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二岁了,但是有一口好牙齿,吃嘛嘛香,她也一直以她那口好牙引以为傲,每次听见我们喊牙疼,或者牙开了洞,需要补牙,她老人家总是用很不屑的语气说:“我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牙疼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以为然。
前些日子,母亲说她的牙疼,一颗牙好像坏了,我领着她去牙医诊所去看医生。经过诊断,母亲的一颗牙直接被拔掉了,另一颗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能否补救。一个月后,那颗牙因为压根发炎也光荣下岗了。担心拔掉牙后引起其他牙齿松动,医生建议镶牙。母亲无奈的接受了,不过总是絮絮叨叨:“把我的牙都拔了,还要钱?”医生给母亲量身定做一颗假牙,但是需要等待。
两个月后,医生说假牙到了,母亲便去诊所镶了牙,一排齐整整的牙看起来很不错。为了庆贺母亲有了新牙,我特意在饭店点了几个母亲最爱吃的菜,猪脊骨、牛腕骨、茄盒子,她吃的津津有味,饭后,我边喝茶边问母亲:“你感觉那颗假牙吃起饭来方便不?管用吗?”母亲说:“没感觉。”说着用舌头舔了一下牙,突然,表情古怪的看着我说:“牙没了,是不是被我咽下去了?”“咽了?不可能吧?啥时丢的?”我一急差点把嘴里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那颗假牙是带有铁挂钩的,咽下去还了得?我说:“肯定没咽下去,估计是刚才吃饭时带出去了。”我赶忙拿起筷子在盘子里的一堆骨头中巴拉。假牙果然静静的躺在盘子里,我舒了口气,看到假牙失而复得,我和弟弟都笑了。
那颗假牙粉嫩嫩的,带着金属挂钩,多少给了我这个没见过假牙的人一些视觉和心灵的冲击。母亲用一只缺失了大拇指的手笨拙的拿起假牙往嘴里按,颤颤巍巍,却怎么也安不上,我心中升腾起一种歉疚,为什么没想起给母亲镶一颗固定的牙呢?母亲是牧民,哪有什么时间每天把假牙取下来,安上去,去用盐水泡,去除菌,这不是给母亲添麻烦吗?如果说母亲干涩、粗糙因类风湿病引起的变形的手,像枯藤老树一般地告诉我,母亲老了,那么这颗让我看起来极不舒服的假牙则暗示着母亲韶华不再,却又努力争取健康,不想给儿女添麻烦。
母亲出生于解放初期,那时,陕北农村生活非常艰苦,各家各户的孩子都不少,大多数孩子七八岁就开始参加各种劳动,能上学的大多是家里顶小的、受宠的或者男孩子,母亲是姊妹里最小的,得到我的外公外婆特别的宠爱,所以有了上学的机会。母亲常常给我们讲她小时候上课,孩子们人人有个小沙盘,里面装上沙子,用小木棍在里面写字,一遍一遍,抹平,再写,今天听起来好像很环保实用有省钱,节约了不少的纸张笔墨。而算术课常用的工具就是算盘,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就了打算盘的本领,外公是当时队里的干部,记工分、算分红,母亲便常常给他打下手,算的一笔好账,远近闻名。直到现在,加减乘除口诀背的相当流畅,她还会倒背除法珠算口诀,手底下啪、啪、啪,精准熟练的打法让人瞠目结舌,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也很为这门技艺的快要失传而感叹。
后来,从乡下嫁到了城里,再从城里来到内蒙,在那个物质匮乏、食不果腹的年代、既要照顾小叔小姑和我们一群孩子,又要放羊种地,操持家务,受尽了苦难。后来母亲和我父亲白手起家,抚养我们姐弟七人,放过羊、扛过锹、贩过地毯、其中的经历和艰辛是难以言说的。母亲有极强的经商头脑,性格很坚强,但是有些事总是不遂人意,小妹常说,母亲是从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不是一般的人物。
年轻时候的母亲容貌姣好,黑黑的头发,挺直的背,皓齿明目。如今,她的两鬓染了银霜,原本挺直的背也驼了,那种沧桑,让我有说不出的伤感。看着母亲的那颗假牙,我随即打电话向医生咨询,看看能不能给按一颗固定的、省事的牙。医生说:“可以的,就是费用有点高。”我征求母亲的意见,她说:“不镶了,我一个七十多的人了,镶那个没什么用。”我有些气恼,母亲总是担心花太多的钱。“必须镶,你现在这颗假牙,太麻烦了,回家你又是喂鸡,又是放羊,哪有时间侍候它?镶吧?镶上再活20年。”母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