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间,9岁的孙子参加了羽毛球和英语兴趣班,每天1个半小时,我成了负责接送的驾驶员。可在其余时间的支配上,爷孙俩常在作业与游戏之间产生分歧。小孙子总要提出玩会儿游戏,放松一下。但缺乏自律,一刻钟总会无限期延长。
冷静沉思,现在的孩子教育与我们儿时相比早已今非昔比。孙辈们的学习条件虽无比优渥,但最为缺少的是那种“桑树从小育”的礼数教育。这时,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启蒙老师杨先生手拿戒尺的严师形象。
杨先生戴着一顶黄毛帽子,两边的耳子耷拉着,一条黑色的围巾系在脖颈里,外边穿着一件秤花般状的蓝黑色对襟棉袄,手里抓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戒尺,腋窝里夹着用旧报纸裁剪得四角见方的生字块,瓦灰色的脸膛上看不出一丝血色,整天板着,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尤其那戒尺让人胆战心惊。
杨先生本名杨基安,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级部门动员城里老师到农村锻炼,杨先生怀着振兴农村教育的一腔激情,抛妻别子,来到了我们这“麻团大的庄子,油条长的巷子”仅有2个生产队的南八尺沟村,当上了低年级的老师。
八尺沟虽小,有着尊师重教的乡风,不管家境贫富与否,只要孩子到了入学的年龄,就会送去学校接受启蒙教育。就拿我家来说,兄弟姐妹六个人,除大姐不识字外,其余都是初中毕业,我和大哥则是高中毕业。乡下人对教师特别敬重,一般不喊老师,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为“先生”,觉得这样,才显得对人的礼貌和尊重。
在乡村当教师,对于久居城市的杨先生来说,“苦不堪言”最为恰当。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的是那些生疏且厚道的乡亲们,终日相处的是穿戴不整、高矮不一且营养不良的娃娃们。
学校除了两间大教室外,西边有两小间作为教师宿舍,一间朱老师住,一间杨先生住。考虑到先生们生火做饭的不便,大队老支书决定给各家各户派饭,按照学生花名册轮流着安排二位先生的一日三餐。
派饭省却了两位先生做饭的麻烦,可苦了学生家长们,本来家家户户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苦兮兮的,但关起门来自己清楚怎么过。现在倒好,再穷也不能把个穷酸相丢给个外人,况且更不能伤了孩子们的自尊心啊。因此,当接到先生的派饭通知,家里人忙碌不已,翻箱倒柜地凑了几斤大米,准备着第二天的三餐。菜肴可不能简单,少说也得弄个两三样吧。可三样菜常常绞尽脑汁也难以凑足,一般都是拾几块豆腐烧咸菜、炖螺丝、涨鸡蛋,说到鸡蛋那可是农家人的小银行,油盐酱醋全指望着它呢!但没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地做了菜。
记得春天的一个晚上,父亲接到通知,明天杨先生轮到我家吃饭。三春头上,我家大小八口人,个个都是吃饭的主,早就寅吃卯粮了,这下父母犯了愁。
第二天大早,母亲到做大队会计的四叔家借了5斤大米,一半萝卜缨子,一半饭米煮成饭,到时先生吃白饭,家里人吃萝卜缨子饭。菜肴到不算为难,因为父亲在参加大集体罱泥时罱到了一条斤把重的季花鱼,还有头2斤重的藻虾,在澡桶里养着,预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再炒个黄花草,烧个青菜汤,也就凑合了。
父亲烧好早饭,来到村西头的学校,请杨先生来吃早饭。听说今天先生上门,我格外小心地陪着,生怕有什么差池。不一会儿,杨先生和父亲一前一后地来了,只见先生双手操在衣袖里进了门。忽地,先生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口里拿出一把戒尺和厚厚的一叠子方块字,全是用报纸裁下后,先生用毛笔誊写的,有汉语拼音的生母、韵母,还有人口手、耳鼻舌等生字,当着父母及家里人的面,要我高声朗读。也许紧张吧,竟然“Z”、“C”“S”发音不清晰,杨先生当即一戒尺抽在我的手臂上,疼的龇牙咧嘴,眼泪噙在眼眶里一直不敢往下掉!
杨先生严厉地说:“凡是读错了的,到学校再读20遍!”一旁的父母连声说“先生教训的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知那天,是怎么到校和离校的,此后提及这件事至今都心有余悸。
再后来,在杨先生的严厉督促下,汉语拼音于我而言,可谓滚瓜烂熟。1978年全乡曾组织过初二年级语文统考,我以94分的成绩一举夺魁。高分原因是汉语拼音填字和音译汉全对,到这一刻不由得打内心感激杨先生,多亏了他的严厉和苛刻。
还是在上二年级的那年冬天,我和几个同学来到村后的绿化地(坟地)里玩躲蒙子、捉迷藏的游戏。那天晚上,月光皎洁,亮如白昼,我们玩得忘记了做作业,如痴如醉。突然,树丛间,走出了戴着毛帽子、围着黑围巾,身穿对襟棉袄不苟言笑的杨先生,一声“要不要一起玩!”仿佛施了定身大法,我们再也迈不开步伐,哆嗦且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想:这下又少不了一顿戒尺子了!
接着杨先生来了一句“父母培养你们读书不容易,今晚每人回去搓10斤草绳,既然不学习,那就为父母分担些家务活,明天上课时检查!”这结果,对于我们来说十分意外。
第二天,杨先生言而有信地检查了布置的任务。自此,我理解了老师的一片苦心,好学生不仅要会学习,也要为父母分担家务!
那天下午,杨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宿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家子女多,父母供你们读书真不简单,其实你是读书的好苗子,只要认真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这一幕情景,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
那时村里的小学虽说是完小,但是复式班教学,语文、数学总是先生一肩挑,先是布置完一年级学生作业,再给二年级同学上课,杨先生就像一头老黄牛不知疲倦地耕耘着。
我读四年级那年的冬天,杨先生终于离开了朝夕相处六年之久的八尺沟村,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时光。我记得父亲和乡亲们一起,将他送到村后的轮船码头,还是那身行头,回到了他原先任教的城北小学。
后来父亲告诉我,临别时杨先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是真心舍不得我们这些孩子们。
八尺沟一别,我再也未曾与杨先生见上面。
1994年我进城做了新闻记者,专程到城北寻找,无奈拆迁,学校人去楼空。从此与启蒙老师杨先生相遇成了我念兹在兹的梦想!
想到现在的孩子们,俨然成了家中的太上皇,老师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我不由得内心彷徨,更加怀念儿时读书的时光。我是坚决不赞成体罚的,但必要的惩戒是有好处的。我觉得把戒尺交给老师才是教育应有的模样!
当我端坐在电脑前,运用搜狗拼音打字写文章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杨先生诲人不倦的教学场景,尤其忘不了他手里的那把油光锃亮的戒尺!