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戳之恋

英吉沙维吾尔族传统模戳印花布技艺， 2018年5月，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与旅游部认定为国家级非物持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吾吉阿西木．吾舒尔，男，1961年4月生。

模戳之恋

友人用微信给我发来一张精美的图片，图片是装饰别致的英吉沙县模戳印花，画中枝叶茂盛繁花，大花小花灿烂绽放，色彩搭配浓厚，气韵温暖，观后给人有种令人爱不释手的感觉。据说，这种印花技艺现在是寥若辰星，唯有英吉沙县有传承人。

英吉沙县距离喀什六、七十公里。历史上，这里既是南疆的军事重镇，又是喀什至莎车的必经之路，自然，战争的史迹分布密度大，各种手工技艺人物叠印的多，即使现在去英吉沙县，仍然还能看到哪些铜匠、铁匠、土陶、印花等匠人的身影，身临其境，仿佛自己的人生一下子向远古延长了。

一

第一次看到英吉沙的模戳印花技艺名字，还是在地区文化局提供的非物质文项目名单里，有种磁性般的吸引力，立即激活我久居城市早以变得麻木的神经，内心不尽思忖，这项技艺可能是维吾尔族中异彩纷呈的瑰丽宝藏，一定潜藏着很高的艺术文化传承价值。之后的时间里，我坐在电脑前，敲打一下键盘，从网上搜查了大量的有关模戳印花技艺的相关介绍，了解到了模戳印花技艺的诞生、前提和背景，证明了我此前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决定要到目的地亲历所见一下。

八月的一天，我与喀什地区诗人赵力老师一同前往，共同探秘模戳印花技艺的奥秘。

一个多小时后的车程便来到了英吉沙县，接待我们是县文化馆的干部麦麦提江，他热情地将我们带到模戳印花工作室。第九代模戳印花技艺传承人吾吉阿西木．吾舒尔早就在这里等候我们了。他个子不高，有一米五六的样子，身材壮实，头发有点花白，话语不多，言语真诚，基本上是问什么问题回答什么问题，没有一句什么大话、一句客套话，眼神和面容无时无刻流露着善良与诚实。工作室内墙上有一块教学用的写字图板，可能这里原来是一个教室，用于传授那些热爱模戳印花学生时用的，现在成了他的创作室了，准确的说这里更像是一个模戳印花世界的制造房，到处堆满模戳印花的工具或已做好的印花成品。靠墙边的一个桌上，摆放着的多种多样的模戳用具，或大或小，形状各异，模戳面一律朝上，以便于使用起来灵活寻找需要的图案。我站立桌前静静观赏，感觉这些模戳上的花纹十分浓郁，显示着花草与人亲近的窗口，同时承载着当地群众的一种传统习俗文化的发展，应该说，是植物花草为模戳印花提供了丰厚的灵感源泉，让艺人们放飞梦想的翅膀，展开想像的思维空间，丰富和独创了模戳印花技艺。随手拿起两个模戳看了看，发现每一个模戳上的印花看似相似却又有独到的表现手法，植物花草与几何图案交相辉印，互相衬托，比例适中，花纹线条流畅。紧邻墙脚下重重叠叠地立着十多个已经装饰好、正待出售的模戳印花布框，一问价格，大的约在500元以上，小的画框也在200元。框中朵朵鲜花相连，红花绿叶，呈现着一种丰富多彩、富贵吉祥寓意，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展示着各种模戳印花手法，凝结着吾吉阿西木．吾舒尔的心血和智慧，留给观赏者更加广阔的艺术想像空间。倘佯在工作室内，处处享受模戳印花成品的感染、诱惑，真让人赞叹，让人心醉，从中获得一种灵动飘逸、神态生动的美感 。

另一张桌子放置在房子的正中间，上面铺展着用于模戳印花创作时的染料等用具，听说了我们的来意后，吾吉阿西木．吾舒尔高兴地向我们介绍模戳印花的情况。他说，维吾尔族土布印花曾有刻版印花和模戳印花两种，但流传至今的是木章戳印，即在白布上进行工艺图案装饰，印花布的传统颜料是由石榴皮、石榴汁、核桃皮、铁锈、锅黑等植物与矿物质颜料配置而成，图案以花卉和几何图形为主。工艺程序：选布---上浆---印花----漂洗，关键部分是刻制木图章和图案拼合布排。应我们的请求，他当场给我们演示了模戳印花技艺。只见他在桌面上铺好了约30×45的一块土布，土布经纬棉线稀疏，有点似纱布的感觉。旁边还放置着一个很小的盆子，上面覆盖着纱布，里边盛放着黑黝黝似的液体。我以为是黑的墨汁呢，他说，这不是墨汁，是一种从植物中提取做成的染料。只见他取来一个模戳，神情专注地看了看模戳面，接着往准备好的土布上用力一压，一朵黑丝边空心印花便醒目呈现在土布上，再取另一个不同花纹的模戳，又接着往下压，如此循环往复，不一会，一幅模戳印花成功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有圆形的、长形的花朵，有细长的、碎片的叶子，印花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感觉不是印的是花朵，而是大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花聚集在布上，竞想展示自己的美丽。此刻，我的心里有几分异样的兴奋，被面前这种神奇印花魔力惊呆了......

忙问他布上印的花是什么花？站立旁边的县文化馆干部麦麦提江说，有的是石榴花，有的是巴旦花，一经组合，便成了一幅众多花开的图案了。戴着老花眼镜正在专心创作的吾吉阿西木．吾舒尔抬头看着我们点头表示赞成。他接过话对着创作完的印花布说，接下来要上色，时间会久一些，今天就不进行做了。我发现，吾吉阿西木．吾舒尔在创作模戳印花时，没有示先想好印花的图案，没有考虑所印的花需要有多大。他是边压模戳、边看布上花朵，边想着再压什么样的花纹，全凭自己的审美眼光与想像合理布局。这种自由式想像印花，要制作多大，就可以做多大。我在模戳印花图书中看到，最大的模戳印花布还有如地毯那样卷着立着放，很是耀眼闪亮。

听着介绍，在观看模戳印花的整个过程，感觉模戳印花有点像我国四大发明之一的雕刻印刷技术原理，或者说，是将雕刻印刷技术引入到纺织印花技艺上的一种独特创新，也是南疆民族特色极强的纺织艺术品。

传统技艺的产生，往往是与当时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状况相关联的。一百多年前，南疆盛产优质棉花，有过棉纺织技艺的辉煌时期。伴随着手工织布印花鼎盛时期的到来，维吾尔族群众对常规的印花技艺不再是一成不变、固步自封了，而是不断地追求新意，别出心裁，来点缀、丰富自已寂寥的生活，以求开拓更广的市场领域。那些纺织印花的匠人们，思绪总是天马行空，任意驰骋，眼光总是超越现实，瞄准未来，苦思冥想，独具匠心，创造和丰富了模戳印花布。在交通不便、偏远落后的年月里，这种印花布料一经出现在南疆大地，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大放异彩，立即风靡南疆大地，受到了百姓、商户、官员的热捧崇尚，纷纷购置模戳印花土布，挂在家中裸露着土色的墙上，或铺在坚硬单薄的炕上，既丰富人们的审美情趣，又为在艰苦环境中生活创造了快乐，直到20世纪的五、六年代还在喀什民间广泛流行。

有关这方面的内容介绍，喀什地区历史文化学者王时样在其书中写到：“喀什的模戳印花技术由来已久，其中英吉沙匠人的技艺较高，且保存较好；一般采用二方连续、四方连续或单独纹样，将要印制的图案纹样分刻在一块硬木板（常用梨木）上，宛如一枚枚大印章。印前将调好的染料涂在印模上，印时根据所需同印品的长短、宽窄灵活配置、自由构图。同一印模由于不同的排列组合以及色彩配置，可经变换出许多构图别致、情趣盎然的大型图案。操作极为简单、经济，一套木印可以连续使用多年。图案多以花卉、瓜果、建筑和几何图形为素材，常见的如石榴花、巴旦木果、樱楼桃、花蕾、枝叶等，还茶壶、火锅等图案，几何图形多用方块、圆形、三角、菱形、星星、月牙等等。色彩常以黑色为基调，配色常见的为大红、粉红、草绿、中黄等。印花成品中小的如手绢、腰巾，大的如被褥面、壁挂、餐布、花毡，甚至能制数十米长的炕围，堪称维吾尔印花工艺中的一枝奇葩。”这是对模戳印花技艺最完面、最精准的文字诠释了。

岁月更替，花开花落。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传统的维吾尔模戳印花技艺日渐式微，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有幸，英吉沙县吾吉阿西木．吾舒尔还在一直默默地延守着这项落寞的传统技艺，寄托着美好的愿景，给人们带来一段岁月的回顾、一种动人的温暖，成为英吉沙县传统文化中一道绚丽的风景。

我见吾吉阿西木．吾舒尔停下手中的活便问他，现在，这种模戳印花市场价值不是很大的，你默默地坚持了几十年，靠的是什么支撑坚持做下来呢？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什以，就是热爱。

是啊，热爱是一个人追求事业的最大动力。可“热爱”二字背后，一定是他经年累月积累和坚守，以及敬业、精进、专注、创新的“工匠精神”。

世界上就有很多古老的技艺就是那么神奇，并不都是高、大、尚，也不完全是靠科学和技术应用才发明的，恰恰相反，好多传统技艺是劳动人民在实践中总结、积累或举一反三创造的，并成为大众生活中的实用品，受到群众的喜爱和青睐，而这可能恰恰就是它们博大精深、为人推崇的过人之处。

室内一个文件柜中，放置着很多红色证书，大多数是吾吉阿西木．吾舒尔参加县、地和自治区级的各种比赛获奖证书，还有是自治区、国务院相关部门授予他为模戳印花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证书。吾吉阿西木．吾舒一一给介绍每一本证书的来历过程，而后与我坐在沙发上娓娓道来。他说，学习模戳印花技艺，首先要学习的是模戳制作，选作模戳的木料要具有硬度合适、质地均匀、吸墨与稀黑性适中等特点，一般来说，最多用的是梨木或枣木多一些，选好材料以后再对其进行一系列处理，需要什么形状的模戳，便做什么样的模戳，需要雕刻什么花，就雕刻什么花，大都是即兴之作。每一个模戳具都是雕刻师的精密构思、布局。一锤一凿，一刻一点，一道道工序，凝结着模戳技艺人的执着与汗水。他望着桌子上放模戳说，这里模戳有圆形、椭圆形、长方形、菱形、梯形等几何图案，也有石榴花、瑰玫花、水壶等造型，都是自己几十年来精心雕刻的，有几十种呢，完全够满足平时的印花制作了。再接下来一步便是染色，染料是将核桃皮、石榴皮研磨成粉放入热水中调匀，把白布放水中煮沸后捞出晾干，然后用木棒在石板上捶平，再将做好的染料均匀地刷在模戳具上，用力印向白布。每一个步骤是一个精雕细描的功夫，和绘画一样的，需要认真的态度，来不得粗心大意，半点马虎，最后一步是装饰了，他用眼光看了目的地上放的模戳印花作品说就是那样了。

说到他学习模戳印花技艺的过程，他的思绪瞬间便穿越了时空。

1973年夏季的一天，吾吉阿西木．吾舒尔回家正要准备午睡，突然，他发现家里炕边上挂着的墙围子很特别，花色很美丽，很诱人，黛青的布料上印着朴素明快、雅致大方和惹眼漂亮的花卉图案。他好奇地轻轻用小手摸了一摸，感觉不到有任何印痕，内心思忖，这是什么花布呀！细心的母亲发现他的举动后笑着对他说，这是维吾尔族的传统模戳印花布，那些花都是印上去的，怎能摸得到呢？他感到这种印花很了不起，把花能印在布上，还没有任何手感，这可能是天下最好的印花布了，从此，学习这种技艺的念头在他幼小的脑海中萌发。当他得知芒辛乡8村有一位模戳技艺师傅时，激动的彻夜难眠，第二天下午放学后，便不顾路途遥远，步行了十多公里，到模戳印花技艺人买买提家求师学艺。听说来意后，买买提望着眼前满脸流淌着汗水与幼稚脸庞的小孩，和声细语地鼓励他回去后好好上学，等长大了再来学。吾吉阿西木．吾舒尔返回家后，一连几天满脑子里都是拜师学艺的情景，痴迷的程度让他常常夜不能寐，吃饭不香，师傅不收自己怎办呢？一定要行动打动师傅的心。为了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每到学校放假时期，他都要步行到买买提家中帮助打扫卫生，挑水，喂羊，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精诚诚至，金石为开。13岁生日那天，他正式被师傅收入为学徒。从此，他走上了学习并传承模戳印花技艺的大门。

1981年，他从喀什师范学校美术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英吉沙县一所学校当美术老师，在给学生教好课程的同时，他的大部分业余时间精力都倾情用在专研模戳印花技艺上来了。1983年，他正式调到县文化美术馆，担任起模戳印花专业创作员。从此，他的理想更大更远了，对模戳印花技艺追求更为强烈。他每天都要到工作室内，静心悉心揣摸，反复推巧。2004年，他专程前往和田县参观学习模戳印花布的制作，在老艺人循循善诱、耐心细致的指导下，他的模戳印花技艺日臻成熟。创作的模戳印花十分精美，印在布上的花活灵活现，或骄艳欲滴，或含饱待放，花叶弯如眉梢，含情脉脉，展现出大自然的清新之气和丰富的想像。奋斗者是最美丽的，奋斗者也是最易收获成果的。2009年4月，他的作品在南疆四地州联合举办的传统手工艺展览中获金奖。2015年8月，他还到山东参加了全国非遗博览会，受到来自全国各地参展商的赞叹，现场售卖了两幅。谈到这些成果，他的脸上时时荡漾着一种自信与喜悦。

他说，现在他培养了两个徒弟，传承下去不成问题的，最担心的是染料不好找了，令他非常头疼。他先后到过和田，到过阿图什找过，都不太理想。 他说，回顾自己一生，就干了一件事，就是模戳印花，假如真的等到退下来的那一天，他要专心研究模戳印花了，然而再找一家旅游公司合作开发，扩大影响力，不让传统的技艺失传。最近，有北京等地的媒体常有人来现场观看，不少自媒体也来拍制视频，发到网上去了，看的人还是很多的，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一项传统的技艺，一定充满更多传统的美感，会绽放出更加的光辉。

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一定有一项最适合自已、最能施展才华的职业，如果你碰巧找到了，那你一定会工作得心应手、发挥得异彩纷呈的。

我想，吾吉阿西木．吾舒尔应该找到了，他的模戳印花技艺一定会越来越精湛，发扬广大，源远流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