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肇事者”

高原“肇事者”

李晓林

夏季的一天，我乘坐小汽车行进在塔什库尔干塔合曼乡的公路上，道路两边都是挺拔高大的树林，高低不一，密密麻麻，视线极差，突然，“吱----”一声，刺耳、紧张，接着车子不听使唤地冲向了路边的水渠。悴然而来的事故，惊得坐在车里的我们瞬间手脚忙乱，几乎一致性地将目光聚集在挡风玻璃前方，只见两头健壮的黑色牦牛小步跑着，约十米后，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憨态可爱，全然没有什么事发生一样，少顷，便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走了，粗壮的尾巴随着扭动的走路姿势摆来摆去，还好，车辆无损，虚惊一场，驾驶员安定了一下子情绪后，坐在车上很踩油门，前冲后倒将车子开出水渠回归公路路面。

牦牛是从公路两边树林中突然窜出来的，完全是一次意外，对于常在高原上行走的我来说，这种事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只是我没想到，这起看似有惊无险的牦牛事件，还是给我留下了淡淡的后遗症，最为明显的症状，便是让我零零碎碎地想起了在高原边关与牦牛的故事。

牦牛，也称旄牛和髦牛。《辞海》中说牦牛因叫声似猪，又称“猪声牛”。它多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空气稀薄的地区，并善在高山峻岭间驮运，素有“高原之舟”的美称，它是离天最近的生灵，也是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特有珍稀牛种，其生命力极其地顽强，可以行走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甚至可以跋涉在海拔六千米的地方，忍受极地严寒气候。有人讲，高原上的每一条路都是牦牛用坚韧蹄子踩出来的，哪怕是在人迹罕至、荒凉缺氧的雪山上。的确，在风雪高原上，只要有牦牛存在的地方，便会有生命的痕迹。

我对高原的第一印象便是从牦牛开始的。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我们所在的连队奉命奔赴喀喇昆仑山上执行施工任务。这里虽然高寒缺氧，百里无人 ，但也有生命力超强的各类动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时常能见到，特别是那些披着褐色长毛的牦牛，经常在茫茫戈壁滩上走动，为荒凉的风雪高原带来了生命的奇迹。最初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听老高原讲，那是野生牦牛，平日尽量不要惹它，它野性十足，力量非常大，发怒时可以把小汽车能顶翻，说着，还给我们讲了一些人高原上遇到野牦牛发怒时撞车的种种传说。此后的时光里，我们对野生牦牛一直心存恐惧，外出施工期间，一旦遇到牦牛，从不敢招惹靠近，躲得远远的，生怕那些昆仑山上脾气大的牦牛一时不高兴，向我们这些来自雪山下的陌生人发起野蛮凶猛的进攻。 我们施工住的地方是一个三面环山的避风岔路口，有草有水，阳光充足，算是高原上的一个好地方了，官兵们住的全都是帐篷。刚到高原上一个多月的时光里，除了缺氧、狂风外，还算平静安详的，没有出现什么惊险情况，就在大家感觉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不会有问题时，我们的营地却被“特务”偷袭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大概是零点刚过，外出架了一天电话线的我们都累得不行，回来吃饭后便早早入睡了。迷迷糊糊间，突然，有声音高喊，快起来，抓特务啊！抓特务啊！声音划破寂静的高原戈壁，萦绕雪域，惊得睡梦中的我们如紧急集合的速度，迅速投入战斗，飞快跑出帐篷，借着雪光向喊叫声方向一看，只见茫茫雪光中，两个兵高举着铁锨，急促地向炊事班的帐篷库房跑去。我们不问三七二十一，顺势跟着跑。此时，连长听到惊叫声后提着冲锋枪也赶来了。那时，连队外出施工，一般都由干部带枪，便于应急使用，班排战士是没有配枪的，再说，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施工劳动，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大家迅速将炊事班存放物资的帐篷围住，只听见帐篷里面响动声高一阵低一阵，似乎在准备与我们战斗。连长到后观察了一下便纳闷开来了，这里距离边境线很远，且中间都是挺拔高耸的雪山，附近也没有人住，怎么会出现特务呢？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之时，两个庞然大物黑影如同飞速的火车从帐篷中冲出，骤然突发如此事件，吓得兵们闪电般地让出一条路，生怕被“特务”撞上受到侵害。借着雪光有人叫道，啊？是牦牛！ 大家一听是牦牛后，刚才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事后，炊事班的人员来到帐篷里一看，发现面粉、大米袋子都有一个洞，个中原因都猜到了，可能是这些野生牦牛饿得不行了，发现这里有食物，便乘夜来进来偷吃，谁知，被炊事班的兵发现了。抓“特务”事件过了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两头黑色的牦牛出现在帐篷前百米的地方，远远地望着我们的营地。我们透过望远镜镜片那奇妙的组合把它们拉近，发现那两头牦牛身上的毛又厚又长，腹部的毛须向下垂着，像是给它围了一道膝盖下的黑色长裙。它头上的角很大且弯曲，呈弓形，耳朵隐藏在长长的毛里，很难被人发现，鼻子大而黑，鼻孔冒着热乎乎的气，蹄子也很大，好似一块乌黑透亮的铁块，尾巴仿佛一束铁丝扎成的扫帚，来回清扫着尾部以下的空气。一个老兵面向牦牛方向喊叫了几声，有头牦牛似听懂了什么，头颅左右晃动了几下，胆小如鼠地小跑起来。望着牦牛走向远方，我们内心滋生了一种怜悯，它们终年生活在这荒凉地方实在是不容易的，便将剩余的馒头放在牦牛站立的地方，期盼着以后它要是来这里时便可以享受一下。这件事以后 ，我们对喀喇昆仑山上的野生牦牛有了新的认识，感觉它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凶神恶煞，和其它动物一样，也是温顺有理智的。后来，有人对我讲，你们遇到的可能是雌性牦牛，要是雄性牦牛的话，体格健壮，肩膀隆起，头角威猛，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看一眼就令人敬畏。

喀喇昆仑山的牦牛基本上野生的，而帕米尔高原上的牦牛大都是家养的，两个地方的牦牛应该是同种同类同相貌，彼此有着远近程度的亲缘关系，不过，家养的牦牛过起了牛圈里的生活，天天与人类接触，见惯了人间的一切，感觉到了人类的友善，任性的脾气早已被磨灭了，也不再是见人畏惧胆怯，反而，好像得了一种耍懒赌气的“坏毛病”，有时还给高原上行走的人出难题，令你无法应对。

八月份，是帕米尔高原的黄金季节，远山有雪，雪山脚下有绿草，一片又一片。喀喇库里湖水碧蓝明亮，映照着苍穹，人们总会发现，附近旺盛的草场上，三五成群的牦牛精神十足地吃那些绿油油的草，沙沙的声音，从早到晚回响在宽广浩大的雪山下，吃饱喝足了，这些牦牛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头对头的嬉闹玩耍，或纵情奔驰在舒软惬意的草场上。靠近314国道边上，也有几头牦牛背对着路人，面向雪山卧着，永远不知疲倦地胃里反刍着吃下去的草。路过这里的游客见此欣喜地停下车，谨慎地走近，对它进行拍照，而后评头品足一番。习惯了没有理想和目标的牦牛，根本没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当回事，旁若无人，表情漠然，不喜不悲，默默无语，从不回应游人的热情。

一次，我坐的解放牌卡车从喀什出发，来到苏巴什大队，转过急弯，公路正中间竟然有两大一小的黑色牦牛慢悠悠地走着，经常跑此条公路的驾驶员见此眼疾手快，边使劲儿按喇叭，边立即踩制动减速，刹车停下，好险啊，车的保险杠离牦牛的距离也就是两三米，吓得驾驶员满头大汗，摇下车窗冲着牦牛骂，而那三头牦牛呢？虽然也是吓了一跳急促跑出了十多米，却并没有离开公路，反而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用凶猛的眼睛瞪着车辆，大有种此地是我家，生来任我行的味道，要是驾驶员再压一声喇叭的话，牦牛顶多再小跑几米，大摇大摆地走在路当中，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司机气呼呼地地对着窗外的牦牛说，你是老大，我服你，你先走吧！ 我们的车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甩着尾巴的牦牛屁股后边慢慢开，约五百米后，见牦牛靠近公路应急道上，驾驶员见机便提速想冲过去，牦牛似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急促响声，也快速地奔跑起来了，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牦牛竟然越跑越快，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别看牦牛腿儿短，走起路来不紧不慢，一旦奔跑起来，速度也不慢，特别是那背脊上的鬃毛呼呼生风，令人潇洒，一直贯穿了我这么多年来的记忆。

牦牛是高原地区独特的物种之一，在和牧民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地丰富了他们的文化生活，这就有了塔吉克族牦牛叼羊的体育赛事，这项体育活动被列入自治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一般在传统的古尔邦节、肖贡巴哈尔节等重大节庆和牧民的婚庆时，都会举行牦牛叼羊的比赛或表演。牦牛叼羊与骑马叼羊规矩一样。 参赛选手骑在硕大凶猛的牦牛背上，双方为争夺一只羊，而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骁勇和剽悍的塔吉克族牧民，拚着娴熟的技艺，时而扬鞭策牛朝前冲，时而侧身把鞭子衔在嘴里，双手去夺羊，时而又双脚夹着牦牛肚，冲过去，侧身弓腰，双手像钳子似的擒住山羊，直到把山羊的一角压在自己的鞍下，冲出了对手的包围。这种富有挑战性和刺激性的竞技，常常会招来数百名到数千名的塔吉克族群众来观看，成为帕米尔高原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高原上的牧民群众从来没有将牦牛当做一头“牲畜”对待，而是把它当做“自己的亲人”，“视牦牛为家庭成员”，最亲密的伙伴、最好的朋友，这种友爱体现在生活中最为明显。有年夏天，我们连队到一个海拔五千米的雪山界碑上执勤，返回时，因路程远无法再走了，便住在靠近边境地区一位牧民家中的蒙古包里。蒙古包外不远处，有整齐的牛粪饼堆砌成长长的黑色墙，这是雪山牧民家中最大的财富。高原人都知道，在牧区，看一户牧民家的富足，最直观的就是看那牦牛粪的多少，一个牧民家庭，可以缺钱少酒，但不能没有牦牛粪，有了晒干的牦牛粪，帐篷里的铜壶才能飘出茶香，羊肉味才能飞到雪山，帐篷才能充满温馨。 牧民看到有边防军来住，非常热情，取来牦牛粪，放入位于包中正中央的铁皮炉子内，顿时，炉火旺盛炽烈，室内温暖如春。 吃饭、喝茶.…骑马走了一天的我们不一会就入睡了，大约零晨三点钟，睡在门口的兵悄悄地用手推着我，示意我看帐篷的门帘在动，迷迷糊糊的我没有当作一回事，继续睡，稍顷，感觉不对，这个地段是通往境外的重要地方，过去，曾发生过内潜外逃人员进出，难道今天我们又遇到了不法人员？越想越担心，我警惕地端起枪紧盯门帘，时刻准备投入战斗，门帘晃动的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低沉粗鲁的喘息，一会，门帘被掀开了，露出硕大的且黑乎乎的东西，啊！是牦牛，此时，睡意全无的我真是愤怒，对我而言，牦牛扰乱了我们的休息，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肇事者，险些造成开枪的事故，我真想收拾它，上去打牦牛，可它是牧民的“家人”，我无奈地只能用眼睛向着那头牦牛狠狠地瞪几下，除此之外，别无它法。牧民看到我们的情绪后便热情地介绍，说，这头牦牛从小在蒙古包长大的，它胆小，怕黑，特别是到了寒风呼号的夜晚，就会主动跑到帐篷中来，与牧人一起住。听他这一讲， 再看那头牦牛，个头不大，四肢强健，浑身肌肉发达，全身毛色乌黑油亮，没有一点儿杂色，结实的脑袋上长着一对月牙状的粗壮牛角，两只大眼睛亮的绰绰生辉。看出来牧民对此头牦牛的用心养育程度，真厚爱有加啊！

高原上的人们，对牦牛的忠诚度极为重视，如果自家的牦牛“叛变”了，绝对会惩罚的。 我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驻守在距离边境不远的地方的连队，接到驻地群众报告，说有十头牦牛失踪了，找了几天不见踪影，怀疑是边防军偷杀吃掉了，这是影响军民团结的大事，连队领导也很重视，发动官兵在茫茫雪山戈壁滩上帮着群众找了好几天，没有任何结果。正当大家为难之时，当地派出所接到另一大队牧民报告，说他在几天前放牧时，看到有一队牦牛越界出去了。情况大概弄弄明了，边防连队才舒了口气 。半个月后的深夜，失踪的两头牦牛突然回到牧区，牧民见状疑惑，其他的牦牛怎么没有回来？第二天便把回来的两头牦牛宰杀了。有人问牧民为何杀它？回来了不是很好吗？牧民们讲，它把其他兄弟带出境外“叛逃”了，这是不忠的表现，以后说不定还要带着其它的牦牛出去，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不宰杀它能行吗？ 事件的真实度我没有考证，但牦牛与高原人的友爱与情感，那绝对是神圣不能亵渎的。

时代在前进，高原也在发生着巨大变化。如今，到帕米尔高原，发现牦牛不再是牧民群众家中的稀罕牲畜了，它成了群众一种脱贫致富的产业链。据说，塔什库尔干县城有关牦肉火锅开了二十多家，需要位置提前要预订，来这里旅游的客人，似乎不吃高原上的牦牛肉，就没有来过帕米尔高原似的。“高原之舟”变为当地民众的“致富法宝”。

七月，我来到了帕米尔高原阿克陶县布伦口乡一个草场上，那里，雪山雄伟，冷峻肃穆，雪水漫流，最主要的是这里绿洲起伏错落，层叠立体，特别地墨绿青翠。站在这里，心情格外的舒坦，远望，成群黑白杂色的牦牛，有的正自由在地吃草，有的正在卧睡，有的还在打滚，很是惬意。 我欣喜激动地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照，尽力抓拍牦牛的不同姿态。此时，一个动人的情景吸引了我。只见前方十米外的草场上，有一黑白花色牦牛身体蜷曲着，个头不大的牛犊正熟练地走近，嘴巴靠近乳房上，便轻松地吸吮起了母亲的乳汁，那专注知足的幸福劲，令人感慨、感动。高原上的一切生灵，除了不会语言，它们对孩子的爱和人类有着惊人的相似。正当我专心拍照之际，喇叭声、刹车声、油门轰响声相互交织，越来越近，疑惑地抬头一看，是一高一矮头戴白色毡帽的柯尔克孜族青年，骑着红色摩托车飞驰而来，他们是这里牦牛的主人。看见我这个陌生人到来，便围拢过来问长问短，闲聊起来。他们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牦牛给群众带来的致富生活，讲现在高原雪山上手机有了5G信号，讲到高原交通如何如何的方便……你一言我一句正议论着，个子高一点的柯尔克孜青年回望了一下草场上的牦牛群，说，不好了，牦牛要到河里去了。说着，快速骑上身边他那辆红色的摩托车，飞速奔去。我望向远方，发现浩大草场上的牦牛，这时在一个壮实的黑色牦牛引领下，边吃着草边慢悠悠地聚集呢，好像要预谋一场重大事件的发生，它们要干什么？为什么牧人这么惊慌。身边的青年人告诉我，夏季的高原上天气热，牦牛吃草要喝水，不远处的湖水太深了，小牛犊一旦进入是上不了岸的，担心会被冰冷的雪水吞噬其生命，假如那样，损失就大了。牦牛听到主人的摩托引擎声，好像受到了惊吓，失去了平日的温顺，变得很是疯狂，惊慌的如猛兽一样奔跑，极具摧枯拉朽的力量。百头牦牛啊，在摩托车的催赶下，奔跑起来气势可不一般的，铁蹄踏着大地，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尘烟弥漫，缭绕天空，我站在百米远的地方都感觉有震动。视野中，高个子青年骑着座驾越过一个草滩时，不知是速度过太快了，还是草滩上有个大坑，摩托车猛然被摔倒，人与车瞬间看不到了，我焦急地大喊，可惜，高原太空旷了，声音根本无法传送到，只能两眼关注着前方，盼着车主平安无事。我身边低个子的青年见状也赶紧骑着摩托车火速去支援，引擎声一阵高过一阵，惊得我紧张揪心，生怕出现什么问题。一个小时后，桀骜不驯的牦牛群渐渐被驯服，乖乖地听从牧人的指挥，沿着河边的草场行进起来。这场高原上摩托车追赶牦牛的场面，我看得好惊险，好刺激，如同看了一场摩托车与牦牛奔跑的比赛。之后，两个青年人骑着自己的“坐驾”又来到我的身边，汗水顺着高原红的脸颊流着，笑笑对我说，过去是骑着马在放养牦牛，现在政策好了，生活好了，牦牛多了，我们骑着“电马”在放养牦牛。听着他们兴高彩烈的话语，我高兴地笑了。我从他们紫红色的脸庞中，读出了他们现在幸福的生活，从他们朴素的笑容里，看到了他们那颗充满自信的心情，那种对劳动和生活无比热爱的心情……我深信，我对高原上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