事也不料理,不到两年,一家人的日子就紧巴了。老爹老娘鉴于他新婚,又不便指责才过门的媳妇。时间长了,何伯便在背地里嘲讽儿子,认为他没出息,没个男人的担当,只会酸溜溜的讨好婆娘。

何长福不时会去找地包天诉苦。他讨厌种地,经营生活没有自信,对土地没有归属感,现在突然要当家了,因此茫然。

一直处于领导地位的好朋友突然在自己跟前下了矮桩,让地包天一下子有了成就感。他对何长福掏心窝子,坚决要传授他育秧技术,他要带着朋友一起过好日子。他不但如口袋倒核桃一样把密技一古脑儿讲述给何长福,而且经常去他地里帮助打理。可是,何长福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受不了天天蹲在地里慢条斯理的折磨,还要看天吃饭。况且,他一直对自己的农民身份没有认同感,仅仅过了半年,何长福便宣布不再下地。他弄了两个塑料桶,往自行车上一捆,跑到盘龙场酒厂批发了酒,从此走村庄,转林盘,开始卖起散酒来。

盘龙场位于三市五县交汇要地,逢双开集,其热闹程度堪比大城市的繁华地段。地包天逢集必赶,他很惊讶:何长福居然比他还去得勤,几乎每天都要去。二人碰面后,会一起去喝酒,会因付莱钱而争得脸红筋涨,十有九次都是何长福慷慨解囊。地包天常常很难为情,也常常纠结:何长福卖酒,比别人的价还低,即使每天卖两桶,也不至于那么囊中丰厚啊。

地包天从来没有过异性接触,盖因长相,所以喝酒解愁。喝了几十年,到了见碗思杯的地步。何长福喝的是文酒,最开始是李白作祟,后来才上的瘾。

他喜欢舞文弄墨,更善于从古今好文中截取精华,自己再演绎一番,崇尚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包天是他最忠实的粉丝,无限崇拜何长福。酒桌上,何长福念一段刚创作的美文,便要猛灌一口烧酒。他的文章满溢着美丽而遁世的感情,仿佛己在离天堂不远处筑起了自己的小屋。他坚定地认为,文学创作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是那一天,何长福喜得手舞足蹈,告诉地包天,他的新作又见于县报了,写的就是地包天。他希望读到文章的人能注意到地包天孤身一人的艰难,从而为他寻找月老,搭建鹊桥。

地包天伸出双手,越过菜碟酒杯去捧着何长福的双肩,“真良师益友也!我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俩朋友为了许多值得庆幸的事干杯。正是这不安份的黄汤,把何长福送上了西天。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地包天 灵魂出窍。他本来不善言辞,

喜欢独处,因而几月不见也无人惦记。

然而盘龙场附近的莱农们惦记着地包天,和他竹篮里生机勃勃的菜秧子。他们望眼欲穿,终没等来地包天。后来他们听说,地包天把他的摩托车从断崖上推下去了,他不会再来卖菜秧了。

春容嫂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早己出嫁,小女儿才十二岁。中年丧夫,肝肠寸断之痛,是别人难以体味的。所谓悲剧,其实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好比彼时与此时判若二人的春容嫂。她比别人更难涯过的,是漫漫长夜的孤寂与冷清。

何长福虽然有一些别人难以窥视的缺点和不太阳光的心机,但总的说来,还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外表散漫,然而精明,常常不动声色的算计。他与别人说话,总是避免与对方的目光接触,这就让别人感觉他没有底气,或者不太诚实。如果他把双眼密密地眨,那么他的心里一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何长福早就有伟大的文学梦。刚出嫁的新婚初夜,春容嫂揣着小兔般蹦哒的心,蒙着被盖等待何长福来剥她的衣服。等了许久,却等来被盖外面高吭的声音。那是何长福在诵读他刚刚赶写的散文:《献给我的爱妻》。

何伯何婶没有具备何长福那样的文华,只会背着媳妇呵斥儿子:“给你娶媳妇,把家里都掏空了,都快饿肚子了,你还抖抖索索的写啥一文不值的字儿?能换来粮食,换来钱吗?”

不久,地包天跑来帮忙,与何长福成天屁颠屁颠的在莱地里忙碌。才三五个月,何长福便不能忍受这种只有蝇头小利、且又成天劳作的折磨,他丢下菜 园,骑上自行车走村串乡,卖起散酒来。

他每天都会卖完一百斤酒。按说,每斤酒利润不到一毛钱,但是他常常会交给春容嫂很多钱。春容嫂心存疑惑,掰着手指与丈夫算账,何长福便打哈哈,轻描淡写地说,骑车累了时,会去茶铺子歇气,歇气时会与别人打牌,而自己的手气总是特好。后来,何长福除了给家里必要的开支,便不再交钱给春容嫂了。

卖了几年酒,何长福到底赚了多少钱,春容嫂一无所知。有天晚上,夫妻上床后,春容嫂一直怔怔的。许久,她忧心忡忡地说:“今天,莫家林盘里有好几个人被抬到乡医院去打点滴,说是喝酒喝的,听说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呐。”

“是吗?咋会呢?”何长福很紧张。他的双眼又密眨密眨。

春容嫂一夜未眠。她知道,丈夫其实也没入睡,只是努力不让她看出破绽。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会把隐私掩藏得很好。他们甚至会听见对方的心跳,但是心照不宣。二人都明白,有些事,是不可以说破的。

何长福说身体不舒服,休息了几天。一周后,他对家人说,现在卖酒的人多了,没啥利润了。可是,生意还得做下去。他宣布:换汤不换药,改卖酱油。

从此,何长福去盘龙场便直奔酿造厂,这倒让春容嫂释怀了。

何长福每天卖完酱油,必先去盘龙场批发回来,放在杂物间,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去转乡。自打开始卖酱油后,他便有了个怪毛病,需喝许多米汤。他让母亲每天把米汤留着,傍晚回家端进杂物间,边喝,边歇气。

一天傍晚,春容嫂去杂物间拿锄头,发现门从里面扣着,便叫丈夫:“你在屋里干啥呢,用得着扣门?”

何长福说:“哦,没注意关上的,我抽支烟就出来,马上出来。”

春容嫂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走出院门,转到杂物间外墙,抠开篾巴墙竹片往里瞅:屋里,丈夫正在把米汤、盐巴、味精、色素进行调合,又倒进木盆与酱油一起搅,最后,再灌进塑料桶……春容嫂顿时全明白了。同时也证实了丈夫卖酒时自己的揣测。

晚上,何长福用手搓揉她的胸乳,用嘴撩拨她的双唇,许久,终于让她产生了激情。人们说,婚姻是两条性别不同的生命的纯然缠结。唉!缠结的方式怎么令人如此愉快,又如此迷惑呢?

春容嫂纠结:如果责备丈夫,他肯定会非常羞耻;不说呢,干这种缺德事,是丧天良啊!

待她期期艾艾的嘀咕完后,何长福说:“咱们,与钱没有仇吧?总之,我讨厌种地。”

春容嫂知道,丈夫早已彻底厌倦了乡土的贫穷与苍老。

何长福不再外出做生意了。他沉默着,与家人一起下田,帮助爹娘操持黄谷制种的营生。

春容嫂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可是,她发现自己与丈夫失去了当年的心心相印。

很多年了,庄稼的收成,大多依靠农药化肥来攒劲,人倒轻松多了。大女儿出嫁后,何长福重拾笔墨,又写起了文章。他把作品源源不断地投给国家级刊物,不久又源源不断地退回。后来退而取其次,投给省级大刊,命运照常不公。其原因是,他的作品需要古代或现代优秀作品作引导,才能进行创作,并植入主题。他十分擅长华丽、炫美的描写,因而难入严肃刊物编辑的法眼。

再后来,投给县级或民间杂刊,嗬!采用率非常高,令老婆春容都跟着欢喜。虽然现时的人们大部分都拿着手机当低头族,不屑于翻书本看铅字,但毕竟,那成就感……何长福大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豪情。

有时,何长福独坐一隅,双眼密眨密眨,春容嫂就知道,丈夫这不是在构思作品,而是在谋划大事情。

他不止一次揪心的感叹: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从前没有互联网,人们对期刊杂志非常敬重。现在呢,很多人居然会睚眦!

他怀揣着出人头地的初衷,坚守内心的理想,在县周报与县文艺刊物上发表了无数作品。有些作品内涵丰富,主题深沉,县级编辑本来就缺少鉴赏家的精神,加之目光短浅,明哲保身,故不敢刊登。他不愿放弃,甘愿自掏腰包买版面,在比较有影响的民间草根刊物上发表。

庄稼汉们不大了解何长福的文化有多深,土地庙里的小神可没小瞧他。他的一个同学是乡长助理,一直看好何长福的文笔,有心要栽培他。他启发何长福:“咱们乡这些年取得了许多成绩,靠谁呢?”

“靠谁?” 何长福答,“靠党,靠群众,靠企业家啊!”可见,他同样也落入俗套,是党报的应声虫,观点僵化。

同学说:“错!靠的是咱们的乡党委书记与乡长!你的脑子咋这么迂呢?你不是说希望能吃上公家饭吗?谁给你吃公家饭的碗呢?想想吧……你的笔,就不能突出、正面描写咱乡的一些人物?”

何长福豁然开朗。他缺乏写体制内文章的经验,写好后,要拿去请同学润色。同学会大刀阔斧的修凿,但是文风与主题仍然延续原作。作品发表后,同学把稿费全给何长福。让何长福稍感不快的,是同学也署了名,且列在自己之前。不过,他仍然很满意,因同学的人脉而结识了很多有实力、以后用得着的人。这不,近几年,县里的文艺奖,征文奖,自己获得不少。

同学由乡长助理升至副乡长,何长福却仍然捧着土巴碗。有天晚上,他又去同学宿舍,想聊聊,走到门前,听里面有几个人在喝酒谈笑。同学的声音传了出来:“……何长福还在做梦哩。不过写点杂文,还想吃公饭?哼哼,充其量,菜鸟一个!”

何长福很悲哀。他发现自己太纯粹,太不现实了。但是自己却不能去与同学对质,因为说出理由会很尴尬。可是,体制内的人进入体制时,好像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同学当了副乡长,更加礼贤下士。他对何长福说:“咱们乡很需要能写,会写,并且一直写下去的人!你应该继续努力写,采访的劳务费是不会少的。老同学,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啊。”

俩同学和好如初。何长福意气风发,笔耕不辍。继续将文学创作奉献给自己的信仰。能与他分享文学快乐的,是春容嫂与地包天。

何长福的猝然离世让春容嫂备受打击。无论如何,她也爱她的丈夫,爱这个家。现在,这个家前途坎坷,自己负重在肩。丈夫都死三年了,她还很难接受这一事实。

公公婆婆还没有从悲境中走出来,就发现有新的危险存在,有村妇议论,说儿媳妇还不满四十五岁,肯定守不住……她若改嫁,势必带走小孙女。以后,家,不就散了?

媳妇改嫁,原本天经地义,但这是多好的媳妇啊,是拿亲闺女也不愿意换的呀……老俩口更加小心地呵护媳妇与孙女,心怀鬼胎似的。

春容嫂早巳知道地包天在暗中帮助自家。他常常于黎明或黄昏时,来自家菜地里挖地浇水。还会在月光中去鸡鸣山上打柴,悄悄挑来放在野玫瑰篱笆边。

她知道,他这样做,是想赎罪。

他把当年与丈夫出事的情况不止一次从头到尾告诉春容嫂,一点也没有稀释罪责的意思,意在祈求她的原谅。春容嫂渐渐理解他、甚至同情他。她认为,那次事故,丈夫自身也有一定的责任。但是她不能说,她这样说,别人不指责她胳膊肘往外拐吗?公公婆婆不更伤心吗?

刚出事时,地包天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不停念叨:“天啦!淹死的咋不是我呢?我咋把长福给淹死了呢?”

酒驾事故,地包天要负刑事责任。村支书找到何老汉,请求他别让地包天去坐牢。他说地包天与何长福是多年的好朋友,决不是存心害死何长福。他苦哈哈的活着,多年来孤苦伶仃,再去坐牢,这辈子恐怕就彻底毁了。

何老汉铁青着脸,签了谅解书。地包天一语未发,只是不停地给何老汉叩头。他一手操办了何长福丧事,又让村干部们找来何老汉,当着大伙的面,捧出两大叠钱,说:“我卖了三十年菜秧,攒的钱全在这里。原先有二十四万,给长福办丧事花了三万。何伯,我把这些钱全都给您!我晓得,再多的钱也换不回长福的命,也解不开您一家的悲苦……以后,您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您长眼看吧!”

人们扶起眼泪汪汪的地包天,纷纷劝慰何伯与何婶。何老汉捧着钱,掐出厚厚一叠扔给地包天,不容置疑的说:“天地良心,我不能把钱全都收下!这些钱你拿回去过日子。不过,我家用不着你帮衬——看着你,我就气恨,就疼啊……”

就从那时始,春容嫂成了生活路上最艰难的跋涉者。她的家失去了顶梁柱,也失去了欢笑,就像一艘搁浅的船,死气沉沉地停泊在鸡鸣山下。

院子里,淡黄的丝瓜花、南瓜花仍然年年爬上黑色的瓦垄,在高处擎着初夏的闹意,却再不能如往年一样牵动春容嫂的春心。她仿佛变成了一片孤独的海洋,平静的迎送着岁月,平静的任由丰满的躯体慢慢坍塌。

前年,晚秋的一个傍晚,春容嫂在地里摘最后一茬茄子,地包天挑着一担柴进了篱笆墙,二人猝不及防的打了个照面,让春容嫂吃了一惊。早年,她刚嫁来不久,初识来串门的地包天时,就被吓了一跳:这个人,咋这么丑呢?后来她才慢慢适应——他的诚实、厚道展现出的骨子里的善良,淡化了他面容上的缺点。

春容嫂冷冷的说:“你干嘛呢?这算啥呢?”

地包天手足无措,结结巴巴,他看见彩霞般的春容嫂,常常会自惭形秽。

春容嫂立马转身回家。转过小山湾,看见山脊上有个妇女的背影。

春容嫂觉得,最近村里的妇女有些神神秘秘的,明明聚成一团议论,看到自己走近便会闭嘴,或各自走开。有天,刚转过弯便听见有个女人说:“地包天?春容嫂去会他?呸!茄子掐两个洞就算一张脸?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打死我都不相信。”

荒唐!春容嫂不去理睬她们,转身往回走。可是,她死水般的心境有了微澜:自己好像还没有认真想过再嫁人?自己才四十五岁,其实心理与生理都需要男人。人生如犁田,得有个劳力帮扶着一沟一沟的朝前走啊。可是……不可能是地包天。

有一天,何婶强作欢颜,对春容嫂说:“春容啊,你才四十多岁,不能光想守着这个家啊,别人不晓得,会以为是我们拦着你,要拿舌头要来戳我们的背脊骨哩。有人传话给我,想把你……把你说给暴牙齿。你……自己惦量惦量吧。”

暴牙齿?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春容嫂茫然地抬头四望,明灿灿的星星昏昏欲眠,明镜似的小河边,芦苇摇曳颤动。晚霞映照的河湾染红了鱼网似的天空……但是,晚霞照不进她的心。

何婶还在旁边说:“春容,我看你俩般配哩。长福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可暴牙齿是真正的文化人!再说,同在一个村组,咱们可以天天走动的。”

春容嫂想不起暴牙齿的名字。整个村子除了暴牙齿自己家里人,恐怕没有人能想起他原先叫啥来着。幼时,暴牙齿是个很招人疼的孩子:大眼睛,红脸蛋,成天咧着嘴巴笑。六岁开始长恒牙后,上门牙便不对劲,它不愿意垂直往下长,直接冲嘴唇外面奔去。由于上门牙影响观瞻,从青春期开始,暴牙齿便要努力用上嘴皮去包裹它们,因而刻意沉默,减少说话。他爹在乡上当干部,有一年弄了个指标,要他去村小当民办老师。他犹豫了几天,还是拗不过每月领工资的诱惑。他认为,孩子们还小,在他们跟前暴露门牙是无所谓的。

暴牙齿曾经有过妻子。那是三十六岁,当了九年民办教师的时候。可是,那二婚嫂把他的所有积攒弄光后,就坚决与他离婚了。后来,国家又裁剪了民办教师,他便没有了固定收入,从此跌入长夜般的人世。

后来,政府把原民办教师都纳入了社保。暴牙齿去年满六十岁,开始享受退休金,每月有一千多块钱。他开始谋划他的晚年。他不愿意独自过完后半生。

他想,夜空不寂寞,是因为有月亮;男人如果不想寂莫,就得找个老伴。他把第一个月的退休金,拿去取了那两颗让他伤心了几十年的门牙,过了两个月,再去安上了新牙。他拿镜子一照,哟嗬,原来自己还挺英俊哩!村里人一见,都说简直变了一个人,一笑起来更好看。

自打换了门牙后,暴牙齿成天乐呵呵的,刻意亮出洁净漂亮的门牙。即便别人的谈话没啥笑料,他也会止不住的乐。如今,在外乡人面前叫他暴牙齿,外乡人都会傻头傻脑,莫名其妙。

有好心人来给暴牙齿说媒,女方竟然是春容嫂!沉静端庄的春容嫂,自何长福去世后,他就一直把她呵护着——呵护在他最深邃的心穴里。

现在,没有难看的门牙祸祸,他便有了自信。他隔不久就会拎着礼物去看望何伯何婶。何伯何婶每次都客客气气的待他,想不起他的学名也决不叫他的浑名,顺口就叫他“小老弟”。他们不收礼物,每次都让他送给春容嫂。“我们不是嫁女儿,凭啥收礼呢?”他们说。春容嫂现在见了暴牙齿,心会怦怦跳。她暗自思量:暴牙齿虽然文静优雅,长长条条,但是不太适合婚姻。农民的婚姻适合一腔孤勇,相依为命,不能像西餐烛火那样浪漫。她每次都很内敛,打声招呼便借故出门。如果暴牙齿把礼物放在她的睡屋门前,第二天她会逼着婆婆还回去。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好收别人东西的。”

何婶一次次难为情地把礼物送回来,让暴牙齿感觉事情有些无望,因而内心十分空虚,觉得心中的那盏明灯好像要熄灭。

说实话,现在的暴牙齿一点不显老,看上去也蛮舒心,可他就是走不进春容嫂的心。她的下意识暗示她:文化人飘,不如庄稼汉牢靠,当年卖酒卖酱油的何长福就是例子。

她的内心还有一些烦恼。自打前年听见那些碎嘴婆们议论她与地包天后,她会常常莫名其妙的琢磨那个挺丑的男人。她发现自丈夫出事以后,人们就一点也不同情他了。她想,他的确应该赎罪,但同时也需要得到怜悯。后来撞见地包天偷偷来帮自家打理菜地,砍柴送柴时,她便不再呵斥他了。她干自己的活,不再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脸色。而地包天呢,一见到她,便会赶快忙完手中的活,然后像贼一样悄悄溜走。

从二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春容嫂开始,地包天对她,就有着宗教一般的崇敬。他一直认为,在天人一般的春容嫂跟前,自己连头猪都不如。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家,生生让自己给毁了……他的悔恨绵绵无尽。

出事那天,在盘龙场,俩朋友意外邂逅。何长福是来采风的,他眉飞色舞,告诉地包天,自己写的一篇文章登上了省农民日报。主题仍然突出乡主要领导。受到表扬的问时,也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劳务费。还有,他写的关于地包天的新闻特写,也登上了县报,又让地包天分外高兴,这么大的喜事,值得喝几杯。

地包天仰视何长福。几杯小酒一下肚,便生出无限感慨:在人情逐渐炎凉的人世间,只有平步青云的何长福还瞧得上自己,实在令自己感动。他笃诚相信,在红尘中,淳朴的友情还未彻底消失。二人喝罢起身时,都有点步履不稳。

地包天有摩托,何长福自然不会去乘公共汽车。他们把菜秧篮子捆上车后便往四十里外的家赶。

仲夏时节,暖和的微风拂过公路边禾苗涟涟的水田,和一些早已开花的柚子树。空气里有一种黏稠而青涩的香味,给人潮湿温润的感觉。晚霞开始褪去绯红,慢慢化为片片羽毛般的白云。

拐上盘龙河堤岸,宽阔的堤岸上也铺上了沥青,平坦,干净。右边,护堤柳树之外便是陡峭的斜坡。几成垂直的斜面,水泥堡坎光光的,从堤上至河面足有三米落差。盘龙河打着翻滚,急急地向南流去。

前面拐弯处忽然冲出一辆大货车,吊诡的是,此时路上交通并不拥挤,它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地包天吓得一抖,车便摇晃,后面的何长福又往右一侧身,地包天浑身一激灵,刹那间,车就直往柳树外边冲去。摩托车冲进河里时,地包天是清醒的。他屏住呼吸,挣扎着浮出水面。冲了很远才握住河堤上跟着他奔跑的人支下来的竹竿。

可是,何长福不见了。地包天发疯似的沿着堤岸奔跑,呐喊,跺脚。他的喊声十分凄厉,让跟着他寻找的人们的心直打颤……

操办何长福丧事的那些日子,地包天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后来,他说只能用一句成语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与心情:暗无天日。

办完丧事,他就热烈地要把自己过继给何伯何婶——当他们的儿子!给他们养老送终!后来却又坚决反对自己的主张——人家还有一个寡居媳妇,自己跑去当儿子怎么说得过去?害死了人家的儿子又想霸占人家的媳妇,占尽便宜?狗日的,咋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从此,地包天就在春容嫂地里挥霍力气,任随何伯及村里人唾也好,骂也罢,自己作的孽,还得自己偿还。当然,他会尽量避免被人撞见,以免自讨没趣。

然而最近春容嫂的态度好像变了。偶尔遇到他在自家地里时,她会理直气壮的安排他明天干啥,后天又干啥,甚至要求他把打的柴直接挑到自己家里。

地包天惧怕何伯何婶,拿祈求的目光看春容嫂,春容嫂说:“怕讨骂?你早先不是想做何家的儿子吗?俗话说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厌,你放下柴火转身走了便是。久了,就习惯了。再说,那么重的担子,我挑着费劲哩。”

村里的人们感觉意外,现在他们经常看见地包天像牛一样不知疲倦地在春容嫂家地里忙活,好像也不再避嫌。隔三差五,还会把小山般的柴火挑进她家。

开始,何伯惊雷似的的叫骂能让整个村庄都听得见,后来不知是骂倦了,还是没奈何了,总之,人们渐渐听不到何伯的叫骂了。

然而暴牙齿会十分忧虑的站在山冈,或村头眺望,眺望着在远处地里劳作的春容嫂与地包天。他干净整洁的上衣口袋里,一如既往的别着两只笔。他会拿小镜子照照自己灰白但整齐的头发,再搓搓没有茧子的双手,然后又伤心的摇摇头。偶尔有人撞见他,看到他的神色,会耽忧的看看他,又惋惜的看看远处的春容嫂,才神情无奈的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离他而去。

有一天,暴牙齿鼓起勇气,在小径上拦着了春容嫂。他忧心仲仲的说:“我看见的,春容嫂,你都与地包天一起干活了……我没有他那一身为气,能够比过他的,是我每月有固定收入。我也知道,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却买不到同甘共苦……你决定吧,选择谁,你自己决定吧。”

这天夜里,春容嫂失眠了。她把凌乱的心绪颠过来,到过去,终究没有理出头绪。她感觉公公婆婆不怎么待见她了,有些冷落她了。她明白,他们鼓励她再嫁,明显看好了暴牙齿。她也知道,他们与女儿们决不会认可地包天。

春容嫂知道,年轻时谈恋爱,是懵懂的伊甸园,中老年人的第二次婚烟,极少再有浪漫情怀,而着重于对方的性格及对家庭的忠诚度。地包天与暴牙齿虽然各有长处,但是,自己选择的倾向却被人们的功利心所不接受。唉,人生,从来没有过完全满意的时候,反而多有失落与无望。索性不要再嫁人了!等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岁月像河流,静静的流走。整个村庄都在黙黙等待,等待春容嫂怎样把那个谜团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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