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地上的积雪、天空的飘雪,或从电视上、抖音上看到有关雪的信息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年前的木垒,想起木垒的冬天,想起那起起伏伏的雪景雪貌,还有那个叫菜籽沟、月亮地的地方。
30多年前我应征入伍从甘肃来新疆。因工作、因旅行,常常在南疆、北疆的大地上行走,步履过戈壁草原,观赏过红柳胡杨,亲吻过博斯腾湖、赛里木湖,也曾以文字记述过在新疆大地上行走的所见所闻,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初的那份惊喜与激动也渐渐淡出了记忆;而唯有木垒的雪,却时时在我的脑海中飘飘荡荡,如影相随。
先前,曾听身边的朋友说起过木垒,记忆中只知道它是昌吉州的东三县之一,著名的北庭古城遗址好像在那个方向,其它的没有多大的印象,就像每晚的天气预报中的辽宁、海南、贵阳……,仅此而已。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木垒书院参加了《西部》杂志社举办的《相约木垒·西部作家写作营》新疆作家文学创作研修班,有幸走进了曾经只是一个名词称谓的木垒,而且一住就是十天。从此木垒像一枚相思的种子,在我的心田发了芽、扎了根,并日渐成长起来;于是对这个陌生地方有了思念,对那十天的日子有了怀念,对那里的冬天有了想念的情愫。
去木垒,是2020年深冬。南疆仍然是艳阳高照,车子行至干沟路段时,惊喜于山坡上、沟底里随处可见的雪痕;背阴路面的雪辙变成了冰迹,格外的滑。朋友小心翼翼,有惊无险。卧车绕过乌鲁木齐一路向东,目之所极都是冰天雪地。天将黄昏,行至老奇台镇,朋友说木垒快到了。透过车窗,这里雪比它处更厚实三分;头顶是没有一丝云彩的纯蓝,地上却是没有一点杂尘的洁白,而村落人家的袅袅炊烟在白与蓝的天际间地任意作画,或聚或散、或直或斜,皆成诗韵。
走进木垒的菜籽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这里有太多的元素是故乡所特有的:那延绵不断的山,那高低起伏的地,那一望无际的雪野,还有马鞍形的住房外型(房顶中间高两边低,外型好像马鞍状),特别是当地人们都操一口地道的陇塬口音,都让人产生了他乡即故乡的幻觉。后来与木垒的文学同仁交流时得知,这里的先民,千真万确是从甘肃张掖、武威或兰州、陇南等地相继迁移而来,难怪风俗乡随这么至亲至纯。
坐在木垒书院的课堂上,尽管室外白雪恺恺,寒风凌冽,但室内宽敞明亮,暖气融融;分享着来自疆内外知名作家文学创作的经验与体会,对一个热爱文字的人来说,那是多么的舒心与幸福,正像新疆著名作家、自治区作协副主席刘亮程先生所说:一年四季,即使在最严寒的冬天,有多少人还在想方设法地为生计而奔波着,放羊的、喂牛的、赶集的、做工的没有一个人能闲着,而我们却能放下手头的一切活路,抛弃所有杂念,专心地坐在这里研究文学,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就在这么奢侈的时间里,透过窗户玻璃看着室外屋顶瓦楞上的积雪在冬日暖阳中消融,顺着屋檐滴嗒滴嗒地成冰吊吊,神心仍然像脱缰的野马奔向童年时代。下雪天堆雪人、打雪仗,脸冻得通红、手冻得红肿,但全然不顾,仿佛一冬的快乐都在雪天才能得到最好的释放。还有撑起竹筛扣麻雀又是另一件趣事;扣住了用泥巴裹起来埋在炕洞的灰火中烤,三五个玩伴围成一堆,两眼盯着炕洞等。一分钟比过一天还要慢,好不容易烤熟了大家分而食之。抢到雀脯肉的满心欢喜,分到一条雀腿的细嚼慢咽,点儿背只得到雀肋的,啃得满嘴雀毛,口水流成一长串,一脸的委屈。天晴了,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偏南的天上,像一张没有睡醒的脸,有气无力;但冰雪仍然消融,路上一滩一滩的水,房檐的瓦楞上挂起了一排排的冰吊吊,仿若水晶宫的珠帘。闲不住的孩子们就奔东家窜西家地搬冰吊,比谁的最长,比谁吃得最脆。塞在嘴里,牙齿嚼得咯嘣咯嘣地响,咽到肚里透心地凉,但谁也不怕,鼻涕口水流得满衣襟,但笑声却很响……
触景生情,忆起童年雪趣,我又一次走神了。刘亮程先生还在讲着文学的创作,他说:村庄把人慢慢地熬老,人却把村庄慢慢地住老;老人去了,孩子诞生,包括一只鸡的孵化,一只狗的死去,甚至连一只微不足到的虫子也是这样……他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是荒沙、大风、土路、老屋、歪脖子树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把黄沙梁的山水人情都写透了,其中还有诗一般的雪景。我却没有住老故乡的老屋,绝情地逃离了出来,只因钟爱文字,才能在这温暖的雪天聆听他的讲座,竟是这样的富有诗意与哲理。
外出采风,沿着曲折的木栈道爬上山顶,站立在狮子崖畔极目眺望,积雪覆盖着重重叠叠的山峦,覆盖着交错纵横沟沟壑壑,听木垒书院的王老师讲,眼前被积雪覆盖着的是三十万亩的山间麦田,春天满山一片葱茏,夏天遍野一片金黄,秋天山花绿草又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因为这里地处天山北麓,气候湿润,雨水充沛,小麦虽然产量不高,但年年都有收成。冬日的伴山公路仿佛一条黑丝带在寂静银装的群山雪岭间穿梭,忽上忽下,或起或伏;远方的山峦,地埂上的树丛,山坳里两三户人家,仿佛被镶进画中一般。重叠的山峦真的成了看不尽的水墨画卷,一步一景,景景迵同。一路走一路想,何时能再来看一眼这里色彩斑斓的春秋世界?
木垒属山区丘陵地貌,靠天吃饭几乎是老祖辈留下的定律。要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光能吃饱显然是不行的,于是充分发挥木垒地理区位优势,做大做强靠山吃山这篇锦绣文章,文旅联姻、全域旅游成了木垒的首选项。背依天山的菜籽沟村就是因漫山遍野的野生菜籽而得名。想着那满眼起起伏伏的翠绿,那铺天盖地黄花,那随风飘飞的菜籽,都能带来创作的灵感;于是刘亮程的木垒书院在菜籽沟落成,书院东西并排两进院落,院后青山作屏,院前小桥流水,院内雅致犹静、古松老杨密布于院里院外,真是读书创作的理想之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于是疆内外作家慕名而至,纷纷购房建院,一时各类作家画家之家如雨后春笋,遍布了角角落落,昔日的菜籽沟村摇身变成了艺术家村。
与菜籽沟村五里之遥的月亮地村,土地全部流转,村民专心旅游服务,成了名副其实的旅游村。菜籽沟村在山坡洼地,月亮地村地处平展开阔。这里的三十来户人家,将原住房舍改成了客栈,门楼上标注着“高家大院”、“李家客栈”、“刘家旅店”……只有电影中才能看到古老店名,院内房舍改成客房,房檐高挂宫灯,即使时值深冬,仍然是红红火火的喜庆。百十元就可入住标准间,要想自己开伙,免费提供炊具。村里的男人白天外出采购食材,回家就帮妻子招待宾客;妇女主厨做成几道家常便饭,吃腻了鸡鸭鱼虾的城里人,道是很愿意吃几道搅团疙瘩、荞面鱼鱼、浆水面条、酸菜散饭之类的甘肃风味小吃,再就几碟主家腌制的豇豆、萝卜干……酌几杯店家自酿的纯粮酒。
吃罢了,主人陪着拉家常,更有趣的听主人吼秦腔。秦腔是陕甘民间最流行的地方戏,有段顺口溜形象道出了当地人们对秦腔的喜欢:“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曾经来木垒的陇塬先民也就把秦腔带到了这里,那时乡村文化较为匮乏,唱秦腔成了当地人们自娱自乐的主要文化活动。饭前饭后唱,耕作间歇吼,特别是逢年过节或遇有成婚得子等家庭喜事,人们就聚集到村里的戏台子,三天三夜或五天五夜地唱大戏。如今,村里的戏台还在,只是比往昔更加排场了。只要天气暖和,游客喜欢,村里的戏台天天都有专场演出;即是到了冬日,游人也能在客房享受这乡村的特色文化。家什锣鼓一通开道,在板胡二胡合奏出的音声中,男女老少轮番上阵,味浓腔圆的秦腔就吼了起来!游客听得陶醉,也就伊伊呀呀地哼起来。室外风雪飞舞,屋里其乐融融……
课余时间,一帮文学青年迫不及待地拥向原野。远方天山隐隐,蓝天丽日高照,山川大雪无垠,天色雪光晃得人眼都睁不开。雪地上除偶然发现有几道野兔或狐狸的爪印外,没有一点杂尘,即是地埂上的几棵灌木丛,也是玉枝冰花。带着惊喜与激动,站立、奔跑、牵手、拥抱,想着法儿摆着各种姿式不停地拍照留影;冰肤玉肌的大地上留下一阵阵欢乐的笑声,还有那一串串如诗如文的脚印,心中还是在感叹着:月亮地的冬天真美!
刚来这里,月亮地的村名让一群文字青年思绪万千!问老乡“月亮地”的由来或出处,店家笑着说:我们乡下人,没多少文化,那比得上你们大作家寻根问缘,它就是一个地名罢了。夜晚出门散步,沿着木栈道拾阶上至山道边,再回头看看那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四周银装素裹,一轮晧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此地自然与山坡上的村落有了不同之处。再随口念叨一声“月亮地”,却带出了一个“儿”字,再重复一遍,果有味道。
哦,这里应该叫“月亮地儿”!不管是春夏秋冬,这个平展展的地方,夜晚最充足的就是月光。人们一天耕作或收割完毕,牵着牛、扛着犁,踏着如银的月光回家,那是多么的惬意;或一对情侣,趁着春花秋月,悄悄地溜出家门,在远离村落的大树下或地埂边相亲相拥,又是多么美妙……下回再约,就随口说一声“月亮地儿!”
归程频频回首,心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邂逅木垒,感动于她雪天特有的温馨静穆与浓浓的诗意:在菜籽沟木垒书院探究文字的奢侈,在“月亮地儿”吃农家饭、听秦腔戏的欢畅,在木垒博物馆观史听涛的心潮难平,在伴山公路为四十里天然水墨长廊的惊叹,心中越发滋生出难以割舍的眷恋来。
冬日的木垒——那地、那雪、那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