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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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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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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大哥一个道歉

关于大哥的一个情节,至今难以忘怀,一直想写些文字,但,提笔就是沉重,甚至有些伤感。

我们家兄妹六人,在那时的小山村里,可谓家大人多,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母亲整日劳作,年底在生产队分得一些粮食和分红得来的十来八块钱,糊口度日,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只是少小的我们,不识愁的滋味,不懂大人的苦与难。生活的担子,全压在了父亲母亲的肩上。

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无以好坏,只有优劣,六七十年代的我们,山村就是我们最大的世界,在这个由泥土、牛羊和草木组成的世界里,我们无所不能,各自扮演着孙悟空、沙和尚或杨子荣、李向阳,以及能与这个世界对接和自身存在价值相匹配的角色,这个世界超越了现实生活,甚至与眼前的所有格格不入。

当我们由姊妹五人变成六人的时候,随着队伍的壮大,角色和派别如黎明前南山的山曲线越来越分明起来。

长兄当然是首领,尽管兄妹们大多都上学了,但学习任务都不重,哪像现在,放学了还有一大堆的家庭作业,就是疫情下封控在家,也不会放过每一颗贪玩的心,变着戏法折腾出什么网课,大人也被“网”在其中,不得安神。我们那时的放学,就是放假,就是江湖上那句谁听了都舒畅的话:我的事情我做主!大把大把的时间,让我们兑换成了黄土地上飘升的尘烟。

所以说,自由不仅是政治家的纲领宣言,也是人类共同的向往,天马行空,该玩就玩,才是孩童时代的乐园。

我们在大哥的统一领导和指挥下,以土院为指挥部,沿大门外的土坡,穿过邻居润全家的院子,直插根掌柜的土窑顶,最后兵分三路,占领二黑大爷家周围的树林与草坡。就在隐没于树林的小分队,暂时离开指挥官的情况下,我们便设立起自己的山头,当起了一时能说了算的大王。一般情况下,我和老三自成一派,因为我俩年龄相近,老三也有意追随我,想跟着我打天下,在大哥那里排不上位的他,在我这里至少可以排个老二。

自古以来,闹独立,搞山头,都是遭人唾弃的,尤其是会遭到头领轻则挨批,重则处置的。老大虽老实厚道,但几回下来,他还是看出了端倪。在一次讲评会上,大哥指名道姓地批评了我,从此,我们之间便结下了“梁子”。

不管是事出有因,也不管是有意找茬,我是有些耿耿于怀的,老觉得老大不像以前那么贴心,尤以对我不冷不热模棱两可的状态,令我心生不快。为此,我郑重其事地告过“御状”,父亲自觉证据不足,且有诬告嫌疑,圴驳回上诉,置之不理。母亲出来调节,人微言轻,和了稀泥,不了了之。

老三是个铁了心的主儿,明里是在大哥的麾下,暗里是我得力的干将,加上他人缘好,一帮左邻右舍急于参加“革命”的弟兄们,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和老三便由地下转为地上,公开了身份,明确了组织,进行了分工,并学着电影里的,统一了队伍的名号为“学后武工队”。每天两件事,学校上学和村里的“南征北战”,拉队伍、“闹革命”的时间和心思,远远超过了上学的时间和所费的精力。钻地道、占山头、抢沟滩,我们一时闹得周围鸡飞狗跳,人见人烦。

大哥已“超凡脱俗”,实施了战略转移,整天跑校上学,回家帮父母亲干活,和我们基本划清了界限。大哥无论以什么理由脱离“低级趣味”,我和老三的内心里,由原来的庆幸到了后面的失落,毕竟少了一个相对稳重成熟的首领,抑或是一个有实力的竞争对手,为此,我们常常组织起自己的队伍,在大哥放学途经村头时,安排一些诸如演练和演习的场景,以此吸引老大回心转意,也从另一个角度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老大毕竟是老大,我们除了得到他有限的赞许外,多数时候是他以礼相待的眼神和沉默不语的一笑。

战争多在风平浪静和出人意料的时候。这天中午,忙碌了半天的父母亲,在为我们做中午饭,我们这些等着饭吃的人,是不会呆在夏天火热的炕头上的。我在寻找着我的“枪”,也在寻找着不在视线当中的大哥。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在我家房背后屋檐下的阴凉处,大哥正专心致志地拿着锄头,也就是我常使的“枪”,学着大人在地上一垄一垄地锄着松软、还有些凉爽的土地。

很难想象一只低头吃草的羊,被一只潜伏的狼窥视的感觉。我就是那只“披着衣衫的狼”。轻手轻脚,但速度很快,我随手从墙边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瓦片,本来是想找一块相对松软的土坷垃的,左瞄右瞅,平展的地面上根本没有。时间不等人,六七岁的我,手拿“武器”,就像电影里的英雄攥着一颗拉响了引线的手榴弹,前方就是我要征服的敌人。

    近些,再近些,我怕远了瞅不准目标。就在只有两三步远近的时候,我的“手榴弹”出手了,具体的目标或靶心,就是我大哥略有前倾且头发覆盖下的后脑勺。“啪”的一声,准确地讲是“哇”的一叫,随大哥抱头鼠窜的一声惨叫,在我看不清楚他紧紧地护着头的双手,究竟是血还是泥土的时候,正在做饭的父亲闻声便从夏天才开的窗户上,飞一样地跳下了紧挨房屋山墙的地上。

见势不妙,夺“枪”而逃,孩童的心智提醒我,至少不能吃眼前亏,被父亲纠住,现场责打一顿,说不定很少打过我的大哥,也会恼怒报复。在所有人全力抢救“伤员”的时候,我已经躲藏在了我家对面一堵破墙下堆放的柴草里面。

一时胜利的我,起初被第一次挑战大哥的成功带来的快意所包围,一石三鸟,既扫了大哥一向的威风,又夺回了我的“枪”,更主要的是报了大哥中午指责我“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耍”的一箭之仇。

我在静静地等待。一阵沉静过后,便是房前屋后的呼唤声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大家在跟寻我。像上树掏鸟窝一不小心,从一房高的树上出溜下来,真的落地了,倒有些担心和后怕起不来,我为什么要用瓦片砸大哥的头?大哥的头流血了吗?他会不会……我后怕起来。

母亲在“呜呜”地哭喊着,她在喊我的名字,看来大哥没事,起码是不会有大事。我听见大哥在安慰母亲:“我到沟滩泉子(水井)那里找找。”他们是怕我“畏罪自杀”了。黑暗中,我倒狠不起大哥来,一想到他看我上小学了,把自己最心爱也最稀罕的油笔送给我,看我冬天上学冷,还把母亲给他缝的棉腰子脱下来,非要让我穿上,说他不怕冷,再说也小得穿不上了,还有大哥平时对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呵护……

唉!我哭了,险些哭出声来。想着想着,我就在这杂草下睡着了。柴草掩埋了我,也掩埋了我全部的担惊与悔恨。

梦里不知天长短,等我一觉醒来,从柴草的缝隙往外看,天已经暗了下来。一家人心灰意冷地在房檐下站着,议论着,父亲的声音大些:“小娃娃家,打就打了,跑个甚!”“要是娃娃有个甚了,可怎弄呀?”母亲在担心着

经验告诉我,再不能“恋战”。就在大人们进屋做晚饭的当口,我毅然从黑暗走向光明,把小孩子的一点点羞涩抛到脑后,一头穿出柴草堆后,蹑手蹑脚走到了堂屋门口,不好,迎面蹲守的正是被我打伤的大哥!

说时迟,那时快,我拔腿要跑,早有防备的大哥一把把我拉住,并紧紧地抱住:“你跑哪里去了?把我们吓死了!”摸着头上包扎的白布,大哥又平静地说:“我没事,也不疼,擦了一点点皮,你别害怕。”大哥边流着眼泪,边安抚着我,好像出手打人的是他而不是我。

晚饭是平时少有的手擀汤面,外加大哥暑假从山上扳回来的营盘蘑菇,大哥紧挨我坐着,从不爱发火的父亲,今天一样和蔼可亲,一向爱唠叨的母亲,只忙着一碗一碗地往炕上端饭,我和老三见吃不要命的,只知道埋头苦吃,尤其是做下不是的我,虽自知理亏,但照吃不误,两个不谙世事的妹妹嫌饭太烫,边吃边玩着。

“娃娃们,今天的饭做了一大锅,你们慢些吃,小心烫了嘴。”父亲在提醒中缓和着紧张的气氛,“你们大都上学啦,要好好学习,再不能灰皮打瓦啦!哪个表现好了,过年就给缝一身新衣服。”任村干部的父亲,像给社员开会一样耐心。父亲在暗中肯定着大哥,也在鞭策着我。

大哥的头被一块白布包着,夜里,他侧着身子躺在被窝里,旁边的我想问问大哥头疼不疼?脑子还清楚吧?但,我没有问,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怕这一问,影响了他的心情乃至我俩的关系。伴着大哥平静的呼吸声,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从那之后,大哥成熟了许多,他身上溢出的爱和善,也更加具体和长久,他为穷家和父母亲分忧的愿望也日胜一日,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早地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用自身行动影响带动我们,也是大哥日趋长大的明显标志,在学习上,他是我们姊妹们望尘莫及的榜样,“文革”时代的高中生,在村上没有几人。

岁月不仅可以抚平伤口,而且能抹平记忆。“瓦片事件”如被雨水冲刷的院墙,变得斑驳陆离,间或有些渗淡,人们只所以习惯向前看,因为回头看总有一些伤痛。人类疗伤的本能,指向了人们更多的事情,还在前头。

每每看到成年后的大哥,我想到的不是那个瞬间燃烧的晌午,以及无知引发的后果,而是生活中大哥的善良、包容,还有厚道、忍耐滋养着的爱一般的花朵,自由地摇曳和绽放,这些都如山村清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无不在影响和默化着年幼的我,以及我们。

在以后的日子里,长大的我们,聚少离多,偶回故乡,看着大哥,我会在内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在大哥受到我袭击后的当晚,也可以在第二天,哪怕是以后,向他承认自己的错误,当面赔个不是?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如实地向大哥说个清楚呢?为什么不能对大哥好些更好些……

当所有的问号被大哥五十七岁的生命定格成眼泪和思念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地欠大哥一个真诚而具体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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